戴 冰
哈合尔大学的东西方逻辑学教授亚历山大·克雷吉,自小迷恋老虎,经常在动物园锁着老虎的笼子前逗留。一九零四年末,他听到一个消息,说恒河三角洲地区发现了一种蓝色老虎。开始他以为那只是对黑豹的误传,但几个月后又听到消息说,有人在离恒河很远的一个村落里真的见到了一只蓝色老虎。这次他信以为真,在雨季结束之际赶到了那个蛮荒僻远的村子。但他在那里没有发现任何有关蓝色老虎的踪迹,却在一座被当地人视为神山的峰顶平台上找到一堆蓝色的小圆石。那种小圆石具有奇怪的特性,它们的数目会毫无规律地增多或减少。“回到草棚,我脱下外套,躺在床上,再次做起老虎的梦来。梦中我看到了那种颜色,是梦过的那只老虎的颜色,也是高地上小圆石的颜色。高高的太阳照在我脸上,把我晒醒了。我起了身。那把剪刀和那封信妨碍我取出小圆石。我先抓了一把,觉得还有两三颗。一阵痒痒,一阵轻微的颤抖使我的手发烫,我摊开手一看,原来是三四颗小圆石。我敢发誓本来不超过十颗。我把石子放在桌上,再去找剩下的,我用不着数就知道小圆石已经成倍增加。”小圆石的魔力让克雷吉迷陷其中不能自拔。他反复实验,试图找到其中的规律。“一种对当初创造数学秩序的渴望,促使我努力在这引起能衍生的荒唐石头那脱离数学常规的表现中寻找一种秩序。我想在这些不可预见的变化中发现一条规律。我奉献出许许多多的日日夜夜,想作出某种变化的统计。”但“一个月后我终于发现,混乱是无法摆脱的。难以驯服的圆石还在那里,总是引诱着人们去触摸,让人再次感到不安,老想扔掉它们,想看着它们增加或减少,看看是奇数还是偶数。我甚至害怕事情会传染,特别是手指老想去摆弄。”他知道忘却只是暂时的,所以不得不一连几天强迫自己时刻想着那些圆石。
最后,为了不让自己堕入疯狂,克雷吉将圆石交给了一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乞丐,得到了解脱。
在西方哲学语境里,只要提到“圆石”,立即会让人想起毕达哥拉斯和他有关“数”的概念,因为毕达哥拉斯正是使用鹅卵石来进行计算的:数字一就是单一的一块鹅卵石,所有其它的数字都是由鹅卵石的增加而产生的。毕达哥拉斯之前,也包括毕达哥拉斯在内,所有古希腊哲学家探讨的重点都是世界的本原为何物,得出的结论各不相同:泰勒斯是“水”、阿拉克西曼德是“无限制者”、阿拉克西米尼是“气”……到了毕达哥拉斯和他的追随者,就成了“数”。这个学派认为数的原则就是所有事物的原则,事物是由数构成的。亚里斯多德在评论毕达哥拉斯及其追随者时这样说道:“他们发现音阶的属性和比例可以通过数字来表现;所有其它事物在本质上似乎也都以数为模型。数在整个自然界中似乎是最先存在的东西,整个世界就是一个音阶,一个数目。”可以说,“圆石”就是毕达哥拉斯“数”的代名词。事实上,博尔赫斯以他一贯欲盖弥彰的狡黠已经在小说中直接提到了这位古希腊大哲:“在拨弄这些摧毁了数学的石块时,我不止一次想起古希腊人的石块,那是人类最初的数学,后来形成各种语言中‘计算’这个词。我对自己说,数学自有它的来历,现在却在小圆石上遭到了结束,要是比达哥拉斯用这些圆石进行计算的话,那么……”
王鲁湘在展览现场看展
无论是“水”、是“无限制者”、是“气”,还是“数”,作为对世界本质的一种表述,它们虽然名目各一,却都具有一个共同特性,即既恒定不变,而世间万物又为其所化。蓝色小圆石在作者的暗示中,显而易见正具备了其中一些特点,比如它的外形:“我细看了一下,裂缝里充满着小石子,都一样大,圆圆光光的,直径只有几厘米。那整齐划一的外形使人觉得是人工之作,好像是筹码。”它们也具有变化的特性:“我得到的最大圆石数字是四百一十九,最小时为三。”而同时,那些圆石“我也不知道有多重。我没有称过,但是我肯定是一样重,都是很轻的。颜色总是那么蓝蓝的。”
如此,我们似乎可以确定,在博尔赫斯的设置中,蓝色圆石跟毕达哥拉斯的圆石有关,都是世界本质的一种隐喻;但二者又根本的不同:如果毕达哥拉斯的小圆石在文中是有理可循的世界本质的一个隐喻,那么,数目变幻无常的蓝色小圆石又是什么呢?“圆石否定算术,否定估算。四十颗圆石分开来可以得九,九再分可以得三百。”它们与毕达哥拉斯的圆石截然相反,它们否定理性,毫无规律,无法像毕达哥拉斯圆石那样,将宇宙世界统一在一个可以计算、可以为人理解和把握的秩序之中。
与人类秩序相反相对的会是什么呢?只能是神道的秩序。这一点可以从蓝色圆石的出处得到明确的证实。当亚历山大·克雷吉建议去爬他找到那些圆石的村旁小山时,村民们表现出了奇怪的恐慌:“有一天下午我建议去爬那座山。我寥寥数语竟使他们很沮丧。有一个人嚷道,那山坡是很陡峭的。年纪最大的一个一本正经地说我的想法是无法实现的。山顶是个圣地。以世人的脚去踩这块圣地,就有看到神灵的危险,有可能变成疯子或瞎子。”但他不听劝阻,私自上山,发现了那些蓝色的圆石。而在一篇题为《帕斯卡圆球》的随笔作品中,博尔赫斯干脆这样写道:“上帝是个圆球体,因为这种形状是最好的,或者最好不过用来代表神灵的形状。”
如果考虑到中世纪基督教神学认为神是唯一真实的存在以及博尔赫斯自称他的写作“是为了探讨哲学和神学的文学可能性”,那我们也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既然蓝色圆石源于神道,它们具有的特性无疑才是有关世界的一种更高更真实的本质。
蓝色小圆石的特性是什么?从哲学上说,就是无序与混乱。但无序与混乱真的才是世界的本质吗?或者换句话说,神道显示的混乱与无序是真正的混乱与无序吗?
结论或许正好相反。
吴长江参观展览
毕达哥拉斯及其追随者的辉煌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在他们对后世哲学家、尤其是柏拉图的影响上,柏拉图哲学的许多内容实际上已经在毕达哥拉斯的理论中得到了表达,包括灵魂的重要性和它的三重区分,还有“数”的重要意义,它直接关系到形式和“理念”的概念。博尔赫斯曾说麦尔维尔在创作《白鲸》的时候不可能不想到《神曲》,我们不妨猜测他在提到毕达哥拉斯之时也不可能不想到柏拉图以及他的“理念”。从这个角度看,毕达哥拉斯的圆石与蓝色圆石之间的关系,或许就是柏拉图的“理念”与它们那些“洞中影像”之间的关系。这即是说,蓝色圆石实际上是毕达哥拉斯的圆石的“理念”,后者所代表的秩序不过是前者的一种“洞中影像”。
这个设想如果成立,那么蓝色圆石所显现出来的混乱与无序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混乱与无序,而是人类的无知与可悲的处境所导致的错觉。“上帝的非理性”只是凡眼视角,因为人类只能看到事物的“绝对实体”(理念)投射在洞壁上的平面影像,无法理解,也无从想象“绝对实体”之为何物以及“绝对实体”之间的空间关系,于是不得不把平面重叠的“洞中影像”视为规律与秩序而视神道(真正本质)的喻示为无序和混乱……
但这还不是博尔赫斯想要讨论的问题的核心,只是一个前提。他真正想要探讨的——跟他许多作品的主题一样——是当人类面对神谕,或者说面对神道的启示时会是什么反应和结果。
博尔赫斯相信这样一个观点:人如果不小心觑见了天机,就会遭到惩罚。这个观点的来源最早也许可以追溯到荷马史诗《奥德修记》中的奥德修斯,他不就是因为看到了作为人不该看到的炼狱山而毁灭的吗;再想想《圣经》中有关亚当和夏娃的记载……
于是,在《阿莱夫》、《博闻强记的富内斯》、《死亡与指南针》、《沙之书》、《镜子与面具》……等等作品中,那些面对神道的喻示——哪怕仅是一点端倪——的主角们,结果就都只能是疯癫抑或死亡。《蓝虎》也不例外。接触到神谕的亚历山大·克雷吉最后也差点把自己弄成疯子,应验了村中老人的警告:“那时节,我染上了梦见圆石的习惯,如果这种梦哪一天不来,那就是给我了一点希望的缝隙。不久,它又变成一种恐惧。这种梦几乎都是一个样,一开始就预告着可怕的结局。一副螺旋式向下的铁栏杆和台阶,接下来是地窖或者是一系列的地窖,沿着几乎是用铁镐挖出来的台阶,通向铁具室、锁具室、土窖和泥潭。在底部便是可以想见的缝隙,里面尽是圆石,也就是巨兽或者海怪之类,在《圣经》中它们象征着上帝的非理性。我醒来一阵发抖,圆石就在抽屉里,随时准备变化。”
这段文字描述的景象何其眼熟,不正是博尔赫斯时常迷陷其中的“迷宫”吗?这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情节:人所看到的真实却是以梦的方式完成的,而梦,不正是被现实中自以为掌握了理智的人类视为无根无据的幻像吗?也许,在博尔赫斯看来,人之所处“迷宫”,其原因正在于他不知其之所处“迷宫”,反倒视“迷宫”为“迷宫之外”。
故事的结尾,克雷吉躲进了瓦西尔汗清真寺,将圆石交还给了神道。“我没有听到声音,但是一个离我很近的声音在对我说,我来了。一个乞丐站在我的身边。我在晨曦中辨认出那穆斯林的缠头布。他双目失明,黄绿色的皮肤和灰色的原子,个子不高。他伸出手来对我说,声音总是那么低。给我点施舍吧,穷人的保护神。我找了又找,回答他说,我一个铜板也没有。你有很多的。他说。我右边的口袋里是圆石。我取出一个放进他空空的手心,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你应该全都给我。他说。你不全都给我就是什么也没有给我。我明白了。我对他说,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施舍会很可怕的。他回答我说,难道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施舍?真是我的罪过。我把所有的圆石倒入他的掌心,就像倒入海底,绝无声响。然后他对我说,我还是不知道你的施舍是什么,可我的施舍才真的可怕,你将拥有日日夜夜,拥有理智,拥有才能,拥有世界。”
为什么神的仆人要说:“我的施舍才真的可怕”?因为人永远只能存在于虚假的秩序之中,永远无法真正的了解真相,无法接近神性。这就是人类的处境:面对神性,人要么疯癫,要么回归原本的冥顽与蒙味。
人为什么不能理解神道,为什么身处冥顽与蒙昧的“迷宫”却不能自知,而且永远也无法逃离?
在《圆形废墟》中,一个用意念和魔法创造出某种生命体的人,最后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梦中的一个形象;而在一次有关霍桑的演讲中,博尔赫斯这样说道:“事实上,如果按照唯心主义的学说,世界是某个主宰的梦,某个主宰正在梦中塑造我们,塑造宇宙的历史,那么消灭宗教和艺术,把所有的图书馆付之一炬,无非是毁灭梦中的小图案而已,曾经梦到一切的头脑还会梦到;只要继续做梦,什么都不会丧失。”
这就是博尔赫斯的结论:如果人类和人类身处的世界只是幻象,是一个不可知测的“理念”的投影,是某个主宰的意图的结果,那么,被造之物当然不可能理解造物,因为那是禁脔,是“黑夜、上帝和神性深奥的戒律……”谁掌握,谁已经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