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人字拖的少年

2015-07-23 14:43张生
山花 2015年13期
关键词:图书馆

张生

1

想想看,你在生活中是不是碰到过这样的时刻,好像在无意中忽然有什么东西触动了自己,刹那间,把自己从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中唤醒或者抽离了出来。在这一刻,你会觉得自己神游物外,浮想联翩,乃至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又所作何事,你只感到自己的情感在波动,心神被统摄,记忆被唤醒。而这个东西可能是一首歌的旋律,一股花的香味,一张照片里的风景与人物,也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或动作。可同时它又出其不意,稍纵即逝,所以总是让人无所适从,最后只给人留下一丝怅惘的感觉。

而就在今天,我就经历了这一刻。

因为上午我要到我所任教的同济大学的图书馆还书,虽然天气比较热,可考虑到自己毕竟是个大学老师,也还是得穿得稍微正式点才好。所以在出门前,我脱下身上的红色圆领衫换上一件蓝黑色的有领T恤杉,又把卡其色短裤脱下来换了一条牛仔裤。但就在我考虑穿什么鞋子时,门铃电话嘀铃铃地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原来是邮递员叫我立刻下楼去签收汇款单。我忙挂上话筒,抬脚穿上了放在门边的一双人字拖。可就在我用脚踢拉上这双人字拖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心头一震,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感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可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清楚。我只知道,在这一刻我的心思已不在当下,它似乎飘到了遥远的过去,又像是飞到了不可知的未来,但它却又像一只飘到空中的风筝一样和我一线相连,无法分离。直到门铃电话再次响起,我才反应过来,赶紧开门乘电梯下楼。电梯里的日光灯似乎坏了,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我想,刚才让我走神的大概就是自己穿上人字拖这个动作,可我在这个夏天里几乎每天都会穿人字拖出去,为什么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奇怪的感觉呢?

到了楼下后,果然看见我熟悉的那个女邮递员正拿着打开的文件夹在等我。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穿着邮电局那身让人感觉千篇一律的臃肿的绿色制服,不过,今天她多戴了一个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这让她不仅显得年轻了很多,而且还漂亮了很多。我以前还没发现她的那双眼睛有这么明亮,相信年轻时她的这双眼睛一定曾让很多小伙子着迷。其实,她和我一样,早已经人到中年。今天的确有点热,可是因为有雾霾,天空显得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一样。她用手抹了抹额头的汗,先把汇款单递给我,然后又把文件夹递给我,让我在签收单上签字。我边签字边对她感慨了一下糟糕的天气,她说了声还好,还好有雾霾,把太阳都给遮住了,不然,天气会更热。因为隔着口罩,她说话的声音有点沙哑,就像感冒了似的。我笑了笑说,雾霾有这个好处,我倒是没想到。从她的闪了一下的眼睛看,她也笑了,她点点头接过文件夹放进身上背的挎包里,对我道了个再见,骑上电动车,向另外一幢楼驶去。

我顺便打开挂在墙上的信箱,把里面的一份报纸拿出来,然后转身走进楼里。电梯还停在一楼,我按了按钮,电梯门立即就打开了,这次里面的日光灯忽闪了几下后砰地亮了,镶在对面的电梯墙上的镜子顿时变得明晃晃的,另一个我从镜子深处一下走了出来。可这个我却让我觉得有点陌生,因为他上身穿得整整齐齐,T恤衫还一本正经地扎在牛仔裤里,但脚上却是一双蓝色的塑料人字拖,让人觉得很不协调。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副打扮又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亲切。我又仔细看了一下镜子,里面的那个我离现在的我很近,他就在镜子里,几乎触手可及,可他却又似乎离我很远,在镜子的深处默默地看着我,他的忽而模糊忽而清晰的眼神告诉我,我曾在什么时候见过他。刚才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又出现了。我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的这身穿着打扮而不仅仅是那双蓝色的塑料人字拖。所以,为了不让这种奇怪的感觉消失,我把汇款单放回家后,就这样背着包里的书重新下了楼。

往年的这个时候,上海也不凉快,现在虽然还是像过去一样热,可若只看天色,却会让人以为是初冬寒气泠冽的大雾天。伴随着一丝焦糊的味道,白色的雾气像是印像派画家直接画出来的一样弥漫在空中,似乎画家的每一个笔触都清晰可见。在街道上行驶的汽车都打开了黄色的雾灯,像是在黑夜里闪烁的萤火虫。我坐在公交车上,感觉自己正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驶去。那些平常熟悉的行道树,小吃店,超市,银行,也因为蒙上了一层雾霾而陌生起来。路边骑电动车的人都戴着五颜六色的口罩,公交车上也有人戴口罩,上面有各种各样的图案,有的是个熊猫,有的是个夸张的红唇,还有的是好莱坞的蝙蝠侠的标志,让人觉得,我们这些乘公交车的人不是去各自忙自己的事,而是一起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

公交车到同济后,我下了车。校门口总是有无数的年轻人来来往往,出租车的喇叭声和自行车的铃声交织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正对着大门的高大的灰色毛主席塑像后是红砖砌就的图书馆,它的两座布满窗户的白色塔楼像玉米穗一样漂浮在云雾中,让人觉得轻盈,迷人和超然于现实之外。图书馆里的空调开得很足,清凉宜人。因为我的书已经超期,我直接到图书馆大厅中央的圆形服务台去还书。我把书递给了坐在电脑后的一个小姑娘。看样子,她可能大学毕业刚工作不久,她扎着马尾巴,额头光洁,戴了个圆形的黑框眼镜,和还在读书的学生没什么区别。她接过我的书后,拿起扫描仪扫描着书上的条形码,立即传来了嘀嘀嘀的声音。我看到了立在柜台上的一块有机玻璃板夹着的注意事项,其中有一条是超期还书后不仅要罚款还要停止借书。

“很抱歉,你看需要缴多少罚款?另外,你再看看我要停多少天?”

她拿起我的借书卡瞟了一眼,然后抬起头透过眼镜困惑地看了看我。

“张老师,谁说要罚款,要停掉你的借书卡的?”

“这。”我愣了一下。

“你看,我们图书馆现在开始实现人性化管理了,不一定要罚款停卡的。”她把借书卡递给我。“您现在就可以去借书了。”

我忙说了声谢谢,接过了借书卡。但我没有立即去借书,而是转身离开了图书馆。因为我觉得这一幕同样似曾相识,而且很不真实。正常的话,这一幕是不可能发生的。尤其是在这个电脑控制一切的时代。当然,我想,今天如果不是碰到这个小姑娘,结局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了。可马上另一个想法又跳到了我的脑海里,世界本来就是由各种偶然性构成的,我们只能接受而不是选择一种偶然性,既然这样,我们碰到的偶然性就是世界的必然性,或者说,就是世界本身。

当我从图书馆的门禁走出时,看到旁边的通道里放了一面长长的镜子,我再次从里面看到了脚上的那双蓝色的塑料人字拖和身上的T恤衫牛仔裤。但这一次,我并没有陷入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中,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走出了图书馆。转瞬之间,一股闷热潮湿的空气迎面向我扑了过来,我顾不上雾霾中的微粒,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带有塑料燃烧后的味道的空气,向已经复活的记忆深处走去。

2

二十多年前,那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同样闷热潮湿的夏日空气中,在同样充满年轻面孔的大学校园里,我也是这样穿着T恤衫,牛仔裤和人字拖。只不过那时我是在武昌的一个依山而建的大学读书。那座山上满是桂树,所以,一到秋天,特别是清凉的夜晚,到处都飘溢着桂花的清爽的香味。那时的空气中没有雾霾,只有耀眼的阳光和湿热的水汽。而我的那身打扮在当时正是一种流行的穿着方式,不仅我的同学,就是学校外的人,也是这样一身装扮。

那时我还是个中文系的无所事事的三年级学生。之前一年的春夏之交,我们参加了一场席卷全国的学潮。可能是这场学潮提前让我们的大学生活进入了高潮,以至于恢复平静后我们都觉得有点百无聊赖,对每天再循规蹈矩地去教室上课已经丝毫提不起兴趣。老师们同样如此,对我们逃课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三年级的课已经不是很多,所以,大家不是到图书馆自己找书乱看,就是一天到晚在宿舍走廊上弹吉他,打拖拉机,或者每天到球场上踢球,有时一踢就是大半天。后来我们自己都怀疑起来我们读的是不是中文系了,因为我们读的更像是音乐学院或者体育学院。我们都盼着能尽快毕业,早点离开学校。当时,如果学校愿意让我们提前毕业,哪怕是发给我们一张大专文凭,我相信我们也都会高高兴兴地离开学校的。

每天中午或黄昏,我和几个光棍同学从食堂买好饭后,就端着印有红色的学校名字的白色的搪瓷碗走到我们宿舍对面的篮球场边的铁栏杆前,在巨大的香樟树的树荫下边吃边看着从我们面前走过的女生,不时对她们的身材和脸蛋评价几句。每当我们看到有漂亮女生走过时,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冲她“一二一”地喊口令,只要她听到我们的吆喝声,她的脚步十有八九都会发生错乱,最后总是在我们的哄笑声中手足无措地红着脸离开。而这就是我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大家也因此都乐此不疲。好在那时还没有从腐朽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引入性骚扰的概念,不然我们很可能连这一点乐趣也没有了。

在我们这拨人里,叫得最起劲的就是苏省,印象中他好像从未缺席过,而且都是他在带头起哄。每次当那些漂亮的女生在我们的口令声中转过头来看我们时,他都用不锈钢勺子把自己的搪瓷碗敲得当当直响。我有好几次想,如果换别人这样,或者我这样,那些漂亮女生十有八九会把手里端着的饭泼到我们脸上,可因为是苏省,她们最多只是似嗔非嗔地哼一声就走了。这倒不是因为苏省像我一样一表人才,如果这样反而糟了,那些漂亮女生肯定以为他是在耍流氓,可就因为他貌不惊人,女生们也就不与他一般见识了。这倒不是我夸张,苏省的确长相一般,他是广西人,脸黑黑的,个子不高,唯一值得夸耀的就是他脸上那副硕大的方形塑料框近视眼镜了,很可能这也是我们系最大的一副眼镜,几乎把他的脸的三分之二都遮掉,这让他看起来很像只大蛤蟆。所以,那些漂亮女生本来还想装腔作势生生气,可一看到苏省的模样,无一例外都笑了场。不过,苏省并非只会对美女开开玩笑或者可以随时告诉我们那些美女是哪个系的人,这样的话,我们也不和他一起玩了。他也有真才实学。他很可能是我们年级逃课最多的人,同时也是看各种以胡扯为目的的文学理论书最多的人,对此他也毫不谦虚,他不止一次地说自己看的书有两个特点,一是我们这些同学不愿意看的,二是老师看不懂的。而且他说的是真的。有一次老师讲“达达主义”,可他达达了半天还说不清楚,忽然看到苏省居然坐在教室里,就立即叫他起来解释,没想到他还真说得头头是道,这让我们都对他佩服不已。那时大家佩服的人都是有点特长的,比如球踢得好,吉他弹得不错,都会有人佩服。就是考试好没人佩服,这都怪当时大家推崇的是六十分万岁,觉得教科书上的那些玩意都是蒙人的,只有傻瓜才会把那些东西当真。而在这一点上,苏省和我观点一致,所以,我们惺惺相惜。我们不仅一起吃午饭,还经常一起去图书馆借书和还书,一起去建在小山坡上的露天电影场的石阶上晒太阳,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甚至,在冬天的时候,有时我们聊得开心,还拉上蚊帐睡在一张床上聊个通宵。

时代在变,现在我们这样可能要被人怀疑是同性恋了,可当时我们尽管肌肤相亲还真没搞过这玩意。按我们的教科书上的说法,这也都是堕落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才有的糟粕。显然,我们是只取其精华的。但精华到底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因为我们知道的都是被认为是糟粕的东西,台湾和香港的流行歌曲,比如邓丽君的靡靡之音,美国的性解放,摇滚乐,当然还有其虚假的民主和自由等,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喜欢的却偏偏都是这些糟粕。这让人遗憾,可也让人不解。我们一直在等待国家把西方的精华弄进来,好好学习一下,可马上就要毕业了,也没见到个精华的影子。倒是糟粕进来的越来越多了。

“哎,快看,那边走过来的那个女生,穿牛仔短裤和人字拖的,怎么样?”

苏省用勺子敲了敲自己的搪瓷碗,转头使劲看了我们一眼。

“你们什么眼神,乱看什么呀,不是那个穿白圆领衫的,是那个戴眼镜的。”

“喔,长得好像一般啊,还戴眼镜。”苏省旁边有个同学不屑地说。

“我觉得还可以,而且,她身材很好。”我怕苏省不高兴,赶紧鼓励了他一下。

“对啊,腿多长啊!”苏省感慨了一声。“我就喜欢个子高的姑娘。”

我正要笑,苏省已经对那个女生吆喝了起来,我顾不得多想,和朋友们也跟着他“一二一”地喊了起来。

有好几个经过的姑娘扭过头来看了看我们,然后嘴里嘟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可被我们吆喝的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姑娘扭过头看了我们一眼后,却在我们的口令声中微笑着端着手里的碗迎面向我们走了过来。

3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我还很奇怪,为什么每次我们对面前走过的一大群女生吆喝时,那个被我们吆喝的女生总知道是在吆喝自己,而别的女生也总是知道我们吆喝的不是自己?难道是因为那个被吆喝的女生知道自己非同一般,或者知道自己比别的女生更吸引男生的注意?要不,就是她比别人更敏感?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就像那天我们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生突然向我们走过来一样。我们本以为那个女生会低声骂我们一声神经病,或用武汉话骂人傻瓜一样说我们一声“苕货”,然后转身离去。可眼看着她笑着端着碗径直向我们走过来,不仅苏省,还有我们这些跟着起哄的人都一下子愣住了。我想这下我们可玩大了,这个女生不把手里那碗饭泼到我们脸上就谢天谢地了,现在我们唯一能祈祷的是她碗里是一碗米饭而不是一碗滚烫的有汤的米粉了。我看到苏省放下不锈钢勺子伸手推了推快滑到自己嘴唇上的大眼镜,也有点不知所措了。

“怎么,你不认识我了?”

那个女生很大方地走到苏省面前停了下来。她扎了个马尾巴,足足比苏省高了一头,而且身材丰满。我很担心她一旦出手,骨瘦如柴的苏省能不能撑住。

为了给苏省倒下去腾个地方,我忙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对了,还有你,上次你们俩不是一起来还书的吗?”

她又转头笑着看了我一眼。

我一下子愣住了,有点摸不着头脑。

“喔,对了,你是图书馆的,我们见过,见过。”苏省好像忽然反应过来,忙用胳膊推了推我。“你忘了,我上次的书超期了,就是她,不对,就是这位老师给免掉的。”

看到苏省的大镜片后紧张的眼神和突然结巴起来的语气,我终于也想了起来。大概几个星期前,我和苏省一起去还书,其中的一本《萨特戏剧集》因为转手太多,已经超期了。而在还书处坐着的就是这个戴眼镜的女生,不,应该是这个戴眼镜的老师。当时,苏省知道超期要罚款后,就随口说了句萨特的剧本里的“他人是地狱”的台词。其实,这也是我们中文系学生当时流行的口头禅。可她听到后,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告诉苏省,萨特的书不用缴罚款了。因为,她也说了一句,“他人也可能是天堂。”

“老师好,上次我们都忘了对你说声谢谢了。”我也稍稍有点紧张。

看到我和苏省突然都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女生叫起了老师,我们身边那几个家伙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悄悄地端着饭碗离开了。

“不好意思,刚才我们没认出来是你,”苏省用勺子盛了饭,装模作样地塞到了嘴里。可他脸上的表情太不自然了,感觉就像是把自己刚呕吐出来的东西重新塞回去。

“没事啊,现在认出我来了吧?”她走到我们旁边,也像我们一样靠在铁栏杆上,很自然地拿着勺子吃起了碗里的装着的豆皮。

“认出来了。我们上次在图书馆见过的。老师贵姓啊?”我只好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我?”,她扭头看了看我,“我叫陈丽君,你就叫我陈老师吧。”

“喔,陈老师你好。”我忙直了直靠在铁栏杆上的身子。

陈丽君微笑着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感觉自己变成了个考试作弊被抓住的学生。我赶紧转过头开始假装像苏省一样吃饭,但是今天的米粒里几乎全是砂子,一嚼就硌牙。而平时伶牙俐齿的苏省,也像牙齿被硌掉了似的愁眉苦脸地闭着嘴。有那么一小会,我觉得我们三个人都很尴尬。时间仿佛一下静止了下来,树荫外的阳光一下变得刺眼了,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人就像一片片树叶一样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似乎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

“我说呢,难怪你这么漂亮,原来和邓丽君一个名字啊。”苏省憋了半天后,终于苏醒了过来。

“哈,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陈丽君这次是真笑了。显然,她对自己被恭维为邓丽君感到很高兴。

看到苏省终于重新开了口,我忙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先回宿舍,不等这小子同意就端着碗离开了。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今天是他先起哄,麻烦来了,当然要由他来解决才行。

4

不过,苏省并没有责备我临阵脱逃。因为过了一会他回到宿舍时,还没有从这场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喃喃地对我说,这次真是撞邪了,真是吓了一跳。我笑着安慰他说,陈丽君毕竟是老师,肯定不吃我们这一套。更何况,她前面和我们打过交道,又认出了我们。苏省点点头,对我的这个解释表示认可。可当我问他,他是不是真的觉得陈丽君像邓丽君时,他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说自己当时只是灵机一动胡诌了一句而已。

“你说,邓丽君那么漂亮,陈丽君怎么比得上?”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对我问这样的问题感到很奇怪。“我看,她们俩除了名字像,别的什么都不像。”

我原来还想对他说陈丽君笑起来很像邓丽君的,他这么一说,我也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我问他陈丽君的情况搞清楚了没有,他告诉我,刚才和陈丽君简单聊了一下,她是扬州人,图书情报系的,去年刚毕业留校在图书馆工作。所以她虽然是老师,可和我们的年龄也差不多。我想,这也难怪我们会把陈丽君当成学生了。我们的辅导员也是去年毕业留校的,因为之前就和我们住在一层楼上,我们经常在一起在走廊里打拖拉机,喝酒。因此,他毕业后,不仅我们没人把他当成老师,就是他自己,也没把自己当成老师,所以,我们现在仍然经常在一起喝酒,打拖拉机。我猜陈丽君也差不多,就是我们把她当成老师,虽然她也真的是老师,可很有可能,她就像我们刚留校的辅导员一样,自己也未必就把自己当成老师了。

可话虽是这么说,苏省多少还是受了陈丽君的刺激。我注意到,接下来好几天,我们再靠着宿舍楼前的铁栏杆吃饭时,他虽然还是像过去那样和大家一起点评从我们面前走过的女生,但当漂亮女生出现时,他却很少像过去那样带头吆喝了,最多只是跟着我们用不锈钢勺子敲敲碗沿助助兴,让人感到气氛比以前差了很多。还好又过了几天,苏省又恢复了过去的活蹦乱跳的样子。否则,没他领头,我们这几个人还真闹不起来。而我们也很快忘记了陈丽君。这当然不能怪我们,苏省说得对,她其实并不像邓丽君,如果真的像,我们不会这么快就忘记她。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每天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漂亮女生还真不少,陈丽君腿长没错,可腿长的女生多了去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的生活也在一天天的重复。有时,我会感觉到这许多天是同一天,可有时,我又会觉得这一天是许多天。一个燠热的黄昏,我们像往常那样端着饭碗站在铁栏杆前,挂在树上的大喇叭播放着苏芮《跟着感觉走》。她的歌声轻松而随意,在让人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同时又对未来不以为然。在西斜的阳光下,我们百无聊赖地评点着面前走过的女生,忽然,就像那天一样,一个女生端着饭碗向我们走了过来,她个子高高的,穿着人字拖和牛仔短裤,有那么一瞬间,我都以为时光突然倒流了。

“怎么,邓丽君来了,你们也不欢迎一下?”她走到我们面前,用勺子敲了敲自己的碗,扫了我们一眼。

没想到她居然是陈丽君。因为她没有戴眼镜,所以我一下没认出来。不过,不像很多女生摘掉眼镜后会增色不少,她不戴眼镜后倒是显得没有那么漂亮了。

“欢迎欢迎。”苏省忙敲了敲自己的碗。他也反应了过来,赶紧让了个位置出来。

不过,这次陈丽君倒没有站过来。

“欢迎陈老师。”我也忙问了声好。

“哎,好了不开玩笑了,我是想找你们帮个忙。”

“喔。”苏省推了一下脸上的大眼镜,看了看我。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图书馆这几天要把书架上的书整理一下,我负责的是文学书库,我想你们是中文系的,整理起来会快一点,也不容易出错。”

“没问题啊。这个找我们肯定找对了。”我立即对她点了点头。图书馆的书都是闭架的,每次借书我们都是事先填好索书单,让管理员去书库里拿书,所以,到现在我们还没进过书库。这个机会我当然不想放过。

“那就说定了。明天星期天,下午我们闭馆,你们吃过午饭就来好了。我等会还有事,先走了。”

“好的。谢谢了。”我直了直身子。

“不用谢,应该我谢谢你们才对。”她看到苏省在一边没吭声,就笑着调侃了他一句。“怎么,邓丽君来了,你们不欢迎,走了总得欢迎一下吧?”

“欢迎,欢迎。”苏省赶紧又敲了敲自己的碗。

陈丽君一下被逗笑了。

“你们搞来搞去,除了敲碗还是敲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是要饭的,这样女生怎么会喜欢上你们?”

“这个,”苏省一下被陈丽君噎住了。

“哪里,陈老师,你不知道,苏省是我们系的长跑健将,他可以教你跑步减肥。”我笑着说。

这次,大家都边笑边吆喝了起来。

“我真有那么胖吗?”陈丽君知道我们是在开玩笑,也笑了笑,转身走了。

5

可到了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谁愿意去图书馆帮忙时,昨天笑得很欢的几个家伙全变卦了,不是说自己有事要出去,就是说今天有朋友来走不开。而且,就连苏省这小子也临阵脱逃,说自己昨晚蚊帐里有蚊子,一夜没睡好,下午想补个觉,也不去了。我不容分说,把他手里的碗拿过来,连同我自己的碗一起递给旁边的一个家伙,然后拉着他就往图书馆走去。我告诉他,我昨晚也一夜没睡,可那是激动,因为我早就想进图书馆的书库看看,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他今天要是不去,我就和他割袍断义。他看我不像是假的,只好跟着我去了图书馆。

“你这个家伙就是钱钟书说的那种人。”他边走边摇头。

“哪种?”我一听他提起钱钟书,就知道没什么好话。虽然我们学的那本文学史上没有他的名字,可他的《围城》我们都已经看过,知道他是个善于讽刺人的人。

“你就是那种吃了鸡蛋还要看母鸡的人。”

“哈哈,我就知道你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你说说自己是哪种?”

“我说了,这是钱钟书说的。至于我啊,我只关心鸡蛋。俗话说,不管母鸡公鸡,下了鸡蛋就是好鸡。”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自己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显然,他对自己这句改编的俏皮话很得意。可我却觉得牛头不对马嘴。难道陈丽君是鸡蛋,图书馆是母鸡?这不是瞎扯吗?!我没再搭理他。

因为是中午,天很热,太阳当空照下来,连一点树荫也没有,所以,尽管我们一直眯着眼睛从路边的高大的香樟树下走过,可到了图书馆后,T恤衫也都汗湿了。陈丽君正坐在还书柜后吃饭,听到我们进来,忙站了起来。和昨天见到她时不同,她不仅戴着眼镜,还穿了一件医生的白大褂。我感觉,我们走进的不是图书馆的书库,倒像是医院的病房。可能是工作习惯,虽然图书馆里没什么人,她说话的声音依然放得很低。

“你们这么早就来了,我以为还要等一会儿呢。”

“那你继续吃吧,我们等一下好了。”

“没关系,我已经吃完了。”她端起碗。“你们先进来坐好了,我去洗洗碗,马上就回来。”

“星期天,别的同学都有事,所以,就我们两个人来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有负她昨天的期望。

“没事,整理书不需要多少人的,有你们两个足够了。”她似乎对此早有准备,转身拿着碗去洗了。

我看到她穿着人字拖的脚趾涂了红指甲,在白大褂下显得很醒目。我想,也许她本来就只准备邀请我们两个人。我转头看了苏省一眼,他好像已经提前进入状态了,从旁边的推车上拿起一本书对我晃了晃。我看了一眼,是萨特的《厌恶及其他》。

“我早就想借了,一直没借到,今天可是近水楼台了。”

“你刚才不是还不想来吗?”我提醒了他一下。

“那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此一时彼一时嘛。”他厚着脸皮笑着说。

陈丽君很快就洗好碗回来了。

“怎么,你们已经开始了?”

“还没有。你看,等会干完活后,我能不能把这本书借回去?”苏省把《厌恶及其他》递给了她。

“喔,又是萨特啊。当然可以了。苏省同学,你就是不来干活也会借给你的。”陈丽君笑着调侃了他一下,把书翻了一下,又递还给了他。“你忘了,我上次就说过,他人不是地狱啊。你先把这本书放在旁边好了。”

苏省看了看我,尴尬地笑了笑,把书放在了柜台上。

陈丽君指了指她身旁的一个堆满书的书架和一排堆满书的小推车,让我们把书按上面的编码上架,同时,叮嘱我们要是在书架上看到插错的书,也把它放到正确的位置。我和苏省点点头,和她一起推着小推车分别向旁边由长长的书架隔成的狭窄的通道走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到图书馆的书库里来,它巨大而安静,除了天花板上忽闪忽闪的日光灯的镇流器发出的嗡嗡声和铁制的小推车的车轮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滚动时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外,没有别的声音。尽管外面阳光灿烂,可书库里却光线昏暗,三角铁焊成的书架很高,几乎顶到了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变得灰扑扑的石膏天花板,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而一排排书架首尾相连,就像一面面屏风一样把巨大的书库隔成了一个个光线昏暗的甬道,它们纵横交错,似乎构成了一个曲折回环的没有尽头的迷宫。大概是因为没有通风装置,空气有点闷热,再加上从一排排书架上散发出略带霉味的纸张的味道,让人感觉犹如置身于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中,但比外面还是要凉快很多。我推着小推车,边看书架上的编码,边看推车上摆着的书的编码,然后从中找到相配的书把它放回原处。这个工作看起来简单,但很快我就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我不熟悉书库里书架的排列,再加上对图书的分类也不是很熟,所以,我的工作效率很低,常常推着小推车,在一个书架前停留很久,才能把一本书放回去。其实,即使我清楚了也没有用,因为小推车上的书是胡乱堆放的,并不是同一个书架上的书,我只能按照上面的书的编码来回在书架前穿梭,就是想快也快不起来。有那么一会,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在森林中迷路的人,在一条条甬道中徒劳地穿行,而小推车上的那一本本书,除了把我带到森林更深处之外,并不能让我从这个无边的森林中走出。

我站在书架前,听到陈丽君和苏省的小推车吱吱嘎嘎的响声,它们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像阳光下的灰尘一样飘来飘去,可我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相信他们也一样看不到我的身影,我觉得,这不仅是那一道道由摆满书的书架构成的有形的高墙把我们彼此隔开,还有这些书架的排列的方式和小推车上的书的编码方式,也把我们无形地区隔开来。当然,我们也有可能不期而遇,但我觉得这并不是因为我们自己的意思,而是那些随意摆放在小推车上的书和书架的编码决定的。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自我安慰,而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因为我忽然听到了陈丽君和苏省低声说话的声音。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们来帮忙了吧?”

“哦,倒还真是的,以前我借书还书觉得挺简单的,没想到这么复杂。”

“复杂倒不复杂,就是比较繁琐,像这些工作只能人干,也快不了。”

“可你车上的书都快还完了,我还有这么一大堆。”

“哈,别忘了,我是图情系毕业的,再说,我对这里比较熟啊。”

“我糊涂了。”

“这我相信,你看,这几本书都是前面的那个书架上的,你还站在这里发愣,给我吧,我帮你放上去。”

“谢谢,谢谢陈老师。”

苏省显然是在嬉皮笑脸地开玩笑,果然,我马上听到了陈丽君的吃吃吃的笑声,然后听到他们推动小推车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这声音很近,好像就在我旁边,甚至对面的书架后。我没有吭声,忙从小推车上拿起一本书,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书架,假装在为这本书寻找一个位置。但他们并没有过来,小推车的声音忽然离开了我,而且,变得越来越远。我松了一口气,把那本书扔在小推车上,也准备离开。可就在那么一刹那,我的眼睛瞟到了书架上竟然有一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我立即把它从书架上抽了出来。博尔赫斯是我喜欢的作家,这本书我以前曾看过,可因为看的人太多,还到图书馆后,就再也借不到了。我想,今天能借到这本书,也算不虚此行了。

6

当然,我的收获和苏省的比起来,就多少有点微不足道了。因为,到了下一个周末,来找人到图书馆去帮忙的人已经由我变成了他。但我已经提前约好到汉口的一所大学去看望中学同学,下午不可能赶回来,所以只能作罢。苏省似乎对此比我还惋惜,他不无遗憾地告诉我,陈丽君这次没有叫别人,就叫了我和他。我听了也觉得有点遗憾了。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当你感到遗憾时,也就无所谓遗憾了。等到又过了一周后,他干脆问也不问我就自己去图书馆找陈丽君了。而且,此后,似乎一到周末,苏省这家伙就不辞而别了。有时问他,他才说是去图书馆整理图书。再后来,他就彻底从我们这拨难兄难弟中消失了。中午或黄昏的时候,我们还是像以往那样靠着铁栏杆边吃饭边评点从眼前走过的漂亮女生,但是因为苏省不在了,也就没有人再带头吆喝了。只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身材高挑的穿裙子的女生走过来,忍不住叫了一声,可没想到从她身后的一群人里,忽然跳出了苏省,他居然拉着那个女生走的我们面前,当那个女生摘下墨镜向我们微笑时,我们,尤其是我,别提多尴尬了。因为这个我喜欢的身材不错的女生不是别人,就是陈丽君。我只好讪讪地叫了她一声陈老师,以示歉意。从此以后,我不仅不再吆喝了,而且,没过多久,我也不再和那帮光棍兄弟为伍了。我开始站在报栏前边吃饭边看报纸,为了彻底把自己从现实的低级趣味中拯救出来,我还强迫自己看英文版的《中国日报》。我发现,虽然这张报纸上说的还是中国的事情,可因为是用英文写的,看起来就像是别的国家发生的事情似的。这让我感到轻松了很多。

可没过多久,竟然要期末考试了。这学期开学时我还觉得时间很漫长,每天都无所事事,特别难熬,所以当暑假不知不觉一下子到来时,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但我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暑假确实来了,身边的同学都忙着买回家的火车票,或者计划着去哪里玩一趟。开学的那一阵子,因为无聊,我曾和苏省计划过,暑假我们就一起骑自行车沿着长江一路骑到上海,去看看大海。一天中午,我忽然想起这件事,就问苏省,他还去不去了。因为第二天上午有门专业课的考试,他正背着书包去图书馆看书复习,但还是立即表示要去。我很高兴,也不管第二天的考试了,马上找到一份日历,还兴致勃勃地找来了一本地图,准备做个详尽的骑行计划。可等到晚上苏省从图书馆回来后,这个事情却变质了。

“我今天在图书馆碰到陈丽君,她听说我们要骑自行车去上海,她也很想去。”

苏省请客,他把一瓶冰镇的啤酒递给我。我们站在一个摆满了各种啤酒方便面和香烟的小卖部的柜台外面,看着路边被小卖部的灯光和路灯照亮的小山坡上影影绰绰的小树枝,我感到有点眼花缭乱。

“可以啊。”

在他说出这个话之前,我已经一口气喝了小半瓶冰啤酒,不然,我一定会立即说不的。因为我记得当初和他商量这个事情时,我的一个朋友很想参加,可却被他严词拒绝了。他讲,俗话说,茶三酒四游玩二,两个人遇事好商量,再多个人,到时候路上非吵起来不可。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俗话说,三个和尚没水吃,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可他现在要拉上陈丽君,这又算哪回事呢?

“陈丽君是女的啊,到时候住宿什么的怎么办?”

我故作严肃地看了看苏省。我本来以为这个问题会让他把喝到嘴里的啤酒喷出来,不料这小子早已胸有成竹。

“陈丽君说了,她已经工作了,是老师,有工资的,到时候她单独住,吃饭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来,不影响我们的。而且,她说还可以一路上请我们喝啤酒,吃红烧肉,给我们加强营养。”

这下该我没话说了,我只好又喝了口啤酒。

“好吧。说真的,我还以为你和陈丽君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了呢。”

“瞎扯,她是老师,我是学生,还能怎么样,你这家伙不要想歪了。我们就是朋友,不,熟人而已。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别冤枉我,我用的可是虚拟语气。”看到苏省有点着急,我也忙把话收了回来。

苏省笑了,掏出一包很高级的红塔山,递给我一支。

“他妈的,别装了,我就知道你在乱想,所以才提醒你的。”

“好好,不说这个了,如果真要去,我们接下来要计划计划了。我下午把路线看了一下。”我接过烟用打火机点上。

“对了,还有一件事,陈丽君说,图书馆放假晚,她可能要到八月份才有时间。”

“是吗?”

我认真地看了苏省一眼,忽然感觉我必须让他再请我喝一瓶啤酒。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学校里空等上将近一个月,然后再出去的。

“是啊,她很想和我们一起去,再说,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我们要去的话,不等她也不好。你说呢?”

苏省看了看我,用力抽了一口烟。他显然是真有点为难。

“那就算了,等明年夏天再说好了。”

我把只抽了几口的烟扔到地上,拿起啤酒瓶和他碰了一下,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啤酒。

实际上,我们都知道,这次计划泡汤了。因为明年夏天我们就毕业了,大家那时忙着各奔东西,哪里还有时间和心情再一起骑车呢?

7

所以,整个暑假,我除了窝在家里看看电视,吹吹电风扇,看看博尔赫斯,吃吃西瓜,基本上没做什么事情。一开始还好,到了八月份的时候,我忽然后悔起来,早知道这么无聊,当时真应该答应苏省了。这个时候从武汉骑着自行车沿长江一路骑下去该有多爽?!我差点想给苏省写封信,问问他是否还有出去壮游的兴趣,可我只有他学校的地址,暑假没有人拿信,就是他在学校也没用。而且,这个时候,他可能早回家了。当然,我也想过给陈丽君去封信,可我想自己毕竟和她的关系没有到那一步,何况她也没有面对面和我聊过骑自行车远游的事,我如果突然写封信过去,不只她会惊讶,就是苏省知道了可能也会惊讶,想到这里,我也就只好继续在家里看电视,吹电风扇,吃西瓜,看博尔赫斯了。

也许暑假在家里过得太沉闷了,开学报到的前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学校。我原以为像我这样提前来的人不多,没想到很多同学也和我一样,早早地回来了,有的甚至还提前了两天。可让我略觉意外的是没见到苏省,以前,他每次开学几乎都会提前来个一两天,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图书馆一般都会在开学前几天就开门揖客,他可以借机借到平时借不到的书。但我转念一想,这次他没提前来,也很正常,现在他认识陈丽君了,想借什么书那还不是一句话?比如,我手上翻来覆去看了一个暑假的那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如果不是陈丽君帮忙续借,还不知道在谁手上呢。

但苏省回来后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当他背着牛仔包出现在我们宿舍门口时,我们差点没认出他来。当然,他还是那身打扮,牛仔裤,人字拖,T恤衫,可他脸上那副大眼镜不见了,换成了一副不大不小的萨特式的玳瑁框的圆眼镜。这副眼镜让他一下子显得成熟了许多,他读的那些我们看不懂的书好像也都在脸上表现了出来,让他变得文质彬彬。不过,经过了这个暑假,他的脸倒是变得更黑了。他打开牛仔包,掏出一瓶酒放在宿舍中间的桌子上,告诉我们这是桂林最有名的“三花酒”。晚上他要请我们喝这瓶酒。

“为什么叫三花酒?”我拿起酒瓶问。

“是这样的,这种酒打开瓶盖后,会冒泡,这也就所谓的第一朵花了,倒到酒杯里后,会有第二朵花,喝到肚子里后,会开出第三朵花。据说在这三朵花里,第三朵花最漂亮。不过,这第三朵花你是看不到的,只有喝过的人才知道有多美。”苏省像模像样地说。

看到我们都将信将疑,苏省自信地对我们说到晚上就知道了。可遗憾的是,晚上我们在小饭店里瞪大眼睛,也没看到这三花酒开出的三朵花。但苏省说的也不全错,因为把酒喝下去后,我们都感觉到胃里暖洋洋的,按照他的说法,这就是盛开的第三朵花了。当然,为了感谢苏省,我们都表示,虽然第一朵和第二朵花没开,但第三朵花肯定开了。他知道我们在开玩笑,也笑了起来。在回宿舍的路上,我问他暑假是怎么过来的。他犹豫了一下,才有点不好意思告诉我,七月份他一直在学校看书,等陈丽君放假后,陪她一起回了扬州,开学前,陈丽君去了广西,他又陪陈丽君在桂林逛了逛,然后他们一起回的学校。

“我们喝的那瓶三花酒就是陈丽君买来送给大家的。”苏省转头对我说。

“那这三朵花的说法呢?”我笑着问。

“是我编的。”苏省推了一下脸上的新眼镜。

“难怪,我就知道是你瞎扯的。”

“哈哈,生活这么无聊,给大家增加点小情趣也好。”

“我说你眼镜怎么换了,也是为了给我们增加情趣?”

“好吧,这是陈丽君要我换的,她觉得我以前那副眼镜不是很适合我的气质,所以是她掏的钱。这下你小子满意了吧?”

苏省转头看了我一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其实,我只是随便调侃他一下,并没有想到陈丽君,现在他自己说了出来,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只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8

但是,还不到一个星期,开学那股新鲜劲就过了。当我重又坐在教室的沉重的木质靠手椅上,看着已经被无数人磨得光滑的小桌面照出的我的模糊的面孔,听着讲台上的老师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的时候劣质粉笔摩擦黑板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我恍然觉得时间似乎停滞了,我好像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我感到那个刚刚度过的暑假还没有到来。而且,我的这种感觉在我重又端着饭碗站在宿舍前的铁栏杆前,看着那些层出不穷的漂亮女生走过时达到了高潮。我觉得不仅我没有过过暑假,我似乎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座校园。

我忽然对现在的这种无聊的校园生活产生了一种很深的厌倦。还好下课后,我和别的同学聊了聊,他们也都有这种感觉,我才没以为我神经出了问题。为了排遣这种无聊,国庆节我特地和几个朋友去岳阳玩了一圈。本来我想拉上苏省一起去的,可他说还要看书,只好放弃了。其实他这个学期开学后就一直在看书。每天一大早我们还在昏睡时他就起来去食堂吃饭然后到图书馆看书,中午他也不回来和我们一起共进午餐并欣赏美女,直到晚上宿舍熄灯前他急匆匆地回来后,我们才能见他一面。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为了去见陈丽君而每天泡在图书馆的,后来才知道他是要考研究生。这让我很惊讶,他之前从来没这个念头。经历了那场规模巨大的学潮后,不仅平静刻板的大学生活已经彻底对我们失去了吸引力,以往老师们经常念叨的那些真理和知识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迷人了,因为我们亲眼看到,他们说的那些玩意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所以,我们所能想到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尽早尽快离开校园。可以说,除非脑子出了毛病,我们这些人里几乎没有谁还愿意继续在大学里待下去。我问苏省怎么突然想要读研究生了,他推了推一下鼻梁上架着的那副新眼镜,吞吞吐吐地对我说是陈丽君的主意。

“陈丽君觉得我以后最好还是做学术研究,当大学老师,所以,我就想试一试。其实,我也没有当真。”

我感觉,自从苏省换上这副似乎更适合他的新眼镜后,他变得腼腆了。

“考哪里呢?”

“喔,是这样的,陈丽君建议我考他们系的图书馆学研究。”

“你说什么?”

我以为我耳朵出问题了。因为根据他的兴趣,他应该考我们系或者外校的文艺理论或者外国文学专业才对。

“她说,陈丽君说,她认识那个专业的老师,可以介绍一下,再说,这个专业也和中国的出版文化有关系,我这些天看了一下这方面的书,也比较有兴趣。”

“懂了。”我看了看他,终于明白为何这段时间他要早出晚归了。我突然有种感觉,他的那副新眼镜好像变大了不少,几乎又要遮住他的半边脸了。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的脸这些天变小了。

在岳阳,我和朋友们首先去了岳阳楼。我们在楼前一起背诵了《岳阳楼记》,当背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觉得范仲淹是杞人忧天。在没经历学潮前,我们也是这样以为的,可经历了学潮后,我们就感到这种说法有点可笑了,因为这个国家不是你想忧就能忧,或者想乐就乐的。不过,自己私下里随便乐乐倒是可以的。我们之后又乘船去了洞庭湖里的君山,感觉和武昌的东湖也差不多,基本上乏善可陈。而此次旅行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岳阳随处可见的油炸臭豆腐的小摊和满城飘溢的油炸臭豆腐的呛人的味道。

这种味道似乎进入了我的脑海,直到回到学校后,重又闻到带着一丝凉意的桂花的香味,我才从岳阳的油炸臭豆腐的让人窒息的味道中恢复了过来。我很想找个机会和苏省聊聊这种奇怪的感受,可几天没见,他似乎变得更加勤奋了,早上我们醒过来后他的床总是空的不说,晚上他几乎都是在熄灯后才在黑暗中才回到宿舍来,而且,洗漱后他立即跳到自己床上拉起蚊帐在里面点上一根蜡烛继续看书。听到他翻动书页的声音,我们也不好意思再瞎扯,为了不影响他备考研究生,每天他回来后,我们只好假装睡着了,可没想到假装也会变成真的,我们假装假装着居然真的睡着了。

9

大约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我因为晚饭吃得比较多,怕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就换上球鞋,到学校的大操场去跑了几圈步。当我在黑暗中跑完步,脱下T恤衫,边喘息着抹着额头上的汗,边向操场的出口处的路灯下慢慢走去时,忽然有个人叫住了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我认识的图书情报系的一个朋友,他还穿得整整齐齐,估计是刚开始跑步。我们开学后还没见过面,我向他问了声好,他点点头,让我再陪他跑两圈,我说已经跑了好几圈了,再也跑不动了。他说没关系,陪他走一圈也可以。我只好转身和他重又走回操场的煤渣跑道上,随他一起迈开了脚步。我还没来得及问他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我知不知道最近学校爆出的一个大新闻。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你真的不知道?我拉住你就是想问问你这件事来着。”

“不知道。”我也停下了脚步。

“看样子你是真不知道,我们系都炸锅了。”

“什么事,你们这么来劲?”他这么一说,我也好奇起来。

“你知道图书馆的陈丽君吧?”

“知道啊,美女啊,对了,她好像就是你们系去年毕业的。”

“对啊,比我们高两级。后来留校在图书馆工作。可听说她最近和你们系的一个人谈恋爱出事了。”

“什么?”我立即反应了过来。我马上想,她能和苏省出什么事?

“听说她在国庆节放假的时候和你们系的那个哥们在书库里乱搞,被保卫处的人当场抓住了。”

这个消息的确有点爆炸性。我没吭声,看了他一眼,感觉他的眼睛就像猫眼睛一样在对我放光。可我真的一无所知。

“据说两个人当时都光溜溜的,你们中文系的那个人当场就吓得跪在地上求饶。”

“是吗?”

我想象着苏省的狼狈的样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同时,似乎也感到并不意外。

“怪了,这事你们中文系的人应该知道啊,我们前几天就知道了。听说他们现在每天都在保卫处写检讨,学校说不定把他们两个人都要开除了。”

“不知道别人知不知道,我是刚从你这里听说的。”

“那你认识你们中文系的那个家伙吗?”

“认识,但不熟。”我坦率地也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我自己觉得我说的这句话是符合实际的,因为我所熟悉的是过去的那个和我们一起站在铁栏杆前对着漂亮女生吆喝的苏省,而现在的这个和陈丽君交往的苏省,我的确不熟。

但是,这天晚上我上床后,虽然早早闭上了眼睛,却很长时间也没睡着。在黑乎乎的宿舍里,我听到了苏省回来的声音,也听到他洗漱后爬到上铺的声音,还感觉到他点亮了蜡烛后翻动书页的声音。同时,我也第一次在自己辗转反侧的时候听到了宿舍里其他几个同学在床上滚动的声音。我忽然意识到,很有可能,他们像我一样,也都知道苏省和陈丽君的事了。只是,谁也不肯挑明了说而已。我感觉到苏省蜡烛的光线跳动个不停,似乎一夜都没有熄灭。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在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桂花的香气中,我疲惫不堪地睡着了。

从这一天起,一连两个多星期,我都再也没睡个好觉,不知道为什么,每天我总是要等苏省回来后,折腾好久才能在床上昏睡过去。我注意到宿舍里的其他几个人的脸色都变得越来越苍白,晚上常常有人在咯咯咯地磨牙,还有人在说听不清楚的梦话,估计我也好不了多少。但当我有天早上因为拉肚子早起,而在盥洗间看到苏省的脸时,我才知道苏省的脸色有多难看,而且他的脸变得又尖又瘦,那副本来不大的新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几乎像他换掉那个硕大的眼镜一样,重又把他的脸遮住了三分之二。

“喔,放松点,以你的能力,考上研究生绝对没问题,要注意身体。”我对他打了个招呼,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谢谢。放心,我心里有数的。”他看了我一眼,似乎也欲言又止。

但我没有穿裤子,光着腿,只披了件外套,而初冬的早上天气也冷得厉害,我转身赶紧跑回宿舍钻到了被窝里。

10

但这件事很快就结束了。一个星期后,陈丽君忽然自杀了。一天晚上,她在学校操场旁的一棵粗大的桂树上用自己的皮带吊死了自己。应该是她自杀后的第二天早上,苏省离开宿舍后不久,我们年级的辅导员就把我们叫到了系里,在他的办公室里,还坐着两个穿制服的保卫处的人。他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们一样,一脸严肃地问我们苏省最近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没有,我们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感到很困惑,但我们每个人都表示苏省除了要考研究生晚上睡得比较晚以外,一切都很正常。当然这也是事实。所以,辅导员问完后保卫处的人又问了几个问题,特别是问了昨天晚上苏省几点回来以及回来后又干了些什么之类的问题后就结束了。开始我还以为是苏省出了问题,因为我和我们的辅导员还比较熟,就问他苏省是否出事了。他看了看保卫处的人,转头告诉我苏省本人没事,不过他可能牵涉到一件事里,现在在保卫处处理,晚上可能不回宿舍了。我们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可当我们几个从系里的那幢古老的有着绿色琉璃瓦和红色廊柱的宫殿般的建筑走出时,却迎面碰上了我们隔壁宿舍的几个同学,他们告诉我们,他们也是到系里接受保卫处的人问话的,因为听说昨天晚上苏省的女朋友上吊死了,我们这才知道陈丽君昨晚自杀了。

第三天早上,我们还在睡觉,苏省忽然打开门进来了。听到他的声音,我感觉躲在蚊帐后的我们一下子都醒了过来。我坐了起来,但又悄悄地躺了下去。苏省好像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后就直接上了床,然后就是他拉起被子在床上躺下的声音。过了一会,我们一个个静静地起了床,洗漱后都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宿舍。当我们中午回来时,苏省已经出去了。一连好几天,我们和苏省都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见面。我们起来时,他或是还在床上的蚊帐里打鼾,或者已经离开了。有同学在图书馆里看到他,晚上回来后,他还是像之前那样在蚊帐里点着蜡烛看书,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而为了不让苏省难过或者刺激他,我们中文系的同学之间也很少谈他和陈丽君的事情,仿佛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武汉的冬天很冷,但只要一出太阳,就会温暖许多。而且,在冬天特有的异常纯净明亮的阳光下,校园里的那些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上永远也不会落尽的黄色的叶子就像一片片金子一样光芒四射,让人为之目眩神迷,而树梢之上更加高远的蓝天,也总是让人心旷神怡。这时也恰恰是学期即将结束进行期末考试的时候,过去,我常和苏省到露天电影院去,裹上厚厚的军大衣坐在里面的石头台阶上边晒太阳边看书复习。可今年冬天,因为苏省每天早出晚归到图书馆去备考研究生,我也不好意思再拉他去电影院了。但在所有的考试结束的前一天,午饭后,苏省忽然叫我一起去电影院晒晒太阳。我不假思索,立即穿上军大衣和他一起去了电影院。

学校的露天电影院建在一个小山坡上,观众席是用石头砌成的一排排弧形的宽大的石阶。据教我们外国文学的老师说,我们学校的露天电影院和古希腊的圆形剧场是一样的,所以,每次我们在这里晒太阳或看电影时,都感觉自己似乎正置身于一个古希腊的悲剧之中。我们走进露天电影院的时候,看见已经有不少人三五成群或躺或坐在观众席的石阶上了。阳光明亮耀眼,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我和苏省沿着石阶往上走的时候,感觉自己也似乎被阳光照亮了。苏省在一个石阶下的已经枯黄的草皮上坐下,我也在他旁边倚着石阶坐了下来,一股被太阳晒过的温暖的枯草的气息飘到了我的鼻子里,我轻轻吸了几下。

“这是送给你的。”

苏省从他的牛仔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我一眼就看出是我曾借过的那本《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我翻开书,果然在很多页码留有我用笔划过的痕迹。

“送给我?”

“这是陈丽君送给你的。”苏省平静地说。

“陈丽君?”我看了他一眼。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提到陈丽君的名字,我有点吃惊。

“对的,就是她自杀那天给我的。不过,你放心好了,这本书她挂失了,已经赔过图书馆钱了,你拿去好了。”

苏省伸手扶了扶脸上的那副新眼镜。我发现,这副眼镜已经变旧了,但的确很适合他。

“谢谢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实际上,我很想问问陈丽君怎么会自杀的。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陈丽君怎么会那样?”过了一会,苏省忽然转头问我。

“这,是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时因为出了那件事,学校说要把我们两个都开除了,陈丽君可能觉得自己是老师,责任大点,而且,她大概是觉得自己死了,可以保护我,这样学校就不好意思开除我了。”苏省停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所以,她也没有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那样了。后来,学校果然也没开除我。”

我没有吭声,主要是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只好转过头看着坐在下面的石阶上三三两两的人,阳光照在他们的背上和头发上闪闪发光,几乎没有一丝风,我又闻到了那种被阳光晒热的草皮散发出的淡淡的温暖的干草的味道。

二十多年过去了,苏省当时说话的腔调,表情都已经模糊了,可这种味道还依然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我常会不自觉地从空气中嗅到相同的气息。比如今天的雾霾所散发出的那种焦糊味,就有点像我记忆中的那股干草的味道。

这么多年来,我总觉得那天苏省的解释太简单,不过,也许他并不想解释。可时间过了这么久,很多事情并不像最初发生时那么让人震撼或难过了。其实,苏省隐瞒了一个事实,当时陈丽君是要和他一起自杀的,可是他和陈丽君一起上吊后忽然后悔了,就挣扎着从树上吊着的皮带圈里跳了下来。而那时陈丽君已经死了。

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因为,怎么说呢,因为我就是那个叫苏省的人。至于那个喜欢萨特的人并不是我,他只是我的一个同学而已。那个时代,人人都喜欢萨特。可喜欢博尔赫斯的人却并不多。

至于我的其他的情况,谁都可以从网上找到。我后来考上了研究生,当然是外校的研究生,发生了这件事后,我已经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当然,我读的是中文系的研究生。毕业后我来到上海的大学里教书,业余时间我开始模仿《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里的作品写小说,然后慢慢变成了个作家。这里我要说句以前从没有说过的话,我可以保证,网上到现在也没有,我之所以能成为作家,还要感谢陈丽君,因为,如果没有她在决定离开这个世界之前送给我那本博尔赫斯的小说,我是不会走上这条道路的。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直到今天,我才有勇气把我自己的这段经历写出来。所以,我很怀疑,这么多年以来,我努力成为一个作家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在今天写出这篇小说。不过,我更想说,这也与今天我无意中穿上了当年的那身行头时忽然回想起了过去有关。还记得我在这篇小说开头时说过的,生活中总有这样的时刻不期而至,在这一刻里,我们会突然回到我们试图遗忘或者已经遗忘的过去。因为,就像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回避自己的将来一样,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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