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蕾
【摘 要】林白是中国当代少有的几个对“死亡主题”涉猎较多的女性作家,其主要代表作均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从女性生命的体验出发来写女性的死亡,并反复诉说这种死亡以及绝望,具有一种女性特有的敏感与感性。这与她惯有的创作心态、自身生活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更重要的是,读者除了在她的作品中读到感情的宣泄外,还可以深刻感受到其中的深切同情和强烈反抗。这就是林白“死亡叙述”的独到特色。
【关键词】林白;女性作家;死亡叙述
死亡是每一个生命个体必然的归宿。从物质的层面讲,它是一种生理现象,是任何生物都不可抗拒的。但是,正因其作为一个“归宿”,或者说作为一种必然的、不自主的选择存在于生命道路的尽头,所以人类对它产生了一种形而上的哲学层面的思考。面对死亡,人类更能反观生命。文学作为人类一种特殊的认识世界、认识自身的方式,也必然要面对这个问题,因此,死亡又是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古今中外都是如此。但是,每个作家在思考和叙述这个问题时,各自的方式是不同的,也就是说,他们的“死亡叙述”,即对死亡主题的叙述、思考和阐发都各不相同。而当代女作家林白在这方面可以说就有着很多独特之处。
林白是当代作家中女性化写作的代表,她以纯粹的女性写作的姿态出现,从女性的角度贯通当代生活斑驳的光影和沉滞的阴云。林白是一个多产的作家,在一段时期内她一直致力于中篇小说的写作,这些作品里展现了不同女性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的不同的生活,却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她们的命运都那么与众不同,充满神秘感。正因如此,林白的作品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研究者的注意,他们几乎都注意到林白的写作是从一个女性个体生命的角度出发,认为她的女性化写作已经成为九十年代女性写作的新景观。同时,研究者们又各有侧重,主要针对林白作品的叙述方式、语言的诗性、个人经验写作,以及作品中体现出来的神秘感等方面问题进行探讨。而且,似乎研究者们更加关注林白的几部长篇作品如《一个人的战争》《守望空心岁月》等,然而,我们不能不注意到,在林白的一个阶段的中篇作品以及个别长篇中反复出现的有关死亡的叙述,这一点在一些研究者的文章或访谈中虽有提及,但多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事实上在这些作品中,林白迷恋于描写死亡的意象,她对人物对死亡方式的选择,人物死亡的过程的描写都非常细致。在她的死亡叙述中,林白让那些女人死,而且常常让她们自己选择死亡,总体上给人一种残酷而又绝望的感觉,这似乎成了那个阶段林白中篇作品中特定的氛围。
在林白的作品中,她把故事主要放在两个背景下描写,一个是广西北流,一个是北京。而家乡北流的河流以及北京的地铁站口则被她称作地狱的入口处,熊熊燃烧的地域之火将一个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吞没。
写八十年代以前的故事,林白更多的是在祭奠“故乡的亡灵”,她们生活在北流的沙街,一个南方僻远小镇的一条街道,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封闭的小镇,女人们是弱者,她们压抑自己的感情,埋葬对性的渴望,并且时常受到侵害和侮辱,她们无力抗争,也无从选择,她们唯一能选择的就是自杀,夭折。比如《回廊之椅》中的朱凉,年轻美丽却嫁到章家作三姨太,与丈夫章孟达少有沟通,丈夫在外密谋反革命暴动,朱凉过着自己的生活,内心压抑,整个的被封闭起来,才与女佣七叶产生了不正常的感情,而且自恋,在丈夫被捕之后彻底崩溃,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却没有人讲得清她到底是怎样死的;比如《同心爱者不能分手》里穿月白色绸衣的女人,曾经是无限风光的女演员,因为破了相而隐居起来,终日与一只狗为伴,却又不断地残害它,与一位男教师暧昧不明,最后让她的狗咬掉了男教师的一根手指,狠狠勒死自己的狗还把它挂在墙上,连她自己,都被自己一把火烧得体貌模糊,走向了这种非人性的变态;比如《往事隐现》中的邵若玉,这个女教师是“我”童年记忆中至纯至美的女性,却因为和一个人公开恋爱遭到众人的侮辱、批斗,最终无法忍受而走向家乡那条大河,把它的灵魂和身体永远埋葬在那里。林白把她们从昔日的往事中找出,让她们再一次活灵活现,也再一次死亡,在林白的笔下,这些故事更加震撼人心,这是对那个时代的祭奠,有些不堪回首的残酷的昨天被林白展现了出来。
当然还有今天。八十年代以后,是一个开放的年代,林白把视角集中在那些只身闯荡都市的女子身上,与原来不同的是,这个时候她们面临着太多的选择,太多的诱惑,而机遇和成功却往往擦肩而过,那些外乡的女子们急于要在都市立足,急于要有栖身之处,急于要出人头地,急于要轻松舒适地生活,她们开始表演种种非婚姻、非家庭、非爱情的性舞蹈,结果舞向地狱,舞向死亡,她们成为林白笔下都市的幽灵。比如《致命的飞翔》中,那个名叫北诺的女人,离婚后为了住房而出卖自己的身体,被解聘后为了工作又重蹈覆辙,最后杀死了玩弄和摧残她的男性当权者后自杀;《飘散》中,女歌星王琚在海南成为台商的情妇后,再去供养自己的情人,当她的供养者和被供养者都失去后,从发疯走向了自杀;《随风闪烁》中,女诗人红环为了出国嫁给70岁的荷兰老人,出国前和出国后同样要靠自己的肉体生存,辉煌极其短暂,死亡的结局却早已预料;而在长篇《说吧,房间》中,艺术学院毕业生南红闯荡深圳,先与有妇之夫有染而感染盆腔炎,后又交上单身男友,怀孕后男友竟自离去,自己却因宫外大出血而死。这些又是另一种时代带给女性们的另一种命运,但似乎他们都逃不出死亡,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林白一次次写到死亡,她在用这些残酷的文字说什么?
首先,这应该与作家林白的创作心态有很大的關系。林白属于那一类作家:“顺心从欲、听凭本性姑且跳开沉重的繁琐的赤裸裸的急于发言与表白的哲性界面,而以优柔的姿态直接切入人心由此岸滑向彼岸、由此端跃入彼端的灵魂颤动的间隙,在若即若离的喜悦与伤感中感知人世变迁、岁月遗痕以及心怀缠绕于时光之结的声响。”我们不难发现,这些死亡叙述的作品是有阶段性的,集中在林白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中篇和部分长篇作品中,之后的作品就很少有如此突出的表现了。林白自己也曾经说过这“有可能与心情有关”。当时林白刚刚迁居北京,生活上很不稳定,过去的经历和新的生活状态冲击在一起,各种感受交织在一起,心情也似乎更加沉重。林白在1993年底的一篇题为《重要的事情》的散文中写道:“对于我这样一个天性不快乐的人……何以解忧,唯有写作”。那个阶段,林白总是在提醒自己是一个不够快乐的人,也许只有写作,把一些东西诉诸语言,才能得以解脱。所以她选择了一些残酷的东西比如死亡,消解一下内心的沉郁和不安。
而更重要的,这种叙述应该是受到林白过去生活经历的影响。林白小时候住在医院宿舍,太平间是每天都要经过的地方,是她打饭的必经之地,同时它又在她们厕所的后面,“每当夜晚上厕所,昏暗的灯光、福尔马林消毒水的气味连同太平间阴森森的气息不动声色的从另一个世界徐徐步来”。而在另一个时期,林白家的阁楼上堆放着许多肉色的人体生殖器模型,那些模型露出红的血管、白的骨骼和肉色的肌肉,林白常常在孤独的下午面对它们,既好奇又感到恐怖。在她更小的时候,她还曾亲眼看见一只小白山羊在防疫站的办公室的桌子上被抽血致死。林白说过,“我很早的时候就目睹了这些恐怖的事情,她们向乌云一样堆积在我生命的早期”,所以,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几乎就是一块专门砸向我胸口的石头,它的冰冷、坚硬和黑暗,我很早就领教过了” 。这样的一种童年经历与记忆自然使林白过早地陷入了关于生与死、存在与不存在的思考。
然而林白不会把写作仅仅当作她发泄情绪的事情,在这些作品里,读者可以深刻感受到其中的深切的同情和强烈的反抗。林白笔下的女性命运有多惨,她对她们寄予的同情就有多深。虽然沙街和北京是两个不同时代的缩影,但女性生命的独特性使她们一直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有着或多或少的“奴性”。不管是朱凉还是北诺,她们的生命都不是她们自己能够做主的,她们要生存下去,很大程度上把自己抛给了男人,男人对她们的态度就是社会对她们的态度,当男人们对她们不屑一顾,不断给她们伤害和侮辱的时候,她们找不到别的办法,逃不开也躲不过,最终把自己推向绝路。在林白笔下,女人们似乎总是自己坚强的选择死亡,她们杀掉那些伤害他们的男人,杀掉自己的青春和爱情,甚至生命,但是她们之所以选择死亡正是因为她们没得选择,正是她们无比脆弱的表现,她们没有勇气和力量去面对,只有死亡。林白的笔调是坦然平静的,却更加使我们不能安心,女人们一再选择死亡,没有出路的出路,只有女人自己才能看得更清楚,才能将这种同情更加深切的诉诸笔端。同时林白也告诉我们,爱比死残酷。她用这些女主角的死,用这种最绝望的方式来反抗,用这种最极端的手法震撼我们的心灵。作品中女性人物的死亡多出于主动,它们除了表现人物对现实压力的不堪承受,更多地意味着拒绝承受的态度,一种决绝反抗的意志。林白选择这种方式,也因为每一个人对自己必将来临的死亡可能秘而不宣,但他人的死亡就更加触人心弦。在林白那里,每个主人公似乎都是站在一定的高度回忆或诉说一件往事,似乎这些往事从来都是与她无关的,她不哭,也不笑,只是竭力撕开那些最残酷的东西,摆在看的人或听的人面前,让看的人或听的人去悲喜,她自己却已经看到了命的尽头。读的人不可能无动于衷,总要思考些什么,正如林白所说,她的文字是写给自己,写给女人的,女人们之所以重复犯错,就是因为没有人真实诉说。林白让看她的文字的女人们清醒,让她们体会到那种强烈的反抗。
我们站在生的河岸上,感受林白作品里的殇逝和冥氛,对生的此岸也会觉得恍惚和犹疑。往昔这些一个接一个受冤孽、暴力、血腥沾染过的孤魂与冤魂,经受时光的淘洗、缅思的点拨,在作者用心营造的如烟似雾的氛围中化腐朽为神奇,我们于是通过作者的眼,通过一个女人的眼,领略到过去之为过去、往事之为往事、消逝之为消逝的一种特定的存在方式。而死,作为生的隔世宿响、生的彼岸回音,正是林白用来告诉我们生之可贵的东西。虚构的主人公一个个死去,现实中的生者应该坚强地活下去,勇敢的爱下去;作品中的女人一再犯错,现实中的女人就不该犯同样的错误。死者的意义正在于警示生者。“飞翔是一种姿态,这种姿态与下坠共存,因为下坠,飞翔才显示出它固有的意义来。”生也是一种姿态,这种姿态与死亡共存,因为死亡,生才显示出它固有的意义来。正如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们更应该看到,作为一位女性作家,林白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从女性生命的体验出发来写女性的死亡,反复诉说着这种死亡以及绝望,更具有一种女性特有的敏感与感性。相对于男性,女性更易于也更勇于用死亡来表达爱和绝望,她们不够理智,不够清醒,对爱情的孤注一掷使她们不够珍惜自己的生命。林白在作品中反复触及的死亡,也许也蕴含了她对这种事实的悲观和反抗,虽然她语言平缓,并没有过多渲染临死的绝望和挣扎,但却写出了一种彻底的绝望,这就不仅仅是对作品中个别女性的绝望,也是对社会中女性群体的悲观和绝望。也许女人们读了林白的作品会暗下决心,好好爱,好好活着,尽最大努力与一切面对着的、即将面对的命运抗争。要知道,此岸与彼岸隔着的是一道永远没法回头的河,此岸到彼岸是一个单向的进程,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我们只能借助别人的过程走好自己的路,林白的故事是假的,但她的感情是真的,女人们的命运是相似的,但要走得越来越精彩才行。面对抵挡与冲撞不过的舛难与屈辱,不应该永远是始扬终抑的宿命的堕落,应该飞翔,应该超越固有的模式,应该显示出生命的力量和意义。
当然,这种死亡叙述只是林白创作过程中一个阶段的特征,在前面已经提到,这与林白当时的创作心态有很大的关系。在这之后,林白开始尝试长篇的创作,这些作品变得风格迥异:《一个人的战争》被看作当代文坛女性个人化写作的标志,写女主人公林多米从童年到成年三十多年的生活经历,渗透了作家自己的生活背景,作品的更大意义在于它的这种标志性;后来的《玻璃虫》则类似一个电影剧本,回忆她在80年代青春时期的爱与性的经历,真切的体验,与此前的作品相比,突然间跨越了横亘在她面前的峡谷,展现出一片水草丰美的开阔画面,一种轻松、愉悦、通透、明亮的调子流贯全书,林白似乎在《玻璃虫》中才真正遭遇和体验了她理想中的写作境界:生命的黑箱终于被打开,被语词的光辉通体照亮;往昔的经验薄如蝉翼,在流畅的叙述中走向澄澈透明。而林白在她走马黄河之后所写的《枕黄记》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被称作跨文体作品,“我希望通过这次艰难的行动,焕发自己的生活热情,进而爱人们、爱世界。在心情好的时候,我还会幻想自己当上了一名侠客,骑一匹白马,穿一身黑衣,揣一枚宝剑,逢山翻山,遇河涉水,一路狂奔,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当然我也愿意怀着一颗平常心,去看看广阔的民间和别样的生活。我更希望通过一年的考察和写作,换来下一年的生活费用,这对于一名自由写作者来说至关重要。”林白的文字变得越来越清亮,可能是岁月把模糊的东西沉淀下去了,让这个作为作家的女人生活变得稳定,心情变得稳定。所以她笔下的生活氛围也在变化,展现着不同阶段真实的林白真实的情绪。
林白用自己的独特视角叙述死亡,我们用各自不同的视角体会她的叙述。本来死亡就是难以捉摸的,这种叙述就必然带有神秘感,林白还是用她的笔表达了出来。而这种叙述归根到底只是她写作的一种方式而已。关键在于,作为一种方式,这种死亡叙述,能否让我们,尤其是女人们,深刻地思考一个至关重要的生存问题:面对着这个孤独的生存世界,人之为人,女人之为女人,在于她能够清醒地认识到死亡的存在,认识到死亡带给人生的有限性的本质性的规定,并進而激励起自己的生存勇气和爱的勇气,在有限的肉体生命之外,创造出属于人的,属于女人自身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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