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写及的女性命运,多年之后仍然现实。文学评论家王德威曾借林白小说名,评价她“仿佛要为千百同辈女子,写下‘一个人的战争”。
“当代女性就是要有很飞扬的生命状态。为什么老要写控诉、压抑的东西呢?”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发自北京
作家林白从往昔获得了启示。她近来想起一件曾经忘记、释怀,从未对任何人说的事情。2018年8月初,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的午后,她忽然决定要把它写进小说或回忆录中。
1980年代,林白在广西时,有个诗歌编辑叫她到家里。那人理所当然地强吻她,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尖叫一声”,逃跑了。编辑在她背后警告:以后不要在他所在的杂志发表作品了。
“我受了很大的打击,整整一个星期不讲话。”林白当时认为,在那本杂志发表作品是最高等级,“那是个殿堂,完了。整整一个星期,我们单位、办公室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说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想开。”
后来林白还是发给那个编辑一组诗。四首一组,编辑抽出一首发表,剩下三首她不知道怎么处理。“他使坏,也不是不发,你在别的地方没法发了。我在广西的时候,起码有一年,开会,他谈到了所有写诗的作者,唯一不谈林白薇(注:林白的本名),他就不提我。我自己很压抑。”
1990年代,林白与陈染、海男等女性先锋作家在文坛崭露头脚,引领一时风气。据学者陈思和总结,1990年代之后,女性写作形成崭新向度,“是一种着重于表现女性自身特征,并且更加个人化的写作倾向”。
文学上的成功,使林白可以抛开那句威胁:“在《收获》发多好,在《人民文学》发多好,就是我超越了他。如果我没超越他,就会被他压倒;如果我超越了他,这就不是回事了。”
林白和那个编辑再无联系,后来收到对方寄来的一本诗集,书上标明某某糖厂赞助。“他要出一本诗多么困难,糖厂给钱,他才能把这本书买来寄给人,要不然出版社就不会印你的书。我的书谁都能出,对吧?就这个结构来说,我在他的上面,以这种方式:权力的变化,在文学上我变得更有权。”
假如未能借助文学,还有其他出路吗?林白想起一位早逝的女诗人,生前房子被人侵占。“她有这样的想法:一个人骚扰你,你只能嫁给他的上司,你才能在他的权力之上。”对此,林白感到莫大的讽刺。那个试图压制她的编辑,也去世多年了。在作品中,她经常写到爱情关系当中的伤害。而对于曾经认为窄化自己的标签,她有了新思考。
2018年5月到9月,林白的几部作品陆续再版,包括她非常重要的长篇小说《北去来辞》。林白写及的女性命运,多年之后仍然现实。文学评论家王德威曾借林白小说名,评价她“仿佛要为千百同辈女子,写下‘一个人的战争”。
在一篇关于林白的著名论文中,学者程光炜形容林白“为多米和海红几乎花费了半生的岁月”——那是她的小说人物。程光炜认为林白小说的自我重复率很高,“这里面一定有某种她无法舍弃的东西,某个她不能忘却的问题,但这里头有幸运,有命运,有其他。”
“这样来看一个作品, 不知会损耗多少东西”
年轻时被称为“女作家”,林白视之为偏见,“仿佛被放到了一边,被按照另外一种标准来要求”。她最近对媒体讲,如今自己一方面淡化了女性身份,另一方面内心更加认同这个性别,“越来越觉得女人比男人更有神性,更坚忍更丰饶,觉得女人的可能性比男人更多,是一种神秘的存在”。
林白并不热衷于理论。写作时,她思维跳跃,信任直觉,“不是说很深入地、细微地要洞察一个东西,再怎么样把它表达出来”。2013年,她在一次采访中诉苦,标签让自己太难受了。用在早期的作品也许还凑合,现在则不然:“把我圈得太死了。这样来看一个作品,不知会损耗多少东西!”
受写诗影响,林白的小说语言纯净、唯美。她曾想尝试一种“粗粝、有点脏但很生动的语言风格”,但总下不了手。回过头思考,她觉得唯美不够好,“缺乏力量”。
在林白看来,女性作家要是写得不够好,会露出自怜——“伤感、青春易逝、爱情又失去了等等”。“自怜很要不得,自恋、自私都可以,自怜是很低级的。”林白认为,女作家到了一定程度,肯定会冲破自怜,“要不她成长不了。”
现在林白60岁了,“活到了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年岁”。她“从小害怕这个世界”,生人、熟人、亲人甚至猫狗都能对她产生压迫;打坐、念咒、练曹全碑后,她整个人松弛下来,紧张与不安减少了。
但她仍不喜欢当众说话,出版社安排活动,一见要演讲,立刻推辞。接受书面采访,她常简短回复,回答不如问题长。一来由于体力虚弱,她常年维持37公斤体重,近来勉强超过40公斤,容易疲惫,每天也只写作一两个小时;二来她还是局促,众目睽睽下,“脑子完全是懵的,太可怕了”。
林白还在反省和修正自己的观念。1996年,她曾在一次会谈中表述自己的写作出发点:为了缓解与世界的冲突。现在不一样了。“你不招它,它招你啊,它侵犯到你了。”林白反问,“对一个写作者来说,难道没有触动吗?”
和出版社商谈重版作品的前一晚,林白想起自己18年前出版的小说《玻璃虫》。她曾“彻底否定”这本书,眼下临时决定把它与《万物花开》《北去来辞》合计为“女性三部曲”再次出版。
《玻璃虫》是一部虚构的电影生涯回忆录,林白自觉其“充满了未经反省的荷尔蒙,轻狂之处甚多”。2013年,因一次采访,她才坦然回看,从头至尾修改了一遍,“整页整页删掉”。她自省,这部小说并不深刻,人物刻画不算微妙,但贵在打开了内心桎梏,有“飞扬的生命力”。
“当代女性就是要有很飞扬的生命状态。为什么老要写控诉、压抑的东西呢?”林白问道。
社会的广阔世界或内心无限的深处
林白常在小说里融入自身经历,用第一人称视角叙述,《玻璃虫》的主人公索性就叫“林白”。人们总把她的小说当做半自传、自传,将虚构故事和她本人混为一谈。林白说自己在作品中创造了一个“作家林白”,一旦与本人接触,“都觉得相去甚远,甚至完全不像,尤其本单位的人朝夕相处就更看不出有哪点像”。
但林白偶尔感到不便,羞于赠书给人。在小说《米缸》里,她写到一处真实细节:一位嫂子一次洗了二十多条内裤,晾满整个楼顶阳台,让老太太觉得晦气。亲友看到,纷纷指认故事原型,闹得嫂子不悦。后来,有些书她不敢寄回家,怕母亲误会。
林白的小说叙事鲜明,往往引来误会,还有读者来信示好。一个女孩声言要去单位见她,周末她特意等在办公室;女孩终究没有出现,林白现在仍记得她的笔名。另一个女孩爱踢足球,某个场合见到林白,一路跟随她到地铁站里,“用那种爱的眼神来看我”。
但林白写作时仍然不避忌,大量素材取自个人经历,及身边人的真实故事。“我创作时就是一个六亲不认的人。”她说。
1958年1月,林白出生于广西北流。父亲在她三岁时过世,母亲是妇幼保健站的医生,经常出差。保健站后阁楼堆放着宣传计划生育用的男女生殖器模型,上面有细小的骨骼和血管,肢体七零八落。林白常独自住在这栋诡异的建筑中,必须在下午五点半前回房间爬上床,否则“天黑的时候更可怕,没有人的时候,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林白自幼对外界充满恐惧,“跟这个世界没有通道,无法交流”。她在幼儿园不参加集体游戏,喜欢在林子里哼唱自编的歌曲。她长大成人后也是这样,唯独在写作中“好像很愿意敞开自己”。
高中毕业后,林白下乡插队,开始创作诗歌,“有着直接的功利的目的,想改变自己的现状,不当农民”。她投给《广西文艺》一组诗歌,对方打电话到县里,公社、大队层层通知她去南宁改稿。林白第一次去城市,组诗以本名林白薇发表。幸事接踵而至,广西电影制片厂来人,说看了她的诗,想请她去做编剧。▶下转第24版
命运的馈赠暗中标好了价码,就在这组名为《从这里走向明天》的处女作里。组诗十首,发表四首,其中第三首《脚印》是抄袭之作。“我沉浸在再生的诗句中,没有提出拿掉那首抄袭之作。”林白在散文《流水林白》中回忆。
组诗发表的1977年,林白参加了恢复后的第一届高考。不久,抄袭遭到揭发,进电影厂的机会泡汤。武汉大学派人到南宁调查,幸亏《广西文艺》表示支持,她才被武汉大学图书馆系录取。毕业后,林白分配回广西,时隔四年重新发表诗作。之后诗人林白薇变成小说家林白,她满意自己的笔名不是典型的女性名字。
过去,林白习惯在窗帘低垂的室内写作,她怕光,需要光线幽暗。作家张炜曾说她“身上阴气太重”,单独待在一起他会无端感到害怕,建议她与方方那样阳气重的人交朋友,能够受到照耀。那天,林白才醒悟:“我们身体的深处会隐藏同样多的力量,只是没有遇到激活我们的人。”
2000年,林白走了一趟黄河。出版社邀请多位作家参与,各自行走,之后交作品。林白非常焦虑,她和人聊天,常常只听不说,这次“想逼一下自己”。她沿黄河旅行两万多华里,每到一户人家都和对方闲聊:家里几亩地、种什么庄稼……自此,她“不再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感受中,朝更深远处走去”。在此基础上,她写出不同以往的《妇女闲聊录》,讲述中国农村妇女的底层生活。
《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这两本关于农村的作品,通常被视为林白的转型之作,但她始终没有答案:“我现在也经常疑虑和摇摆,我到底向外,走向社会的广阔世界,还是永远向内,通往内心无限的深处。我很挣扎,感觉永远在矛盾之中。”
“一个正经的、 大家认可的作家”
成名作《一个人的战争》,给林白带来了更大的麻烦。
这部长篇小说于1994年出版,封面印着一对半裸男女,整体气氛古怪。封面设计事先没有与作者讨论,不出所料地引来了争议。而书中的女性私密经验“现在觉得很正常,以前确实有惊世骇俗的一面”。
林白明白自己的文学是罕见的,但没有顾虑,坦然地写了出来。“我自己很想写,管它发不发呢?真是自己内心有一种需要,写出来以后,我觉得在文学上它是成立的,别的就不管了。”她甚至一度不指望当专业作家了,“刊物永远发不到头条,也不可能得奖。”
学者戴锦华在北京大学的一次演讲中赞誉《一个人的战争》,当即被提问:如果你有女儿,是否会推荐她读林白?戴锦华给出否定回答。面对“准黄色小说”式的过分批评,许多人为林白仗义执言,作家王小波在同一份报纸上撰文反驳:“起码我能容下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林白心怀感激,遗憾从未见过王小波。
戴锦华在自己的书中解释,林白真实地书写了一个女性的痛苦心路,不愿“女儿”读这部小说的原因在于,“不希望她首先面对如此深刻的矛盾与绝望中的反抗”。后来,在不同场合,总有人问候她女儿的近况。戴锦华笑称,这个不曾存在的女儿成了自己“‘社会形象的组成部分”。
二十多年过去,争议带来的伤害早已烟消云散。但当时林白刚从《中国文化报》下岗,自认遭到边缘化,她非常忧虑,怕口诛笔伐阻碍作品出版,自己和几岁大的女儿“快没有饭吃了”。
好友方方想引荐林白加入湖北省作协,尝试两三年未果。方方曾说,以林白的实力早该成名,只是她的作品与当时的文化环境格格不入,时代和环境发生变化后,她就自然而然地走红成名了。经作家李修文举荐,林白进入隶属武汉市文联的武汉文学院,终于有了收入,直至2014年退休。
回想起来,林白认为文学界和学术界一直都接纳自己。一些观察家则不以为然,觉得“这不是正经的文学,那些隐蔽的私密经验,个人的隐痛、撕裂感,个人的身体和心理感受,在当时的时代氛围中不是那么容易被接纳的”,她后来对媒体说。
1995年9月,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举行,女性问题受到了广泛关注。那也是“所有女作家的运气格外好”的一年。林白和朋友们各自出了好几本书,不断拿到新书和稿费,马不停蹄地参加会议和签售。“她们像风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她们美丽或朴素的衣裙在许多城市里像花一样开放。”林白在文章里把那一年称为“狂欢节”。
2004年,林白凭借《妇女闲聊录》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授奖词称:“她多年来的写作实践,一直在为隐秘的经验正名,并为个人生活史在写作中的合法地位提供新的文学证据。”林白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是“一个正经的、大家认可的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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