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良
林白这辈子最讨厌两类人:一类是没有眼力,是非不分的糊涂虫;另一类是死乞白赖,纠缠不休的一根筋。很显然,马怡婷是前一类人,而裴帅则属于后者。自以为很有原则的林白林大小姐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和这两个讨厌的家伙混到一块儿去。她说过,黑是黑,白是白,自古黑白势不两立,势不两立的东西是怎么也谈不拢的。但林白确实和这两个名副其实的损友厮混在一起了,而且看起来打得热火朝天。美容院的销售组长点评说:这说明其实林白也属于这两类人,所以她们才会臭味相投地玩到一块。林白听了以后在心里说:你懂个屁!一个区区分组长就敢对手下的员工评头论足么,我这叫权宜之计,林白伟大的处世智慧,瞅瞅你那点智商。但是这种话林白只能在心里想想,不敢放在明面上说出来。她很清楚地知道,得罪了销售组长对自己没有任何现实的好处。只是有一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所谓的“部长”“组长”,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自己想说的话,但是自己和其他的普通员工就必须三思而后言呢?
裴帅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林白正在商场里一家全国连锁的理发店洗头发。和大多数女性一样,她很享受别人给她洗头发的感觉。当Tony老师孔武有力的十根指头操揉在她涂满泡沫滑不溜秋的头皮上时,她有一种一丝不挂滑滑梯的释放感。尽管她的头发并不算长,顶多像一塊倒扣的西瓜皮。但是以林白能不动手绝不动手的尿性,她从不会优先考虑自己给自己洗头发,于是林白三天两头跑到商场央求无辜的Tony老师为她服务。但是每次到了商场,她又不免豪爽地消费一番——所以往往出现这样的情景,一个头戴拉风墨镜的摩登女子挎着花花绿绿的大包小包步履蹒跚地从商场里走出来——要是你的运气不错,还能见识到她湿漉漉的大黄毛。怪不得林白常常向裴帅抱怨工资卡里那点钱根本不够用,原来钱都被她花在这些膏粱锦绣的地方上了。
Tony刚刚给林白粗糙的黄毛里里外外地抹上新鲜可口的洗发水,林白的电话就开始嘟嘟地响个不停。躺在软绵绵的棕色皮革洗头床上双目微阖的林大小姐正准备心无旁骛地接受一次全身心的彻底放松,结果还是被这不合时宜的电话败坏了全副的兴致。她一脸不情愿地掏出手机,原来是裴帅喊她出去逛街。今天林白休了假,原本已经约好马怡婷出门,但是接到裴帅的电话,林白一下子改了主意。你可以说她是个不仗义的朋友,但很难说她是个不近人情的嬗变狂。因为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不会优先选择马怡婷的。
还记得上一次马怡婷约林白出去逛街,她们在咖啡馆坐下以后,马怡婷就一直低头捣鼓自己的手机。她把某视频软件的音效外放到最大,一边看一边爆发夸张的笑声,好像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林白用一种很嫌恶的眼神看着她,这一方面是为了宣泄自己内心的不满,另一方面也在提示马怡婷注意公共场所的影响。可惜不识好歹的马怡婷只满足了她前一方面的诉求,至于后一方面的暗示,不知道她是压根没有领会出来,还是领会到了装作视而不见——当然,我的意见是,前者的可能性略大,因为马怡婷的脑袋很小,可见其脑容量也应该很小,由此推测她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极差,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所以屡屡做些愚不可及的蠢事。不过,我说马怡婷的脑袋很小,并非真的拿又细又软的小皮尺摁在她又滑又黏的头皮上仔细丈量过,而是通过她与林白的脑袋两相对比得出的结论。林白的头又大又平,像一台方方正正的电视机。相形之下,马怡婷的头就显得小而圆,像孩子们脚下的皮球,让人忍不住想凑上去踹她两脚。总之,皮球脸对于电视机的提醒熟视无睹,依然面不改色地我行我素,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哈哈大笑。林白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如果条件允许,她真想在马怡婷脸上咻咻地掴两巴掌。但是她忍住了,冲动是魔鬼,林白知道,眼下她们的关系正处于一段不稳定的上升期,这一巴掌既能扇飞马怡婷大笑的兴致,也能把她俩的友谊扇到珠穆朗玛峰去,那是自己不愿看到的局面。她乐意看到的局面是,在扇飞马怡婷放肆笑容的同时,又不伤及二人的和气。可惜这样的事情极难办到,甚至超出了林白伟大的处事哲学。看来林白的这套处事智慧也并非万能,还得抽空向那些学识更渊博的人取取经争取早日补上里面的窟窿。
于是这一次接到裴帅的电话,林白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他的邀约。至于可怜的马怡婷,林白只好暂且将其抛之脑后。尽管这样做对于两人新兴的友谊可能造成一定的风险,但是林白认为这样做的益处远远大于它的弊端。其理由有三:一、摆脱了马怡婷这个大呼小叫的累赘,林白逛街不会再产生丢人的羞耻感;二、就凭马怡婷那副简单的头脑,只要林白找一个合理的借口,马怡婷是不会把她的过失放在心上的;三、这也是三点中最重要的一点,林白从始至终就没拿马怡婷当真朋友,她才不在乎马怡婷那些矫情的感受呢。
林白想的不无道理,要不是自己初来乍到举目无朋,谁会和马怡婷这样的大傻瓜混在一块勾肩搭背呢?
如果林母不改嫁的话,林白和马怡婷这辈子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女人。不仅如此,林白还应该生活在另一个烟火寂寥的小城里安稳地同母亲过着宁静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林白已经过了二十四年,并且她曾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父亲死掉的时候,林白年纪还很小,她全然不记得当年发生了什么。林母后来也很少提及这件惨痛的往事,她只和林白说过一次,她的父亲是被一辆卡车撞死的——卡车是一种十分恐怖的东西,它漫游在马路上,被脚下的石子儿颠一颠,背上满载的大理石板就哗啦啦地掉下来——人就被砸死了。林白从此以后就很痛恨卡车,每每看到路上的卡车慢悠悠地驶过,她总要屁颠屁颠地从家门口跑出来,朝卡车驶去的背影重重地啐一口痰。
林白的童年生活自然谈不上完满。经济方面倒没有想象中那么窘迫,只是在生活上,周围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总会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拿林白没有父亲说事儿,林白对此很不爽:为什么人们总喜欢在别人的不幸上找乐子呢?久而久之,林白厘清了一套基本的逻辑,原来人的快乐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可能已经有别的哲学家先于林白一步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是林白领悟到这一点时完全没有借鉴他的观点,而是纯粹依靠自己的经验复刻了这一伟大的论断。这样看来,林白应该具备成为一名哲学家的潜质。
话说到这里显然已经扯远了。我既不是林白,也不算林白的知己。如果我是林白的知己,就更不能堂而皇之地揣度她的私人想法了。因此,我只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讲一些能够公之于众的基本事实。
接下来的二十四年,林白和母亲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在这里,我觉得“相依为命”这个词用得并不贴切,林母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她们还获得了一大笔车祸的赔偿金,日子过得并不困难。要不是母亲决定改嫁,林白也不会轻易放弃从前稳定的生活。事实上,自从林母遇见那个男人,林白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林母从没那么积极地每天晚上往外跑,她也是头一次看母亲一天到晚地呵呵傻笑。她心里不免有些担心,这会不会是即将老年痴呆的前兆?结果林母支支吾吾地告诉林白自己准备二婚的消息,林白虽然很吃惊,但是她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她尊重母亲的意愿。林白只是默默地收拾起行李,明白这个家不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离开扎根了二十多年的中部小城,林白打算一路南下投靠她的舅舅。在她还小的时候,母亲曾带她去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林白对那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那里的马路很宽,路上不停驶过往来的车辆,倏的一下能扬起一大片尘土,林白就使劲去嗅尘土里那股馥郁的汽油味儿,然后蠕动自己痒得不行的鼻黏膜,深吸一口气打出一记长长的喷嚏,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可能就是那里的汽油给她留下的好印象,也有可能她实在是无处可去,总之,林白稀里糊涂地来了——纵使反悔也来不及啦。
林白刚投奔到舅舅家的那段日子,全家人都对她很客气。可是不久他们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原来这林白到Z市不是来串门的,而是来吃饭的!但是碍于亲戚情面又不好直接发作,于是舅母想出了婉转的一招暗示这个精明的外甥女。她把每天的饭菜从三菜一汤缩水到一菜一汤,又把林白的臭裤衩单独拣出来,教她自己去洗。这样肉眼可见的变化聪明的林大小姐当然感受得到,于是林白央求舅舅给她找一份工作干,这边舅舅也是顺水推舟,半推半就地把林白介绍到一家舅母常去的美容院工作。
林白开始时很高兴,自己以前是干美甲的,现在又到了美容院工作,这不是老马抬小轿——轻车驾熟嘛!没想到美容院非要她做推拿技师,原来是美甲师傅饱了和,新来的员工都得调剂到其它岗位去——看来这地方的美甲工作竞争压力不小,由此反推,这地方的推拿行业竞争压力应该不大。这样看来,林白失掉了自己的老本行,也许不算一件太坏的事。林白好不容易舒了一口气,她又愈发觉得这个美容院的人很难相处。原来大城市里的人到底與众不同,凡事都讲究个拉帮结派。譬如说,领导坐在上面开会的时候,如果你要提出反对意见,你是万万不能单独提议的,那样你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愣头青——正确的做法是,事先找两个志同道合的同事商量好,在会议上异口同声地提出自己的意见,这样不仅避免了沦为愣头青的尴尬,说不准领导还能给你落个会议积极分子的名号。这种策略算是下级面对上级时的拉帮结派,看起来还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下级的力量太过弱小,必须学会抱团取暖才能更好地立足下去。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拉帮结派远不止存在于下级与上级之间,在下级与下级之间,这种拉帮结派的行径同样屡见不鲜。举个例子,和那几个前台派务员混的好的技师,就能抢到更多的单子,有的蠢货不会来事儿,本该由自己揽下的单就被抢了,但是她又不好对着派务员发作,于是便联合别的技师把抢单的人下一回的单子给抢了回去。久而久之,院里就形成了一股古怪的风气,每个人总得有几个实力过硬的后台或者靠山,要不然就得加入某个人多势众的小团体,否则她就会遭到各种各样的孤立甚至排挤。这个道理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要么具备力量优势,要么具备人数优势,否则就得乖乖挨打。
表面上林白对于这种风气嗤之以鼻,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法适应这种严酷的环境。恰恰相反,林白处理这种情况可谓得心应手。首先她把目光瞄准了前台的派务员李小钰,可人家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对她的讨好和那几份薄礼压根不感冒。林白在几次巴结未果后暗暗记恨在心:不就是一个做前台的,连看门的狗都敢欺负新来的么!于是林白又把目光转向了去年的销冠张姐,张姐在美容院可谓是一呼百应,连位高权重的销售组长也要惮她三分。可惜,张姐似乎也对这个新来的菜鸟不感兴趣,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林白的嘘寒问暖。在处处碰壁之后,林白忽然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地方,新来的菜鸟总是不受待见的,因为她们没有什么实际的利用价值,没有价值的东西哪会有人在乎呢?
于是林白只好退而求其次,委曲求全地寻找另一位同样落单的小伙伴抱团取暖——只有毫无价值的可怜蛋才会结交另一个同样毫无价值的可怜蛋。林白很快锁定了对象——这个人就是我们已经介绍过的糊涂虫马怡婷。马怡婷被组织抛弃倒不是因为她多不会来事、不懂巴结,而是实在没人要她。在大家眼里,这个傻乎乎的丫头更适合充自己跑腿的工具,至于交朋友这事还是算了,一来可能会拉低自己的智商,二来她直来直往的性格并不很好相处。当然可能还有隐晦的一点没人敢说,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单纯地过了头,和她站在一起很容易显得自己城府极深。综合上述种种理由,马怡婷没有成为美容院里任何帮派的一员,于是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林白抱团取暖的不二人选。
要怪也只能怪林白初来乍到不懂行情,一时糊涂看走了眼。要是她早知道这马怡婷就是个莽莽撞撞的二愣子,谁会不识好歹地把她吸纳进自己的朋友圈?
林白刚走进鱼富饭堂的时候就看到裴帅向她招手了。裴帅束了一套规整的西装,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翻看着菜单。林白想,这回你倒还像个人样。相形之下,林白则显得有些滑稽,左右开弓挎着大包小包,兴许头发还是一副湿漉漉的狼狈样。不过,粗心的裴帅可没注意到这些,即使注意到也应该自动地忽略了,要不怎么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呢?准确地说,林白和裴帅还不算真正的情人,目前只是裴帅的一厢情愿,因为迄今为止林白还没有接受他的任何一次表白。但是裴帅觉得,女人的嘴总是不诚实的,她们的身体要比嘴巴可靠得多,既然她一次次前来赴约,那不正代表人家的心里有自己的位置吗。谁说非得接受了表白才算情侣,古时候明媒正娶一锤定音,哪来那么多瞎功夫表白来表白去的。林白心里可不这么想,只要自己没正式接受裴帅的表白,两个人怎么能算真正的情侣呢。要知道,没有哪个女人会主动拒绝别人的示好,即便她是多么瞧不上他。有人示好说明自己有魅力,拒绝别人的示好相当于否定自己的魅力,谁会去干这样的蠢事。你可以说这是女人的虚荣心在作祟,也可以说这是男女思维方式的差异,但是可怜的裴帅想不到这点,我估计他那个死脑筋里装的统统是他那点不值当的小摊铺,还有他的臭鱼烂虾。
这么说是有道理的,裴帅在林白家附近的海鲜市场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铺子,那也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所。说是一个海鲜市场,其实就是条烂尾楼后面的小巷子。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在那个恶臭盈天的地方,坐在小板凳上发呆的裴帅一下子爱上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姑娘。事后来看,裴帅虽然自己没什么本事,但是他慧眼识珠的能力还是一流的,能够在芜杂的人群中一眼看到林白的独特之处。尽管裴帅告诉我,他只是觉得林白那时的身材很不错,但我还是不愿接受这种肤浅的说法,如果他说他是因为林白独到的处事智慧而爱上了她,我想这一定会更有说服力。
言归正传,林白到裴帅的铺子里买一斤明虾,裴帅二话不说拣出了最鲜活的那一批(当然,倒霉的是后来的顾客),分量很足——我想至少有一斤半吧,或许有两斤。总之,晶莹剔透的明虾盛满了整个黑色的塑料袋。林白对此很满意,日后总来裴帅的店里买最鲜活的大鱼大虾,一来二去两人互留了联系方式。从此,裴帅正式开启了漫长的求爱之路。不过,面对热情的裴帅,林白总是表现得不冷不热,我估计她没有真正喜欢上这个终日身披塑料围裙戴着橡胶手套蹲在弥漫腥气的鱼虾堆里待价而沽的中年男人,顶多只是把裴帅当成了无辜的冤大头——能得到最好的海鲜,还有人请客吃饭,而自己只需要付出一点多得泛滥的时间和精力,这样合算的买卖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林白逢邀必往,吃尽好处,占尽便宜。但是每次轮到裴帅表白的关键时刻,林白就开始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对于林白来说,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状态,她太需要这个冤大头给自已改善生活了。
但是今天林白想给裴帅上道不一样的菜,她准备一反常态,主动出击。至于其最大动因,还要从一个念头说起。
其实,搬出去住的念头,林白已经盘算不止一两天了。俗话说的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林白总这么待在舅舅家里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林子再大鸟儿也有待腻的一天,更何况是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三口人挤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林白甚至觉得冬天也没有换上羽绒服的必要,因为他们一个紧挨着另一个,可以轻而易举地汲取到对方身上的热气。
但是单飞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横亘在眼前的第一座大山就是房源。林白满城地跑来跑去,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物色心仪的房子。所谓“心仪”至少要满足两方面的要求:1.生活方便,交通便利,最好是在单位的附近——林白喜歡睡懒觉,离单位太远来不及上班。现在美容院改了规矩,从原来的迟到一次扣三十块钱变成了每迟到一分钟扣三块钱。众多员工拍手叫好——从前她们往往因为那两三分钟而损失宝贵的三十块钱,这是非常不值当的。但是现在改了规矩,迟到一分钟才扣三块钱,那么迟到三分钟顶多也才扣了不到十块钱,这显然比以前划算多了。但是林白对此很不满意,一觉睡到兴头上,不管是闹钟还是电话都没法一下子把自己从周公身边拉回来,所以林白迟到可不止几分钟的事。一分钟三块钱,十分钟也就是三十块钱,这就是说,迟到十分钟就相当于原来迟到一次该罚的钱了。而林白迟到一次大概率超过十分钟,那么罚钱的损失就大大超过了从前,这种狗屁新规是万万不可接受的。正因如此,新家最好就在美容院的附近,这样林白就能够多睡懒觉而少罚钱了。2.租金便宜,物美价廉,够得上林白的经济能力。要知道林白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刚立足下来,手头是不宽裕的。林白在店里没什么帮派和靠山,导致属于自己的单子常常被别人抢了去。单子少提成就少,林白基本只能拿一点可怜兮兮的保底工资。加上她又三天两头往商城里钻,一个月下来自然没多少盈余。所以,房租不能太高,这也算一个硬性条件。
能满足其中一个条件的房子倒真不少,但同时满足这两个要求的可就不多了。不过,在马怡婷的建议和协助下,林白还是圈定了一块心仪的地方。那套公寓就在工作单位的附近,周围是一群凋敝的烂尾楼,所以基本没人上那里凑热闹,地方很清静,月租也不高,刚好在林白能够承受的范围以内。
林白很高兴,于是联系那里的房东商量租房事宜。房东是一个胖墩墩的中年谢顶男,他说房子可以租,但是得先垫付半年的租金——这是精明的胖子预防租客外流的阴险一招,不过这绝非胖子首创,它早就成了业内捆绑销售的惯用技俩。此招确实狡诈,扼住了林白钱袋子的咽喉,痛的林白嗷嗷乱叫。不过林白没打算放弃此处来之不易的房源,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这和当地俚语“先吃土,后吃补”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要捱住了交租一时的痛,林白就能享受半年起步的私人空间,怎么看都是一桩划算的买卖。所以,林白决定对这个讨厌的胖子提出的不合理诉求给予额外的宽容。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落到了资金方面,你说让林白个人一下子掏出这笔钱,这是有些困难的。前面已经说过,林白的收入并不高,其消费水平却不低,所以林白差不多算是一个“即花即用”的月光族,很难存下什么积蓄。林白盘算了一下,马怡婷那边可以借到几千块钱,再加上信用卡的一点额度,勉强可以凑齐半年的房租,但是这样子接下来的日子会过得很苦。有没有更好的权宜之计呢?
林白到底是林白,一个精明到骨子里的大智慧家。要把林白放在古时候,至少能混个军师级别的参谋。那些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麻烦事对林白而言顶多算是小儿科,因为她懂得就地取材、因势利导的变化!眼下手头紧巴的林白一点也不慌张,因为她手里还捏着最大的底牌。这张底牌当然非裴帅莫属了,别看裴帅只是个海鲜贩子,每天只会赤着脚走在难闻的鱼虾堆里嬉皮笑脸,但是人家有自己的铺子,有自己的铺子就有自己的生意,有自己的生意就能称得上是老板,那老板赚的钱能不少么,如果自己傍上了这棵大树,还用得着为这芝麻点大的房租发愁么?
于是林白开始思考如何傍上这棵大树。就目前而言,形势可谓一片大好。裴帅好像一条蠢蠢欲动的肥鱼,已经自觉地咬上钩来,只差林白最后拽线了。林白不能让节奏再这么不温不火地发展下去,她等得起,房子可等不起啊,是时候给裴帅下点猛料了。
裴帅坐在明亮的鱼富饭堂里摆出一副慢条斯理的咀嚼模样——这当然不是他的本意,这套蹩脚的正装已经快把自己捂出了痱子,他恨不得立马撕了这个天大的累赘,埋下脑袋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吧唧吧唧地把桌子上肥得流油的红烧猪蹄一扫而光。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只要林白在场,裴帅就得克制所有野蛮的冲动。
本来裴帅已经做好了忍住一切不合理冲动的准备,但是当他听到林白同意交往时还是不免喜形于色地叫出了声。形象地說,裴帅的下巴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木地板上,发出了清脆响亮的咣咣声;准确地说,裴帅没能做好自己的表情管理,他忍不住打开嘴巴解放了一下憋屈的喉咙。总之,裴帅惊喜的嗷了一声,你可以想见,一头行将饿死的狼遇上新鲜肥美的羊羔,大概就是这个反应。
林白看着裴帅这副受宠若惊的熊样,内心感到非常满意。用时髦的话说,裴帅已经被她拿捏得死死的了。不过现在还处于熟络感情的交往初期,自己万万不能提钱,不然会引起男人的极度不适,到时候引起适得其反的效果,不仅借不成钱,连新鲜的海鲜都吃不上了!不得不说林白真的很精明,不仅有她佩服自己的处世智慧,我也很佩服她的处世智慧。林白不仅懂得循序渐进这个道理,还善于揣摩男人微妙的心理。我得替广大男士说一句,男人最讨厌的确实是动辄提钱的女人,尤其讨厌在交往的初期就不厌其烦伸手要钱的人,这不是明摆着说我看上你就是为了你的钱吗。在这里如果把钱换成一些别的名词,如性格、身材、外貌等词语,男人就会高兴很多,并真诚地认为这个女人的的确确喜欢自己。但是一个女人说自己是因为钱才喜欢他的,那这里面就大有问题了,除非是少数肚肥腰圆的胖光头,一般的男士都会难以接受。而裴帅虽然邋里邋遢,但是显然不属于那类肚肥腰满的胖光头,所以他应该不会乐意别的女士因为自己的钱才喜欢上他。林白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在交往的初期巧妙地避开了这个敏感的话题。在这里,你可以说她的处世智慧又一次闪耀起夺目的光辉。
裴帅和林白在鱼富饭堂吃完这餐既平常又反常的中饭之后,裴帅试探性地挽起了林白的手。说实话,林白的手摸上去手感并不好,手心糙糙的,像一张凹凸不平的面皮疙瘩,五指的关节上还长了些细小的茧——这大概是她作为推拿技师的职业病。不过,现在裴帅可不是这么看的,他并不觉得这双手有什么不好,恰恰相反,林白的手像一块玲珑的美玉,肌肤又白又嫩,他很喜欢这种牵手的感觉。为了庆祝两人第一次甜蜜的牵手,裴帅决定带林白去市里最大的游乐园痛快地玩一场。
林白牵着裴帅的手,好像能闻到那股漂浮在巷子里的死鱼腐虾的烂味儿,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抵斥心理。不过这一种心理很快被林白镇压下去,她怎么能对自己的恋人发火呢?俗话说得好,“好男不跟女斗”,现在林白觉得,好女也不该和男斗,凡是挑起男女对立的人,统统都是蠢蛋!她是个好女,不是个蠢蛋,所以她不该和裴帅身上的烂鱼味过不去。于是林白收拾好心情,用五指扣紧了裴帅的手。她很快就看见裴帅红了脸,像流血的太阳。
林白打算请马怡婷吃一餐饭,这餐饭非常重要。有两个理由能让林白理直气壮地打定这个主意。一是自上次林白爽约之后,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点隔阂,看来马怡婷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度,她也多少会使点冷暴力。为了消释马怡婷心里的委屈和不满,这一顿饭显得尤为必要。第二个理由是她要把裴帅引见给马怡婷,这个举动又隐含两层暗示:一是让你马怡婷知道,我林白拿你当朋友,才会把男友带给你看;二则日后马怡婷找自己逛街,她能以约会为由婉拒马怡婷。综上可知,这一顿饭有百利而无一害。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林白是必须要干的。
于是马怡婷被林白拉来吃饭,她发现席间还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林白就向她介绍这不是外人,这是我新交的男朋友裴帅。听到“男朋友”这三个字裴帅觉得心花怒放,他客气地向马怡婷伸出了友好的手。马怡婷不好意思地握了握裴帅的手说,哦哦,裴帅是吧,我听林白说起过你,大老板啊。裴帅看着马怡婷笑起来绽出甜美的酒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哪里哪里,一个小贩子而已。
然后就开始上菜。马怡婷看着林白的男朋友,真心觉得这个男人土得可以,大热天还规规矩矩地束个正装,一点也不符合他那灰头土脸的气质,不过看起来倒挺老实的,这一点很不错。吃了一会儿,林白和裴帅就下了摞筷子,马怡婷心想,这两人的胃口真小,估计也就一个破瓷碗大笑,自己才刚开动怎么就不吃了。不过她不知道,裴帅也是这么想的,他看到林白放下了筷子,就亦步亦趋地停住了嘴,生怕林白来挑自己的毛病。林白呢正盘算着心事,胃口自然小一些,她也意识不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会造成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总之,马怡婷看到请她吃饭的两个人都不吃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吃下去——你可以说马怡婷难得聪明了一次。
裴帅要请她们逛街,马怡婷摸着自己半饱不饱的肚子说,这顿饭吃得真丰盛,至于逛街我就不去啦,我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还得去上班。于是林白就劝马怡婷多吃一点,马怡婷看到两人都不动嘴,就咬着牙笑道,不了不了,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逛。林白也没再挽留,等裴帅结完账,三个人就站起来,一齐往外面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吃饱饭,马怡婷没看清门口透明的玻璃,一头扎了上去。
马怡婷住院的这段时间,林白一直很愧疚。如果她不请马怡婷吃那顿饭,马怡婷就不会撞破了头;或者她让马怡婷吃饱了饭,那她也不会撞破头。但事情坏就坏在自己既请了马怡婷吃饭,又没让她吃饱饭,原来马怡婷可能有低血糖的毛病,或者饭店的玻璃设计不够合理,但相较之下还是自己的责任更大。总而言之,马怡婷被撞破了头。现在,她的脑袋被严严实实地裹在和平医院的病床上,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林白不敢想象,马怡婷那个皮球一样的小脑袋,还破了一个角,里面的液体会不会像气球漏气似的流出来,这样一来,马怡婷本就堪忧的智商可就雪上加霜啦。一想到这个,林白就很自责。又羞又愧的林白经不起良心的拷问,于是她天天熬起了鱼汤——用得是裴帅给的最新鲜的食材,熬好之后,又叫裴帅骑着他那辆突突直响的摩托车风驰电掣地送到和平医院三楼马怡婷的病房里去。她希望马怡婷每喝一口热乎的鱼汤,都能感受到她林白的一片愧疚之心。事实证明,林白不仅达到了她的目的,甚至还收获了一份意料之外的惊喜——可能是马怡婷被日复一日的鱼汤打动了,也可能是马怡婷认为两人的情谊比自己的脑袋更加重要(个人认为,这种情况的可能性较小),又或许是一些什么别的原因,总之,马怡婷决定在住院期间,把自己的业务全权交给林白代理。当然,对于这件事情,你也可以这么解释——既然马怡婷只能乖乖待在病房里休假,那么她就不能完成自己的业务,与其白白流失掉自己的客户,不如把她们交给自己熟悉的人代理,这样既可以保住自己的客人,又能落得一个顺水人情。不过,我不大同意这种看法,依我所见,以马怡婷那点贫瘠的智商,她应该很难想到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
不管怎么说,林白成了最高兴的人。你可以说她仅用了一顿饭和几碗鱼汤就赚来了別人的一堆客户,但是我很不乐意听见这种说法,而且不光我不乐意,林白很可能也不会乐意。因为这是对两人伟大友谊的一种亵渎,这份礼尚往来的感人友情怎么能用这样难听的话来形容。现在,林白手里的客户一下子增长了一倍,业务变得十分繁忙。这是她事业上一次不小的胜利,而这场胜利正大光明地来自她和马怡婷铁一样的友谊,来自个人不懈的努力和马怡婷慷慨的援手。
这个月底开员工大会的时候,林白的业绩做到了全院第一,销售组长对林白的表现赞不绝口。大家都难以置信,一个刚来不久的黄毛丫头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老板狠狠地夸了林白一番,奖励给她五百块钱。这场大会以后,林白觉得自己的头抬起来了,一个重要的佐证就是销售组的元老张姐开始主动给自己打招呼,不少技师都向自己投来了巴结的目光。这让林白非常得意,同时也让林白很不习惯。之前对自己爱搭不理的这批人,怎么一下子反过来对自己称兄道弟了呢。于是林白提出了几个合理的猜测:一是人们与生俱来就有种见风使舵的能力,但是这种可能性不大,否则就不会出现马怡婷这样的二愣子,二则她们偷学了点自己的处世智慧。经过分析和比较,显然是后一种猜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林白对此感到愤怒,这帮偷师的人多少有些卑鄙,如果自己的智慧都被偷学了去,对于饭碗的竞争恐怕是件很不利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林白非常感谢马怡婷的帮助。没有马怡婷的助攻自己还依然是个低声下气不受待见的职场素人,哪能这么快迎来众星拱月般的出头之日。于是林白与裴帅商量再请马怡婷吃一次饭,现在每一次裴帅听林白提起马怡婷这三个字都显得很不安。林白就安慰他,你放心吧,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不管怎样都会让她吃饱的。
于是等到马怡婷出院的这天晚上,林白早早地守在了鱼富饭堂的贵宾包厢,她让裴帅骑他那辆生猛无比的大摩托把马怡婷从冷冰冰的和平医院里接过来。没过多久,裴帅就带着马怡婷回来了。大病初愈的马怡婷气色看上去很不错,但是见到林白却紧锁起眉头。林白还在揣测马怡婷是不是担心自己抢了她的客人才会闷闷不乐,马怡婷却率先行动,两步上前紧紧扯住林白的角哭啼起来。林白急了,她连忙向马怡婷作出保证,小姐妹你放心,我林白一定原封不动地把客户还给你!马怡婷更急了,拽着林白的衣领子连连摇头。林白带着哭腔追问道,姐妹儿,这到底是怎么了呀。马怡婷依然摇头无语。还是一旁的裴帅比较勇敢,他看到两人揪着领子僵持不下,迟疑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白,我和小马好上了。
林白已经记不得那天的详细情况了。好像有个人在面前说了点儿什么使她难受的话,她一下子觉得气血逆行、头脑发胀,然后崩了个响屁就晕了过去——她就记得这么多事儿了。剩下的内容是别人后来告诉她的。
那么我们也从这个响屁开始讲起。林白崩的这个响屁可不是个一般的响屁,我的意思是,这个屁不是一般的臭。它是你可以想象到的那类最极端的臭味,远远甚于破巷子里贩卖的臭鱼烂虾。我们无法想象人体居然能酿制并储藏这种异乎寻常的气味,看来人体的奥秘还远远没有被科学家参破。下面让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看看裴帅和马怡婷对此是怎么反应的。显然,他们也没闻到过这么臭的响屁。裴帅小时候还听过那句俚语: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但是没想到林白释放的这个响屁比最臭的臭屁还臭。裴帅和马怡婷先是听到了屁的声音,然后二人很难不忍住好奇心去嗅上两口。但当他们吸上第一口就丧失了大半的神志,在晕厥之前马怡婷一面捂着自己的鼻子,一面不忘对着裴帅大喊,快打120。幸好裴帅是个壮汉,抵抗力毕竟要强一些,在倒下之前还是硬撑着打完了急救电话。
救护车风驰电掣地赶到了现场,又把数个人风驰电掣地载了回去。这里之所以说“数个人”,是因为第一批进房的护士也被熏倒在地。参与这次救援行动的医护人员从没经历过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勇士轮流把地上横七竖八的伤员抬出去,大多数虚脱的医务工作者回到医院整整吊了两瓶盐水才恢复过来。据说鱼富饭堂后来给这个包厢贴上了封条,上面写着“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类似于
林白在这次病愈后性格大变,她辞掉了美容院的工作,进了一家纺织厂老老实实当起了一个女工。许多年之后,她再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时候,我不禁为她感到遗憾,当年你林白错就错在不该天天让裴帅给马怡婷送鱼汤喝,我估计他俩就是在那个时候好上的,要是他俩不好上,你就不会气晕过去,要是没被气晕,你就不会崩那个响屁,要是不崩那个响屁,你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