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感与翻译

2015-11-23 03:56
东北亚外语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母语语感外语

高 宁

(华东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241)

“语感”一词不仅是汉日语同形词,而且是日源新词,这里对前期研究略做补正。在我国,它最早出现于“1926年8月夏丏尊《我在国文科教授上最近的一信念——传染语感于学生》”里(黄河清,2010:912)。进入辞书则较晚。《现代汉语词典》第1版(1978)未收,第3版(1996)始录入。1984年的《汉语外来语词典》也未收。在日本,“青空文库”的最早用例见于芥川龙之介的《芭蕉杂记》(1923)。《广辞苑》第1版(1955)、《新明解国语辞典》第1版(1973)、《学研国语大辞典》(1977)皆已收录①。在研究论文方面,日本CiNii上最早的专论为新屋敷幸繁的《国语语感与国语教育》(1932)。国内为邢公畹的《论‘语感’》(1981)②。

一、关于“语感”的定义

在前期研究中,笔者发现中日两国对“语感”的定义有很大的不同。在我国,“某一民族语言的说者对本民族的语言都有丰富的感性认识。这种感性认识, 我国学者习惯称之为‘语感’”(邢公畹,1981:15)。在《语言学名词》里,语感“指人们对于自己使用的语言的判断能力,特别是判断一个句子是否能够接受以及句子之间是否具有关联性。既指对语言的直觉,也指如何对语言作分析的直觉”(语言学名词审定委员会,2011:12)。概而言之,在我国,语感的涵盖面广,既包括词汇,又指向句法层面。这一点说得最清楚的当为吕叔湘。吕叔湘(1992:181)认为语感“里面包括语义感,就是对一个词的意义和色彩的敏感。包括语法感,就是对一种语法现象是正常还是特殊,几种语法格式之间的相同相异等等的敏感。当然也包括语音感。”③

在日本,“语感”则指对词汇的感觉。如在1977年《国语学研究事典》里,语感的定义为“一个词不仅可以在意义层面表达某个事实,这个词还可以唤起说话人或谈话人的感情。”(佐藤喜代治,1977:105)④1982年《日本语教育事典》将其定义为“每一个词都有它的核心意义,但是它周围缠绕了各种感觉,可以统称为‘语感’。”(日本語教育学会,1982:291)在2005年《新版日本语教育事典》上,这一定义修改为“把一个词指涉物品的客观信息之外、可以从所指物品或这个词本身感受到的主观印象称作语感、对词的感觉”(日本語教育学会,2005:273)。到了2011年,依旧是“所谓‘语感’,即为这个词给对方什么样的感触、印象、气氛等与心理层面信息相关的选词用字方面的灵活选择。”(中村明,2011:vii)非常明显的是,所有定义都是围绕“词”⑤进行,与汉语有不小的差别。简言之,「語感」一词进入我国后,已经历了语义扩充,大大地拓展了原来的语义范围。

这个认识论上的重大区别,使两国的语感研究走上不同的路径。在我国,词语、句子、语音甚至篇章都已纳入语感研究领域。但是,在日本,词汇层级的语感研究始终是绝对的主流。《Case Study日语词汇》(森田良行等,1989)、《日本语的视点》(森田良行,1995)、《新版日本语教育事典》(日本语教育学会,2005)、《语感修辞》⑥(中村明,2011)、《日本语语感辞典》(中村明,2010)莫不如此。我国学者所撰《日源新词之‘语感’》(施建军 沈燕菲,2011)一文所举十余例日文例句也没有超越词汇层面的。因此,对译学研究而言,意识到这一点,意义重大。相关研究一定要跳出日语的「語感」,按照汉语对“语感”的界定,从词语、句子、篇章等各个层面展开。只有这样,才能开阔视野,把对译文的关注、研究从词汇层面扩展开来,避免发生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视野偏差。此为汉日双语在语感问题上的第一个、也是最基本的差异。

关于语感的理论与分类研究,中日相关文献很多。从译学角度出发,笔者赞同中村明之说,即语感分为两部分,一是核心意义,一是外围意义,但两者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有时难以区分(中村明,2011:181-183)。在翻译研究上,语感问题不仅指向外围意义,也同时指向核心意义,并且时常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指向核心意义时,理解与达意是重点;指向外围意义时,探究其所带来的“感触、印象和气氛等心理层面相关信息”(中村明,2011:vii)则上升为第一要务。

二、汉日双语间“语感”的特殊性

站在译学立场上看,汉日双语间词汇层面的语感问题还具有不同于汉英之间的特殊性,如由“汉字搬家”所形成的同形汉字词。

由此带来的语感问题,其特点,一言以蔽之,八个字:“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同中日两国一千多年的文化交往密不可分。举一个耳熟能详的同形汉字词“知识分子”为例。2014年6月28日,复旦大学英文系曲卫国教授发微信说“……,余英时就有知识人的说法:过去‘分子’用得太可怕了,分子是右派分子、坏分子,什么都在里头。‘知识分子’已经用了几十年,从前是一个中性的词,后来就变质了。所以我不想再用。……讲知识人等于中国人讲读书人一样,讲政治人、经济人、文化人都可以,为什么不能用知识人呢?”⑦一经指出,笔者也掂量出“知识分子”的微妙语感,并开始了拓展研究。在辞书和《中日对译语料库》上搜寻一番,有以下收获。

褒义的“分子”:骨干分子 积极分子 进步分子 先进分子 优秀分子 勇敢分子 爱国分子 工农分子 开明分子

中性的“分子”:中坚分子 狂热分子 活跃分子 活动分子 抗日分子 上层分子 共产主义分子 左翼分子 右翼分子 同情分子 革命分子 左派分子

贬义的“分子”:坏分子 落后分子 帮派分子 异己分子 反动分子 特务分子 宗派分子 邪教分子 犯罪分子 闹事分子 颠覆分子 投机分子 杀头分子 共党分子 托派分子 投敌分子 变节分子 民粹分子 中间分子 反党分子 漏网分子 贪污分子 腐化分子 死硬分子 敌对分子 管制分子 不法分子 好战分子 地主分子 墮落分子 捣乱分子 颓废分子 消极分子 叛国分子 嫌疑分子 奸细分子 首要分子 动摇分子 匪特分子 不良分子 亲日分子 为首分子 破坏分子 贩私分子 变质分子 懒惰分子 整肃分子 极右分子 黑帮分子 腐败分子 激进分子 逃窜分子 顽固分子 富农分子 妥协分子 三反分子 左倾分子 右倾分子 右派分子 失足分子 恶霸分子 流氓分子 首恶分子 剥削分子 派性分子 残余分子 投降分子 胁从分子 民主分子 反革命分子 国民党分子 两面派分子法西斯分子 打砸抢分子 投降主义分子 屡教不改分子 为非作歹分子 罪大恶极分子 投机倒把分子 机会主义分子 托洛斯基分子 军国主义分子 扩张主义分子 官僚主义分子 自由主义分子 修正主义分子 帝国主义分子 资产阶级分子 小资产阶级分子 地富反坏右分子 无政府主义分子

以上分类是根据笔者的语感进行的,不同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分法。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所谓“中性的‘分子’”,意为根据说话人身份或语境可上下调整,或褒或贬。余英时所提到的“知识⑧分子”,显然问题出在后两个字的外围意义上。其最早用例,见于1928年毛泽东的《井冈山的斗争》:“一哄而集的群众会,不能讨论问题,不能使群众得到政治训练,又最便于知识分子或投机分子的操纵”(转自黄河清编著,2010:955),似乎一出生就外带上贬义色彩,与几十年后的“臭老九”似有潜在的传承关系。

那么,「分子」在日语里又是什么意思,带有什么语感呢?《大辞林》(第3版)的释义(2)译成汉语为“团体中的各个人。成员”,释例为「不平分子」(松村明,2006:2267)。《广辞苑》(第5版)为“集团中的各个人。成员”,释例「異分子」「不平分子」(新村出,1998:2383)。《新明解国语辞典》(第6版)的释义(2)为“集团中立异的一部分人”,释例是「危険分子‧破壊分子‧妨害分子」(山田忠雄等,2005:1332)。其余辞典释义大同小异,另见释例「反動分子」「不穏分子」「不良分子」「反政府分子」「尖鋭分子」「反社会的分子」「反日分子」「異端分子」「急進分子」「不満分子」「赤色分子」「反抗分子」「過激分子」和「積極分子」等。「積極分子」是一个例外,带有正面语感,其余皆带有负面语感,甚至没有一个词可看作中性词。要言之,与汉语相比,日语的「××分子」的负面特征更加明显。由此,笔者展开了两项后继考察。一是日文有无「知識分子」的说法,二是在此基础上考察“知识分子”的日译。在《中日对译语料库》的日文著作里,没有检索到「知識分子」。在EBwin系统里,《大辞林》(1995)、《国语大辞典》(1982)、《大辞泉》(1995)、《广辞苑》(2008)和《日本語大シソラース》(2006)皆未出现该词或用例。在《日本大百科》(1998)里找到2个用例。一个出自综述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的文字中,一个出现在介绍朝鲜「独立協会」的词条里。似乎可以说,在日语中,「知識分子」近乎异类。而“知识分子”的日译,《中日对译语料库》⑨检索结果如下。

表1 关于“知识分子”的日译统计

显然《中日对译语料库》的日译受到了汉语的影响,「知識分子」使用了79次,明显有别于日本人的原创作品⑩,但是,与其他译词290次相比,已经有所“收敛”。或许可以说,有相当多的日本汉语翻译家对「知識分子」的说法有所保留,而选用了其他译词。为此,笔者再一次利用EBwin系统,对同形汉字词「知識人」、「知識層」进行检索。此外,鲁迅当年曾引进「知識階級」一词(常晓宏,2014:96),故一并进行统计。结果如下:

表2 关于「知識人」「知識層」「知識階級」出现数的统计

很显然,这三个词在日本都比「知識分子」用得多,尤其是「知識人」。最后,笔者换一个角度,反向检索了「インテリ」「知識人的汉译情况。日本学者铃木修次(1978:62)说:“日语‘知识人’一词的骨子里,带有对这种‘知识’(善知识:即指修行高僧。)尊敬的意思”。由此可以明显感受到国内日语翻译家对“知识分子”的讲法缺乏敏感。“知识分子”已成为首选译词。而8个“知识人”的译词全部出自《利玛窦传》,似与时代语境关系较大。

表3 关于「インテリ」的汉译统计

表4 关于「知識人」的汉译统计

概而言之,语感的外围意义有时也可成为核心意义天平上的“风向标”,不经意间就会或明或暗地改变其价值取向。

三、语言层级与语感把握

另一方面,如前所述,汉日双语在语感问题上最重要的差异是视野的不同。对翻译实践与译学研究而言,在大多数情况下,词汇语感把握的好坏是局部问题,对全局影响有限。通常,句子、句群和篇章层面上的语感把握,显然更加重要。

(1)墨水河盛产的白鳝鱼肥得像肉棍一样,从头至尾一根刺。它们呆头呆脑,见钩就吞。

译文:墨水河名産の白鰻は男根のようにまるまるとふとって、頭から尻尾までしゃきっとした姿をしている。鰻どもは間抜けで、あっさりと釣り針にくらいつく。

此例选自莫言的《红高粱》及其日译本。从语感研究的角度看,是一个由词汇层级过渡到句子层级的例子。首先是“肉棍”译为「男根」,但显然不是误读,而是平衡核心意义与外围意义之后的结果。值得玩味的是,译者的“改动”并没有局限这一个词之上。“从头至尾一根刺”也没有直译,“刺”字译作「姿」,同时又将“一根”译作「しゃきっとした」,与「男根」和「姿」呼应。由此,日译文的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是否可视为译者成功的创造性叛逆,值得进一步研究。下一例则是更典型的句子层级,甚至可以说是篇章层级的例文。

(2)棋呆子红了脸,没好气儿地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下棋?走,该你走了。”就又催促我身边的对手。

译文:Chess Fool went red in the face. “Always intruding into other people’s business-can’t I have a game without you butting in?” He said crossly. “Go away, just go away.” And he urged his opponent beside me to continue.

棋呆子王一生嗜棋如命,到处找人下棋。好不容易有人愿意陪他厮杀一盘,双方鏖战正酣之际,突然出现一位寻找牌友的同学,说了一通话扰乱了他下棋的心思。王一生颇有些不满,便斥来者道: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下棋?但马上集中精神回到棋局,便又催促对手道:走(棋),该你走了。……杜博妮的译文将两句话的听者当成了一个人。所以,“Go away, just go away”就变成了对新来者的逐客令,相当于“走开,快点走开”,从而与原文相去甚远。 (覃江华 刘军平,2012:52)

对于国人来说,特别是在相应的上下文中,即便没有体态语言的提示,原文里的引语是针对一人,还是针对两人,大概不会成为问题。更何况“该”字本身就有“轮到”之意。在汉语里,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譬如,《雷雨》里就有一句话分别对两个人说的台。但是,对外国人,哪怕是汉学家,哪怕完全掌握上下文语境,也不能保证语感不出问题。笔者查阅了日译文,比英译略好一些,但是语感仍然不到位。

译文:将棋屋はぽっと頬をあからめて、「余計なお世話だ。ぼくの将棋にまで口を出す気か。向こうへ行ってくれよ」と無愛想に言うと、「君の番だ」とぼくの隣の学生を促した。

如果把日译文回译成汉语,则是“棋呆子红了脸,没好气儿地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下棋?到一边去。’然后又催促我身边的学生:‘该你走了’”。显然,日译文把“走,该你走了”这句话翻译了两遍,既训斥了来者,又催促了对手下棋。不过,原文并无双关之意。相反,正因为多此一举,才暴露出译者在语感上的困惑和无奈的双重选择。

(3)老王有个弟弟,在西安工作,前几天给他打了一个电报,说是孩子病了,怕是得了急性肝炎,估计这两天赶回北京。

译文:王さんには弟さんがいて、西安で働いていますが、数日まえ弟さんに電報を打って、お子さんが病気になった、おそらく急性肝炎にかかったのだろうと言ってやったので、ここ2、3日中に急拠北京へ帰ってくるものと思います。

(转自高宁 杜勤,2013:221)

此例日译出自日本汉学家之手,在原文把握上也出现了较大的偏差。在汉语中,谁在西安工作,谁给谁打了电报,谁要回北京,谁是孩子的父亲,不用进行语法分析,仅凭语感就可以明白。现在的日译从打电报起,把后面几个要点全译反了。其实,单独抽出每一句话,相信日本学者不会译错。但是,把它们放到一起,语感就容易出现问题,致使发生理解偏差。从语感的核心意义与外围意义的关系看,以上3例不同于“知识分子”,核心意义成了问题的主要方面。总之,句子层级的语感问题,通常比词汇层级更重要,与核心意义关系也更密切,对全局影响更大,更需要花精力钻研。

四、语感与翻译研究的方向性

语感研究的另一个重要内容,则是翻译实践与研究中从“外语→母语”还是从“母语→外语”的方向性问题。这个话题,时常出现,讨论却基本停留在感性或经验的层面。从语感研究入手,或许可以在理论层面上获得一些更为清晰、更为科学的认识。

从语感研究的角度看,如果一个人在母语环境里学习外语,外语能力再强,一般也难以超越母语。16岁后开始学习外语更是如此。通常他们是采用“各个击破”的方式,来分别学习并掌握外语的各个语言点知识,然后依靠理性分析能力将它们拼凑成型。但是,他们不可能像学母语那样,拥有充足的语言资源,并且具备学习“隐性语言知识”的能力,能够在母语典范的熏陶下,举一反三,在较短的时间内建立起自足、完备的语言体。因此,对母语和非母语而言,人的语感不可同日而语,且有层次之分。对母语,语感的强弱不仅体现于外在的阅读理解上,而且也表现于内在的写作水平中,具有明显优势。另一方面,对外语而言,语感主要集中在阅读与理解之上,一旦落笔,语感能力迅速消减,有“言行不一”之嫌。要言之,一个人的母语语感通常强于外语语感;就外语本身而言,阅读、理解层面的语感又强于写作时的语感。由此看来,在翻译实践层面,应实事求是,扬长避短,以外译汉为主攻方向。在译学研究上,从认识双语特征、推进翻译理论研究的角度看,两个取向皆可。不过,毋庸讳言的是,在“外语→母语”方向上的研究,往往能够更快、更有效地指导外译汉的翻译实践,提高实际动手能力。其实,在译学研究上,有学者张西平(2015:19)说“在‘中西互译’中,我们留下的学术遗产主要是‘外译中’,中国学术界的翻译实践并未留下多少‘中译外’的经验,尽管我们也有辜鸿铭、林语堂、陈季同、吴经熊、杨宪益、许渊冲等前辈的可贵实践。”

由此看来,以上两节,实际上走的是“母语→外语”的路径,靠汉语“主场”做理解层面的文章。但是,所举英日两个误译,皆没有全新的改译,显示出“言行不一”的无奈。对中国人而言,从意义层面去局部修正外国翻译家的误译之处并不难,但是,要跳出原译,拿出全新译文,不仅要文通字顺,达意无误,更要语言纯正,兼有文采,就绝非易事。换言之,这种“母语→外语”的研究取向,虽然可以发挥母语语感在原文理解上的优势,却往往无力在译文创作上推陈出新。

换一个角度,就同源译文的学习与研究而言,“外语→母语”与“母语→外语”两个走向也有着不小的差异。一言以蔽之,在进行汉译外的同源译文对比时,我们虽然能够有自己的判断,但是,要把这种判断变成译笔上的真功夫,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难以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在“外语→母语”轴线上,同源译文的对比就不仅能提高翻译鉴赏能力,而且还能够潜移默化地提高母语的写作能力。对双语基础很好的人,这种同源译文的对比,会产生明显的点化作用。当然,这种提高与点化也并非可以一蹴而就。

要言之,对翻译实践而言,最为重要的是,要把译出语阅读理解上的语感充分结合到译入语“写作”之中,并尽可能地通过译笔再现出来,走向交合、重叠、甚至局部地合二为一。在“母语→外语”的路径下,很难做到双赢;在“外语→母语”的路径下,双赢的可能性则大幅度提高。

(4)赤ん坊ながら問題児ぶりは、すでにこの頃から発揮していた。とにかく眠らない。夜泣きが激しく、たいして昼寝もしていないのに、夜通し泣き続けていたそうだ。1日中、子守で疲れ果てた母にとっては、ノイローゼになりかねないほどだったというから、その激しさが分かる。1日に3-4時間の睡眠で軍務をこなしていたと言われる英雄にちなみ「ナポレオン」とのニックネームが付いたほどだ。

原译:从那时起,我就是有问题的孩子。首先是怎么也不睡觉。夜里扯着小嗓子嚎哭,通宵不停;白天呢,稍睡一会儿,就又哭闹不止。母亲整天陪在我的旁边,因过度劳累患上了神经衰弱症,可见我那时的哭闹多么激烈。于是我得了一个外号叫“拿破仑”。因为据说拿破仑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仍能精力充沛地处理军务。

此例原译几处语感有问题,最严重的一处为“母亲整天陪在我的旁边,因过度劳累患上了神经衰弱症”。译者没有把握住「なりかねない」和「ほど」的语感。前者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后者不过表示已达到「なりかねない」的程度而已。其次是「昼寝もしていない」也被译反了。如果说这两处问题主要出在核心意义上,那么「問題児」的翻译,则与对外围意义的把握密切相关。严格地说,“有问题的孩子”在语感上比「問題児」程度轻,尚不能充分反映“与其他孩子相比,性格与行为异常之处甚多,需要在教育上特别关注与指导的孩子”(松村明,2006:2541)的语义。再就是「こなしていた」的语感。它不仅是“做”,而且是“做好、做到位”。原译的“仍能精力充沛地”反映不了这层意思。另一方面,笔者是在“外语→母语”方向上工作,不同于(2)(3)两例,有能力跳出“小打小闹”局部修改的圈子,重起炉灶,实现双语语感新的对接与并轨,以争取双赢。

笔者改译:我在襁褓中就已是问题儿童,发作的很厉害。一句话,不睡觉。白天不睡,夜晚哭闹,却能闹个通宵。听说母亲整日照看我,身心疲惫,几乎要得神经病。结果,我得一个外号,叫拿破仑。据说这位英雄一天睡三四个小时,就能处理好军务。

(5)細く高い鼻が少し寂しいけれども、その下に小さくつぼんだ唇はまことに美しい蛭の輪のように伸び縮みがなめらかで、黙っている時も動いているかのような感じだから、もし皺があったり色が悪かったりすると、不潔に見えるはずだが、そうではなく濡れ光っていた。

译文1: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如果嘴唇起了皱纹,或者色泽不好,就会显得不洁净。她的嘴唇却不是这样,而是滋润光泽的。

译文2:细高的鼻子略带愁闷神情,可是鼻子下如苞蕾似的小嘴唇,宛然像美丽的水蛭子轮箍滑溜溜地伸缩着,即使沉默的时候,还是使人感觉着它在蠕动,如果有皱纹或是颜色不好看,当然会觉得不洁净,可是这些一概没有,只显得光泽柔润。

译文3:笔挺的小鼻子虽然单薄一些,但下面纤巧而抿紧的双唇,如同水蛭美丽的轮环,伸缩自如,柔滑细腻。沉默时,仿佛依然在翕动。按理起了皱纹或颜色变难看时,本该会显得不洁净,而她这两爿樱唇却润泽发亮。

此例为同源译文的例子。原文摘自川端康成的《雪国》。很显然,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句型、句式的选用,抑或对句长的控制、对翻译技巧的处理,对修辞手法的运用,译文3皆胜一筹。不仅理解更精准,译文也更有文采,丝毫没有翻译腔,有效地把日语语感融入到汉语之中,使它们合二为一,产生相似的美感。总而言之,对翻译而言,所谓语感,在实践层面,也是一种能力,是把对译出语的语感迁移、同化到译入语里的能力。这种能力在外译汉时可以获得更大、更快、更全面的提升。

五、语感的把握原则

以上分别从“母语→外语”和“外语→母语”两条路径探讨了语感与翻译的关系。进一步考察之后,笔者发现在这两条不同的方向上,语感与翻译的结合方式也有明显差异。如果按照中村明的说法,把语感分为核心意义和外围意义,那么,在“母语→外语”的路径上,两者都集中作用在“母语”身上,能够从“母语”跨越出去,投射到“外语”身上的,主要是语感的核心意义,外围意义则有被悬置的嫌疑——难以渗透到具体的译语文字之中。反之,在“外语→母语”的路径上,首先在“外语”上起作用的,无疑是语感的核心意义,其次,基于理解层面的外围意义也被激活,且共同指向“母语”。这时,对“母语”而言,不仅要接受语感的核心意义,而且还要接纳语感的外围意义,并将两者有效地转码为母语译文。

(6)けれども、死に方や死ぬときの気象条件にまで注文をつけるのは、虫がよすぎるというほかはない。案の定、死に方についての願望は叶わなかった。おふくろは、八十六のとき脳血栓で倒れて、その後五年も寝たきりで生きることを余儀なくされたのである。

ただ、秋冷の候とおだやかな好天に恵まれたことだけは、せめてものさいわいであった。火葬の日、燃えさかる炎の音が聞き苦しくて、建物の外へ出ると、おふくろを焼く煙は高く晴れた空へまっすぐに立ち昇っていた。そのままコスモスの花野を前に佇んでいると、足元でコオロギが鳴き出した。

おふくろはもういないのに、秋晴れの空はいまでもこんなに高い。ふとそう思ったりする

原译:但是,连死法和死时的气候都要提出要求,这只能说有些自私。可是,死法的愿望并没有实现。母亲在八十六岁的时候因为脑血栓倒下了,之后的五年不得不卧病在床。

只有去世和葬礼的那几天适值秋冷季节和温和的好天气,这一点还算比较幸运。火葬那天,听到熊熊燃烧的火焰声,我觉得不舒服,走到外面,看到焚烧母亲的烟直直地升入高耸晴朗的天空。望着蓝天,驻足在大波斯菊的花丛前,脚下响起蟋蟀的鸣叫。

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母亲,虽然她已经不在了,但秋日晴朗的天空却高耸如昔。

(许慈惠等,2009:32-35)

笔者改译:不过,对死法和死时的天气都提要求,只能说她在打如意算盘。结果,死法却未能如愿。母亲86岁时脑溢血倒下,之后的5年卧床不起。

不过,辞世倒是在秋凉时节,又遇上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且算是小小的安慰吧。火葬那天,炉中的燃烧声着实让人痛苦,我便走到屋外——母亲的焚化炉冒出笔直的青烟,冲上晴朗的天穹。我就这样纹丝不动地站在大片的波斯菊前,脚边响起了家虫蟋蟀的叫声。

母亲已经不在了,却怎么能够如此秋高气爽呢。我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此例选自日本作家三浦哲郎深情追忆20年前母亲去世之文。在此大前提下考察原译,可以发现在核心意义与外围意义的把握上存在一些问题。譬如「虫がよすぎる」,用汉语说,就是“自私”、“太自私”。可是,用在这里讲过世的母亲,笔者在汉语语感上不是很能接受。斟酌良久,改译为“打如意算盘”,虽然在外围意义上程度有所减轻,却也没有背离原文的核心意义。其次,「案の定」的意思为“跟想的一样,多用在不好的事情上”(松村明,2006:102)。在原文里是呼应前文「虫がよすぎる」。原译显然考虑到语境,没有选用“果然”来翻译。不过,“可是”的译法又违背「案の定」的核心意义,在语感上略有区别。为此,笔者选择了中性语感的译词——“结果”。再如「さいわい」,原译的“幸运”当然不能说有问。然而,笔者以为,对老母亲来说,葬礼遇上好天,与其说是“幸运”,不如说是对老人家的“安慰”更妥帖一点,因为满足了她生前的一个愿望。再就是「そのまま」,原译漏译,使得原文与译文在语感上产生微妙的不同。在原文里,作者听到焚烧炉燃烧的声音,十分不忍,便走到楼外,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大波斯菊前,仰望青烟冲上云霄。「そのまま」在这里把前后两个动作凝冻为一体,不可忽略。与它呼应的,则是动词的进行时——「佇んでいる」。此外,后面的「足元でコオロギが鳴き出した」也并非是对客观场景的简单描述。查阅《日本大百科》可以知道,「コオロギ」在日本民俗里被看作家虫,有一种亲近感。由此,作家再一次不露痕迹、曲尽其妙地表达出对母亲的思念。在这个大背景下,考察原文最后一段话,原译“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母亲,虽然她已经不在了,但秋日晴朗的天空却高耸如昔”所表达的,与原文有距离。原文最重要的地方是「のに」,它的核心意义表示逆接,外围语感表示抱怨和不满。抓不住这一点,整个译文就有脱离原文之虞。另一方面,与「のに」呼应的是「いまでも」和「こんなに」,背后所隐含的语感依旧是对天高云淡的不满和对母亲的无限追思。没有捕捉到这一点,末尾的「ふとそう思ったりする」的「そう」,也是顺势被误解成“母亲”。

综上所述,本文讨论了语感与翻译的关系,首先指出在汉日双语里,语感这一同形汉字词所指有别。在日语里,基本囿于词汇层面;在汉语,则扩展到句子、篇章和语音等层面。其次,探讨了同形汉字词的语感问题和“母语→外语”、“外语→母语”两种路径与语感研究的关系。最后提出在翻译实践中应把握的两条原则,一是以核心意义转换为主,外围意义转换为辅,二是译文语感服从原文语感,母语语感的发挥受限于外语语感。

注释:

① 有待探究的是,10卷本《大汉和辞典》(1968)和3卷本《广汉和辞典》(1982)未收“语感”,小型版的《新选汉和辞典新版》(1974)和《三省堂汉和辞典》第2版(1977)则已选录。

② 关于语感一词在中日间的交流问题,可深入探讨。因不是本文的研究重点,恕不再深究。(新屋敷幸繁.1932.国語の語感と国語教育[J].学習研究,(2):75-82;邢公畹. 1981.论“语感”[J].语言研究,(1):15-19.)

③ 夏丏尊的定义是“一般做教师的,特别的是国文科教师,对于普通文字应该比学生有正确丰富的了解力。换句话说,对于文字应有灵敏的感觉,姑且名这感觉为‘语感’”(黄河清编著,2010:912)。西方的《现代语言学词典》的定义为“语言学用此术语指说话人对其语言的判断,特别是判断一个句子是否可接受,或句子之间如何联系”(戴维·克里斯特尔,2000:189)。(戴维·克里斯特尔. 2000.沈家煊译.现代语言学词典[Z].北京:商务印书馆.)

④ 本文所引日语文献,除译著外,皆为笔者所译。

⑤ 日语原文皆为「(ある)語」或「その語」。

⑥ 中村明的《语感修辞》中有个别例句超越了词语层面。如「Q31次の①~④について、謝罪の程度が深いと思われるものから順番に並べてください。① 過日の件、あらためて深くお詫びいたします。②この間は失礼しました。③先日はご迷惑かけてどうもすみませんでした。④先だっての件、まことに申し訳ありません。」(中村明,2011:97)。作者给出的答案是“①→④→③→②”。另,因篇幅关系,版面有变。

⑦ 据余英时说,他的这个语感也是来自外人。“大约是一两年前,我曾读到一篇谈‘分子’的文章,可惜已忘了作者和出处。据作者的精到分析,把‘人’变成‘分子’会有意想不到的灾难性的后果。所以,我近来极力避免‘知识分子’,而一律改用‘知识人’”(余英时,2013:新版序2)。(余英时. 2013.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⑧ 就“知识”一词而言,《汉语外来词词典》(406页)认为“源日知識‧智識chishiki〖<古代汉语 孔融>《论盛孝章书》:‘海内知识,零落殆尽。’意译英语knowledge〗”。《近现代辞源》(955页)则称“1819年马礼逊《华英字典·PartⅡ》:‘知识,knowledge;information’”。查阅沈国威的《近代中日词汇交流研究》、刘凡夫 樊慧颖的《以汉字为媒介的新词传播》,意见也不统一。因本文主旨的关系,暂不深究。(刘正埮 高名凯 麦永乾 史有为.1984.汉语外来词词典[Z]. 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沈国威.2010.近代中日词汇交流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刘凡夫 樊慧颖.2009.以汉字为媒介的新词传播[M].大连: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

⑨ 本文中如无特殊说明,所引例句皆出自由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2003年开发的第一版《中日对译语料库》.

⑩ 这也是笔者一贯主张汉日对比不能简单采用原文对译文的方式进行的原因。受译出语影响,译入语的纯正性难以得到绝对的保证,虽然情况会因人而异,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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