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婷
《雪国》是川端康成自《伊豆的舞女》《纯粹的声音》后又一经典力作,前后历经十余年才完成创作。川端康成在《雪国》之前,作品多以表现日本女性传统美为主,而在这部作品中,他开始关注人物内在的情感,即更加注重气韵与意境。1969年,日本导演大庭秀雄首次将《雪国》搬上银幕,并邀请岩下志麻、木村功、万代峰子等实力派演员担任主演。电影一上映,即再一次引发了人们对川端研究的热潮。电影《雪国》的成功,不在于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更在于它能激发人的内在情感,进而产生“共情”。日本学者将这种“共情”称为“物哀”。电影《雪国》通过徒劳哀伤的爱情美、素雅幽静的色彩美、超凡脱俗的女性美以及悠远空寂的精神美,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幅孤独、哀愁、虚无的情感画面,让人产生难以抑制的哀感。
日本文学中的“物哀”美产生于平安时代,其中以紫式部创作的《源氏物语》为典型代表。在这部小说中,作者通过高超的手法将人物的忧愁、悲哀、苦闷等情感完美呈现在读者面前。可以说,《源氏物语》作为“物哀”美的始祖,完成了从“哀感”到“物哀”的演变,开创了日本文学新的表现形式。但是紫式部并没有准确指出“物哀”的实质,在日本文学界,人们一致认为,“物哀”一词是由日本国学大师本居宣长创立,最早见于其《源氏物语玉の小栉》一书中。本居宣长在书中首次将“物哀”作为一种文学理念提出。他认为,凡是能将看到或听到的事物放置内心之中来品味,即是懂得事物的情致,也就是懂得“物之哀”。日本学者久松潜一博士将“物哀”分为五种类别,即感动、调和、优美、情趣及哀感,其中以“哀感”最能体现“物哀”之美。[1]当然,“物哀”不仅表现在“哀”的层面,如悲喜交集、爱慕追思之情、生离死别、悠然自得之感等情感元素,皆可谓“物哀”。
那么,电影《雪国》中的“物哀”美是如何体现的呢?这种“物哀”理念又缘何出现在川端康成的身上?
《雪国》中的岛村是一个生活在东京都的有妇之夫,优越的生活条件和和睦的家庭环境并没有带给他充实之感,相反,他内心充满了孤独与空虚。而他来雪国的目的,正是为了排解心中的这种空寂。在来雪国火车上,镜头中的岛村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叶子。叶子对身旁病人慈母般细心照料让百无聊赖的岛村感到惊诧;而叶子自身所散发出来的女性美,更是让岛村的心都为之颤抖。正是叶子的出现,让岛村的内心产了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这种暧昧的情感让人怦然心动。随着故事的推进,岛村来到了一家坐落在雪国的温泉客栈。在这里,岛村遇到了另一个美丽的女子——驹子。电影从二人见面开始,即反复渲染驹子对岛村缠绵悱恻的爱念。驹子内心的这份爱念随着电影的推进,变得越发沉重。当叶子过来请求驹子回去见行男最后一面时,为了送心爱的人上火车,驹子断然拒绝了叶子的请求。只是驹子这种“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的爱念在岛村看来亦不过是一种单纯的徒劳而已。这也注定了驹子对岛村无怨无悔、全心全意的爱得不到任何回报。电影中,通过岛村的内心独白,可以窥见到岛村贪婪、虚伪的灵魂。岛村对叶子是向往的,但这种情感也只存在于岛村虚幻的想象中;而岛村对驹子也只是身体的占有,他把与驹子的关系视为一种人生游戏——可以玩但不能当真。虽说川端康成曾不止一次说过,岛村的形象并不是以自己为蓝本,但是,从岛村身上依稀可以看到川端康成真实自我的影子。川端通过岛村对两个女人交错复杂的情感,把读者引入了苦闷、忧愁、悲凉的情感漩涡之中,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读者自己去寻找真正理想的爱。
“徒劳而已”是驹子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可即便如此,驹子和叶子依旧飞蛾扑火般坚守着自己的爱情。叶子对于行男的爱犹如慈母般细腻,虽然她知道行男是驹子的未婚夫,可那又怎样?因为爱情本来就不是可以用理性来加以解释的。叶子与驹子之间的感情亦是错综复杂:一方面,叶子因为驹子不愿见行男最后一面而心生怨恨;另一方面,当驹子请叶子给岛村送来字条时,她却请岛村“好好对待驹姐”。两个不同境遇的女人,因为遭遇同样悲惨的命运而惺惺相惜。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却像玩偶般被命运捉弄,最后落得个葬送火海的下场。驹子对于岛村的爱虽然执着,但真的只是“徒劳而已”。随着叶子的死,驹子也“发疯”了。川端康成通过岛村、叶子、驹子三人之间徒劳哀伤的爱情,让读者产生了难以抑制的悲哀。电影的最后,在描写叶子的死时,川端康成更是以虚无的表现形式将这种悲哀之情发挥到了极致——熊熊大火映射在叶子那张惨白的脸上,留下的只是空寂。正如他在《独影自命》中说的那样,我所期待的纯情爱情,包含了温暖、纯洁与拯救。[2]
《雪国》通过对色彩的运用,将电影中人物的内心情感烘托出来。岛村向驹子提出请她帮忙找个艺妓来时,驹子直接回绝道:“真讨厌!”此时,驹子的脸上呈现的是“绯红”,这是少女羞涩的颜色。当岛村说把驹子当作自己的朋友时,驹子的脸微微地左右摇摆,泛起了“红晕”。在驹子心中,却早已把岛村视为知己,内心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驹子醉醺醺地来寻找心中暗恋的岛村时,脸上飞起的是“一片红潮”,这是炙热的爱情颜色。在驹子去车站送岛村时,驹子在大衣外面围着的是一条白色围巾。此时的白色显得那么的扎眼,让人可怜驹子的痴情。恰在此时,叶子跑了过来,让驹子赶紧回去,去见行男最后一面,驹子的脸色“刷地变白了”。这个“白”凸显了驹子内心的矛盾,一边是自己的未婚夫行男,一边是心爱的岛村。面对这样的抉择,驹子选择了后者,“断然摇头”回绝了叶子的要求。这种色彩的巧妙运用,让读者见到了一个对未来失去希望,无奈而又悲伤的驹子形象。
在描写叶子的美上,川端康成也运用了大量的色彩,“山野的灯火在她的脸上闪过……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这些色彩勾勒了一个美丽善良的叶子姑娘,也难怪电影的主人公岛村会对叶子产生迷恋之情。在对叶子的死上,川端更是将色彩美发挥到了极致。在叶子痉挛之前,呈现在岛村面前的,是“火光在她那张惨白的脸上摇曳着”。此时岛村并没有对叶子的死产生同情,心中升起的却是他与叶子相遇时情景,“心房又扑扑地跳动起来”,岛村的麻木不仁在这里全部呈现出来。由此看出,岛村对叶子的感情也不过是虚幻而已。故事的结尾处,岛村仰望天空,内心的空虚又油然而生。此情此景,让读者内心更加伤感。
电影中主要描述了两个女性形象:一个是敢爱敢恨的驹子,一个是淳朴善良的叶子。二人都深处日本底层社会,被各自的命运捉弄。《雪国》是川端康成所有作品中描写女性美最成功的作品之一。电影中,驹子开始并不愿意成为艺妓。这点从她拒绝岛村请她帮忙找个艺妓来的回答便可看出。在她的眼里,艺妓是令人讨厌的职业。可是,后来她却因为要帮助自己师傅的儿子治病,被迫从事艺妓工作。可是,即便在生活如此困苦的情况下,她仍不忘记学习琴技。她希望能像普通女性那样,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所以,当岛村随口说了句把她当作自己朋友的话,她就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她,虽然她自己也知道,她的付出可能只是徒劳。电影中,当知道岛村要回去的时候,驹子立马说,“我很伤心啊”“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四年可是够长的”“你了解我的心情吗”等,这些话语,让驹子痴情的形象更加丰满。驹子除了拥有真挚的情感外,其纯真善良的性格和顽强抗争的精神也让我们为之折服。川端塑造的驹子形象是丰满、完美的,让所有的读者都为之动容。
电影中,关于叶子外在美的镜头并不像驹子那样直接,更多的是通过他人的观察表现出来的,其中最多的是岛村对叶子美的内心独白。在岛村来雪国的火车上,叶子的美就幻化成窗玻璃上的影像,让岛村看得入了神并发出赞叹之声。如果说驹子对岛村的爱是热情奔放的,那么,叶子对行男的爱则更是如春雨般细水绵长。正是这种纯真质朴的爱,勾起了读者对世间男女真挚爱情的幻想。川端也正是通过刻画这样一个叶子形象,向读者表明他对理想女性美的向往。川端康成自己也说,“我所理想的妻子是使我保持童心的女性”。[3]
与其他民族相比,日本人似乎具有更加纤细敏感的性格。这与该民族信奉“禅宗”思想密不可分,即追求悠远空寂的境界。在电影一开始,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幽静、寒冷的雪国风光,白茫茫的夜景、星星点点的山村、白雪皑皑的群山以及一望无际的旷野。这样的场景,首先给人以“静”,随之带来的是“寂”和“空”,让人徒生悲伤。随着故事的发展,电影对于雪国的描绘也多以“悠远空寂”为基调,如白雪覆盖着的田野、枯朽不堪的柿子树、陈腐的木板、歪七扭八的屋檐,均给人“静悄悄”“冷飕飕”之感。
《雪国》中除了在描写景色时给人“悠远空寂”之感,电影中刻画的人物的精神世界也带有“禅宗”色彩。当驹子跟岛村说自己每天写日记时,岛村的第一反应是完全没有必要嘛,徒劳而已;当看到驹子憧憬城市生活时,岛村也强烈地感到,这也是一种单纯的徒劳;听完驹子吟唱完《劝进账》后,在岛村看来,驹子的生活亦是“徒劳无益”的,甚至蕴含着怜悯之情。岛村的这些“徒劳”思想与佛家所云“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的思想不谋而合。
《雪国》之所以有“悠远空寂”之美,源于川端康成独有的寂寞、悲凉的思想,而这又与作者独特的成长经历密不可分。川端康成幼时家徒四壁,因父母早逝,孤苦伶仃的他从小就一直跟祖父母生活在一起。小时候的川端康成体弱多病,7岁时,祖母去世,10岁时,姐姐去世,随后,他便与祖父相依为命,过着相对凄凉的日子。这些都给早年川端幼小的心灵造成极大的冲击。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下,川端康成养成了怪癖的性情和自卑的性格。川端幼时爱读小说和一些文艺刊物,而《源氏物语》《枕草子》等经典著作就成了那时川端的最爱。这些书使他在少年时就养成了文人特有的感伤情怀,而这些哀感,也成为其终身的心灵累赘。《雪国》创作始于1935年前后,那时的日本社会完全充斥在军国主义思想下,变得疯狂、激进,同时,由日本悍然发动的侵华战争也正在疯狂地进行着。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日本文学界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军国主义思想的影响。日本的文学作家也因此划分为两派,一派是以林房雄、菊池宽为首,极力推崇军国思想的作家;另一派则是以宫本百合子、小林多喜二等组成的无产阶级文学派。而作为一个崇尚自由主义的川端康成在面对如此复杂的社会现实时,他感到的是困惑和迷茫,就像《雪国》的主人公岛村一样。作者塑造的“雪国”恍如一个超脱现实世界的世外桃源,远离世俗尘嚣,有的只是人与人之间诚挚的情感。可以说,《雪国》中所散发出来的“悠远空寂”之美,正是川端康成自己内心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
《雪国》是在一个残酷的现实环境下创作的,但《雪国》勾勒的画面却充满了唯美。这种现实与幻想的巨大冲击,让整部作品本身就带有悲哀的色彩。《雪国》具有的徒劳哀伤的爱情美、素雅幽静的色彩美、超凡脱俗的女性美以及悠远空寂的精神美是使其成为传世之作的灵魂所在。而这些“美”共同构成了川端康成特有的“物哀”美观。川端康成通过《雪国》中的“物哀”之美,向世人传达了其对“真善美”的无限渴求与向往。
[1](日)久松潜一.日本文学评论史[M].东京:至文堂出版社,1968:87.
[2](日)川端康成.独影自命[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19,125.
[3](日)川端康成.致父母的信[M]//川端康成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