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敏
公路电影,简言之是以路途反映人生故事的一种类型电影;最早出现在美国,常以车辆作为冒险探索的工具,关注的重心是人的内心情感。中国的公路电影发端于2001年的《走到底》,故事发展基本都是以一段旅程为背景,主人公在占绝对篇幅的公路旅行情节中产生一系列戏剧冲突,并最终完成生命体验及性格塑造。虽仅有十余年的发展历史,但中国的公路电影已经初步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尤其是在人物形象的建构上,更有着自身独特的文化气质。
国外的公路电影,更多地是受现代主义的影响,主角为了寻找自我而逃离,旅程本身即是目的。因此,主人公在沿途所遇到的事件与景观多半是在为其本身的孤独作注脚,而影片的最后也常常是这条路把他们带到空无一物之处,他们的自我也在寻找的过程中逐渐消失了,如经典影片《末路狂花》《中央站台》等。施润玖导演的《走到底》是中国出品的第一部公路电影,影片内涵及拍摄手法等基本上是学习美国公路电影风格的,结果国民的反响一般。此后中国导演开始依托中国精神土壤寻求公路电影的发展,《落叶归根》《人在囧途》《后会无期》等一批带有中国文化特色的影片异军突起,虽还未形成成熟的体系,但是已经可以窥见中国公路电影在叙事与人物塑造上的独特风格。
旅途是公路电影的基本背景,是影片中诸多事件发生的平台,是链接主人公与形形色色陌生人的桥梁。在路上的设定,使影片主人公身处陌生的开放空间内,不断遭遇着不可预测的新鲜事件,每个选择都会造成环境的突变。然而,国外的公路电影在叙事时更加侧重于流动性影像的呈现,如《逍遥骑士》等影片中都有大篇幅的公路沿途的流动风景,大量的远景、近景好似随意一般被剪辑在一起,使观影者似乎随主人公一起流浪在旷野日暮中,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奔驰在旅途上。
在中国的公路电影中,叙事更侧重于故事情节的述说上,流动性影像的出现完全是为铺垫情节或调整影片节奏而存在的。比如在交通工具的选择上,西方公路电影基本上是选择了汽车、摩托车以便能更加直观大量地呈现沿路风景,而中国公路电影则是飞机、火车、大巴、出租车、步行等各种交通方式交替出现,使故事的发生、情节的衔接更加自然。漫长路程的设置是因为剧情的需要,《人在囧途之泰囧》中徐朗与王宝乘坐飞机、火车、汽车之时影片中的场景都是内景,更准确地说是两位主人公矛盾爆发的地点,而展示泰国风情的镜头更是穿插在人物的插科打诨中,旅途中二人因身份差别产生的种种价值观的冲突与笑料是影片叙事表现的重点。在路上,只是为猎奇式情节的出现提供客观条件,路途风景与遭遇的事件都是与影片主人公息息相关的。
国外经典公路电影中的人物多以漫游者和旅伴的姿态出现,主人公也多是社会边缘者,如《邦妮与克莱德》中的鸳鸯大盗、《天生杀人狂》中的冷血杀手都是叛逆的社会边缘人。与西方公路电影中主人公都是具有相同思想倾向的同类人结伴不同,国产公路电影中的旅伴则是具有不同文化价值观的社会普通人,影片冲突集中在人物的差异对比中,不具有对抗性或是对社会的叛逆性。
《人在囧途》中的李成功是公司CEO,旅伴牛耿却是被拖欠工资的挤奶工,社会精英人士与底层普通打工者,这二人在文化素养、生活环境、为人处世等各方面都有着极大的差别,自然使得旅途中矛盾不断。《后会无期》中浩汉是放荡不羁、有些野心的外出打工者,江河却是略带文艺气息、随遇而安的当地教师,虽然曾经一起在东极岛上成长与生活,但是人生阅历与性格的不同也常让二人在对人对事时有着不同的态度。与血液中带着冒险精神的美国人不同,中国人更看重安居乐业,所以国产公路电影中旅行的开始往往不是主人公自愿的行为,相遇与结伴也多是迫于一定的外界压力,结束漂泊状态、尽早到达目的地是故事中旅客的普遍心态。因此电影中设计差异性明显的人物,在不同价值观的影响下旅伴为和平相处而相互包容或彼此说教,冲突不断、又不停地调和。正是这种从始至终都存在于旅伴间的价值观差异,成为故事情节发展的动力。
与其他类型的影片相比,公路电影侧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影片中的主人公往往代表着社会中一类人的生存状态,以此来反映社会问题、探索生活真谛。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阶层被重新划分,城市与乡村都在进行着结构重组,而这一切也对人们的心理造成深刻的影响,这也是公路电影中人物形象设置的文化背景。国产公路片中的主人公多是社会精英与草根这两类社会典型人物,有着浓重的社会文化缩影。
草根,是近年来出现的一种对底层民众的形象说法,代表着与精英阶层相对的社会弱势阶层。如同生生不息、永远根植于大地的野草一般,草根阶层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顽强,既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也带着顽固的人性弱点;二是普通且广泛,他们平凡、不起眼,却遍布社会每个角落。《心花路放》中的耿浩、《落叶归根》中的老赵、《后会无期》里的浩汉和江河,他们都是典型的草根人物,我们的生活周围就有着这样的人存在,甚至在他们身上也总是发现一些自己的影子。也正是这些生活中普普通通的草根人物,在因种种意外走上旅途时经历的心理历程才更让观众动容。
《落叶归根》中的老赵,改革开放后由乡村前往发达城市的千万打工者中的普通一员,可谓是草根中的草根,可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为履行对工友的承诺走上了一条不寻常的旅途。迢迢长路,从深圳到湖北,老赵将工友的尸体伪装成醉汉、急救病人、乞丐、甚至是藏在轮胎里,尽显草根类小人物解决生活难题时的绞尽脑汁。无能为力却还必须千方百计地找寻出路,这是草根人物常有的生活状态,也是其顽强执着特点的体现。《人在囧途》中的牛耿没有CEO李成功的光鲜亮丽、财大气粗,却总是在面对困难时乐观看待、快速积极地处理,这就是顽强执着的草根人物的生存方式。中国公路电影几乎都没有恢弘的叙事、紧凑刺激的情节,却往往用草根人物最真实、最质朴的情感表达吸引了大批观众走进影院,小人物身上最是平凡的友情与梦想等带动了观众的情感共鸣,含泪的微笑最是回味不尽。
社会精英,即社会上一些出类拔萃的人群,他们有着较为渊博的学识与卓越的工作能力,眼界广、素质高、成就斐然。在中华民族发展的漫漫历史长河中,有赖于孔、孟、老、庄、屈原、司马迁、李、杜、曹雪芹这样的少量天才式人物创造了我们民族文化的瑰宝。然而,自改革开放以来,商品经济飞速发展,急功近利与浅薄浮躁腐蚀着社会主流文化价值观。今天,人们对社会精英特质的认同从思想、才学、责任等方面转移到了财富、名望上,对物质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其精神层面。《房车奇遇》中的徐朝辉、《一路顺疯》中的章开等人,都是人们眼中的社会精英,有着光鲜亮丽的事业、在职场上叱咤风云,然而生活中这些精英人士却是责任心缺失、价值观有偏差,影片借由这些精神匮乏的社会精英人士引发人们对当今社会发展中文化失重与价值重组的思考。
《人在囧途》中的李成功,西装革履、谈吐文雅、气度不凡,是人人羡慕的社会精英,然而却苛待下属、婚内出轨、冷漠自私,外在的事业有成与其内心的空虚形成鲜明的对比。今日的社会中个人话语权空间扩大,大众文化在民族文化中所占比重加重,但是大众文化的缺乏理性精神与可持续性的特点也让人担忧,因此精英文化对大众文化的引导作用也就愈加的让人看重。然而如影片中塑造的精神匮乏的社会精英人士,也让我们对当下的精英文化担忧不已。影片中李成功在与草根旅伴牛耿的短暂相处中,在精英文化与草根文化相互碰撞中,逐渐放下其高高在上的姿态,思考平凡生活中的爱与责任。最后精英人士李成功回归了家庭、也开始相信人间真情的存在并改变其冷漠的性格。以上层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精英文化的确高雅,也指引着大众文化的发展方向,但是也应放下高姿态、与大众文化相渗透和融合,在二者的互补中共同促进社会文明的进步,这正是影片想要传达的。
中国的公路电影起步较晚,却呈现出良好的发展态势,除第一部《走到底》承继国外公路片的架构模式外,之后的公路影片则走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尤其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草根人物与精英人士的不同呈现更是别具一格,究其原因是中国独特的社会氛围滋生出了特殊的文化建构基础。
在中国现代化建设进程中,城市飞速发展与转型,农村也加快了工业化脚步,这客观上造成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走向城市,农民工日益成为一个庞大的社会群体。城市需要却不认可农民工,农民工渴望融入城市却困境重重,这一社会状态及引发的问题愈加受到人们的关注。目前中国出品的公路电影有一多半都注意到了当下农民工的生存困境这一社会现状,并且在影片中借草根人物这一形象塑造有着不同程度的表达。
与素质较高的城市居民不同,农民工普遍受教育程度不高、文明素质常有欠缺,城里人常因此直接表示对务工农民的鄙视。《人在囧途》系列电影中李成功对牛耿、徐朗对王宝从旅途一开始就是一副厌烦的姿态,明显就是这种优越心理在作祟。农民工抱着城市梦进城,但现实与理想的落差让他们遭遇在城乡间流动的尴尬。《红色康拜因》中去城里打工的父亲,什么也没有,只是拼着一股劲儿,整整5年没有踏上回家路途的半步,最后却是带着一身债务、一身病痛以及长期缺失父爱的儿子的怨恨回到了乡村。尽管影片最后父子两人理解了彼此,但是儿子却要重新面对是留守还是出走的选择,儿子最终选择了出走,他也要像父亲一样在城市中打拼,而父亲却留守家园渐渐衰老。我们为影片中浓浓的父子情感动的同时,也似乎尝到了农民工在奋斗成为城市人过程中隐忍苦痛的那种苦涩。公路电影的导演们,总是不吝啬展现旅途中草根人物身上的善良人性与顽强性格,让观众发现他们身上的闪光点,影片中常出现的草根与精英两个阶层人物的相互触动正是对现实生活中人们能够平等看待并接纳农民工的美好期待。
自20世纪90年代全面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等方方面面都进行着快速剧烈的变化,随着物质生活的大幅度提高,人们的精神世界也受到多元文化的强烈冲击。国产公路电影中社会精英人士外表光鲜亮丽却缺乏真情的人物形象设置正是出于对现代人内心空虚与人性缺失的反思。
《落叶归根》中的老赵因一句承诺就义无反顾地背着工友的尸体走上了返乡之旅,在路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黑心的工地老板,被老赵仗义之举感动的劫匪,自私怯懦的乘客,为孩子无悔付出的拾荒母亲,鄙视母亲却心安理得用着母亲血汗钱的大学生……在这段崎岖难行的路途上,我们交替感受着温暖与悲酸,衣冠楚楚的现代文明人常是一副冷漠自私的嘴脸,而那些远离现代文明的小人物身上反而有着我们所应该坚守的基本道德,精英与草根的这一人性的反差使悲剧内涵更加深深浸透了观众的内心。在中国公路电影描述的旅途偶然与奇遇中,社会精英人士的冷漠与疏离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呼唤人性回归的重要性。“看影片其实也是沿着人的内心而作的一次心灵之旅。”[1]这是中国公路电影的概念,旅途中遭遇的人与事不仅有着对普通人生存之痛的思考,更重要的是通过影片中主人公的选择表述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与人性的追问。
因为中国独特的社会背景与文化特质,国产公路电影虽同样以旅途为故事发生的载体,但在表达上更侧重展示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草根与精英属于少有交集的两个社会阶层,因意外而成为旅伴,不同的价值观与行为方式使得旅途中冲突不断。这两种人物形象的文化建构意义在引起人们对现代社会中农民工生存困境的关注,也呼唤着现代文明社会中人性的回归。
[1]赵砚杰.中国公路电影初探[D].上海:上海戏剧学院,2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