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位洲
乡村记忆
■陈位洲
“疾笃哎——”
岭门婆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句。她是从岭门村嫁过来的。村里人总是以娘家的村名称谓那些已婚妇女。
早春的阳光和和暖暖地泼洒下来,村边满树的荔枝花抖了抖,抖去一身湿漉,也抖下一地落红,浓郁的花香便嗡嗡嘤嘤的在村落里四处弥漫。
大人们都上集体工去了,村落显得有些空寂。几个顽童在晒场上玩“走营”游戏,偶尔几声喧闹;几个老妪在巷口边慵懒地晒着太阳。
“疾笃”一词在村里时常能听到。隔巷菊婶丢了只大阉鸡,她知道是被人偷了,却不清楚哪个是贼,便坐到村头大榕树下骂开了:“你个天打五雷轰的,前世疾笃!吃吧吃吧,偷去吃吧,吃饱了好投胎!”咒骂发出了,谁是贼谁领受,全当解恨。
福爹和永伯两家的自留地相邻,埋石为界。福爹心眼小,爱贪小便宜,他种一季占过半犁地,再种一季又占过半犁地。永伯的地块明显被挤小了,看不过,说他,他不认,两家便吵了起来,相互指着鼻子,“你疾笃”、“你疾笃”地对骂。
“疾笃”乃“疾笃而夭”,骂人骂到这个份上,显然是最歹毒不过了。
岭门婆愁眉苦脸,看样子,她不是咒别人,她在咒自己。
岭门婆丈夫早逝,她一人拉扯大六个孩子,很不容易,但也算是挺了过来。前面五个闺女陆续嫁人,做了亲戚,独苗儿子却有些傻,成了她的心病。
“那是小时候日本人给打的。”上了年纪的人这样说。
日本人铁蹄下多少人丧命,他一个小孩子能从魔爪里逃过一劫,已属万幸,不幸的是留下了残疾。
一次,村边树丛里发现一个马蜂窝,几个顽童团团围住,跃跃欲试,可谁都不愿冒险。
“用上衣一下子包裹,准行!”金哥挑逗他。
没想到他竟信以为真,傻乎乎地脱了上衣,纵身一扑,要一下子包住马蜂窝,结果却被马蜂蜇了一身,又红又肿,哭着跳着往家里跑。岭门婆见状大怒,找上门要与金哥拼命,金哥当然早就逃之夭夭,她岂能放过?但也只能是在人家门前“疾笃”、“疾笃”地咒了大半天。
儿子还小的时候,岭门婆就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的是个罗锅,也算般配,凑合着过。儿子婚后育有一女一男两个孩子。
“岭门婆,您今后可有指望了。”村里人这样对她说。她听了颇感宽慰,之前蹙着的眉头渐渐的舒展开来。
可几年之后,她又变得愁肠百结:孙女聪明伶俐,健康活泼;孙子却是病病怏怏,命悬一线。她寻医问药,百般医治,却无明显效果,孙子在十岁时还是夭折了。
孙子没了,岭门婆就一心要把孙女嫁在村里,指望着有个依靠,却不能如愿,兜兜转转,孙女最后还是嫁到了外村。从此,家里的日子一发潦倒。短短的几年,她送走了儿媳,接着送走儿子,只剩下她一人孤苦伶仃,做了村里的五保户。
“怎么就死不了呢?”
“怎么就不替人死呢?”
不知道她是恨自己还是怨造化,村里人常常会看到,她咕咕哝哝,疾笃长疾笃短地咒自己。
尽管求死心切,但生命之灯还是顽强地照亮着,迟迟不见阎王招手。靠着政府的救济,靠着乡亲的帮衬,左邻进汤药,右舍奉饮食,风烛残年,飘飘摇摇,竟至期颐,让村里人感触颇多。
村里最疾笃的人应该是援朝。村里人很少叫他的大名,通常总是喊他为“后村那个疾笃的”。可大队书记说,援朝立场坚定,爱憎分明,让他当了大队的民兵营长。在这个位置上,他做了很多缺德事,既荒唐又没人性。“割资本主义尾巴”,别人说归说,做归做,如果可能,会睁只眼闭只眼,留有余地。援朝却异常坚决,常带着几个民兵,到各家各户的自留地去巡视,如果发现满园葱绿,便不由分说,东一棍子西一棒,仿佛那些菜苗瓜秧跟他有仇似的。村民们虽然敢怒不敢言,但看着一地狼藉,背后少不了骂他疾笃。
开批斗会,援朝总是头号打手,一样的套路他早已娴熟。“押上来!”某位五类分子旋即被五花大绑押到台上。“跪下!”援朝不由分说,先踹一脚,又三拳两脚暴打一顿,然后才开始揭露“罪行”,逼着低头认罪,接着高呼口号,最后再暴打一通,押下台去。几年里,他打人无数,一位地主分子被他打得全身浮肿,不久暴病身亡;另一位反革命分子被他打得大口吐血,第三天即告不治殒命。被害者家人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杀他的心都有了,且乡里乡亲,五服之内,联姻表亲,牵牵扯扯的人有不少,大家都咒他疾笃,巴不得他早死。
改革开放后,援朝风光不再,在村里倍感孤单,他自知作恶多端,终日惴惴。一次,在水利工地上劳动,没有任何先兆,他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血,在被抬回家的路上已命归黄泉。
援朝终于没有辜负村里人的声声疾笃。
小时候家里穷,缺粮食,长年吃稀。有时我饿不过,闹着也要吃顿干,母亲就会板着脸教训:“敞开肚皮吃当然过瘾,可吃没了就叫孤怙啦!”她是担心青黄不接时家里断炊。春节前,父亲给我买了双新鞋,我穿
着满村跑,母亲又说了:“你牛脚马蹄地糟蹋,穿坏了就叫孤怙啦!”她是担心我过年时没新鞋穿让他们没面子。和村里其他大人一样,母亲时不时将“孤怙”挂在嘴上,教育孩子。
揣摩之下,村里人所说的“孤怙”,大体的意思是“失去了”,或“坏事了”,引申义有二:一是要好生珍惜,二是不要错过机会。大人们在表达这些意思时,常辅以一个背景故事,说是有兄弟俩,父母没了,相依为命。长兄如父,做兄长的很尽责,每次到山上挖山薯(淮山),总是自食薯蒂,将好吃的留给弟弟。做弟弟的却不解其中缘由,因旁人使坏,竟认定兄长将好吃的全占去了,故怀恨在心。一次,兄长正在掏山薯,一旁的弟弟趁机将其推进洞里弄死。他吃过薯蒂,才知道原来不是那么一回事,可悔之晚矣。因无所依靠,饥寒而死,死后化为鸟,早晚常在村边的树林里“哥喂”、“哥喂”的喊叫,好不凄凉。
“哥喂”——“孤怙”,在村人的言语里,音谐而义丰,前者便演变为后者。
我家虽然很穷,但我妈的日子过得节俭,又能从长计议,早做安排,她尽量不让我们叫孤怙。隔巷的菊婶就不同了。新谷登场,她大手大脚,蒸米饭、磨米粉、做糍粑,变着样子吃,很滋润。待到青黄不接,米缸告罄,只得厚着脸皮到各家各户借粮。每一次手拿笸箩进我们家门,我妈就说:“叫孤怙啦?”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当然,三升两升还是借给她的。
话说回来,每一次看到菊婶家的人由着性子吃着冒出碗尖的干饭,我心里还是很羡慕的。
村里人说到“孤怙”,常拿金哥说事。金哥的母亲是方圆十几里有名的媒婆,经她促成的姻缘无数。金哥成年后,做母亲的自然也惦记着要帮帮儿子,瞅着合适的,给金哥说了一位。可金哥不愿意。
“为什么?”
“不靓。”
金哥嫌人家姑娘模样不好。
他母亲没办法,寻寻觅觅,再说一位,金哥还是不愿意。
“为什么?”
“不靓。”
还是嫌人家姑娘模样不好。她不由地火了,指着金哥的鼻子骂:“皮相呀,标志的女孩县剧团早招去了,还轮得到你吗?”金哥还是不买她的帐。无奈之下,她不由感叹:“‘父做医生儿病死,母做媒婆子无妻’,没法子的事。”
金哥不买母亲的帐,只因他太过自负。他长得一表人才,自然有不少的姑娘惦记他。有的姑娘一有机会,便装作不经意的要和他套近乎,胆子大的,则直接表白,或者托人牵线,要与他发展关系。那几年,姑娘们彩云似的在他身边缠来绕去,村里时有传闻,说又有某个女孩爱恋金哥,要和金哥好。金哥的母亲听了,心里乐,觉得自己是瞎操心了。
可是,只听雷响,不见下雨。金哥自视过高,不懂珍惜,他非但不会想办法讨女孩欢心,还常常说话伤人心。一次,有位姑娘动了春心,挨挨蹭蹭坐到他身旁,要套近乎,可金哥不领情,他劈头就是这么一句:“你头上的虱子都满一担了吧?这么臭!”弄得人家姑娘非常尴尬,脸红红的走了。还有一次,一个姑娘献殷勤,拿块糍粑,要他吃,他愣是不肯接。姑娘以为他是怕羞而推让,不料他却冒出这么一句:“你刚才洗手了没有?”哼!嫌我手脏呢。姑娘将糍粑往地上一扔,气哼哼的扭头便走,再不理他。这样的事传来传去,在女孩子的圈子里,都说金哥心眼小、脾气怪,人又懒,谁要跟了他,将来不是屈死,就是饿死。久而久之,这样的说法渐渐形成一种集体意识,金哥的婚事就麻烦了。
岁月蹉跎,白驹过隙。金哥三十岁,未娶;金哥四十岁,未娶;到了五十岁,同龄人的孙子都上小学了,也就再没有他的什么事了。金哥打了一辈子的光棍。
母亲曾告诫我,要我及早成家,不要学金哥,叫孤怙。
“那个皮相又钻村后的槟榔园里了。”永伯有些不屑,有些恶心,他说的是“假公安”。
在村里,“皮相”是指和尚。“你这个皮相”,是说你这个和尚。
骂人便骂人,为什么要拿和尚说事呢?大概是和尚只会念经,不事农桑,靠化缘维持温饱,以村里人的世俗目光看,也是懒惰的表现。当然,“皮相”的含义不仅仅是这个意思。细想起来,和尚不同于太监,也有性生理需求,个别品行不端的,表面上无欲无求,背地里干着偷腥的勾当,勾引良家妇女,这就是品德败坏了。还有,和尚出家云游,四大皆空,没有娶妻生子,了无牵挂,虽说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但对村里人来说,绝后是最难接受的一件事。总之,村里没有人愿意别人说自己是皮相。
“你这个皮相”,在村里就是一句骂人的话,深究起来,还是很恶毒的。当然,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也仅是随口一说,说笑而已。
“假公安”名叫世贵,生得一表人才,早年在公社派出所里当公安,后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遣回村里。他虽然不当公安了,但余威还在,在村里有些横,没人敢说他的话,这也就算了,可他恶习不改,不久就和世禄的老婆勾勾搭搭。世禄的老婆在村里算得上细皮嫩肉,是好吃懒做的主。三天两头,她必定装出一副病病怏怏的样子,或头晕,或目眩,或手脚无力,要到镇上看病,借口不出集体工。其实她在街上不过是转转悠悠,差不多了就一头钻进小食店饱吃一顿,然后油光满面地转回家。几次三番之后,村里人早看清了她的嘴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和“假公安”眉来眼去,勾搭在一起了。细心的村民发现,“假公安”每一次经过世禄家的时候,总有两三声口哨高亢地响起,震得树叶一阵乱颤,松鼠也瞪大眼睛惊悚四顾。几分钟后,世禄的老婆会悄悄地溜出家门,然后他们就一前一后走进村后的槟榔园。槟榔园的腹地,草木遮蔽处,垫着张草席,那是他们的苟且之地。村里有人无意中撞见过俩人颠鸾倒凤,那实在是跟撞见鬼一样晦气的事,吓得那人连忙“呸”“呸”“呸”,落荒而逃。
这件事村人皆知,世禄不可能蒙在鼓里。世禄生性懦弱,平时在家里,老婆一大声,他就准备钻床底。但是,现在人家都欺负到裤裆里了,他心里也是翻江倒海,有几次在村里骂骂咧咧,扬言说要杀了“假公安”这个畜生。村里人相信他是动了心的,也相信他一定是做了准备的,都等着看热闹,但每一次都是密云不雨,大家不免失望。
一天,吃过午饭,世禄剔着牙也到村里大榕树下闲聊。
“世禄你不困吗?”金哥问。
“天热,睡不着。”世禄摇了摇蒲扇。
“嫂子去摘槟榔了,你不知道?”
众人哄笑。他已满脸通红,一转身就回了家。
不一会,只见他从家里提着一把锄头,怒冲冲地往村后的槟榔园赶去,金哥等几个好事者也兴冲冲的一路跟着,都以为这一次一定有好看的了。眼看着就到槟榔园了,世禄却像只没头的苍蝇,突然失去了方向,徘徊了一下,又信步走上另外一条小路。
金哥急了:“世禄你去哪?他们就在里面!”
世禄却没事人一般,不温不火地说:“你管得着吗?我放田水去。”
“放田水”一时成了笑话,村里人逗乐,有时会说:“你该不会是去放田水吧?”
世贵和世禄是不出五服的堂兄弟,“假公安”这就不仅仅是品德败坏问题,而且是乱伦,自然为村里所不容。可世禄不动手,村里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在背后指指戳戳。村里的父老不免唉声叹气,说这个祸害,村风早晚会给他败坏了。
改革开放后,村里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假公安”竟也被落实政策,一摇身又成了真公安。
“这个皮相!”村里人只能这么说了。
我老家在农村,逢年过节,照例要回去看看。可一次又一次,总感觉故乡正在远离——村边的那片树林没有了,那眼甘泉已遭填埋,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为水泥大道所取代,早年的那些老人自然也已作古。只有在攀谈中,村里人独特的语言,才使我对故乡的记忆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