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

2015-11-17 20:04蒋新磊
椰城 2015年7期
关键词:肇事麦子媳妇

■蒋新磊

傍晚六点半

■蒋新磊

除了手里的扇子,周围没有动的物体。

我和一群女人在聊天,话题离不开冯旺的那些女人们。不过今天我讲的这个故事,主角不是冯旺,更不是冯旺的女人们,是胡同口这堆女人中的任何一个。我记不住她的名字,因为在半个小时以后,她就死了。

现在是傍晚六点,离那个女人死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站在自家门口,那几个嗑着瓜子的女人围在我对面。她们背对着街道。因此,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让我成为那场车祸的唯一一个目击者。

一个小孩儿像弹力球一样飞了出去。他的身子弹到了电线杆上。后者的阻挠让他的身子像弹簧一样有韧性,头和脚向后弯曲,然后恢复原状,掉在了地上。

后来我媳妇说:“我当时什么也没看到,就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她还说:“你的表情很恐怖,我完全不认识你了,像在夜路上遇到了鬼。”

我倒没有听到刺耳的刹车声,我看到的是上面描述的情景,伴随而来的是女人的尖叫。那声音像撕开了的水坝,一股脑奔涌了过来。

当时这个半小时后死去的女人跑了过去,抱起了自己的孩子。她检查了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伤痕。她喊他的

名字。他像抹布一样躺在她的怀里。

我说:“还打120吗?”我媳妇已经捡起一块砖头来,富有正义感地砸向了那辆肇事车辆,嘴里说着脏话。后者狂奔而逃。

这个傍晚酝酿了一场肇事逃逸的事件。

不过,如果故事到这里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当我们骂骂咧咧地看着那辆肇事车辆朝着村西狂奔而逃的时候,我听到了我家的电视机还开着。我还看到媳妇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家。我说:“你个败家娘们,过会儿再去关电视。”

她慌慌忙忙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只碳素笔和一张报纸。她要把车牌号记下来。那辆车早就跑远了,远得看不清楚车牌号。

几个女人追了过去,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肇事车辆跑得很快,轻盈得像野地里的斑鸠,她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我说:“别追了,追也没有用。”

那个不幸的女人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她一边喊着孩子的名字,一边毛手毛脚地查看孩子的身上。我看到孩子的鼻子里和嘴里冒出了血,一股一股的。我记得去年打井时,刚打到水时,井水冒出来就是这个情景。

我说:“你给孩子擦擦。”

我媳妇这时突然哭了起来,吓了我一跳。我说:“你嚎个屁,滚家去!回家把电视关上。”

媳妇哭得越来越凶,我只好自己回家把电视关上。

新闻里正在播放冯旺,他作为农民企业家的典型频繁出现在电视上。每逢晚上八点,我们就不再乘凉,跑回家里去看新闻,冯旺的先进事迹在电视台一遍遍重播,我们百看不厌。

我跑出去说:“电视里演冯旺了!”没有人理我。

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多,不是播放新闻的时间。但电视上明明在播放冯旺的事迹。

我看到她们都往村西头跑去,只有那个死去的孩子和他的母亲原地不动。那个女人后劲十足地在鬼哭狼嚎,像雨天的闪电,像一道道刺眼的闪电将即将进入黑夜的天空划开了一道口子。

我的媳妇也在哭,和那个不幸的女人的哭声不相上下。

我说:“你滚回家去,别在这里丢人了。”

她不依不饶,哭得更凶了,坐在地上,像一个得了软骨病的人一样瘫软在地上。她后来说:“她哭得没有力气了。”

我没有办法,我说:“你个败家娘们,回家去。拿扫帚来,把麦子收拾一下!”

刚才的车祸把我们晾晒的麦子折腾得四零八落,再走车辆就把它们压碎了。但是这个娘们不听话,继续在哭。哭得一点节奏也没有,像刚下了雨时候的鸭子在泥洼里折腾。更可气的是她嘴里嚷着“小豆子”、“小豆子”的。我拖着她的胳膊往家里拖。她屁股赖在地上纹丝不动。她比死人还沉。

就是在这个时候,冯旺开车过来。他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吓了我一跳。他说:“别在这打老婆了。赶紧上车,警察找你有事。”

我说:“警察找我干嘛?打自己的老婆犯法了?再说我也没打老婆。”

冯旺说:“别那么多废话。肇事车辆抓到了,你去做个笔录。”

我才看到村里很多人都聚集在村西头,像赶集一样。

现在路灯亮了,村子里灯火通明,像城里的晚上。村西头的情景一目了然,那辆肇事车辆被围在那里垂头丧气地停着。——这都得力于企业家冯旺。一个老人曾握着冯旺的手说:“这电线杆子上有了电灯,拉屎就不用带手电筒了。”

书归正传,继续讲我的故事。我坐上了冯旺的轿车。他说:“那小子想跑,让我拦下了。我刚拐过弯来,就看到那辆车像兔子一样朝我奔来。要不是那群娘们骂骂咧咧,我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我一打方向盘,把车一横,就把那辆车拦下了。多亏了路上晒着麦子,那辆车一刹车,斜了过去,要不然就是撞我车上了,我就报销了。”

他的唾沫星子横飞,像是在讲述一场惊心动魄的追捕大战。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中浮现出来那个不幸的女人抱着孩子鬼哭狼嚎的画面。还有我的媳妇,

她那肥胖的身躯坐在地上能够纹丝不动地哭嚎。好像和一年前的画面重合了。

我说:“你别吵吵了!”

冯旺愣了一下子,他想到了什么,沉默了片刻,转移了话题。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继续说:“咱厂准备上新设备了,再盖几个大车间。到时候,村南那片地我再包下来。那几户人家就不用种地了,踏踏实实地当地主收租子。想去咱厂上班,给他们发工资。”

冯旺的话很多,我很讨厌。不过他很热情,每当提到厂子的时候都是咱厂咱厂,显得很亲热,和我们是亲兄亲弟,我喜欢他这一点。要不是到地方了,我还会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强迫他换一个话题。

那个肇事者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西服,里面是雪白的衬衣,扎着领带。我猜想他不是国家领导人就是跑保险的业务员。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他显得很慌张,满头大汗。我过来的时候他向我投来了求助的眼神。这种眼神很致命。一年前也是这种眼神,我看到那求助和无奈的眼神当时就心软了,我挥挥手,大声说:“你走吧。”这次我吸取教训了,没那么简单了,再说也不是自己的事情。我也慌忙躲开他的眼神,退到了一边。

那个小伙子不离不弃,抓住了我的手,说:“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刹车,路上的麦子很滑,车就飞了过去。你孩子怎么样了?我真的很愧疚。”

他把我当成了那个死了的孩子的亲属了。

我说:“你走开!”

他跪了下来,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求求你饶了我吧。”

这真他妈的要命,我赶紧躲开了。和一年前吻合得就跟双胞胎似的。他再这样纠缠下去我也会跟媳妇一样坐在地上跟死了亲娘似的哭个不停了。

他在一遍遍重复说:“你看地上的麦子很多,刹不住闸。”最让人生气的是,他对我说:“现在农民都太无知了,把麦子都晒在马路上,根本走不成路。”

小伙子忘记了我也是农民,除了警察,周围的都是农民。当即就有个老头踢了他一脚,说:“踢你一脚是轻的!”

我本来挺同情他,听到这句话也愤怒了,心中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我冲着他喊:“给你脸还不要脸了是吧?不会开车就别他娘的出来开!怨晒麦子的?”但是感觉自己过了火了,压抑住火气,继续说:“不在路上晒麦子在哪儿晒?去天上晒?”

我控制不住打了他一耳光。围观的人把我拉出了人群,让我消消气。我也知道自己失态了。而且现在不是自己的事情,干嘛动了肝火?我大姨也说过,我脾气越来越好了,不像以前那样像只大绵羊了。

我真想现在是一年前,我大动肝火,把那个肇事司机狠狠揍一顿。但是我窝囊了。媳妇为此半年没和我说话。

小伙子继续在哀求我。我想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警察却拦住我了。

我说:“你滚蛋,老子不鸟你!”

警察愣住了,转过神来后严肃地说:“请你配合我们执法!”

冯旺赶紧过来打圆场,说:“你们别生气,他脾气很倔,精神还不太正常。明天再做笔录吧?我亲自把他送过去。现在太晚了,他该回家睡觉了。”说着把我往东推。

要不是媳妇及时赶到报告了一件更令人悲伤的事情,估计我会让警察带到公安局去,定个妨碍执法什么的罪名。但是媳妇来了,她脸上的泪珠子还在,在路灯的照耀下,浑浊不堪的泪珠子无处躲藏。

媳妇说:“死了。”

警察警觉起来,问:“谁死了?那个小孩死了吗?”

“小孩的娘。她撞电线杆子了。”媳妇一脸的恐惧和迷茫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让我的心哆嗦了一下子。

我们赶紧跟着去看,这时候救护车也姗姗来迟。那呜呜的声音就像那个不幸的女人的哭声,在这个本来应该安静的村子里异常响亮,显得特别突兀。

我们赶过去时才知道那个不幸的女人已经彻底没气了,救护车上跳下来的医生在我们赶到之前给两具尸体盖上了白布子。我晚了一步,没有看到这个半小时前还嗑着瓜子一边听我滔滔不绝地讲冯旺和女人们的事一边吆喝着孩子别到处乱跑的女人的脸到底撞成了什么样子。

我看了看媳妇。她站在那里一声不吭,魂儿像是飞到了十万八千里。我朝她的屁股踹了一脚,说:“滚家去,别在这丢人现眼。这点小事都吓成这样?”其实我知道她不是吓的,我就喜欢这么说。

她慢吞吞地走了,真像是掉了魂。我有点担心,也跟着回了家。

现在的女人啊,很难养活,动不动就寻死觅活。

我跟了进去,看到她躺在床上了,一动不动。我无意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表,时间是晚上六点半。

我说:“该做饭了。”

她没有动静。

我说:“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她没有动静。

我说:“哭出来吧。”

她没有动静。

我说:“我出去了,警察让我录口供。”

她没有动静。

我就出去了。

……

村口那些警察还在处理事情,几个女人在胡同口嘀嘀咕咕。我听到似乎在谈论和我们有关的事情,就站在里面听。

一个女人说:“这个地方邪乎。”

没等说完,另一个女人绷着紧张的脸,望着出车祸的地方,压低声音说:“可不是嘛,都出两次事了。”

一个女人说:“一个地方?”

刚才那个女人像要着急地证明她的说法正确似的,斩钉截铁地说:“一个地方,还都是这么个时间!我记得很清楚,都是晒麦子嘛,车刹不住闸。”

还有一个女人说:“现在的小青年开车跟飞似的,一点约束都没有。”

“也不是什么开车快不快的问题,这地方邪乎,有屈死鬼。找一下六婶,给看看,这个地方邪乎。”她不断重复着:“这地方邪乎。”

她们看到我站在那里,没有走出来,赶忙转移了话题。

一个女人悄悄看了我一眼,赶紧转过头来故意大声对那些女人说:“听说了吗?咱厂又要盖新车间了。”

另一个女人说:“早知道了,村南那片地全部盖厂子,就盖在你家地上。”最后一句话是冲着我说的。

我恢复了往日对于女人的热情,我说:“那必须的,咱以后呀,就是老地主,整天跟黄世仁那样拎着个鸟笼子收租子就行。”

几个女人哄堂大笑起来。

一个女人忧心忡忡地问:“这次招人吗?上次招人我在外地打工。现在我也想回来了,家里总比外面好。”

“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另一个女人说完转过头来朝着冯旺喊:“厂子还招人吗?”

冯旺说:“招,招,来几个收几个。通吃!”

……

就像刚才那个女人说的一样,我和刚刚死去的不幸的女人的地都在村南头,明年就不用再种地了,更不用发愁没地方晒麦子、玉米了。冯旺还给承包土地的钱,比种粮食赚钱多了。而且可以去他厂子上班领工资。我决定也去冯旺厂里上班。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豁然开朗了许多,调整一下心态,去配合警察的问询,我想好了,一会就告诉冯旺,我要去你厂里上班挣工资。

这时我听到一个女人问另一个女人:“干嘛去?这么早回家,想你家男人了?他在热被窝吧?”那个女人没好气地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去六婶家一趟。”说完,对孩子说:“滚家去,别在路上到处乱跑。”那个女人的家也在街道北边。救护车发出了呜呜的声音,那呜呜的声音就像那个不幸的女人的哭声,在这个本来应该安静的村子里异常响亮,显得特别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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