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体灿烂

■萧烟

天体灿烂

■萧烟

一条洁白如银的沙带，在大地上延展成优雅的弯月形状，一边是海水，一边是森林，二者如同两种思想的交织，天长地久浸濡着这块空白土壤，直至迷失在远方。

风来时，在海浪与森林的和声中，这沙地像一个感性的舞者；风过后，海蓝蓝林青青，沙地更以坦荡的心胸与天穹做旷远呼应。在这个美丽海岛上，其它的海湾被一一辟为景区，经历过人工的肆意修饰后，游客们纷至沓来；而这个海湾却难能可贵地保留住她的原始质朴，如太初般安静。听说这海湾也曾受到几个财团的觊觎，描绘出了好几个版本的蓝图，媒体也热热闹闹炒作一阵……据说是受宏观调控影响，漫长时间过去了，这里依旧风平浪静，沿海十来公里绝无人烟。这情形就像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拥有动人身段，被众主顾看好，被裁剪出了不同款式的锦衣玉裳，姑娘本人却浑然不知；一声棒喝，主顾们闻风而逃，留下的姑娘仍旧原模原样，她的天然和清纯丝毫没有因为这闹腾而受到损伤。

此刻坐在我身边的银瓶儿，我说不出她是否与这一款姑娘刚好形成了对比。

我想，若是穿上锦衣玉裳，银瓶儿定会绽放出不同华彩；在众目注视的焦点，她定会表现得仪态万方。是的，我看到了她身上透射出的能量，可惜一切被她的一身裹装给笼罩，向我呈现的只有神秘，只有古典的诱惑。这个以诗情著称的江南才女，在我眼中始终就是一首沾着杏花春雨的古诗。我有时暗地里想，若是她身上那层裹装被缓缓褪去，显出凝脂的肌肤，露出光洁的天体……那么在这美丽海湾中，海水和森林一定会为之宁静。这种美，本来就应该像这片沙地一样裸裎在天光里。可她对我若即若离，我们之间总隔着那么一层屏障。我总盼望来一个冲动，将这屏障撕破；可在屏障之后，透出来的总是一股祥和气息，一如此刻海湾的宁静。她更像一个花瓶，外观玲珑剔透，里面的内容却让人一无所知。

一开始，我就被这种晶莹的光芒弄得目眩神迷，并陷入一种持久的柏拉图式的精神追求中。我一次次盼望着能品茗瓶中的佳酿，可至今也未能走进她的城堡中；我的颟顸勇武，总被她一次次温柔地抵挡。

而她，居然同意了跟我的这次旅行。

也许是我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天花乱坠的描述，这个南中国热带海岛就在她古诗的意境中灿烂生辉，她为这灼人的意象而着迷，于是就跟我来到这里。

来时，家乡的阴雨持续了两个月，还一直在淅淅沥沥。当列车从阴雨中驶出来，我看到银瓶儿在欢欣跳跃；客轮横渡海峡，银瓶儿一次次迎风站到船头，展开双臂像一只欢翔的蝴蝶。当海平线在四周环绕成一个

巨大圆圈，圆心中的我们为宇宙的苍茫浩瀚而感动落泪，我们感觉自己超越了惯常的三维世界……

后来我们登上了宝岛，走进了令我们感觉一新的热土。

随着庞大的人流，我们挤进了旅游团，沿着东海岸线从北到南逛遍了一个个新奇的海湾，我们一回回为之留连。旅游团的最后一站叫做“天涯海角”，银瓶儿说：到了天涯海角，家乡的概念已模糊，天地悠悠，再不会有距离的远近感；而精神的家园依旧渺茫，在这里了此一生，也不知能不能最终找到。

她说这话时，我感觉四周一阵芳香。我说：那么，你何不考虑就在这里长留，至少有我相陪啊！

银瓶儿白了我一眼，使我骤然又感觉堡垒森严，警惕的气味令我呛鼻。我不得不为自己的失言而后悔，有时觉得自己很窝囊：这一路来，我搜尽枯肠，总想觅到一条通往花瓶的幽径，却一次次碰伤在这城堡冰凉的大门上；良辰美景，换来的只是一个个奈何天。有时真想变得莽撞，以侵略的姿态强占城堡，但又唯恐留下的只是一个打碎的花瓶，一首夭折的诗；真不堪想象，若是那晶莹剔透的光芒黯然消失，将带来怎样的缺憾。

暂且，还是让我维护着这种和谐吧。随团旅游，意犹未尽，听说这海岛西部是一个神秘民族的聚集之地，还保留着纯朴醇厚的民风。以我猎奇的天性，撺掇银瓶儿一起开赴一次惊心动魄的旅程——只有我们两个人。

银瓶儿答应得意外的爽快。

我们走过了几片保留得完好的热带原始森林，也走过几多尚保留着刀耕火种习惯的茅蓬村寨，也接触了一个个身着奇装异服的村人；在村人的描述中，我们终于找到了这个传说中的海湾。

银瓶儿静静地盯着大海，似乎在等着春暖花开。我想，在她那优雅的玉瓶之中，此刻堆沤出来的会是怎样的精致古诗。在这坦荡的天体下，陪着这么一首古诗，我只能压抑着蠢蠢欲动的欲望；我不敢造次，连下海游泳的念头也谨慎保留。好在我们还可以在阳光下散步，沐着海风踏着海浪，这样也就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惬意，无须像跟团旅游，受着统一行动的约束。累了，我们还可以就这样坐在林荫下，静静地呆着，面向大海，等待春暖花开……

沙滩上出现了一对少男少女，就在我们刚才沐过海风踏过海浪的地方追逐嘻戏。

方圆几十里绝无人烟，我和银瓶儿坐在林荫里，他们看不到我们，因而这嘻戏就肆无忌惮。我想，他们之间定没有屏障，彼此透明，一会你走进我，一会我走进你，嘻闹起来无拘无束，天地自由。

我看到少男揪住少女的头发，骑在少女的身上；少女愉快地挣扎，反击，然后都无力地瘫倒在沙地上，喘着粗气……这一刻我真想走近他们，同他们一道游戏。可我没法不强自按捺，因为身边的银瓶儿依然端坐，很有古诗范儿。我想，在那瓶中幽闭的光阴里，定是波澜不惊。在这宁静的作用下，我没法不息心止欲，正襟危坐。

这时，沙地里只剩下了少女，正欢蹦乱跳。原来少男已下水了，在海中像一尾鱼在欢畅地翱游，且频频向少女挥手；少女犹豫一下，转过身来，面朝向林荫下的我们。那一刻，我的心怦怦跳动起来，我看到少女正在宽衣解带，衣服敞开，两只“白免子”跳跃出来……一层裹装就这样彻底解脱，随风飘落在沙地上，灿烂的天体在我眼前呈现！这时，四周宁静，午后阳光在这天体上欢快地蹦跳。有那么一会，天体过于耀眼，使我眼睛昏花，看到的只是一个有着动人曲线的剪影。那一刻，我的心脏猛烈地叩打我的胸膛，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异性的身体，我绝想不到平时被包裹的女人的身体竟然有这么大的神秘力量。待我揉一揉眼睛想将一切看得更清晰，少女已踩着浪花像只小鹿向大海奔跑，传来了浪花的哗哗声响，海水中顿时出现一雌一雄两尾快活的鱼，沐着天光嘻戏……

忽然，耳畔传来一声冷笑。

该死！此刻我竟然忘记了银瓶儿的存在。我回过头，银瓶儿正看着我，似笑非笑。在这冷森森的目光注视中，我成了阳光下的一个小人。

——我龌龊吗？我扪心自问，却不得要领。

银瓶儿说，这边鄙之地，人们以另类的方式活着；这真让人迷糊，到底哪种生活方式更叫人喝彩？

这古老的声音，我似乎听到了一个沉重的话题，我思索着。

在这过程中，少男少女已带着疲态从海水中相携走上沙地。这一刻我不忘瞅了一眼旁边的银瓶儿，她正双手捂面；在她身边，这一刻我不能显得贪婪，我只有努力控制着这张脸坚定地朝向银瓶儿；同时，我没话找

话，要将这一刻的尴尬尽可能避开。我讲到了苗人瑶人的三月三；讲到了摩梭人的走婚；讲到非洲部落的成人礼。我语无伦次，一会儿就找不到词了。银瓶儿用不耐烦的语调喝住了我：行了吧！我知道你的心思；要想看，你尽管回头去看，精彩着呢……突然，她哇呀一声，双眼瞪得老大，忽然用双手遮住了脸，就像是有山猪或者野狗向我们袭来。我急忙扭转头，天啊！我的瞳孔骤然放光，在这荒无人烟的海湾中，这个宁静的午后，白花花的沙地上，少男少女干起了亚当和夏娃为繁衍后代而干的神圣勾当。

浪涌浪回间，肢体缠着肢体，正欢快地扭动。

那一刻，天正在旋，地正在转，一种声音在天宇间呼啸，让我为之手足无措，血脉偾张。男人和女人，其间的乐趣原来可以发挥到这极致？我情不自禁，手舞足蹈，迈开步子向那情景中走去……

你要干什么？我忽然打住，骤然回头，是银瓶儿，还是那冷森森的眼神。

我要干什么？我茫然回过头，面朝大海，并没有看到春暖花开。海湾中海风依旧，海浪依旧，独不见少男少女。怎么回事？是银瓶儿的一声喝斥，吓走了这道阳光下的风景？还是，一切原本就是一个幻觉，是我的神思在荒郊野外游历到了这一层……我满脑狐疑。

在小镇的旅馆，晚上临睡前我照例敲开了银瓶儿的房门，向她道一声晚安。在我即将关上门那一刹那，忽然发现她盯着我的目光特别悠长。

我一下站定，我看到一双纤细的手伸到了颈上，她已解开了第一粒扣子，悠长的目光已经系在了我身上。受这目光牵引，我向前提起步子，随手将身后的房门砰地关上——我正走向一首古诗的意境。

花瓶中堆沤出的那首古诗，正飘飞出幽幽旋律，屋子里弥漫着这音符。我走到床前，一个天体已在我面前徐徐展开，我连忙拉灭了灯光，月光哗啦从窗外倾泻进来，泼洒在这天体上，无声地流淌，四壁似乎传来了清脆回音，室内已经铺垫了一层莹蓝的底色。我想，今晚我将用先锋派技巧与古典意境杂揉，为这首古诗抹上浓墨重彩；我将让她焕发出新的芳华，因为一个城堡坍塌了，我即将作为一个占据者将大旗竖起在城中央。

然而，这一刻我的眼眶无可救药地湿泣了。

面对这无与伦比的杰作，我颤抖着凑上前去，屏住声息，这时，泪珠叭哒一声，滴在晶莹剔透的天体上，空旷的屋子里传来幽远的回响。在这回响中，我迟疑着……忽然，天体一晃消失，灯光骤亮，哗地雪白了一个屋子。我看见银瓶儿拉过床单将自己迅速包裹，向我怒目圆瞪：出去！死鬼，你赖在这里想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我愕然了，我不知道一切的发生是否在情理之中，刚才是否又出现了幻觉？我面对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场景？我捉摸着，又不得要领。这一刻，我没法不成了末路英雄，怯下阵来，只得灰溜溜退出房间，并随手在背后关上了大门。关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室内一遍淅沥之声。

回去的路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变得和谐了。虽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我一直承载着一份功败垂成的遗憾，这遗憾一直伴着我回到了故乡。我当时还在计划着卷土重来，向这个城堡发动新一轮进攻，直到彻底的占据。可一切都晚了，城堡已经异常森严，那扇朱门已不可能再向我敞开一丝丝缝隙。

我最终成了一个绝望的门外汉。

回到故乡，我没法面对这个结果，我赌博我酗酒我逛窑子，我彻夜不归。我拉住我所有的朋友，向他们诉说我的光荣和失败，并且由着他们安慰着我直到天亮。在这个阴雨绵绵的江南小镇，我一次次地跟人说起，在那遥远的南中国海面上，有一个四季艳阳的海岛，岛上有一个美丽海湾……

终于，有三个同性朋友愿意同我再往那个海岛上走一遭。我们走出了阴雨，横过了海峡，沿着海岸线从北到南，我们来到了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的海滩上游人如潮，人们在炎炎烈日下陆续下了水。

我见了海水就无法按捺心中的欲望，怂恿着同来的朋友一起下水游泳。而我惊愕地发现，在我走向人群奔向海水时，人们在我面前像鸟兽一样四散奔逃。对这一切，我诧异我莫名，只听背后三个同伴向我哈哈大笑：你他妈的一个“露阴癖”呀你！我忙回顾自身，原来自己只顾下水，竟然将身体剥得一丝不挂，露出了天体。我懵愣着，原来天体竟然这般不容于人群，人们见了会像乌云一般被阳光驱赶？

我又携同他们三人向岛西走去。

我们走过了几片热带原始森林，也走过几个茅蓬

村寨，也接触了一个个奇装异服的边民……我们在努力寻找着那个美丽海湾。同伴已疲累得不胜其烦，坐在我身后喘着粗气，怎么也不想站起来，我只得独自一人往前摸索。

我扒开一片灌木丛，我看到一条小溪从深山流出来。我想，这岛上的水流都会通向大海。我于是顺着溪流走下去，忽然，我不由得不屏声静气，并且全身燥热，血脉偾张：因为我看到，在溪水汇成的深潭上下，正有七八个裸少女在戏水，一个个灿烂的天体将深潭映得通明；她们追逐嘻戏，将这天地一隅弄得热闹非凡；乳房晃动，臂膀交错……深潭的岁月有了鲜活的光芒，流水清澈，外边的天地在这一刻成为一片空白。

忽然，两个光膀子少年一把揪住了我。

他们一声吆喝，目露凶光，喝斥声中，裸少女霎时惊慌失措，一溜烟跑了个精光，让我再次疑惑刚才一幕是否存在。我不得不像一个窃贼被他们逮走，直到我的三个同伴面前。同伴们得知事情的经过，又一齐向我哈哈大笑起来：你真他妈的一个“窥阴癖”呀你！

我们终于没有找到那个美丽的海湾，我又成了落败的英雄，回到那个江南小镇。只是在朋友中，我的名字从此被两个外号取代，一个是“露阴癖”，一个是“窥阴癖”。我想，难道天体真就这么神秘，因为“露”，因为“窥”，会被人们视之为怪“癖”。

在众声喧哗中，有一天，我在这江南小镇的出现，使人群一见面就惊吓得做鸟兽散，我听到其中一人说：你们看看，他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变神经了，身上连衣服都不懂得穿了。

我回顾自身，果然一身赤裸。

这叫神经吗？我琢磨着，但我琢磨不透，只觉得我所到之处，人们像阴影一样被我灿烂的天体驱赶。这叫神经吗？我琢磨着，但我琢磨不透。

忽然，我听到一个城角传出个幽婉的哭声，娓娓动听。

是银瓶儿吧！我忙拐过墙角，是她，果然是她！她看着我，泪眼婆娑，然后落荒而逃。我急忙向前追赶，边追边大声叫喊：是我！银瓶儿，我爱着你！以前我失败了，现在我要重来，我要向你发动新的进攻，我要彻底拥有你；银瓶儿，跟我走吧，我们再回到那个海湾……突然，半途蹿出了四个护花使者，每人手持一根棍棒向我步步进逼。

我愕然发现，其中竟然有陪同我前去寻找那个海湾的三个朋友，此刻面对我就像是大敌当前，让我倍感伤心。我在这功败垂成的时刻无奈地退却，我被逼到了一个绝望的荒野，我垂下了头。我是神经吗？我琢磨着，但我琢磨不透。

忽然，我额上被砸中一块石子，鲜血一滴滴流淌了出来。

我抬起头来，接二连三的石块又砸在我身上。原来是一群小孩，边丢石子边向我猛嚷，神经，神经……见我站起来，他们便一轰而散。我是神经吗？我琢磨着，但我琢磨不透。

这时，我听到前方传来一个美妙的旋律。

我抬眼望去，只见远方天体晃动起来，将这荒郊野外映照得灿烂美丽。这一刻我流泪了，我找了多年的家园，就出现在这经历了众多的劫难之后。我向前走去，感觉到了自己步伐的重量。我觉得自己头发在骤然增长，并被迎面袭来的风呼啦啦飘起，一轮火球正在前方滚动，划破长空，向地平线之外飞速奔去。

这是一轮崭新的太阳！是天体中最灿烂的火球！我要追上他！

我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增长，长成了巨人，迈开结实的步子，一步，一步，我在疾步向前奔跑，我觉得自己奔跑进了一部恣肆汪洋的史诗。这一刻，我又将自己彻底幻想成了巨人夸父，我要截住一轮炽热的火球，将它安置在自己的胸膛。蓬头，跣足，垢面，长发飘飘，赤身裸体，这就是我了，天体灿烂的我！

大汗淋漓中，我大步流星地追赶着新的太阳。可是我已经十分焦渴，我必须大量饮水；我饮干了渭河水，我又饮干了黄河水，这还不足，我得赶往北方的大泽，那里的甘霖足以让我解渴我这干涸的躯体。我拄起拐杖，艰难地奔向前方。我太口渴，但我必须支撑，我还有自己的理想。可是，我的步子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缓慢……终于，轰的一声，我坍倒在大地上。我用干涸的目光凝望远方，拼尽了最后一份力量，将拐杖掷向前方……三百里桃林从远方蔓延而来，慢慢地覆盖着这片干裂大地，空气中飘来了永恒的醇香。

远方的一片桃林，为人们送来了甘醴，送来了梦想。但是人们一定不能忘记，我这么一个为寻找精神家园的英雄，在功败垂成的时刻，倒在生活过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