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

2015-11-17 20:04崔晓璇
椰城 2015年7期
关键词:刘东老黄老师

■崔晓璇

老黄

■崔晓璇

1

90年代初期,我在一个乡下中学教学。

我教初二的语文,和曾经教过自己的几个老师坐在一个办公室里。我的位置靠着窗户,清晨打开窗户,会有紫丁香淡淡的幽香飘进室内。在这幽香里我卖力地备课,在我喜欢的语文课堂里唾沫横飞地旁征博引,从学生追随我的眼光里获取小小的自得。

我的对座是一个师范刚毕业的老师,叫刘东。他清瘦,脸上散落着零星的青春痘。他的嗓音出奇的好,流行歌曲唱得一级棒。没事就爱拿个吉他弹曲《小芳》,惹得屋里一个体育老师对他超级崇拜,说刘东你怎么唱得这么好呢,你就是唱跑调我都爱听。

于是,没课的时候,刘东会和音乐老师吊下嗓子,来段东北二人转,起调总是那句“王二姐坐北楼,眼望京城啊。”一片掌声里,我们都认为他这个票友唱的比音乐老师正宗。

他的父亲也在这所学校,在我是学生的时侯教生理卫生,现在我是老师了,他还教生理卫生。他的生理卫生教得很成功。因为刘东考师范的时候生理卫生是满分,他的总分数刚好够师范录取线。也就是说,如果他的生理卫生课少打一分,师范院校的大门不会对他敞开。

所以,老刘老师经常用他的儿子做广告,标榜自己的课讲得多么好。我暗自偷笑,因为我只记得,那些坏坏的男生在他讲生殖结构这节课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其余的课节,都是趴在课桌上淌着哈喇子思春。

周五的时候,主任会去前院开会,后院的猴子称起了霸王,没课的老师把办公室弄得闹哄哄的,似自由市场。修自行车的,弹琴的,织毛衣的,还有像我一样捧着小说孜孜不倦的。这样热闹的场合只有一个人默默地背着教案,勤奋地批着作业,这个人就是老黄。

他和我邻座。其实,他才35岁。叫他老黄的原因,是他的脸上堆积的大脑皮层太多,有和年龄不符的沧桑。

我刚来的最初,每逢校长开会,一定会表扬老黄:工作兢兢业业,班主任工作做得到位。结束语的时候,校长一定会说,大家向老黄学学,没事钻研下业务,不要做长舌妇,有点为人师表的样子。

散会后,校长继续回到前院的办公室。督促初三的教学。

刘东说这所学校设计最合理的就是校长办公室,与世隔绝。校长第六感强烈的时候,会对着麦克风喊两嗓子,那,什么,操场的那个学生怎么回事,班主任出去看看。其实,操场上什么情况都没有。校长就会用心理战术哄骗老师和学生。

由于校长的表扬和自己亲眼所见,我认定老黄是我努力的方向。于是早晨来擦办公桌,每次第一个擦的都是老黄的。他每次都受宠若惊地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因为我们邻座,我会请教他一些教学上的问题。他总是小心翼翼眼睛不敢直视我的样子。

2

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推移,我发现周围的老师对他很是不屑。除了我们几个年轻的称呼他黄老师外,剩下的都直呼他老黄,称呼里没有一点尊敬。屋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拿老黄不当回事,似乎他的小辫子抓在他们的手里。

中午午休,大家会围坐在一起,有的女老师会带一些瓜子分给大家,你一把,我一把。唯独没人给老黄,似乎他在办公室是一个多余的人。

伴随着地下积雪一样的瓜子皮,老教师们从国际形势分析到国内形势,然后从乡政府官员的腐败感叹校园老师的清贫。话题的长短、厚度,取决于瓜子的数量。

有时,我被金庸迷恋的时间过长,抬头发现地上的积雪,就知道,话题一定横贯五大洲、四大洋。心里不由慨叹,时事点评之所以无新意,原因是缺少道具,每位嘉宾面前放一盘瓜子,一定会口吐莲花。

最后的收尾工作一定是老黄,他会耐心地没有怨言地把各个老师桌子上的瓜子皮扫落在地下,任劳任怨得像一个我不要小费,我就爱劳动的服务生。我一看他那副农奴自甘低人一等的样子就气恼。

更过分的是张松对他的态度。

张松比我先两年上班,高高的个子,五官长得很男人,可是说话的声音很女人,思维总是落体力半拍。他是副乡长的倒插门女婿,靠着老丈人的关系,根本不把这些平民的同事放在眼里。但是由于在学校资历浅,对一些老教师他还是能关住满园春色的,唯独对老黄他是霸道地红杏出墙。

张松时不时地说,老黄,先进,把你的工作总结借我用一下。有时干脆省略称呼,直接喊一声,哎,给我写一份工作计划。然后把几页稿纸拍在老黄的办公桌上。有一种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的强硬。

我望了望老黄,希望他拒绝,虽然我知道老黄不是领导,但起码年纪比张松大,张松怎么能这样对他呢?可是每次老黄都有求必应,而且态度里还有一种献媚讨好张松的意思,似乎是张松很看得起他。

后来发展到屋里有资历的老教师的计划、总结都让老黄代笔。我每次看到这些,都会把教案翻得哗啦响,生气他的懦弱。

每到中午,第四节没课的老师就可以拉帮结伙的去食堂,即使有课的也会把课串给家在当地的老师。我的课基本都在第四节,因为都串给那些去食堂吃饭的老师了。

回到冷清的办公室里,只有老黄一个人,在那里批改学生的作业。每次我问他,他都轻轻地说,赶趟。

一次,我也想尝尝食堂的饭菜,就和他们结伴去了食堂。

食堂里脏兮兮的,饭桌上是黑黝黝的泥垢,老师傅端上来的是带着黑锅巴的大碴饭,散着焦糊味。菜是比手指头都粗的大白菜条,惨白得像妓女的脸。

我傻眼了。每次中午回去,妈妈做的虽然是一菜一饭,但是饭菜展露的都是健康的笑脸。这就一畸形儿童。

我想起张松一次说,算服了食堂大师傅。每当菜出锅时,会在菜上面淋一勺豆油,所以白花花的菜盛到盘里都是虚假的笑。现在那虚假的笑就挑逗地望着我。

听着这些老师带着音乐的咀嚼声,我的胃里翻江倒海。

正想着怎样把这碗忆苦思甜饭找个婆家。一回身,看见老黄在角落里孤单地坐着。一副吃得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忐忑地端着碗走到他跟前,语言费力地撕扯着说,黄老师,我,不饿,吃不下去……

他笑着接过饭,说,你不习惯吃大锅饭吧,这的饭不像家里做的。好的,我正好没吃饱。

说完,自然地接过来。腮帮子鼓鼓地嚼起来,似乎碗里装的是美味佳肴。

其实,他在不露痕迹地帮我,如果,我不吃那碗饭,那些刻板的老教师回到办公室一定会对我冷嘲热讽。

因为我那时每月的工资接近400元,而他们的工资一年是1000元,也就是我三月的工资是他们一年的数目,这让他们很不平衡。总在办公室里对我们几个新分来的小年轻说,就不能好好教学生,教会学生饿死师傅。慢慢教过的学生分回来,我们就下岗了。一样上班一样备课,我们都挣不过你们这些孩子。哪说理去。

似乎他们所有的不平衡都是我们造成的。如果,我把这碗饭剩在这,他们就会讽刺说,千金大小姐,这饭怎么能吃下去呢。一月的工资那么多,应该下馆子才对。

那顿饭后,我对老黄的印象好起来。带一些小零食总会分给他,他感激得跟什么似的,和我说话也不再那样害怕了。

3

后来的日子,我和初三的老师也熟悉了,知道了老黄的事情。

原来,他的老婆嫌他工资低,和村书记偷情,两人私奔去了外地,扔下他和孩子。半年后,村书记迫于压力,又和他老婆分手了。

老黄把老婆接回了家。一个男人老婆有了外遇该是多没面子的事啊,而且这外遇还闹得满城风雨。更有人杜撰说他的老婆和大队书记还有了孩子。

这个事情小道消息流传的版本是,整顿民办老师的时候,说有超生的老师必须回家。

老黄找到教委理论,理论的理由是,他没有超生,第二个孩子是他老婆和村书记的。老黄没有下岗回家,但是第二个孩子不是他的说法就人人皆知了。

知道这些事情后,我明白那些老师为什么那样看不起老黄了,一个男人对背叛自己的女人,竟然原谅,他男人的尊严一定会被大家踩在脚底下。这不是多替人上几节课,替人写总结、写计划就可以挽救的。

那时候,我也有些瞧不起他,觉得他不配做男人。现在想来,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或许是他对背叛自己的妻子还爱着,或许是家庭的贫困只能让他维持这段已成为别人耻笑的婚姻,或许是他为了孩子。原因我不得而知。

知道这件事后,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妻子的话题。装作不知道他的事。

4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上完课回到办公室。看见屋里几个年轻的老师都伸长脖子往外看着。我问刘东,怎么回事,刘东诡异地说,老黄媳妇来找他了,两人在操场上说事呢,很恩爱的样子。

我望向窗外,看见老黄和他媳妇一人一手把着车的前把手,不知说什么。看见的虽然是背影,可是很亲密。一瞬间,我有点怀疑他们说的老黄的故事是造谣。

屋里有一个岁数比较大的许老师,她和老黄的媳妇在一个村里长大,还是老黄的同学,对老黄家的事最有发言权。

她经常顶着玉米糊一样干巴巴的头发教训我们这些小青年说,擦脸的,烫头的,指我就得饿死。你们这些孩子啊,记住,欲望无尽无休。她对我们的教导完全是对牛弹琴,我们几头牛照样涂脂抹粉,照样狠命地折腾自己的头发,直了弯,弯了再直。在欲望的隧道里无尽无休地走着。

所以她的琴只好改曲子应和我们,说,谁都年轻过,美吧,否则过这村没这店了。她见风使舵的本领使她轻易地辅佐她的老公当了主任。

在春秋之际,她的抽屉总是扯也扯不到头的毛线,他的弟弟无尽无休地生着女儿,直到七仙女先后下凡后,他的弟弟破灭了对儿子的渴望。

她用五颜六色的毛线编织着对弟弟的怨恨,因为孩子多,她的老母亲要不停地贴补弟弟一家,弄得她也背着老公给侄女们不停地织毛衣毛裤。她教的是政治,有大把空余的时间开针织厂。

她手里上下翻飞,嘴里唾沫横飞地说,老黄媳妇在我们村那是一枝花,当年求亲的踏破门槛,她家就奔着老黄有发展。老黄在学校学习好,是班长。没想到,嫁了老黄以后,不但一点没发展,老娘还瘫痪在床,治病又花了不少钱,家里拉了很多饥荒。其实,他媳妇那人很好,很爱干净,都是家庭逼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男老师脸上的表情不屑,不屑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屋里的男老师,谁家条件好,不都是吃饱了不饿的水平吗,红杏出墙的不就老黄媳妇吗。

许老师继续为老黄媳妇申辩,现在她和老黄消停过日子了,这样也挺好,谁还能不犯错误?好歹维持一个完整的家。

男老师的表情除了不屑就是鄙夷,一个说,就老黄那窝囊样,遇我,打断她的腿。另一个说,自己领孩子过,也不能要她,把男人的脸面都丢尽了。

七嘴八舌的时候,老黄回来了,一男老师说,老黄,你媳妇是不是对你不放心啊。说完,众人哈哈大笑。

老黄麻木地说,不是,她回娘家,给我送钥匙了。说

完拎着课本进班级了。身后是放肆的笑声。

不知怎么的,一看到老黄被他们嘲笑,我就会想起孔乙己,他的麻木,他的被人取笑,都会让我想起那个文学作品里的孔乙己。

5

转眼冬天到了,校园一片萧索,窗户上蒙着薄薄的塑料布。

午休的时候,大家围在炉子旁边谈着昨晚的电视剧,然后由电视跳跃到昨晚谁家失火了。爱逗乐的于老师会说,半夜,就听人叫狗咬的,起来一看,妈呀,那火老大了。我一着急,发现裤子穿反了,把前开门穿后面了。我们听到这里基本都笑得肚子疼,只有老黄孤独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改着永远小山一样的作业。

其实,有几次,他也参与了谈话。只是,这些进入中年的男老师说着说着,就会扯一些他们这个年龄才会说的黄色擦边球。例如会互相插科打诨水说,老于,你怎么上岸了,在水里多舒服啊,千年就成精了。

老于也不甘示弱地反驳说,哎,老孙,你的衣服怎么绿色的,再配一顶绿色的帽子就一套了,绿帽子带着多舒服啊。这些男老师很忌讳绿色,互相开玩笑也离不开绿色。原来绿色是中国男人的大忌。

每遇到这类话题老黄会默默地低着头走开。脸上看不任何表情。于是,我的眼前总奇怪地出现一只扒了皮的喘息的青蛙,有残忍的人在他的躯体上撒盐,卤上,看它在盐水的折磨下痉挛的躯体。那抽搐的四肢很好地填补了人们空虚的谈资。最好再狠命地刺一刀,才满足他们虐待别人的心理。

我就不明白,老黄原谅他的妻子究竟妨碍他们什么了,难道老黄妻离子散,一个人凄惨地过日子就好吗?何况,老黄妻子已经知道错了,这从老黄那始终洗烫板正干净的中山装,脚上穿的千层底布鞋,老黄的大儿子那灿烂的笑脸里可以找到答案。非得家破人亡才随了他们的心,符了他们的意。

我一直希望老黄反抗,但是懦弱的老黄总是默默地走开。

周三,一个老师的父亲烧周年,我们集体去随份子。老黄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回到办公室,说起了他的小儿子,喋喋不休。

说着小儿子的顽皮,说小儿子比老大聪明,现在就会背很多唐诗。可能老黄真喝多了,嘴巴没有把门的了,继续喋喋说,这个小崽子不像我。他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话。对座的张松正打着瞌,突然窜起来,抄起炉钩子朝老黄撇去。老黄本能地一躲,炉钩子咣当一声擦着炉筒边掉到地上,炉筒的灰尘四溅,落在办公桌上。

屋里的老师谁也没想到会这样,都愣在原地。张松鄙夷地说,你能不能闭嘴,不说你的破事。

老黄的脸在酒精的燃烧下显得赤红,嘴角一抽一抽的挂着苦涩的笑,刘东他们把张松拉走。张松边往外走,边鄙夷地说,你还是不是男人,你瞅你帽子的色。

老黄真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放在办公桌上,摆弄着。老黄的脸上流下一行泪,苦涩地说,是,这是绿色的。

屋里的男老师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言语了。虽然他们明着暗着不停地嘲笑老黄,但是,当老黄突然以自嘲的方式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给他们看,那上面是淋漓的血,并且还自己在上面撒盐,还是触到他们善良的底线了。他们也觉得张松做得太过分了。

我在想,老黄觉得自己的外衣已经千疮百孔,每个人都在对这些窟窿,点评着,撕扯着,与其缝补这些窟窿,不如把这件外衣撕得千丝万缕,索性赤身裸体示人了。

从那以后,大家对老黄客气了一些,也没人议论那些无聊的事情了。

6

两年后,我结婚了,搬到繁华的市里,离开了那个小镇。与老黄共处的那段时光都掩埋在记忆的底片里。

前年我回家乡,听母亲说,民办老师都下岗了。她看见老黄骑着三轮车卖粉皮,和她聊了很长时间,还问起我,母亲说,我过得很好。老黄露出欣慰的笑容说,那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应该有不错的前程。

言谈中,老黄说他媳妇死了,脑淤血,花了不少钱。好像老黄日子过得很紧巴,母亲长叹一声,他怎么那么显老,不到五十的人,瞅着跟七十了似的。撕撕巴巴非送我两袋粉皮,我撵出很远,他也没要钱。

我听了,那些尘封的记忆开始复活。我想,临死的妻子拉着老黄的手应该有一些愧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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