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红军
我是1986年暑假毕业后分配到四川省文联工作的。那个时候还兴分配,过了几年开始双向选择,再后来就自主择业了。我们那时候读大学可以改变人生,从农村户口变为城镇户口,吃商品粮,是一种待遇。自主择业后读大学就成了人生的一种经历,学与不学,有没有学到真本领,虽然都有文凭本本,但差异很大。
1986年,由中宣部、文化部、国家民委和中国文联等单位联合发起的“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普查编纂工作已在全国各省市区全面铺开。在我之前,已有多位后来的同事从省内各有关高校分配到省文联从事这项工作。我们就职的部门全称叫“四川省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办公室”,与省民协合署办公,有10个事业编制,加上民协原有的3个编制,一下子成了省文联人员最多的一个部门,人丁兴旺。萧老是我们部门年纪最大的。
很不好意思,标题中提到的“老黄”,就是我自己,当时二十啷当,还很年轻,在参加工作后的二三十年里,领导和同事们一直都叫我小黄。“老黄”只有一个人叫,他就是标题里的“小萧”。“小萧”全称萧崇素,1905年生人,足足长我58年,是爷爷辈的人,我们都尊敬地叫他“萧老”。
萧老把“无产阶级”念成“无产阶(gɑi)级”,把“还是”念成“还(huɑn)是”,他是在20世纪初新文化运动期间上的学,从老家到成都,再到上海,直至走出国门。2020年,我参与编写《四川省志·人物志》为萧老写小传,查阅相关资料,才发现萧老的身世和人生履历很不简单。萧老6岁随父母在丹棱、南充等地生活学习,16岁考入四川省立高等师范学校附中,1919年(14岁)接触到《新青年》等进步书刊,1923年加入成都社会主义青年团。1924年起,先后就读于上海震旦大学、大夏大学,日本东京大学。1929年,萧老留学回国,在上海自学并从事写作,先后参加了“南国社”“摩登社”“艺术剧社”“业余剧人协会”等左翼戏剧运动组织,参加第二次《西线无战事》《钦差大臣》等多场公演,和左明、吴湄、郑君里、陈白尘等八人发起“学校戏剧运动”,自编自导了中国早期的新歌剧《王昭君》,担任“摩登社”文学部部长,编辑出版多种书刊,在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领导的《影坛》上发表大量影评、剧评杂文,翻译和评介国外文学作品。他不仅以戏剧为武器反帝反封建,还曾参加宋庆龄、鲁迅领导的“反帝大同盟”活动。
1936年,萧老回到重庆,任进步报纸《新蜀报》主笔,积极参与组织“重庆救国会”,任重庆文化界救国联合会理事、戏剧队队长,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理事兼常务监事。“七七事变”爆发后,他率戏剧队在重庆首演《放下你的鞭子》,坚持利用星期天、节假日在重庆市区、嘉陵江沿岸城镇、乡村演出抗战戏剧,先后出版了《抗战必胜论》《救亡儿童剧集》等著作,发表《村中牧童》等剧本,力主抗战,反对投降。1939年,国民党颁布《限制异党活动的办法》,萧老被迫离开重庆,在泸县师范等校执教。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萧老在川西军管会文艺处工作,并在四川省立艺专、四川大学、华西协和大学、成华大学等高校兼任教授。1953年四川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成立后,萧老先后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四川分会副主席、创作辅导部副部长,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四川分会副主席等职,退休后受聘为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顾问。
我们到单位的时候,萧老已退休,但由于工作需要,也由于萧老在学界的名望和影响,他退而不休,仍和我们一帮年轻人一起上山下乡,办班讲座,采风作业,还经常深入到甘阿凉等民族地区,他对藏羌彝的历史文化十分着迷,并有丰硕的研究成果。也是因为萧老写小传我才知道,从1954年开始,萧老就曾多次深入甘阿凉等民族地区体验生活、采风,长期从事藏族、彝族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他采录整理的藏族和彝族民间故事,既有较高的艺术價值,也有学术研究价值,在国内外都有较大的影响,好些民间故事,还被译为日语、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缅甸语、孟加拉语等语言,介绍到国外。
在坚持田野调查、采风创作的同时,萧老一直笔耕不辍,撰写发表有关彝族和藏族神话、传说、故事的论文和关于藏族史诗《格萨(斯)尔》的论文数十篇,后来于1999年集结成《萧崇素民族民间文学论集》一书,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发行。1979年8月,全国《格萨(斯)尔》工作领导小组在北京成立,萧老曾任四川格办副主任,组织四川学者发掘、抢救、整理藏族史诗《格萨(斯)尔》,先后撰写了《〈格萨尔史诗〉与佛、本斗争》《“本钵”分期与“格萨尔史诗”背景》《“格萨尔史诗”中的“本钵”诸神》《“象雄文化”与〈格萨尔史诗〉》等多篇论文。正是由于有了萧老、李学琴、罗润苍、邓珠拉姆、格桑曲批、志玛拉西、意西泽珠等前辈打下的坚实基础,《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开编之后,我们才得以和四川省格办合作,很快完成了《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史诗·四川卷·格萨尔分卷》的编纂和出版工作。
萧老说他喜欢和年轻人一起做事,“小萧”就是他亲自提议我们改口叫的。他说:“我们换一换,你们叫我小萧我很高兴。”紧跟着他就把我们称作老黄、老汪、老李、老罗……开会时他一本正经地说:“请老黄同志也讲几句。”那段时间我们遵照萧老的建议,老少称呼大反转,取缔官称,把萧洪二老喊作小萧、小洪,把主席喊作小黎,把主任喊作小刘、小侯,而我们一群小字辈却荣冠“老某”。这建议新鲜刺激,一试大家笑作一团。
萧老是一个乐观开朗、童心不泯的知识老人。在一次同事的婚礼上,萧老被请来做证婚人,他在祝福新人互敬互爱、白头偕老后举例自己,勉励新人。萧老说他和老伴结婚50多年,没闹过架,没红过脸。我当时听了很惊讶,也对以后的日子充满了憧憬和期待。后来我才明白,要达到萧老的境界,十分不容易,需要修炼。
有一段时间,我爱去找萧老借书看。萧老的家就在和文联一墙之隔的87号,几间房子全是书,相当于一个小型的图书馆,他乐于把书借给人看。他说书本来就是给人看的,搁在书架上就是赋闲、偷懒,没发挥作用。向萧老借书,不用登记,不用打借条,不用办任何手续。我问要是人家不还你咋办呢?萧老说:“证明那书对他有用,有些人是一时忘了,等他记起时会还我的。”事实上,萧老有不少书,借出去后就再也没有还回来。
我们都很喜欢听萧老讲话,包括例行公事的政治学习时间。萧老知识渊博,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常讲常新。关键在于,萧老不说假话空话,经常能听到他的肺腑之言。听萧老一席话,胜读一本书。2000年的时候,省文联为萧老的论文集出版举办了一次座谈会,会上时年95岁的他不昏不聩,滔滔不绝,令我折服。
后来,萧老在家中跌了一跤,造成左半身偏瘫。我们都为萧老捏着一把汗,毕竟是90多岁的人了。没想到萧老没有丝毫的悲观与畏惧,我们到医院去看望时,他激动地举起右手作有力状曰:“感谢上帝,我还(huɑn)可以用右手做事。”
在我有限的一生里,萧老永远都是一位良师。
(作者为萧崇素后学、同事,四川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