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军
穿越时光
■李卫军
恐怖的刑场内,除了高度机械化的执刑的警察和高度热情化的围观的群众,没有一个亲人进入马村长那惊恐搜寻的眼睛。暮秋沉沉的寒气浸蚀着马村长的肉体,他的思想也骤然凝冻了。他本想高声唱点什么来作为他最后的遗言,但直至枪响他也没有积攒起足够的勇气。
子弹在他肥厚的躯体里掘进,那股力度是多么惊人,以致使他还没能感觉到丝毫的疼痛便又飞快地离开了他的背心。他猝然倒下了,面容丑陋而恐怖。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假定时光能够穿越。
于是,我们看到带着血迹的铅弹从地上的某个角落弹起,又回到了警察的枪膛。在经过马村长身体的那个洞眼时,又激活了他的心脏和大脑,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嘿嘿地自嘲着干笑两声,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向来时的路。
他从旧车上下来,从公判大会上走回了监狱。在这暗无天日的狭小得令人窒息的地方,他承受着生理和心理上的巨大压力,他时时想起很多的人和很多的事,他常常毫无理由地傻笑,甚至狂啸一阵又突地戛然而止,
他的老婆、儿子、情妇,以及一捆捆粉花花的百元大钞渐渐变成一条条狰狞可怖的毒蛇,不断地向他沙沙滑来……
钱书记是唯一一个来看他的。一看到他,钱书记就老泪纵横,以头撞墙,嚎啕大哭:“小马,是我害了你呀!”
他的嘴皮子上下打架,好不容易话才到了舌头,说:“可我害了太多太多的人啊……”
是啊,他害了太多太多的人。他先是把一个两千号人的村子吃出了一百多万元的大窟窿,再是让他老婆得了一种怪怪的不治之症,送他儿子进班房,最后是,他的政绩工程——一幢刚刚竣工投人使用的村小学教学大楼轰然倒塌,在内办公的十四名教师无一生还……
他的泪水早巳流尽,只有靠咽喉发出的令人恐怖的干嚎声来表达他巨大的悲痛和悔恨。他哭得凄惶,如一只落进了陷阱的狼,叫声疲惫绝望而悲惨。
时光继续穿越,他走出了监牢,回到了他被捕前夕那个令他魂飞魄散的时刻。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而令人陶醉的夜晚,在县城,一个名叫“寻梦园”的发廊里,他正和凤凤做爱渐入佳境的时刻,手机忽然响了。凤凤勃然大怒,宛若烧得正旺的烈火里掉进了盐粒,她狂叫着令他关了手机。但他没有关,他怕有人告他,因此每次外出都在村里安好了耳目。这一个多月来,他的神经高度紧张,心虚得发狂怕得要死。手机里传出的消息比他担心的严重何止千万倍!“马村长,教学大楼塌了!”刹那间,他的头一阵剧痛,仿佛五雷刚刚滚过他的头顶。天塌下来了!但他立即镇定下来,他想,如果没有死人,如果消息还没有外泄,他姓马的就还有一丝转机。
他叫了一辆出租往村里飞奔。深秋的夜风吹乱了他优雅华美的发式,他也感觉不出丝毫的凉意。
老远老远,他看到了警灯刺眼的光芒,听到了警笛刺耳的嚣叫。他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死没死人?死没死人?”没人理他,迎面而来的是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他赶紧掏出香烟,但一副冰冷的手铐早已锁死了他的手腕。
时光继续穿越。那是他一生中最忧愁烦躁的时期。刚刚竣工投入使用的村小学教学大楼的一角,出现了一条手指粗的裂缝,这条裂缝从三楼顶端一直延伸到楼基,没入地表。外面灿烂的阳光射进,裂缝便如一条从天而降的闪电,照得他一脸恐惧。他掏出凤凤塞给他的香喷喷的手帕按按额头上的汗珠,决定当晚召开村主要干部参加的一次紧急会议。会议的结果形成了两条决议:一是立即停止使用大楼,起诉建筑承包商;二是要求建筑承包商加以修补。他失眠了,天亮时才决定采纳第二条决议。他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踩进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泥潭,稍有不慎,大片大片污泥将在顷刻间将他全部吞没,与其与承包商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不如先敷衍一阵,以后换届时自己一走了之。况且,他又怎敢与承包商对簿公堂?承包商在招标之前送给他一个沉甸甸的牛皮信封,他是在厕所里慌慌张张地撕开它的,那不是一个普通信封,内装十叠百元大钞,共计十万元人民币。那些天,他特留意《新闻联播》,也看起了报,一旦有“打击……”“严惩……”之类的消息触动他的大脑,他就心惊肉跳,整夜整夜的恶梦不断。
来自家庭的情况也让他不安。先是儿子叫他不爽。那小子已越来越不能如他所愿了,一个正念初三的学生,竟和一名同班女生谈情说爱。这倒没什么,问题是他竟搞大人家的肚子。女生的父亲摸头不知脑地奔到家里来逼婚。他想拒绝,结果脸上立马就挨了平生以来的第一记耳光,那一记耳光抽得他两眼金光飞溅。金光闪过后,他才明白自己还是名村长,而抽他耳光的不过是一个拉煤车的长满了厚茧的松树皮一般粗糙的手掌。他觉得太晦气。他觉得该结束自己晦气的日子了,但他没忘记自己是有身份的,便命令儿子教训教训那个鲁莽的煤夫。儿子比他更烦,以为用自己的手去拍打那黝黑龟裂的面庞会污秽自己,便干脆抓起桌上的烟灰缸,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在那煤
夫的额头上来了阵雹子般的重击,煤夫倒地的声响惊醒了他父子,他想挽回点什么,但已经晚了。
警车来了,又走了。他的儿子也走了。儿子,住进了班房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儿子吗?四年前,他那么矮小又那么听话,一直都是小学里的三好学生。而今怎么会这般野蛮,沉溺于扑克麻将游戏机甚至睡女同学……再是妻子,那个黄脸婆,他一想起她就要吐,那鬼病缠身都两三年了,天天打针吃药,下身还是痒痒痒……还肿成水泡,后来,水泡泡一直爬到她脸上,叫她像条腐臭透心的死鲍鱼;还盯他的梢,时不时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叫他听得像是大热天里咽芋头;动辄找村里的妇人们吵架,骂人家偷了他。因为她,他门前便有了扯不清的桃花官司,传不尽的艳情绯闻。
因为这烦躁,他便极少回家,把自己全泡在县城“寻梦园”发廊凤凤一个人的身上了。
假若时光穿越到一年前,我们的马村长就回到了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期。上任仅一年,他就取得了好成绩。他用一个小小的计谋整掉了他的对手,一个管党群的副书记。于是,村干部进行了一次大换血,换血之后,他有了一大笔钱。上来的村官都怕他,慢慢地惯了,什么事都是言听计从。于是,他开始做早已想好的几件大事:一是把村与县农贸公司的蔬菜收购价格压低四成,渔利所得由他与县农贸公司五五开。加上县农贸公司的回扣,他一年所得就相当于一个普通村民平均收入的二十倍了。提议先是由县农贸公司经理提出来的,开始他不同意,因为他以为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不能干损害父老乡亲的勾当。经理拍拍他的肩膀说:“马村长,我们不谈这个,先到城里散散心再说。”他想,你农贸公司十多年来不知赚了我们村多少血汗钱,而今我代表家乡父老乡亲消费消费你也是理所当然。这样想来,他便客随主便,放开了手脚。
那回,他第一次走进了上星级的大宾馆,第一次品尝了两千元一瓶的名酒,第一次让女人抓酥了身板,第一次步入了舞池。特别叫他高兴的是,他结识了一位叫凤凤的发廊小姐。凤凤天生丽质,热情奔放,一举一动,无不风情万种,叫他乐不思归。当晚,两人便上了床。第二天一早,凤凤把嘴对着他的耳朵柔柔地说:“马哥,你得到了我最珍贵的礼物。”凤凤一把掀开被子,叫他搜寻礼物。他一眼就看见了在雪白的床单上印着几朵艳丽打眼的“红梅”。其实,这不过是一个现代娼妓骗取真诚和索要高价的惯用伎俩,但“初出茅庐”的他却陷进去了,以为他收获了一个女人最珍贵的礼物。他受宠若惊,一月数回地跑“寻梦园”。以后,凤凤便要他离婚,他满口答应,不久又说难办;凤凤便不催了,只说做他的情人也值。他觉得太亏了她,满口还说离。凤凤便哭了,哭得哀哀戚戚,花枝乱抖;他看得心疼,拍胸打掌地起誓。凤凤便不哭了,说她小弟弟开车撞了人,私了要赔三万元。他二话没说,便回村拿钱。以后,风凤便不哭了,只是笑,却总有些勉强。他看得好伤心,在一个深夜,她掏出了心窝子,说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因为她而离了婚,她面临着艰难的抉择。“我哪想嫁他呀,可是……”凤凤说得泪水涟涟。
自然地,他与秃顶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风吃醋的战争,他的钱越花越多。于是,在他家乡的那个村子,人均提留便加了五元、十元、二十元……于是,他越来越频繁地“精减”村组干部和民办教师,为的就是要勒索一笔笔急需使用的钞票。开始,他心里经常闹矛盾,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背叛了家乡的父老乡亲,也背叛了自己大干一番事业造福一方的初衷,但他一想到凤凤的柔情,美酒佳肴的可口,舞池赌场的兴奋,他就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渐渐地,他把乡巴佬的外表抖落得一干二净,他皮鞋锃亮,西装笔挺,腰别手机,嘴叼香烟,玩的是输赢一场达数千元的麻将扑克……同时,在他日益肥硕的头脑里,渐渐丰富了一系列的处世哲学,譬如,有权则用,过期作废,今朝有酒今朝醉;譬如,男人就应该不断地去征服女人……
如果时光穿越到四年前,我们看到的马村长还是一名老实巴交、勤勤恳恳的农夫。他与一般的庄稼汉子没什么两样,他滴酒不沾,一包五毛钱的次品烟也
要揣上三五天。他把老婆看得很重,碰到艳丽的女人也不敢拿眼正看。他关心儿子的前途,每天都要查询儿子的学习情况。唯一使他与别的庄稼汉子不同的是,他有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它使用的年限早已超出了设计使用寿命的数倍,这样的车是绝对不允许在国道上奔跑的,但它可以在乡村的公路上奔驰。这辆车几经转卖,终于到了他的手中,他喜不自胜,坚信这车子可以驮着他的小家庭率先奔进小康。他把车身新漆一遍,把座椅上的破皮革扯下来,订上新的皮垫。他笃信“和气生财”这条古训,见人就打招呼,脸上的笑容总是那么憨厚而生动,他又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生意经,碰到体面人物总要少收一两块钱的路费。钱书记因此而发现了他,被他的勤劳和憨厚所感动,每次公务用车也尽量用他的车。无论风大雪大,深夜酷暑,他都是有求必应。那时候,他没白吃别人的一顿饭,没花过一分糊涂钱。仅有一次,星夜回家的他乐不可支地对老婆说,他今天在外吃了一顿饭,一顿免费的晚餐。他说,他与村干部在镇上一家高档的餐馆里吃香的喝辣的,那味儿又长又有劲。其实,他不过吃了些村干部留下的残羹冷炙。那夜,他做梦了,梦见自己又走进了那家餐馆。后来,他不断要求老婆调出点美味来解解馋,但老婆总是调不出,他觉得和别人相比,自己活得太累太苦了。终于,一个宏愿在他心田里萌发了,要满足自己的食欲,就要先当上村干部。于是,他设法与钱书记走近,他愈发憨厚勤劳热情大度,从此,钱书记搭乘他的车就分文不出了。
如果时光穿越到二十年前,那么,马村长还是一名十分优秀的小学生。他的作业做得一丝不苟,上课听得一眼不眨。他成天捧着书本读呀念呀,就是要在将来出人头地,为父母争光。他悟性极高,一位老民师看上了他,把他收为义子,教他练习毛笔字。那时,他的毛笔字写得多么遒劲有力!他身上无一完衣,全是从他上面五个姐姐身上接力下来的。但他有时又沾光不少:小学时,大姐二姐常背他上学;初中时,三姐四姐替他背书包提马灯;高中时,五姐老爸又帮他驮米送腌菜。他虽没考上大学,但他上进的心依然是红的,决心在乡下干一番事业,以报答父母和五个姐姐的养育关爱之恩。
其实,在他小学四年级时,他给他的家乡的那个穷村子带来过一次莫大的荣誉。那回,他家乡村子的名字破天荒地出现在省报上,全村人无一不热血沸腾,奔走相告。原来,一位造反派头头在学校开批斗会后,到井台上洗手,把表放在井台上,洗完手后竟忘了。头头后来回到井台时发现手表已经不翼而飞。于是,头头决定接着开会。消息不胫而走,村人无不闻风丧胆。好在我们幼小的马村长拾金不昧,当时就把手表交给了一个随行到村的省报记者手中……
如果时光穿越到三十年前,我们在那个村子里还根本见不到马村长蹒跚学步的影子。但我们可以在如今他家两层洋楼的台基上,看到一座破败的茅舍。在那个春夏之交的阴雨绵绵的日子,一个凸着大肚子的农村妇女,满脸愁容地做着地里的农活。她的丈夫是村小的一位民办教师,虽说在经济上比一般农民高出不了多少,但其头脑里的一些封建意识却是根深蒂固的。民办教师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知念了多少遍,可老婆一连生了五朵金花。等到老婆第六次大腹便便时,他竟一天比一天的不耐烦,因为他感觉到老婆的怀相跟以往五次并没什么两样,他便要求老婆拼命地干活,希望她能流产。可是,我们的马村长在肚里特别顽强地发育着,终于在一个栽种稻秧的下午,他怒不可遏地冲击起母亲的子宫。他出生时,先下来的是双脚,然后是双腿,然后……“有根!有根!有根啦!”民办教师终于看清了他胯下的神奇,叫了起来,并坚定地把那两个字做了他儿子的符号,以示他马家香火不绝。
当马村长第一声啼哭响彻村子的时候,正是一个雨后的清晨,一轮崭新的红日正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