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俊士
世相三题
■罗俊士
红果和冬青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又同村同胡同住着,还同年考上大学,两小无猜,亲密如哥妹俩。
大学毕业后,两人结伴北漂打工。
那天上午出村后,山道崎岖,弯曲盘旋。他俩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都有点累,就将背包放到路旁一块青石板上,想歇一会儿再走。
红果蹦跳着去一条田埂上薅草。冬青也去薅草。红果挑拣出一根草,很快编成一个草戒指。冬青也编成一个草戒指。
来红果,我给你戴上。
我也给你戴上。
红果并不知道,村里有个规矩,成年男女互戴草戒指,就是定下终身了。
到北京后,二人去郊区租房。女房东说一间房每月五百,你俩是合住还是分住?
红果甩个白眼,当然分住了!
冬青问,有没有一间房里有隔墙的两个小套间屋?
女房东说还真有一处,我带你们看看。
来到楼道尽头,她打开一间房门,里面有用沾和板隔开的两个小得可怜的住室。
去年有对从坝上来的青年男女,也是图省钱,非要隔开住,三个月不到,俩人就住一块了。女房东说。
冬青掩饰不住喜悦,抖肩晃脑,抿嘴直乐。
红果嗤之以鼻,美得你!像只癞蛤蟆!
二人每天逛劳务市场,抄录招聘广告,打公用电话,每每败兴而归。眼看就没钱吃饭了,冬青一横心找了份洗盘子的活。红果不甘示弱,做陪唱,附带陪客人吃饭。
冬青人高马大,洗盘子没几天,就被一位姓佟的靓女老总看上,跟去做了保镖。
两个月后,红果也找到了工作,给一位经常来歌厅消费的吕姓男老总当贴身秘书。
红果换了衣装,也学会了化妆,一应费用有吕总掏,说是工作需要。为此,吕总还给她配了一部苹果手机。
有天晚上,红果找冬青问老家小卖部的电话号码。打罢电话,红果又去那屋找冬青。
红果娘在电话里说,幸亏红果汇钱回去,冬青爹送她去县医院治疗了二十多天,胃溃疡见轻,吃饭正常了,椎间盘突出也大有好转。
红果说我正准备汇钱还没汇呢,那钱是你汇的吧?
一部分钱是我汇的,另一部分是我爹把那头灰毛驴卖了。当时大娘水米不打牙,起不了床了。没告诉你,是因为你刚有新工作。
你爹拉脚指望着那头灰毛驴呐,把它卖了还咋拉脚啊?
俺爹说灰毛驴没了可以再买,人的命没了,多少钱也买不回来。
红果哭得双肩抖颤,涕泪横流。几年来,娘拖着病怏怏的身子种地,上山采药换钱,总算供到她大学毕业。爹在九年前就患肝癌去世,娘太苦太难了。
次日,夜已经很深了,冬青还没回来。红果在住宿处外面焦急地徘徊。一个多小时后,冬青才吹着口哨晃悠过来。
你咋回来这么晚?
佟总跟人吃饭聊大天,我得陪着。
又一天夜里,冬青回来,不见红果的身影。他去百米外的路边溜达,不时朝市里方向张望。
一辆宝马车开过来,越过冬青,越过住宿处,拐个弯,停下。红果下车,往回走。
冬青听到身后有动静,猛回头,吓他一跳。
你个长发鬼,打哪儿钻出来的?
租屋呀!半个小时前我就回来了。你呢?
我一个小时前回来的。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月亮从北边出来了!
这天晚上,红果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最近,吕总每天中午让她陪吃饭,还多次带她去高档歌舞厅享受夜生活,越想,她越忐忑不安。
清晨起床后,红果说我有个女同学来京个把月了,还没找到工作,冬青哥,帮帮忙呗!
冬青大包大揽道,赶巧,佟总妹妹那个传媒公司正招人。
隔两天是周六,上午十一点多,红果应约来到一家金店。吕总要给她买个镶嵌着钻石的白金戒指。红果婉拒道,我有戒指了,不能再有第二枚。她想不通,吕总有老婆有孩子,这又送戒指给自己,什么意思啊?
临别,红果告诉吕总,我有新工作了,工资没你这里高,可我愿意做。拜拜!
那对草戒指肯定不在了,但两个年轻人的爱情犹存,不会轻易被时光风化。
2000年入冬,吕三儿落选了,李七仍追着他喊吕主任。
吕三儿白了李七一眼,没理他。
咋,我喊错了?
我不在村主任位上了,你再喊主任,合适么?
哪怕你当过一天村主任,到老也该喊你吕主任。
那我喊你李主任?
哎!李七答应得干梆硬脆。
咱俩一样是下台干部,嘲笑我,等于嘲笑你自己知道不?
李七说咱俩不是一路货,因为起点不同,落点也不同。我是大伙选上去的,四年后自愿辞职,去市里建筑队,帮孩子他姥爷掌管施工那一摊子了。你是头上戴着犁铧,拱了个代理村主任,临了落选落个大长脸,怂了。
屌样儿,都差不离。
差得多,要不咱亮出来看看?
梁棍儿媳妇走过来,问,看啥哩?让咱也开开眼。
李七说这个这个这个,你不能看。
梁棍儿媳妇更好奇了,藏藏掖掖的,啥宝贝东西哟?
吕三儿狡黠地笑笑,说胶卷,胶卷没冲洗前,一看就跑光。
你俩又没相机,哪儿来的胶卷?梁棍儿媳妇嘟囔着,去了小卖部。
吕三儿给李七递烟,自己也点了支烟,重重吸一口,喷出一团浓雾,说村干部难当啊,难就难在三提五统任务大,好多人不听话,让你寸步难行。
李七嗤之以鼻,人话该听,狗话能听吗?
你骂谁哩?
我骂我家那条吃屎的狗呢,咋,连带上你了?
吕三儿翻了翻白眼。
李七说你这人做事跟你的说话一样,云里雾里,没一样能着地落实的,跟吴大买比,连一截小拇指都不是!
吕三儿恼羞成怒,你他娘的,瞧不起我是不是?
你他娘的,我就瞧不起你了!怎么着,想动粗?来啊!李七将双手攥成了拳头。
李七一米八四的个头,站起,像一棵身宽体胖的钻天杨。吕三儿呢,只达对方胸口,像个细胳膊瘦腿的侏儒。他不再吱声,怕性子刚烈的李七真给他一拳。
开春那会儿,村两委班子瘫痪,吕三儿见缝插针,一趟一趟往镇政府跑。
有天傍晚,朱镇长和小王来到西葫芦嘴,召开群众大会,宣布从即日起,由吕三儿代理村主任。
打那以后,连日累月,村里男女老少早早晚晚都能听到刺耳的高音喇叭声。
高音喇叭绑在吕三儿家那棵毛白杨树杈上,麦克风和扩音器在东屋客厅,前不久有天中午忘了关,整个村子被搅扰得久久不能安生,直到吴大买连呼带喘跑进屋,关掉扩音器,酒场里的动静才停止转播。原来,吕三儿听说镇里要来搞民选,特地把几个与他有过节的人请到家,赔礼,许愿,附带大杯喝酒,大碗吃肉,没想到,自己的吹侃声会公之于众。
民选村长那天下午,吕三儿提足精气神儿,小脸笑成了一朵花,不一会儿就蔫了。他悔啊,把猫养成了虎。实指望让吴大买进班子帮自己一把,不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愣头青竟获得十分之八九的选票。
吕三儿下台后,老往吴大买家跑。吴大买磨不过面子,想让他进村委班子,包村干部小王坚决不同意,说吕三儿这人琢磨邪门歪道蛮有两套,肚子里净是些花花肠子,干正事不沾弦!
吕三儿代理村主任期间,不把三提五统任务当回事。他说不是我不收,是不好收,前几茬班子留下的后遗症太多,我解决不了,你能解决了你去收。他把难题推给了小王。
吕三儿收超生费倒蛮积极主动,收法简单武断,却很有效,他说交就交,不交我这就往上交。超生户,均怕上边插手,就麻利把钱交了。钱到手后,吕三儿对小王隐瞒不报,大半揣进了自己腰包。
小王自个儿登门入户收缴三提五统款,居然就快收齐了。末了跟吕三儿要,好不容易见着人,他却推诿说,麦罢给你。麦罢,他说等秋罢粜了玉米,一准给你!直至落选,他还没交。
这天,小王陪同镇派出所的大胡子老高,进村私访李老歪家十六只绵羊失窃案线索,迎面碰见浇地回来的吕三儿。
吕三儿打着哈哈说,小王,这咋跟上老高了?
小王灵机一动,说就为你这个老大难而来。
老高见风使舵,拍拍腰间的手铐,有这玩意儿在,不愁难题不迎刃而解!
吕三儿顿时灰了脸,我我我、这就给你!这就给你!说罢进家,不一会儿就拿来了钱。
他也怕上边来人。
老娘八十六岁了,患有阿尔茨海默病,整天胡喊乱叫,人呢,都不管我了?她想找人陪她唠嗑。
老娘老去拍别家的门,有人接二连三来找我告状,为防止她骚扰邻居,我只好把街门从里面上锁。
老三把老娘接到市里住了几天,没有长住也是因为老娘老胡言乱语。回来后,老娘跟我诉苦,说他们都在家,都耷拉着脸,不理我,我再不去老三家了。我理解老三的难处,他一家三口不是学习忙,就是工作忙,总得有安静的休息时间呀!
老娘更不能去老二家,因为老二出车祸,七年前就殁了。我只有蛤蟆支桌子——硬撑了。
最近,我老是头难受,感觉头大如斗,脑子里像灌了铅,什么也不想干,饭也不想吃,心情很是沮丧。去找村医,村医却不给拿药,说这是缺乏睡眠造成的,吃哪种药也不会有效,只要能好好睡觉,头就不难受了。
可我能好好睡觉吗?白天老娘要吃七八顿饭,饿了就大喊大叫,没人陪她说话也大喊大叫。她总是擦黑就睡,半夜醒来也要找人说话,往往我刚睡熟,就被敲门声惊醒了。咚!咚!咚!敲门声忒响亮,老娘总是拿拐棍儿捣门。
这天吃罢午饭,我在厨房洗刷罢回卧室,听到老娘在里面和人说话。
我走进屋,见只有老娘在,于是问,娘你在和谁说话?
老娘指着墙上那块巴掌大小的照脸镜说,那不,一个来看我的老太太。
那不是你吗?
不是我,我在这儿,她在那儿。
唉!老娘竟然连自己也不认识了。我灵机一动,何不弄面镜子,陪老娘说话?
下午,我去称勾集买了水银镜,天大黑才回家。
第二天吃罢早饭,我在老娘那屋靠墙放了一块五十乘七十公分带框的水银镜,镜子前搁一塑料盆,盆里有白豆有青豆,让老娘坐在小马扎上往另一个空塑料盆里拣青豆,这是给老娘找活干,有活干她就不胡喊乱叫了。
老娘乐坏了,一边拣青豆一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嚷嚷,你是谁呀?我咋没见过你呢?
老娘出门时,也要叫上镜子里的老太太,出来呀!你出来呀!任凭她撕破喉咙,也不见那个老太太出来,急得她在屋门外直跺脚,呜呜呜呜!伤心泪噗嗒噗嗒把台阶滴湿一片。
因为有了镜子,老娘安静许多。我每隔个把小时就去那边看看。老娘仍在拣豆子,和镜子里的老太太有说有笑。
我递给老娘一块蛋糕。
老娘问镜子里的老太太,你吃吗?哎,你也有啊,谁给你的?
我说我给她的。
老娘咬一口,说好吃。好吃吗?她问镜子里的老太太。那个老太太和老娘一样,一面吃一面笑,不一会儿,那块蛋糕就吃完了。
老娘问,还有吗?
有,待会儿我再给你拿。
记着也给她拿,不能光我吃,让人家眼馋。
放心,有你的,就有她的,待会儿我就给你俩拿。
见那些青豆全部分离了出来,我把两个盆子摞一块,端起就走,却被老娘一把抓住。
干嘛端走?不让我俩做活儿了?
青豆已经拣出来了,我给你俩换一盆去。
出门走不多远,我回头看看,见老娘没有跟出来,麻利将青豆倒进白豆中,用手搅搅,端了回去。
午休时,听到老娘大喊大叫。我以为她摔跤了,赶紧起来,过去一看,老娘正拄着拐棍儿在屋里转圈,我松了一口气,问怎么了?
我的钱没了。
老娘的钱都是老三给的,每个春节给一百。我曾说不要给娘钱了,她又不会花。老三认死理,说小时候娘每年给我压岁钱,现在我每年得给老娘增寿钱。我说她脑子都一塌糊涂了,不懂你这份孝心,反倒会给我添乱。事实确实如此,老娘总要把钱藏起来,前头藏,后头忘,让我帮她找,好在每次都找到了。
这次,所有可疑的地方都找过,就是找不到。我有点累,在马扎上坐下,点了支烟,说钱没了就没了,反正你也不会花。
老娘哼哼唧唧,还擤了一把鼻涕,突然说,是不是你拿走了?
我没拿,我真的没拿。
家里没有别人,准是你拿的。
我逗趣道,那不还有个老太太吗?会不会是她把你的钱给藏起来了?
老娘呆愣一下,突然抡起拐棍儿,把那面镜子砸了个稀巴烂。
镜子没了,那个老太太也没了,老娘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这可咋办?我把她赶跑了,往后再没人陪我说话了,呜呜呜呜!
别哭,别哭啊。我安慰道,她去外面遛个弯,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去收拾镜子的碎片,发现了钱。没想到,老娘会把七张百元大钞,塞进镜面后边的塑料隔板里。
那次我在称勾集定做了四块水银镜,这块碎了,还剩三块,过道,厨房,客厅,各放着一块,这样,老娘走到哪儿都有人陪她说话。
我又拿来一块镜子,放好,让老娘看。
老娘破涕为笑,嘿嘿!嘿嘿!她回来了!那不,她回来了!
北院邻居焕琴来串门,以为那屋有两个人,进去一看,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儿。自己和自己说话,这景象的确很滑稽。我眼睛发涩,差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