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尺八去

2015-11-17 15:58/葛
作品 2015年11期
关键词:冯雪峰小薇

文 /葛 芳

宁晴踏进隐谷寺大殿,发现青花布鞋的脚尖已经湿了。义工部签好名,一个叫小王的男子就吩咐她去打扫会客室。拖把、抹布、水桶都是专用的,不可搞混。另外,他还叮嘱了声:“拖把要拿到外头的河里去洗清污浊,不可偷懒。”

宁晴白净的面颊既不微笑也不悲戚。

每年她都给隐谷寺捐功德钱5万。可她依旧怅惘。雨点洒在石雕的观音脸上,庭子里积起了一汪水。宁晴弯腰,擦一个玉壶春瓶,里面插着的几只枯莲蓬头已经有好几年的光景了。就如那时,她和冯雪峰在玄武湖边最初相识。

“你怎么又不理我了?”冯雪峰开口就说这句,把她吓一跳。

他嘿嘿一笑,露出虎牙,衬衣敞着怀,雪白的T恤耀眼。

“别见怪!他是个诗人,帮我们一起来负责策展。”南京接待办的同事解释。

宁晴“噗嗤”笑出来,平日一直和西装笔挺的银行人打交道惯了,现在碰到个诗人,还真觉新鲜。尤其是开口那句话,仿佛他们好过、吵过,像断桥边的白素贞与许仙,又磕碰上了。

策展一下子进行了五天,几乎都是冯雪峰在替她出谋划策。还别说,这诗人点子一个又一个,像放烟花,各色各样,绚丽缤纷。大领导很满意,专门嘉奖。宁晴受用的是和冯雪峰在一起的感觉,风清,月白。她离异整整十年了,坐在企业高管的位置,真有高处不胜寒的孤单感。雪峰待她,是自家姐妹那种亲,也有对邻家女孩那种疼,更有,她说不上来……他眼神扑朔,玄武湖里的水轻快地翻腾着,一会儿绿,一会儿蓝,他凑在她耳边酥酥痒痒地说:“我会到乔平来看你。”

他还真到了乔平市。他来以后,和她一下子熟到骨子里。第一夜,她就轻而易举被他俘虏了。她不是小姑娘,但也不轻佻,高管的位置也让她慎之又慎。但是,在他面前,她就是小姑娘了。他又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摇尾乞怜说:“你怎么又不理我了?”她把他捧在心窝,如果他把她当做一块酥糖点心一口吃了,她也愿意。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小王说:“这两天有台风,把窗户关紧一点。”他侧过身子,瞄了一眼,说:“你加快速度呢,等会帮我一起收拾杂物间。”小王腰里别着一大串钥匙,说话像她的大领导。他应该是义工部总管。

一会儿,宁晴跟着去了杂物间。小王说:“你把这几根钢管搬到隔壁墙角去,这儿犄角旮旯都要收拾干净。”宁晴皱了下眉,小王没看见。宁晴试着搬了三四根,真的很重。她悄悄说了句:“我想去听经。”小王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不容分辩地说:“你跟得上他们诵经?一样的,一样在做事,一样在修行。”

宁晴还是乘着空隙溜出来了。大雄宝殿里在做法事,三位法师身着袈裟,青褐色,还有皂色。六位居士身穿黑色裟衣,磕头作揖。诵经如仙乐。木鱼声不断,它应是在念:“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宁晴不敢冒然闯入,只在殿外站立,默默听,雨丝飘飞不断,廊檐下角落有一尊花岗岩观音菩萨垂下双目静坐。旁坐一尊黑色弥勒佛还未完全从包装箱里取出,袒露上半身,笑意盈盈侧看着旁边的观音。

冯雪峰也总是这样嬉皮笑脸看着她。

有好几次,她试探性说:“要不,你就到乔平来工作?我们生活在一起彼此有照应。”他不吭气了。他的家在西宁,有老婆,有七岁大的儿子。他默想了下,说:“我觉得这样蛮好,双休天咱们聚一下,何必天天在一起?豪猪之间都要寻求距离感,更何况人呢?”宁晴知道他是不愿意伤筋断骨,这样的伤痛自己又何曾没有尝过?一个人吃着冷饭团子去上培训班夜课,丈夫在别处笙歌艳舞,女儿在哇哇啼哭,她恨死了那些不要脸的女人。黄昏的冷寂凝了起来,她拼了命加班,凄哑的秋虫声,夹着些幽冷的霜菊,哪想到她一熬熬出了头,事业青云直上,前三年把女儿送去了美国读书,她听见鸠啼越发落寞。

大厅里传来人声,原来又来了几个义工。宁晴避开她们,绕到后院禅房更为冷僻清幽的地方。

没料到,太湖石、花窗背后,传来一阵缥缈空灵的乐曲,如同一道渐渐淡去的弧线,勾勒出空中铃音隐隐而逝的痕迹。宁晴听得出了神,倚在太湖石上一动不动。吹奏这曲子的乐器,不是箫,也不会是笛,神秘得让人感觉乐器之音无首无尾,却又绵绵不绝,不知音乐来自何方,却又让人无法释怀。宁晴只觉自己在空寂的山谷,簌簌衣巾上落了一身的野花,

曲停。宁晴迈步上前,见一僧人气质沉静,清瘦,背挺得很直。宁晴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她见僧人手里拿的乐器,确实不是箫和笛,竹器根部偏大,她忍不住问师父。

师父说:“这是尺八。”

她问:“我能学吗?”

师父说:“尺八是法器而不是乐器,吹尺八的人也不是演奏家,而是修行的行者。”

她露出淡淡的伤感,又追问到:“我修行到何时才能学?”

师父说:“吹尺八时,一切声音从吹者心中自然流露,心自清彻、天地感通。”

宁晴若有所思,若有所叹。

“如果你一定要学,你去找我的师弟,他已经还俗,专门传授尺八和古琴。”

师父转身时缓缓说了句。

那还俗了的僧人原来法号同渡,现在俗名柳承。他在乔平孤山脚下开了一家“明照道馆”。乔平小城市,宁晴不消半天就打听清楚了。

择了一个好天气,阳光松柔得像一团团蚕丝,宁晴开车去找“明照道馆”。并不是她想象中在青山绿水雾霭之中,也没有晨钟暮鼓声,七拐八弯,却是要穿过农贸市场,在一个小区里。一只猫悄无声息沿着花坛走过。垃圾桶敞开着盖子,苍蝇乱飞。小区楼梯墙壁被层层叠叠的手机号码盖得喘不过气来。

幸好,四楼,不算高。

有人开门。一脚踏进去,真是别样的世界。黄花梨几案上摆着一只两尺高青天细瓷胆瓶,瓶里插着一大捧干枯了的芦花。一股檀香幽幽地从里间潜出。绕过玄关,进大厅,宁晴也算是开了眼界,一面墙上挂着三只古琴,暗紫色流苏垂下来别有情韵。左半边置着一堂紫檀硬木桌椅。落地窗挂上了竹帘,地面铺了竹席,还放了竹垫。茶具、小盆景、点心一应俱全。

一个小伙子迎上来,眉清目秀,唇齿间更比常人多一分清逸。平顶头,中式烟灰色唐装,牙齿白净,一侧天光照过来显得格外莹亮。宁晴已猜出他就是道馆的主人柳承,既然已还俗,不好开口就是阿弥陀佛,她不晓得如何称呼,柳承却是双手合十,把她迎了进去。

今天道馆有活动,雅聚了三五人。两个做生意的男人王总、李总互相乱捧。宁晴本身在生意场上混,对这类人有天生的看不起。还有一位女士,是电视台主持人。大家寒暄几句后,活动正式开始。电视台主持人叫小薇,熟门熟路,给各位泡上了金骏眉,宁晴喝一口,只觉舌尖生香。还未等各感官完全打开,泠泠七弦琴已经拨响。《阳关三叠》,正是宁晴平素爱听的曲子,缓慢而又蓄满了无数的离愁别绪。阳关,冯雪峰出生的地方更是在阳关之外,每次他说要回家暂居一两个月,她就说不上来的郁闷。他儿子七岁,在电话里奶声奶气地向他汇报:“爸爸,我的蚕宝宝开始结茧了——”她藏他手机,藏他的车票,恨不得把他的人也藏起来。她知道自己这样不好,那个女人没有得罪过她宁晴,她为啥要平白无故去掠夺他人的幸福?宁晴孤苦地流一行清泪,知道自己是陷进去了。

柳承端坐着,身体随指法微倾,似一个人在松间静听风吟。

终了,他抚平琴弦,默坐一分钟,起身。小薇带头鼓掌,她年龄应该比宁晴稍微小一些,会打扮,银灰洒朱砂的旗袍,配一条黑红绸巾,走起路来一摇三摆。声音更不消说了,电视台主持人,磁糯中夹着蜜糖一样的销魂味道。在这道馆中,她就是新闻发布人。她说:“诸位,下一曲,《落叶》。”

柳承抬起头,望着众人微微一笑,跪坐下来。他一句话也没有,只是用他的肢体传达意思。宁晴终于再次见到了尺八。柳承双目闭上,安静地吹奏。宁晴也跟着闭上眼,啊,那轻盈而又神秘的声音再次萦绕在她的耳畔,风吹过竹林,一叶飘零,空转迁回……

她忍不住睁眼细瞧了柳承,平头打理得一丝不乱,衣服毫无皱褶,白色的袜子纤尘不染。比冯雪峰还爱干净。她喜欢干净的男生,要指甲不藏污垢,齿缝不留黄渍,当然冯雪峰的干净是随性,柳承的干净是一种细节和习惯。

叶子依旧在翻飞,清幽而不幽怨,空寂却不孤独,宁晴听着听着,却是领悟到了一种超脱尘世之后大彻大悟的空旷与淡定。余音袅袅,风流云散。

柳承睁开眼,说了一句:“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众人唏嘘感慨了下。王总李总嚷嚷着要小薇唱一段昆曲,说:“换换气氛,你这女梅兰芳给我们亮亮嗓子。”

宁晴觉得有些诧异,但新来乍到不便多言。小薇在两男士的吹捧下眼皮也轻佻起来,她打开描金乌漆糖盒,挑了一块松子糖,伸出舌尖舔了几下。然后立起身,笑吟吟抚腮,说:“啊呀,那献丑了,就来一段游园惊梦吧!”

宁晴更觉有点意思,依旧不作声。柳承取来了箫,呜咽开来,小薇身段撒开,一对黑水银眼睛在柳承脸上滴溜溜转着,只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就一唱三叹将袅袅身影儿摇了无数回。王总李总吃吃笑,肥头大耳的生意人,说话做事都一览无遗。

王总说:“你这媚眼应该抛给我和李总。柳承是修行人,不吃你那一套。”

李总在一旁搀和,连说:“是呀,是呀。”

众人后来把话题转到新来的宁晴身上,宁晴只说自己是全职太太,家居休闲,时间无处打发,想来学点东西。

从外相看,外头人是无法揣测出宁晴身份的。她素面朝天,扎一个马尾辫,白净的脸下,掩着几分说不清楚的晨雾,你说她单纯也好,低调也好,宁谧也好,总之她坐在那里不会高声喧哗。但又并不显示她没见过世面,她起身敬酒,端杯的姿势,说话的语调,都是恰倒好处——像枝百合,悄然开放。她身材小巧,臀部的肉不多,显点骨感美。穿的衣料材质也好,颜色不张扬,配上一点吴侬软语,外头人觉得可能她就是居家太太,舒雅、端庄。

从生意圈子里人看来,宁晴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有压场的本领——酒席上有了她的身影,那这场华筵必然以皆大欢喜的氛围结束。她浅浅低语两句,总裁就会点头,她是凭真实能力在沟通,她的英文水平可以与汇丰银行、花旗银行的高管直接对话。寒窗酷暑近二十年的拼搏,造就了一个小女人的魅力。思维敏捷,办事利索。关键是她不骄矜——她从容、轻盈地入座,服务员递上热毛巾,她会说谢谢,男士请她跳舞,她也不推脱,微微一笑。

唯有在冯雪峰面前,她宁晴失了心魂,分不清自己是什么状态。

冯雪峰初到乔平那次,约在咖啡馆见面。闲聊几句后,她就发现冯雪峰的T恤衫怎么线头子都露在外面,再细一瞧,整个衣服都反穿了——她也不揭穿,想象出他心猿意马匆忙出场的情景。他手无意识瞎摸,想掏根烟,哈——脸羞红了,急着问,卫生间在哪里?——逃蹿过去,将衣服穿正了出来。她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实在憋不住了。他从背后抱住她腰,说——别别!笑坏了你的小蛮腰,我赔不起!

肉贴肉搂在一起,她脸噌地红了。从没有在公众场合这样过。她急忙摆手。他装模做样傻傻地问:“为啥摆手?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她只好点头,理好裙衫钻进车里。他一坐到副驾驶位置上,就把头凑过来。她触摸着他的气息,是玄武湖里的水在潋滟晴空下蒸发的气息,他身上哪里还有半点北方人的黄沙味道呢?之后,她就喜欢倚在他胸膛上,听他念他写的诗歌。

她喜欢他的样子,斜跨着腰包,疾步而行,他走路的姿势,甩动的手脚,板寸头发,透露出的完全是一种少年行侠的气息。记得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城市的浮桥上走,他忽然在桥面上趴下来,做俯卧撑状,头探下去看个究竟,这木舟是怎样连接起来,怎样用钢缆、铁锚固定在江面上?——诗人的思维是随性跳跃的,她永远无法猜透他的下一个动作会是什么。但感觉得出,他和她一样对浮桥产生了不可遏止的好奇和迷幻的联想。后来他说,浮桥上残损的圆木桩、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铁锈的洋钉,仿佛身体里的穴位,在呼唤着每一个体验过的黎明与黄昏。

“命运,一卷在手的伤心/蜷缩的,一丝不挂的诗/风从田埂上把我的生平吹来/于是我在灯下端坐,一如/你初恋时莫名的容光。”

诗歌散发出淡淡的伤感,对她来说,像一种不可遏止的魔力。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她觉得她的灵魂变轻盈了,她也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柳承也以为她只是居家太太。正式授课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柳承建议她先学古琴,吹尺八要求太高,还要看修行的缘分——窗外的蜜蜂正围着一团粉色的桃花转悠,她放下心态,不勉强,如果要真学会古琴,也要下番苦功夫的。她手型好,有悟性,勾挑之间已经有了样子。柳承的夸奖像清水淡墨,渐渐地晕染开去,师徒两人都很受益。

有一次,她是应酬之后去道馆学古琴的,也没喝太多酒,她是能把持住的人,但一进“明照道馆”,她贴身文胸沁满了汗珠,脸色也有些酡红,其他徒弟都告辞了,只剩她和柳承面对面坐在窗户下。

宁晴感到一阵微微的眩晕,一股酒意忽然涌上脑门似的,刚才灌下去的两杯花雕开始渐渐着力了。柳承取来冷毛巾,敷在她手下。一杯普洱慢慢入喉,她想起了远在异国的女儿和自己漂浮不定的情感,视线朦胧起来,眼圈也红了,不一会儿,泪珠子簌簌竟掉在琴弦上。

琴是反正学不成了。

柳承称呼她晴姐,柳承说:“晴姐,世上多有烦扰的事,我们真要学会心无挂碍。”宁晴睁开眼的时候,见柳承细长的眼睛流出水一样柔软的东西。月色朦朦,洒在他清白脸庞上,有种摇曳生姿的恍惚感。他的手搭在宁晴的肩膀上,但不僭越,只是一种关心和安慰。宁晴定了定神,想起他出家前的法号:同渡。百年修得同船渡,她相信人和人之间是有缘分的。她轻舒一口气,说:“柳承,晴姐要求的很少——安安稳稳过日子,舒舒坦坦地拥有女人的惬意,一点也不过分。”柳承点点头,也不多话。客厅里挂钟当当敲了八下,柳承才记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宁晴捋起衣袖至厨房,煮了碗葱花鸡蛋阳春面,色泽俱香,面有嚼劲,吃得柳承呲着白牙,朝她直笑。

窗外满天星斗,他们聊起天来。她问他当初为何出家,为何又还俗——说出来也是一段伤心事,五岁死了母亲,兄弟姐妹六七个,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苦巴着脸,只能任人将幺儿带去了江南的隐谷寺。五岁的孩子,一个人默默看着天空发呆,数手里的念珠想家人,寂寞恐慌得像只山上的小羊,只能咩咩叫。整日扫地、念经,所幸的是当住持的圆通法师见他聪明伶俐,教会了他弹古琴和吹尺八。

——至于还俗的原因,柳承没有多说,宁晴望着他葱一样的鼻梁,嫣然一笑,说:“恋爱过吗?还了俗你是肯定要娶妻生子。要不晴姐给你介绍一个?”

滴水观音叶子在窗台口显得异样翠绿。一只从佛堂里抱来的猫被柳承养得油光水滑,它弓着背轻轻巧巧走,有时呜咽一声钻到宁晴怀里撒娇。

宁晴忽然起身,说:“我们去看电影吧,3D版的《泰坦尼克号》。”

他摆手,被宁晴强拉了去。电影宏大凄婉,主题曲如泣如诉。晚场,人不多。宁晴乜斜着眼,发现柳承眼光莹莹,动了情缘。

冯雪峰发来短信,说他公司新换了领导,三年合同期内的员工一律重新调度,可能会把他派到武威,这简直就是把他打回他老家,也好,回家看老婆孩子方便了。

宁晴接到短信时正在一个工程的奠基仪式上,戴着一朵胸花,高跟鞋沾了些泥巴。这项工程投资30个亿,现在看这里是黄沙泥土灰蒙蒙一片,但两年以后会花红柳绿高楼乍起。宁晴蹙眉,手有些微微颤动,她还要代表公司总裁剪彩——她不习惯这样的场景,摄像机对着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不知如何微笑了。

上卫生间时,她把鞋跟上的泥甩掉。她给冯雪峰短信说:“辞职吧,到乔平来。”

他没有回音,每次问到他这种敏感的话题,他就装傻。

诗人就是孩子,这是他和她说起过的。嫁给两类人是痛苦的,一是神经病,二是诗人。当时她听这语言忍不住发笑。后来就习惯了,她把比她年轻几岁的诗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地、柔柔地说:“我愿意痛苦。”

她看见过冯雪峰老婆的照片,很敦厚,胸脯饱满,齐耳短发,她是镇卫生院的护士长。冯雪峰的父亲有糖尿病,她每天下班后负责给公公扎针。冯家养二十只羊三十五亩苹果树,她是顶梁柱,每到丰收季节,她会从单位请好假回果园安排妥当。雪峰咧嘴评价说:“嘿,这女人,比男人还有韧劲。”

难道我没有韧劲?宁晴心里暗暗想。当然这不是数学题,用不着放在一起比大小。

他揉搓着宁晴的乳房时说:“真小,像只小鸽子,但指不定会扑棱棱飞起来。”宁晴脑海里就闪现出他老婆的样子——她的乳房一定鼓鼓囊囊,如出笼的大包子。这样比较着,她的兴致就成了变本加厉的折腾和索取,自己也说不清,她人小劲儿大,竟把雪峰掀翻过来,鸳鸯戏水的苏绣靠枕全都滑到地板上。

欢爱过后,他赤条条趴在枕垫上,说了句:“我假如真和你结婚,咱得婚前财产公正。”宁晴哧溜吸了鼻子。“你的还是你的,别让人以为我冲着什么来的——”他扯着嗓子叫了。宁晴笑着说:“依你,都依你——”她搬上来一道菜,清蒸全鸡。琥珀色大碗冒着热腾腾的气,雪峰裸着上身吃了一大半。

三年了,雪峰一直这样,模棱两可,她不好逼急他,怕一不小心将他逼回宁夏。

其实现在就是了断的最好机会,他若真随公司去了武威,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也终于此了。不可能再像以往一个星期幽会一次,翻云覆雨,各自倾诉。很可能他就在她生命里渐渐淡去,既没有期待的忧伤,也没有幽会的甜蜜,一个人,又恢复到孤独妇人的场景——她吸了口凉气,脚跺着,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她不要!

卫生间的门没有关紧,冲进来一只土狗,小小的,黄褐色的毛。宁晴起初有点惊吓,但小狗摇头摆尾,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讨好一样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工地上到处乱跑。宁晴轻抚了它两下,转身离开了。

这一周末雪峰来得好好和他摊开来讲。在乔平市安排一个职务,对她来说还是三个手指捏田螺——十拿九稳的,关键是,她要任他挑,文化局还是旅游局,还是报社?文化人进文化单位编制,合情合理。一年的收入可以抵他苹果园十年的收成。

前几天,她就在张罗柳承的事情。

柳承还俗,也还是一个穷字。父亲磕磕碰碰找到寺院时,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你二弟患了白血病,躺在床上干瞪眼瞧着天花板——你大哥快要四十岁还是光棍一条。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总不能把他们都送进寺庙一了百了?”父亲眼毛倒插,眼圈开始溃烂,眼睑内粉红色的肉露在外面。同渡法师双手何十,在雨中默立,既然是要帮助众生度一切苦厄,自家亲人哪能不闻不问呢?佛说受如水泡,下雨天,雨点落在水池上,一点一个水泡,一点一个水泡,一下又破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最后一笔勾销。这一生的感受过去了,来生再一生,生生世世……

他应了父亲,还俗,出来挣钱,帮助受苦的亲人。幸亏寺庙里一些居士人脉广,没过两个月就帮他把“明照道馆”建起来,生源也还可以。但解决不了燃眉之急。他对着狭长天井里几朵月季花写书法:

“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

宁晴把道馆客厅里的灯全捻亮了。

宁晴说:“你的雅集可以范围更大一些,档次也更高一些,我来帮你策划,以慈善的名义募捐,来帮助一切在苦海中浮游的人。”

这个建议好。宁晴请了专业人士过来,宣传、会场布置、活动程序各个环节都安排得妥当而又别致。来的都是有菩萨心肠的企业老总,手一挥签张上万元的支票还是轻而易举的。首场就募捐了十五万元,柳承盘腿坐在竹席上,竹席的凉意他是习惯了的,他吹起尺八,他需要进入冥思状态,风,山间的微风在吹来,竹叶飒飒,唯有那一片已经脱离了母体的叶子在打旋,在翻飞,在飘过溪水,在轻轻吟唱。

在明照道馆,宁晴也会不经意看见一些女人用的饰物,纱巾、耳环、明月菩提念珠之类。她微微一笑,嘴角暗牵,这柳承动了情缘,是否一部分归功于她呢?

宁晴一个人在家,安静得听得见池子里锦鲤鱼噼啪戏水的声音。

冯雪峰说好要来,但已经迟到了足足两个小时。打他电话,忙音,再拨,说不在服务区内。不知道胡搞什么。她有些生气。诗人的生活是不打草稿的——他总是这样揶揄自己。练了一会古琴,只觉心浮气躁,琴音也是混沌粗劣的。

十点钟模样,她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说话结结巴巴,他问:“你是宁晴吗?今天隐谷寺有法事,来的人特别多,厨房缺帮手,我看你那天来做义工挺手脚勤快的,你如果空的话,现在能过来帮忙吗?”宁晴听出来了,他是腰间别着一大串钥匙的义工总管小王。

她想了想,去了,把手机拨成静音状态。忙里忙外,倒也一点不得空。大殿内僧人居士数十人念经超度,拜大悲忏。听着禅寺里吟诵声,她默默蠕动着嘴唇,一下子心清心静下来。

穿过走廊时,宁晴又见到上次吹尺八的僧人。他的僧袍被风吹起,衣角上扬,显得更清瘦了。他目光凝神聚在观音菩萨身上,无一句声响,沉静似水。

宁晴忽然想起了包里的手机,急匆匆掏出来看,十来个未接来电,都是冯雪峰的。

冯雪峰显然有股火药味,但没有太发作。下午一点半两人才坐到宁晴公寓的桃花心红木桌椅上。她赔小心,他鼻子里呼呼喷气,她到厨房间上小点心,保姆已经被她放假回家。她给他递拖鞋、泡脚、捶肩,把自己当女仆一样去侍候他。

他抹把脸嘿嘿笑了,说:“我以为你真的不理我了——”口头禅一样的玩笑话,此时听得她心里好像针扎了一般。她小心翼翼提出了那个问题。他还是那副老腔调,既不接话,也不辩驳,晃着个膀子。宁晴径自点了根烟猛抽起来,她在室内转了两圈,居然发现无计可施。

冯雪峰歪着身子躺在沙发里,颈脖里挂了块和田玉,他摩挲把玩着。男人的身体也像块玉,白皙透明,她摩挲过无数回,痴迷地恋着,可是这没心没肺的人,就是不给她一个明确的回音。

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儿子的头像一闪一闪的。宁晴不晓得哪根神经被牵错了,竟抓起他手机径直往窗外扔去,手机“啪嗒”撞在花坛的瓷砖上。

冯雪峰傻了眼,面孔赤紫,他穿上衣裳翻窗而出,好不容易找到手机,屏幕坏了,无论怎么摆弄,手机漆黑一团。宁晴也脸色煞白,她不响,胸脯抖得厉害。

冯雪峰气咻咻说:“我明天出远门。西藏——内蒙——所有的信息都储存在里头。你又何必?”

他的每一次远游、历险对她来说,都是致命的向往和痛苦。他说,有一次,他在雅鲁藏布江游荡,身无分文,胡子拉茬,徒步走了两天,遇上成群的牦牛,兴奋得手舞足蹈,幸好不是狼群啊。不远处——他说,马泉河就像一条银色缎带,铺展在烟云飘渺的雪山脚下,弯弯曲曲把无数晶莹夺目的小湖泊穿缀在一起。牧羊女野性的目光直瞅着他,有丝挑衅,有丝渴盼,他仰面躺下去——澄净、辽阔的高原蓝啊——他抒情着,却隐瞒了后面的故事。

有时,是一大群诗人,乘着火车,纵情达旦地欢乐、饮酒、作诗,他们睡通铺,也有人在墙角旮旯里做爱——他们依旧在高声诵读,男男女女,笑得没有了日夜。宁晴害怕这种没有节制的生活会带来心灵的崩溃。

“摆什么臭架子?你以为有些钱就可以颐指气使了?”冯雪峰说话从来没有这样损人过,今日是发狠了,面孔上青筋也暴出来。

宁晴脑子里嗡嗡一片,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说话也不利索了,她说:“我讨厌你——总是模棱两可的样子——总是逃避——总是只顾自己!自私!”

他可能啥也没听进去,继续骂道:“我平生最厌恶的就是没知识没文化的泼妇——”

宁晴气得咬牙切齿,纵身扑上去,咬他肩膀,两人竟像两只野兽恶狠狠地抱作一团,撕、咬、啃、啮,极尽心中的恶气。折腾到最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剥掉了对方的衣裤,裸露的身体白花花的化成一团。眼泪、鼻涕也是黏糊糊地沾了一面孔。

“死腔!”宁晴骂了句乔平话,冯雪峰听不懂,只在一旁傻笑了。他说:“你刚才的样子,倒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你这女人,辣手的。”

宁晴啪嗒一下耳光落在冯雪峰脸上,她哼哼冷笑了声:“我索性就做回泼妇了,让你厌恶!”

冯雪峰抚着半张脸,做半笑半哭状:“我服输——可是,我手机里的号码假如都取不回来,你怎么个赔偿?”宁晴小声嘀咕:“取不回才好呢,你就当自己人间蒸发了,哪儿也不用去!”

两人似老夫老妻在床上又磨蹭了近一个小时,屁股贴着胸脯,全无一点遮拦了。吵架竟似一帖补药,把两个人关系揉得更浓了,哼哼唧唧抱在一起,嘟嘟囔囔,不知不觉宁晴身体变轻,时间变慢了。

冯雪峰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以奇怪的姿势进入了梦乡,一条腿搭在宁晴的脚上。宁晴拨开那腿,脑海里却回想到了她当年和前夫作战的场景——前夫在外头和不干净的女人厮混后,常常半月廿天不回家,回家又如饿疯了的狗儿急吼吼想上她的身。她裤衩口袋里藏了小剪刀,剪刀是张小泉牌子,亮锃锃地会晃了人的眼——她苦煞了,眼巴巴地指望男人回到自己身边,可是一想起他和那些不干净的身体在一起调笑做事,她连吃下去的隔夜饭也能呕吐出来。前夫洗了身子,穿着短裤,晃悠晃悠进了卧室,把她逼在床角,正要强行突破时,她甩出了张小泉剪刀,还没待她说什么。前夫变了色,连声音也有些战栗,说:“你这女人,想不到,这样辣手!”于是收场,于是彻底和她告别了一纸婚书的束缚。

柳承电话宁晴,说明照道馆要推一场“禅定”的雅集,麻烦晴姐再介绍一些有佛缘且喜乐施的企业老总来参加。时间定了,地点也定了,主持人也定了,关键是哪些重量级别的人到场。宁晴在手机通讯录里圈点了几个人物发短信过去,果然都一一应允了。

主持人却是上次见过面的小薇,这回人多气场也足。小薇打扮得更入行了,雪纺对襟立领裙,配一串明月菩提念珠,她和柳承的服饰搭配显然是动过一番脑筋的。主题是禅定,所以一进道馆檀香就一缕一缕暗送过来,听得见水流、鸟啼,还有若无似无的古琴声。有人小声问:“禅定是什么意思?”小薇就迎上去轻轻解释:“是修菩萨道者的一种静心方法。”

宁晴原想她出场不太方便,但细想都是她牵过去的人,不去也不好。只想依旧保持低调,和这些熟识的人微微点个头,大家也心知肚明了。她挑了件面料好但款式普通色调暗沉的裙子,坐在花窗下静静地喝茶。上次见过的王总、李总也在,他们眼睛咕噜咕噜乱转,似乎注意力全在小薇身上。宁晴呷了口茶,盯着窗外一棵水杉树默默瞧了一会儿——这个小薇,在电视台也属于有些小名气的人。小薇主持民生节目,天天会在新闻节目里露脸,老百姓自然关注地多,据说她闪婚,又火速离婚,和电视台台长关系暧昧,凡是重要新闻报道都有她的份儿。

小薇柔声说:“来,我们一起坐到竹席蒲垫上,可以单盘,也可以双盘,总之盘正了,两肩放松,收下巴,牙齿紧闭,眼睛垂下,不要看外面,要看自己的心,让自己的呼吸慢慢均匀。”

众人窸窸窣窣跟着做了,宁晴不动声色也一起做。小薇继续说:“坐禅能使烦恼永远止息,获得究竟解脱。”宁晴眼睛半闭,她发现小薇挂的那串明月菩提念珠和上次在柳承寝室里见到的一模一样。有些年头了,油光发亮。

柳承上场,吹尺八,弹古琴,一道道程序下来,不觉日光已移到西窗。企业老总们冥想了半天,也终于觉得有些收获,与佛结缘,是求也求不来的事,所以纷纷解囊惜福以求福报。

又是王总、李总起哄,要名主持小薇表演节目来作为压轴戏,在场的男人一律叫好,似乎这场“禅定”的雅集真是太素了,素得让人吃不消。宁晴只看不说话。

小薇的身子微微倾向后面,晃过来,晃过去,突然爆发出一个劲儿,唱了几句:“晓色朦胧转眼醒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换一换 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回味着 夜生活 如梦初醒。”

道馆里传出满堂喝彩声。宁晴辨识出她唱的是周璇的《夜上海》最末一段歌词。似乎是中式餐配了西洋甜点,老总们心满意足,小薇笑意盈盈像只蝴蝶穿梭在他们中间。宁晴始终觉得味道不大对劲,找了个空挡悄悄出门走了。

隔日,她就电话问柳承:“小薇是怎么回事?”

柳承并不多解释,只说:“她也是苦命人。”

宁晴没有追问,进厨房把半盘的糖醋蹄子全倒到垃圾桶,柳承说:“晴姐,你空了再过来,我新教你一曲《关山月》。”

宁晴想了一会儿,问:“这次雅集募捐了多少?够你兄弟治疗白血病的费用吗?”柳承的声音像在云朵里飘:“大半有了,手术也定在下周二。”

宁晴猛地出了一句话:“小薇拿提成吗?”

柳承支支吾吾,没有正面回答。宁晴已经明白了,三两下拨开落地窗帘,院子里栀子花开得雪白招人,香气一团一团扑过来。她并不是十分喜欢这花,香味太浓有时会诱发她的鼻炎,叮嘱了保姆好几次要她去拔掉,却只当耳边风。

宁晴清了清嗓子,说:“柳承,你听晴姐一句话,别和小薇轧得太紧。”

搁掉手机,宁晴心绪明显浮躁起来,说不清什么原因,垃圾桶里馊味溢出来,她赶紧吩咐小保姆将它扔出去。

锦鲤鱼噼啪噼啪在池中甩起了水花,宁晴定期给它们换水,很少喂食,天热,鱼也要吃得清淡,才可太平无事。前日无聊,她分别给四条鱼取了名字,一条叫宁晴,一条叫冯雪峰,一条叫柳承,还有一条,她想了想,取了远在美国女儿的名字。这四条鱼一路尾随着,绕过水草和鹅卵石,自有乐趣,除了那条叫柳承的鱼略微会发呆。

冯雪峰和宁晴厮混了两天,又回南京了,关于工作上调动的事只字未提。宁晴干着急也没有用,只能温火煮青蛙,慢慢将他降服。诗人最是自由散漫,他本质上向往的就是时间的自由和心灵的自由。和他轧了这几年的辰光,宁晴多少能感悟到一点,因此只要在可允许的范围内她绝不干涉。有一次,两人在乡下河边散步,江南鲜藕菱角,微风宜人,野鸭在水面上玩轻功掌上飘的把戏,扑棱扑棱,把两人逗得直笑。宁晴说:“这水面开阔,大概游到对岸要十五分钟。”雪峰与她争辩,说:“不消的,五分钟就可以了。”宁晴眉毛一挑,表明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哪想到他立马脱了上衣、外裤,只剩一条三角裤衩留在身上。他脆生生地说:“你给我计时!”说着“噗通”一声跳进了河中。一泓白水,上下翻动,宁晴急忙环顾四周,幸亏没有其他人。果然,他似水浒里的浪里白条,不断劈波斩浪,游速相当快,到对岸冒出头来恰巧五分钟。宁晴笑得肚皮都疼了,说:“我还以为你是旱鸭子一只呢——”

那个下午,她就跟着他躺在草地上仰看蓝天,什么帐篷、衬垫都用不着。草尖戳着她的脸庞痒痒的,白云朵朵,似千奇百怪的动物淌河而过。率性,她多么喜欢雪峰的率性啊!如果换做是她身旁的高层领导,谁竟然敢在三秒钟内脱了衣裤噗通跳下去?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雪峰说:“我和我老婆结婚,是因为当初我家里逼急了——说我游荡惯了,赶紧找个合适的对象成家,她恰巧受人欺负,想摆脱那破地方,我们俩各有所需,成了。”

“省了好多步骤,晚上就睡在一张床上,一做事,哈,还真是个黄花闺女!她脾气直,性子爽,老的少的,现在全由她照顾。”

宁晴说:“她最大优点就是任由你在外面像风筝一样乱飞。”

雪峰说:“那是,她读书不多,但晓得外面世界精彩,将来也想让娃儿到北京、上海大城市去感受感受。”

宁晴不知道该怎么评判,她听见野风吹在枝桠上,一只灰色鹡鸰鸟掠过河面时发出一警戒声。宁晴想说:“你这样对待她是不公平的。”但咽了下唾沫,终究没讲。白云慢慢浮到她的眼前,她觉得困死懵懂,懒懒地,靠着雪峰的臂弯,眯了会儿。

夜里应酬。宁晴接到银行老总秘书通知,说分管基建、文教的副市长会到场。宁晴素颜化了些淡妆,选一条宝蓝束腰裙子,气质衬得典雅沉静。宴席摆在五星级酒店,仿古铁艺水晶花枝吊灯照得人影影绰绰。两位副市长姗姗来迟,宁晴和老总们一律笑脸相迎,两位市领导一左一右竟都挨着宁晴坐下。20年青花郎酒,喉咙里灌下去真有一剑封喉的刺激性,一小盅一小盅碰杯,宁晴眼睛也有些朦胧起来。酒酣耳热时,一只陌生手,无声地滑过来,静静一搭,落在她腰间,然后又收回。宁晴吃不准是左边伸过来的手,还是右边方向的手,只能两边会意,嫣然巧笑。后来终于找到机会和负责文教的副市长依偎密谈时,她说:“文化人才的引进对推动一个城市的文化产业发展有至关重要的印象,您作为副市长高瞻远瞩,敬仰!——我一个朋友,全国著名诗人,对咱乔平这块宝地情有独钟,您看——”话说了半截,副市长要她干了杯中的酒,忽然,他脑袋一拍,夺下她手中杯子,全部倒入扎壶,还把自己的酒也加到壶里,说:“你用壶搞一下!”宁晴头皮有点发烫,半壶酒实在超出她的限量。

副市长眼睛直盯着半壶酒,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一只手无意识地搭过来,恰巧落在宁晴腰眼上。宁晴脖子一仰,火辣辣煎熬了片刻,竟也无事。她顺手推舟,说:“您也要到位!”“当然!”副市长喝酒像吃白开水一样,不需要前奏,径直往嘴里一倒。他喷着酒气的嘴巴凑到宁晴耳边,问:“啊满意?”她的脸如赤霞一般云雾蒸腾。她喃喃低语,“我诗人朋友的事要交代给您了。”“一句话。”副市长言简意赅。

那夜怎么离席的?宁晴出现了阶段性的失忆,死活回想不起来。

还好,小保姆开门,服侍料理周到,第二天她小心翼翼对宁晴说:“姐,酒会伤肝,你啊记得起到底喝了多少酒?你又是吐又是哭,弄得我心里也酸酸的,今后还是少喝一点吧。”

宁晴煞得脸也白了,她问:“我没失态吧?谁送我回家的?”

“你们公司的吴秘书。你到家时还很正常啊,放心喽。”小保姆可爱地吐了下舌头。

宁晴终究有点不放心,冒昧和负责文教的副市长发了条短信。不消一分钟,手机有了回复:宁总风度怡人,如空谷幽兰,牵挂。

宁晴十天没去学弹古琴,柳承来电话了,问晴姐是否生他气了?

这话问得宁晴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不必太过表示,她轻咳一下,表示没那回事。她反而关心起他兄弟,问:“手术如何?护工请好没有?有难处跟我说好了。”

柳承的声音在电话里也像一片竹叶在飞。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谢晴姐操心,都安排妥当了。你若有空的话,今晚学弹《关山月》。”

好像有极淡极淡的心绪,但他又不表露。也许的确没有什么事,宁晴也不愿意去太多过问。那一晚的白酒让她几乎调养了整整一个星期才缓过来。幸好,副市长时不时有短信过来,文山会海中他也需要风花雪月来调节,言语并不轻佻,还兼有一定文学修养,譬如说他会引用“众里寻他千百度”、“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等诗句,实属罕见。

黄昏,有一丝朦胧的云缠绕在天边。宁晴开了车在城里瞎转,脑子里七想八想,不一会来到了孤山脚下“明照道馆”。一推门,就闻到一种上好的沉香。柳承说:“这是泰国黑油皮,味道很特别,我给晴姐你留了一些。”

宁晴细看柳承,清清白白,颀长,身体的态度,可感可亲。她有些摇晃,四十岁的女人,到底禁不起酒精的强力冲击,她发誓再也不会这样胡喝了。柳承要扶住宁晴,宁晴摆摆手,微笑着自嘲:“还不至于那么老眼昏花。”

道馆里没有其他人。

沉香袅袅,竹帘轻微浮动。

宁晴喜欢这样清清静静,和柳承面对面坐着。喝的茶是阳羡红,茶汤色泽很纯。柳承把古琴架好,先调音,一根弦一根弦拨弄,侧耳倾听瞬间已经有了清幽味。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宁晴喜欢李太白的这首古诗。哎,绕来绕去总离不了冯雪峰生活的大西北。把杂念赶掉,先学了琴再说——

柳承凑近身来,提醒她弹泛音时左手徽位要准,速度要快,一触而起,否则泛音里有了散音就不好听了。泛音与天对应,声音空灵飘渺——他示范了下,果然,空旷苍凉的气息袭上来,渐渐淹没了柳承。

柳承完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了。黑色上衣,白色袜子。手指拂动,身体微倾。宁晴怔怔地,目不转睛盯着柳承,他刻意在奉承她吗?没有,他弹琴时一贯如此投入。那丝云朵飘悠过来,透过竹帘映衬到他洁静的脸上。他好像有心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这是他常对她提起的一句佛家语言。

他身上的气息,随着身体的态度,也在拂撒过来。青柠味。

宁晴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柳承说:“你来试试吧。”

宁晴不伸手,只讲,“你弹,我听。”

柳承笑了,白皙的牙齿露出来。“怎么?晴姐今天也赖学了?”

他俏皮地去刮她鼻尖,宁晴整个儿人的心飞了出去,一定神,她板下脸,抿嘴说:“不许和晴姐打闹。”

柳承还是有点嘻嘻哈哈,说“把手心朝上,挨老师板子。”话没说完,就去抓宁晴的手,瞬间宁晴慌张得如有只鸽子在胸间乱闯乱飞,这个小子愈发无礼了!——他手指修长,握着她的时候铿锵有力——她的心噗噗急跳,她听见钥匙转锁孔的声音,果然,有人推门进来了,谁居然会有他房间的钥匙——她赶紧抽回双手,正襟危坐,脸颊绯红。

柳承脸上也是惊愕的表情,但赶紧回了原位置。

那人绕过玄关进了大厅。宁晴定晴一看,吸了口凉气,是小薇。

小薇也颇觉意外,随即脸上堆出笑,说,:“呦,晴姐现在成稀客了,难得过来。”

宁晴听后只微微一笑。她不想再坐下去,说:“有事,先回了。”转身时她对柳承又落下一句话:“雅集这种活动不要随便去开展,事先得和我通个气。”

柳承一口应承,“是,是。”

小薇手上还拎着一把鸡毛菜、一条鱼。俨然她是来当女主人的。她惊异地瞧着宁晴说话时的姿态,一直以来她就把宁晴当成居家太太,不问世事的那种,哪料到一开口,气场十足。

柳承送宁晴出门,而且执意要送她到楼下,宁晴也不拒绝。下楼梯时两人一前一后,柳承忽然变得笨嘴拙舌,喊了声晴姐,顿时又语塞了。宁晴猜得到他心里的矛盾,也不去数落他。仍旧似往常一样轻声慢语地说:“有一些浑水你趟不得。”

临走时,她给柳承翻了翻衣领,长姐一样拍拍他的肩膀,说:“好自为之。”

车子七拐八弯,宁晴开着,差点又迷失了方向。最近一直是这样的状态,脑子不听使唤,这不好——细细分辨,无意识中她竟开到了隐谷寺。寺庙的大门已关闭,边门还开着。三只黄色土狗见了她摇头摆尾。挂着一大串钥匙的王总管恰巧抬脚出来,见到宁晴,很欣喜,说:“明天月半,香客多,你来帮忙。”

宁晴答应了去寺庙当义工,就把其他事情都推了。

手机也开成静音状态。擦桌、抹凳、淘米、洗菜,一样一样心平气和去做。香客一茬接一茬,烧香磕头者前呼后拥。这隐谷寺和其他旅游景点的寺庙有区别,它从不会宰人一刀乱收钱。凡是香客,进庙免费赠送三支香,功德钱自愿。无论你是贫富贵贱,进庙后一律平等。乡下老太们心甘情愿赶两个小时路程来磕头。初一十五自然是门庭若市。宁晴喜欢平时日脚,尤其是下午,师傅们休息,整个寺庙安静极了,她伏在进庙处的台几上打个盹,三只黄狗在她脚边绕来绕去,听风吹铜铃叮叮作响。宁晴有时想,这个境界现世很多人是感受不到的。

小王说:“风是野风。水是活水。隐谷寺的风水是最好的。”

小王是附近村民,从小结佛缘,结婚生子后还是喜欢到寺庙做事,庙里大小杂活全由他招揽安排。小王从不问宁晴家事,只说她面善心慈,有旺夫相。

宁晴淡淡一笑。其实一天忙下来,胳膊、腿关节处还是挺酸痛的。回到家,小保姆要给她按摩几个时辰才能稍感舒服。不过这是两码事。冯雪峰不晓得她还有这些事要忙。

出门时,宁晴又遇见了柳承的师兄。他法号圆胜。数月不见,更俊朗雅逸。宁晴从他身后经过,看他背影,只觉清气满乾坤。

冯雪峰说下午三点到。小保姆在,她给他另开了酒店房间。他提议晚上到云湖边吃大闸蟹。别的西北人一听说去吃大闸蟹,眉毛都会拧成一团,怕烦——蟹脚蟹壳剥起来烦死人,一不小心还会戳破嘴唇。冯雪峰倒好,地地道道成了江南人,要蘸镇江香醋、鲜姜,慢条斯理,一只蟹吃半个时辰,慢工出细活,十足一个美食家。

三点模样,宁晴从寺庙出来,手机里跳出无数短信,其中一条是负责文教的副市长来的。他说:“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今晚2046公馆金秋蟹宴。不见不散。”文绉绉几句,属于他的风格。宁晴一下子犯难了,肯定要去赴这个宴,2046公馆她也清楚,是乔平城顶级的几家会所,但不清楚有哪些人出场,自己穿什么服装合适?

冯雪峰看见宁晴,也像寺庙的几只土狗,摇尾乞怜。关好门,拉好窗帘,生吞活剥,一番活计。雪峰说:“我要做一个蟹文化的策展。索性自己先好好去尝个鲜。”

宁晴斜躺在床上,云遮雾绕含糊了一番,才说出今晚临时有应酬。通常情况下雪峰都是通情达理,晓得她在这个位置上免不了有大大小小应酬。今日却似孩子卯上了劲,一脸不开心。问:“哪个约了你?”

宁晴应了声:“市级重要领导。”

雪峰又问:“哪个重要角色?”

宁晴愣了片刻,她怕直言相告会伤了他,待事情成功后再迂回曲折告诉他也无妨。

她莞尔笑了:“你管那么多干嘛?我得陪总裁一起去,还不是银行贷款这类事!”

雪峰说:“你可以提前离席,能早则早——我在房间等你。”

从酒店出来,宁晴行色匆匆直冲家门。冯雪峰就是那样,诗人性情,孩子脾气,哄哄就会好的,不必过分多虑,眼前事最重要,若能把冯雪峰作为文化人才引进纳入编制的事情敲定,就万事大吉了。

梳洗、打扮、换衣裳。宁晴一边穿真丝双绉琵琶襟旗袍,一边在疑惑,她实在吃不准副市长是请她单独赴约,还是一个小圈子?又不好短信去问。旗袍开叉有点高,到大腿根部,是否合适?时间流逝得太快,不消一会儿,已经五点多了。高峰段路上堵车堵得厉害。2046公馆在孤山山坳深处。要绕一个湖,爬一个山坡才到。风景是绝好的,登临送目可以俯瞰整个小城。

宁晴定定神,踏进2046公馆时已是霞色漫天。果然,她的疑虑是有道理的。副市长一个人在包厢里拱手恭候她的驾到。副市长就是姓傅。他即使做到了正市长也被人称作副市长,委实有点不舒服。但现在人聪明,只呼“市长”两个字。副市长见了宁晴,定漾漾的眼神有了流光溢彩。这儿没有第三者,无需掩饰。宁晴料想自己能吃得定他,反而不慌张了。芙蓉炒蟹粉、蟹肉炒虾仁、蟹黄意面、姜蓉清蒸大闸蟹……各色各样的做法,让人眼花缭乱。副市长说吃蟹要配花雕,绍兴二十年的女儿红,煞念。

宁晴想花雕也是她可控范围之内,并不推拒,一人两瓶放在桌上。言笑晏晏间,公馆领班还安排了评弹。女的圆襟旗袍,和宁晴有得一拼,男的一身银灰长衫,俊逸自然。琵琶弦子,拨弦三两声,就开唱了。唱了《珍珠塔》选段。“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 与你是一别无料是两载外,害得我么望穿双眼遥无音。”声声婉转清幽。蒋调、尤调,副市长都能辨识清楚,看来是个评弹迷。夜风拂来,有丹桂甜香。山间蟋蟀虫雀啼叫数声,添了几许清净。

待说书先生退出,副市长的手已撩到宁晴旗袍开叉处。花雕酒劲大,两瓶二十年的花雕不亚于半斤白酒。宁晴又似十天前的一次,云蒸霞蔚起来,软绵绵身体没了劲道。刚刚还是弦子声声,虫鸣萦耳,顷刻间成了副市长的秘密私语。月移花影夜阑珊,一宿混沌。

宁晴做了一个梦。

梦里进了一个宅院。宅院的前厅只摆放着一堂精巧的红木几椅,几案上隔着一套景泰蓝的瓶尊,一只观音尊里斜插了几枝万年青。一个海清长衫的男子,影影绰绰,从屏风后闪现,面孔清白,像是柳承,又像冯雪峰,也有几分像唱评弹的先生,再细看,似乎是副市长。

搞七捻三,真是弄不清楚了。头晕沉沉,一觉又踩在棉花里。宁晴想自己人到中年,依旧有不知身栖何处的漂泊感和虚无感,不觉流下两行清泪。懒洋洋穿着好,好像手心里一股蟹腥气,怎么洗也洗不掉。她打冯雪峰手机,盲音。她没有气力和他生气。关节处酸痛得厉害,胳膊抬不起来,脚迈不开来,只剩一颗心脏有气无力地跳动着。

打酒店电话,无人接听,问前台,说客人大清早已经退房了。

编制差不多已经落实了,人却跑了——宁晴想不至于这番狗血,雪峰只会闹一时的情绪,终究还是会回来的。她想想雪峰的老婆,一年四季任男人在外面乱飞,早没有了夫妻之实。但她扛得住,种苹果树,服侍公婆,料理孩子,期待着孩子到大城市闯天下。她比宁晴年轻得多,才三十四岁,如狼似虎的年龄——却不急躁不恼怒,不贪、不嗔,是真正有佛心的人。宁晴轻舒一口气,看见太阳在浅蓝色的天空里,亮得化成了一团不成形的白光。

迷迷糊糊在床上歪睡到晌午,拨冯雪峰电话,关机。

宁晴有种不祥之兆,但不愿往深处细想。再等等,人生太多的事情急不了。公司总裁要她去主持下午三点的会议。投资30个亿的工程目前进展一般,开工没多久就出现了安全事故问题,一个工人从五米高脚手架上摔下来,造成痴呆和半身瘫痪,家里人哭哭啼啼,轮番坐在公司大厅闹事,这种事情最棘手了。宁晴心里默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洗洗脸,出门了。

会议上,有人小声嘀咕,“索性摔死了,倒好处理,现在半死不活,有的烦了。”

宁晴又紧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整个下午虚汗不断,手脚发麻,这是血脉不通的症状,或者是肾虚所致?她迅速用手机上网查了下,果真,近日来脱发现象严重,卫生间到处是她细细密密的长发;夜尿增多,折腾得一晚根本不能好好入睡——这些都是肾虚表现。她脑壳嗡嗡作响,昨晚月移花影,人鬼情未了——那一刹,她竟又联想到了她的前夫,又脏又丑又臭的身体。可惜昨晚,她身上没有勇气来藏张小泉剪刀。假山上的流水淙淙,在半夜里格外清晰,她闭着眼睛,还听见风声,呜呜呜地吹,风里应该有竹叶在飘飞。有一首诗,竟从脑海里跳出来:听了雁声,动了乡愁/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这是冯雪峰推荐给她现代诗人卞之琳的作品。那一阶段,她迷尺八迷得要命。回到别墅就把音响打开,听幽幽曲音流泻而出。可惜,尺八虽源于中国,但南宋以后一直在日本得到传承和发展,甚至被称之为日本民族乐器。冯雪峰说到此处,就愤愤然,“小日本!——他妈的,什么都和我们争啊抢啊!”冯雪峰较劲起来,比牛还犟。他抵制一切日货。吃的,用的,凡事和日本搭边,他都拒绝。宁晴知道他脾性,好好好,不跟他争,由他去!

两天过去了,冯雪峰一直关机。他可能在雪山之巅,或者喀纳斯湖边,也有可能他躺在格桑花盛开的草原上,一个人,真正地把自己放到天涯海角去流浪。

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工人昨天夜里脖子一歪,死在急症室里了。家里人不知有什么神功,居然偷尸,大清早将尸体运到公司门口,亲戚朋友数百人拉起手搭成了人墙,嚎哭、抗议,110联动、公安系统都出动了。总裁生气得要命,要宁晴出面首先将媒体的嘴巴封住,千万别被他们八卦得离了谱。其次是消除社会不良影响,怎么有用怎么支招。第三搞定这些家属,无非就是钱嘛——咱不差钱,但不能无原则乱给,要花最小的成本去解决问题,但得让他们坚决不能再闹事。

柳承也听说了宁晴面临的头痛事。特地赶来,和宁晴在花窗下喝茶,他带了嵩山古寺里请来的定神丸送给宁晴。丸子小而黑,晶亮晶亮,柳承说专治心气虚弱、神志不宁。宁晴看上去略略有些憔悴,眼角细纹如一夜之间画上去的。柳承轻轻说:“去给死者超度吧,或许他们家属心理会好受些。像他这种非正常死亡的人做鬼是很痛苦的,每七天都会把死亡的过程重复一遍。所以,超度能让他和他的家人都得安宁。”

宁晴黯然中点了点头,刚要联系对方,柳承揿住她手说:“先别忙,你得告诉他们,我们会请修行最好的法师来做,到时亲朋好友参加的越多,法事的效果最好,因为毕竟有亲属血缘关系。至诚感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会多做几次法事,让死者安息。”

柳承看着宁晴,很温暖的眼神:“这种事情要当面谈,显得诚恳。”

“我陪你去。我来讲。”他扶住她肩膀。

事不宜迟。两人赶到棚户区。苍蝇与他们擦肩而过,恶臭气随处散发。柳承清白面孔、颀长身材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地方,确实很有定力。他的嗓音低沉,似乎追随着这样的嗓音可以上天入地。话不用多说,五六句,七八句,听的人心服口服,连连点头。定好日期,返回。

十一

香炉里的烟,已经燃尽了。

宁晴心灰意冷。冯雪峰的手机连续关机一周。他可能真要自己当空气一样在人间蒸发了。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宁晴越想越毛骨悚然,汗毛倒竖,幸亏最近几天新闻里没有狞厉恐怖的事出现,前一阵子还听说下水管道堵塞,结果挖出来一具无名男尸——那个社区的居民大都呕吐了,有的还发了癫痫症和抑郁症。真是难以想象,乱了,好像一切都乱了阵脚。宁晴的心悬在半空,手颤颤抖抖,终于打电话给他们公司,对方说他辞职了,去哪儿也不清楚——宁晴慌得手机也掉了。好半天缓过神来,还好,他没死,只不过跑了。他喜欢流浪的,喜欢永远在路上,喜欢漂泊无依的感觉。这是他以前一直强调过的。

她算是明白了。

以前,他们争论过一次人生观的问题。

他说:“心无所依,是最高的境界。”

她吃吃笑他,说:“我要心有所依。”

他辩驳说:“一定要有依靠依恋,太累。人生要活的自在。”

她面对白墙,期期艾艾说:“我是女人啊!”

他笑了,“女人男人一回事。”

她又说:“我是凡人,你是诗人。”

她希望花好月圆,好景常在。谁能料想等到事情有了眉目即将成功时,他却临阵脱逃了?宁晴做了一道菜,豆泥芙蓉蛋,把剁得极细的土豆泥,用高汤调匀,再用已煎好的蛋饼裹了上蒸锅。他最喜欢吃这菜。现在只好一个人来品尝,吃着吃着,噎了,一边呕一边流泪。

她原想电话打到他老家去,但问了又有什么意思?他老婆并不挂念他,却有很自在生活的状态,洒扫庭院、种植果木,与公婆孩子相处和和睦睦,没一点怨气。她宁晴若真打了电话,才显得可笑。

乔平的秋雨一层比一层寒。巷子里,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积水。雨,淅淅沥沥,洒在屋檐上,发出沙沙沙的微响。宁晴看着黑漆漆的夜,全无睡意。她脑海里满是隐谷寺那次偶遇别人做法事的场景。诵经如仙乐,木鱼声声。法师们穿着青褐色的裟衣如在梦中穿梭。“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她记得当时自己有当头棒喝的顿悟感。

宁晴长叹一口气,暮色中揉揉自己的太阳穴,酸痛不已。碰到鸳鸯戏水的苏绣靠枕,凉飕飕的寒意像长着一百只脚的蜈蚣直往上窜。黯然中宁晴抽泣了几声,仿佛人生的命运又回到原来的状态,虚无、空荡荡。

好不容易睡着觉。突然之间,宁晴感觉有千斤重物压身朦朦胧胧喘不过气来,好像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直逼全身。天哪,一团黑乎乎的暗影压着她,逼着她行那事。他似乎长着角,又似乎青面獠牙。宁晴想喊又叫不出来,想起身,想要张开眼睛,却无法动作。嘴巴像被锁住了一样,根本无法开口说话。她颓废仰躺,全身肌肉张力瘫痪,只听一阵阵嗡嗡作响,羞辱的泪水流下来直接淌到耳朵里。挣扎好长一段时间后,宁晴才缓缓使上劲,睁开眼,却是噩梦一场。

宁晴已是满头大汗,羞愧难当。

“鬼上身”只是以前听村子上老人说起过。哪料到今日应验到她宁晴身上,她吓得魂飞魄散,但身子骨一会儿重,一会儿轻,是行了房事后的感觉。屋外雨还连接不断,水流啊流啊,从巷子青石板缝隙一直流到下水道……通到河里,转一转,滑到湖里。湖里有水草气,宁晴好久没有闻见这样的气息了。

新闻里说,西北地区发生旱情。尤其是宁夏,连续两个月没下一滴雨。土地干裂,庄稼枯焦,连人的饮用水都成问题。如今的天气,变化无常,谁能说得清呢?要么洪灾,要么旱灾——宁晴枯坐在沙发里,想那苹果树两个月没喝到一滴水会是怎样的焦渴,女主人又是如何的忧心如焚。他突然回了家,仿佛电影镜头一般,浪子回头,脚步日趋轻盈,家人又该是如何欣喜。

江南的雨越下越大了,噼噼啪啪,雨里还夹杂着几声狗叫。天色渐亮,空气里散发着清寒之味。日子走得太快,不觉已是中秋了。

十二

明照道馆柳承上了晚报会客室。整版宣传,还配有柳承的照片——平顶头,中式烟灰色唐装,牙齿白净。一如宁晴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报纸上报道了柳承作为尺八的传承人,在北京举办了一场尺八专业演奏,下半年他将作为中国代表首次登上世界尺八大会演奏的舞台。

宁晴在办公室翻看报纸,着实吃了一惊。

柳承在记者前侃侃而谈,并不拘束,既专业又幽默,他说尺八作为一门古老、冷门的艺术,可能现场听过专业演奏的听众不会超过两桌麻将的人。的确,尺八源自中国,作为庙堂音乐存在。后来禅宗文化的盛行,使尺八成为一种法器,日本的僧人将它传到日本发展成为本国的民乐,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现在尺八在欧洲、美洲同样被人们喜欢,日趋全球化。

柳承微笑,面孔白皙,手指细长。他说,之前他也是个僧人,在南京鸡鸣寺里,有一次中日两国文化交流,恰巧他在负责接待。一位日本的僧人在佛殿前吹了一首尺八曲子《空庭》,如此恬淡、虚无,把他深深震撼了。日本文化交流团怀着尺八寻根的念头,想报恩、反哺,就把尺八的吹奏艺术教会了他柳承。

宁晴一屁股坐下来,脑袋嗡嗡作响。

她不晓得柳承这些说辞是为了采访专门准备的,还是事实原本如此?或者是记者们的胡说八道?现在的媒体,吹牛不打草稿,真真假假把老百姓绕得晕头转向。她想拨柳承电话,手臂却有千斤重。这一个月,有多少可笑的场面在她眼前出现,她失眠得厉害,空洞洞的夜晚,只有孤星在天边闪啊闪的。前夜,她梦见自己把柳承揉在了怀里,夜已熟睡,月光照到他青白的胸膛和纤细的腰肢。她滚热的面腮贴上去时,清泪直流。他还是头一次行事,怯怯里带着游戏般的可爱。她说,没事,没事。仿佛诱拐着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她心慌意乱地溜进了青石板巷子。

醒来她的心搅成一团麻,觉得自己无耻到了极点,梦是潜意识的显现——宁晴发现自己心欲癫狂,不晓得会被拉到哪个境地。

办公室有敲门声,敲得断断续续。

有人在外头戚戚促促。

宁晴说了:“请进。”

外头人还是有些踟蹰。

宁晴只得起身去开门。

柳承和小薇,手拉手,眼里闪耀着光芒。

宁晴一怔,往后退,将两人迎进屋。柳承依旧称呼她:“晴姐。”小薇也羞涩地跟着叫:“晴姐。”宁晴脸上忙堆起微笑,头皮却在发麻。墙角的一支莲蓬头似乎在摇晃起来。

小薇从坤包里取出一张粉红色的卡片,不消说,是一张结婚请帖。

莲蓬头曼妙得跳起了舞,江南采莲的胜景都在眼前了。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柳承洁白的牙齿,朝她眨着眼,他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说:“晴姐,下周五,我和小薇的婚礼你一定准时参加,我们——”他停顿片刻,向小薇看了一眼,“我们还要请你当证婚人,你千万要给个面子啊!”

宁晴转过脸去,这才注意,小薇穿着一身绛红的丝绒旗袍,莹白的耳垂露在发外,上面吊着一丸碧玺坠子。小薇的手臂似藕节,鲜白。她一脸诚恳,眼巴巴期待着。宁晴捧起她的手,细细看了眼,然后意味深长说了声:“祝贺!”

婚礼自然要参加,而且打扮要别致、雅洁。宁晴看镜中的自己,委实憔悴了不少,于是花了不少辰光到美容院滋润了下。婚礼并不铺张,选择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十几桌酒席,还有一个小舞台,架着古琴,不像婚礼,倒像是雅集。来的宾客大多是熟面孔,王总、李总老早在那儿插科打诨了,还有不少宁晴手机通讯录里的人物,如今他们也都成了柳承小薇的好朋友了。电视台台长也出席了。宁晴的眼睛扫过去,一愣,竟然副市长也到了,只是穿了件蟹青中式上衣,拿着折扇,坐在屏风后很低调的样子。

一定是小薇的本事,把各路人物都请到了。

小薇今日不知道会上演什么?《游园惊梦》还是《夜上海》?她总有她的法术,把来宾降得服服帖帖。但今儿身份不同,当新娘的人应该有所收敛。宁晴早上起来只喝了一杯白开水,便觉得五味杂陈,眼睛蒙蒙地仿佛上了层霜一样,窗外桂花香飞逸到别家院子,她叹了口气,想给柳承去个电话,想了一上午,也还是没有拨。

小薇笑吟吟,据说是第三次婚姻了,看上去还像个小姑娘,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一笑就有酒窝旋出。有人起哄,说要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历。她也不推脱,大大方方说:“是我倒追他呀,我迷上了尺八——迷得要死——做他的粉丝,心甘情愿陪着他。那夜,我们去看了《泰坦尼克号》,看到杰克为了萝丝沉入海底时,他动了情缘,我就拉着他的手,说——今夜我们不睡觉,等天明!等到九点,民政局开门,咱们就去领结婚证!你去不去?他傻乎乎地说,嗯。结果我们就在城墙脚下看了一夜星星,星星眨呀眨的,我的心欢喜得咚咚咚跳,人间最好的东西——是欢喜。现在,终于被我抓住了!”

一口热辣辣的酒,堵在宁晴胸口。她眯起眼,眼前山影曈曈,万壑风流。

柳承吹起了尺八,一尺八寸长的尺八,魔力无穷,它悠远、寂寞,似乎无所指,又似乎把什么都囊括在窄窄的竹器根部。十几桌的人安静下来,听得见山那边铃音和鸟雀之声。

一条短信,像秋日里的蟋蟀在叫,衰弱无力。宁晴低头一瞧,陌生号码,原想不理,但还是翻开了瞧了下:

“命运,一卷在手的伤心/蜷缩的,一丝不挂的诗。”

她仿佛被什么击中,千头万绪,扭扎成了一条绳,绳子又成了一条蛇,呼呼呼呼在风中一路向远处的山游曳。她不知道风的方向,也不清楚自己的游踪,只觉有一股血腥气在推着自己。尺八,要命的、孤独的、迷惑人的尺八乐曲在清幽处徘徊,她手脚悬空——不,她手脚退化,浑身长满鳞片,她仓惶滑入草丛,疲惫地喘气。

十三

中秋月圆,花影婆娑。

女儿在电子邮箱里发了一张节日贺卡,在美国能记起中国传统节日也算是不错了。

怎么形容今儿的天气呢?月亮亮得发白,明晃晃的,铺了一地的水银色。空气里流淌着一种清香的气息,使人忍不住有吸了一口再猛吸一口的念头。露水,也有了。一大滴,一大滴,满是。宁晴穿着青花布鞋,拎着一桶从花鸟市场买来的鱼和乌龟。

别着一大串钥匙总管的小王走在最前头,他挑着两大桶鱼,晃悠晃悠。大队人马到了云湖边,这儿已经设了香案,备了净水柳枝,并在中间供了观世音菩萨像。放生仪式开始。

云湖景色雅致清幽,湖面泛着泠泠光泽,一盏盏莲花灯逐水而淌。圆胜法师在吹尺八,空灵之音消散在水汽之间,天地感通。

宁晴蹲下身去,水有些凉意,但很舒服。她倾倒水桶,鱼儿们探入水中,“啪嗒”甩了一下尾,就不见了。客厅里鱼缸中的四条锦鲤鱼也被她一起带来了,扎在塑料袋里。她寻了一个偏僻处,望着月亮,望着幽静的水面,念了几遍《大悲咒》和《往生咒》,逐一将四条鱼放入水中。说来蹊跷,这四条不似前面一桶买来的鱼,得了灵性似的,游入湖中时,还不时回头看了宁晴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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