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厘
接过牛皮纸口袋,大桂眼前亮了一下,好像当初接过肉团儿似的大亮。心口鼓胀起来,一些东西在里面蹦哒蹿腾,撒星星似的飞出来。
昨晚下了一场雪,都进阳历年了,才下了一场像样的雪。罗马花园里,干了枝儿的樱花,桃花,梧桐,合欢,还有叫不上名看着稀罕的树,一夜里都花枝摇曳起来。院子里的树各开各的花,开花时节,像那斯文的人,静静开自己的花,一点不招摇。过去,大桂喜欢的是牡丹芍药那样的大丽花,觉得那样大朵大朵艳红艳粉的才叫花。这几年,看惯了这些不打眼的花和树,明白了什么叫雅。这花也和人一样,那牡丹一样招眼,香味呛鼻的人,远远看着行,千万不能招惹,招惹上,可能转眼就长出獠牙来了。这些不妖不艳的花树,耐看,经端详,清清淡淡的,越看越爽心,幽幽的香气能让人醉在里面。
一串串绒球似的雪团坠在枝条上,高高低低。大桂觉得眼下的银白晶莹比开花时还好看,像那群聋哑孩子在跳舞,上百只纤柔的胳膊,款款舞动,舞出一张硕大的剪纸。这剪纸的底衬是一栋栋米黄色小房,灰褐色树干,素白素净的,像大亮收在月饼盒里的圣诞卡,那上面的风景跟这一样。
不知不觉中走到地方,在电子触屏上按下一串密码,咔的一声响后,双开门张开一道缝。手机就是这时响的,是徐姐。
下来了。
徐姐的大嗓门调门比平时高,又尖又飘。要不是好消息,她不会主动打电话,也不会这么大嚷大叫的。
两寸厚的金属门在身后嗒的一声自动关上。大桂进到屋子里,坐在脚下的地垫上。
多会过来啊。
浓重的困意忽然涌上来,靠在冰凉宽大的铁门上,身上的劲儿一下没了。墨绿色植绒地垫密实又松软,小时候五月天里在山坡上放羊,脚下那片草甸子就像这样。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躺在草甸子上,照在脸上的太阳光,像洒下一片小密虫,在脸上不停地爬,抓痒痒似的,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多会过来啊。
是电话那头在说话吗?声音听起来那么远,好像从几十年那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当初大桂进到这个城里,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声召唤等着她。
大桂住在陵北路,“陵北路2—3号”是她住的那栋楼的蓝牌号,3单元6楼2号是她家。早年前这里叫陵北小区,和警卫把持花木茂盛的国宾馆隔街相望。几年前小区要拆迁的时候大家才知道,那条穿过小区北门和南门的小马路,原来是条区界线,路东和路西分属两个市区。在老城人眼里,路西所属的城区是郊区,城边子。有陵北小区之前,路西往西一大片都是菜地,叫罗家屯。后来有人在菜地路边摆起菜摊儿,越摆越多,摆成一条街,成了声名卓著的罗家早市。罗家早市向北拐个90度大弯,和小区里那条不足五米宽的小马路延伸在一起。现在,路东新起来的一片高层电梯房,叫陵北新区。路西那几栋三十年楼龄的旧房,依然待在原地,像几个离群索居的老人,互相守望着。他们不再管自己住的地方叫陵北小区了,六栋房子还能算个小区吗?新区里的人交天价的物业费,他们没有物业,连每月10块钱的卫生费都没处交了。这里显示出的种种好处,小户型,房价低,紧邻一环,地点好,让大桂相中了这个地方。每天早上6点到8点,往南走五分钟,那儿的早市是这片区域人流最密集的地方。谁要是问大桂,你家住哪,她不说陵北小区,她说住罗家早市。
大桂包里有个巴掌大的硬皮本,记着要办的事。这两个月,大桂一直在添置东西。早上起来,大桂得喝杯咖啡,要不头晕脑涨的出不去门。现在,这本本就像早起的那杯咖啡,是大桂晚上的醒脑丸。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想起什么要记下来,立马精神起来。除了对大亮,大桂从来没这么细心过。她是个大大咧咧,粗拉拉,不会算计的人。过去,别说在本上记下什么,就是心里也很少留出太多地方装事儿,即使不好的事,最烦心的事在脑袋里也呆不了多长时间。大桂一直觉得自己错生成了女人,过去别人说她傻,她嘿嘿一笑就过去了。现在大桂会跟上一句,傻人有傻福。
一见大桂摆弄小本本,大亮就说,又跟外星人说话了。大桂写的大亮看不明白,猜都猜不明白。比如“碗”,大桂写成“石完”。“盘子”写成“○子”。多少年不写字了,拿着笔要写的字就是写不出来。可像“石完”这样,就那么顺手写上的,大亮说的外星文,大桂自己看得明明白白。大亮看懂看不懂没关系,又不是让她看的。
今天买了个大汤勺,把汤勺划掉。晚上吃饺子时,装饺子的盘子怎么看都不顺眼。粗拉拉乌突突的,小时候用的粗陶碗都比这耐看。那描着金边,钩着一团团花枝儿的薄瓷细碗,白得透亮,精致得像吃奶孩子,得轻拿轻放,小心翼翼,生怕用大劲了给磕掉了瓷。那样精细的东西,这辈子看到就够了。搬家时,两辆倒骑驴板车顶上牛了。“陵北路2—3号”是东西朝向的,和相邻南边的那楼,本来隔着六七米的大空场,两辆车一起进出都没事。纸板饮料瓶包装盒,一个个扎口的编织袋堆在墙根底下,占了一大摊子,占去大半边路,只够走一辆车。俩板车一个要往外出,一个要往里进。错车时,两个骑车的人不骑了,下来推着车扶手走。往外出的板车里装的一件件用草绳捆起来的粗瓷餐具。见大桂眼睛在里头撒目,那车主说,你要拿,10块一件。
从三角地搬出来时,只有大亮的东西一样一样早就打好包,一件不拉地带出来。她对大亮从来都舍得,大亮用的都是好东西,都留着。大桂自己的东西没来得及归拢,怕那人转心眼。搬家时像个入户偷盗的贼,眼睛扫一遍,看见什么,装起来,心跳得直打鼓,生怕那人回来,再也走不出去了。过了十几年的日子,一样家当没带出来。反正要买,都送到家门口了,拿着吧。大桂盘子碗一样拎起一件。
娘家姐妹侄女外甥的,都过来时包饺子省事儿,还不耽误说话。那大盘大碗,恁小的饭桌摆不下几个。大桂记下“交子完,小〇子”(饺子碗,碟)。记事本是大亮用过的,才撕掉几页,还是新的。大亮是写个什么就撕下来,夹在哪儿提醒自己。大桂不那样,不单单是不习惯扔东西。每天一页页翻过去,就像把成就和梦想翻看一遍,心里甜滋滋的。还有,想到记下的不见得马上就能置办到。早记下没划掉的还不少呢。
刚住进来时一样家当没拿,用的都是房东给配备的,觉得过得挺好。这两个月,心思变了,什么都想置办。早记下要买个窗帘。房东留下的窗帘是个透薄的纱帘,天黑得越来越早,租人房子的话,可以要求房东换个厚窗帘,现在就不能张那个嘴了。
街边的花布店进去过两次,价钱还行,接受得了,就是没她相中的。本来第二次进去,想把布量了。头天晚上拿定主意,好歹是新的,图个新气儿。最后还是空手出来了。摸着一匹匹红条绿朵清亮亮的薄棉布,那些提花、拉丝、镂空、刺绣,棉麻、丝棉、亚麻、雪尼尔绒,密实贵气的拖地窗帘挨个窜到眼前。
第一次进罗马花园那家,屋子里黑乎乎的,以为天黑了。天花板上葡萄串似的水晶灯像一堆小油灯挂在上面,昏天暗地的。不对,路上还是大白天呢,定的下午2点到嘛。第二次来,一个人在里面挨个房间细看一遍,才看明白。原来那那儿都是黑的,黑墙,黑窗帘。说得准确点,墙纸和窗帘都是没有一点色差的铁灰色。织锦缎里面的银丝乍眼看不出来,仔细瞅,那银丝是花的形状,一朵连一朵的郁金香花,满地子的郁金香,铺天盖地的郁金香,连棚顶上都是。只是棚顶上的花比墙上窗帘上的大,大的不是一倍两倍。墙上的花只有手掌大,几十朵堆起来才能拼出天花板上的一朵花。五六十米的大客厅,抬头看,浅灰色吊顶里面,横竖数一遍,有十八朵花。
那小俩口从里到外穿的也是黑色,小脸煞白,不笑。白天把窗帘也拉得严丝合缝,怕是恨不得把脸也挡上让人看不见吧。每次过去,大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帘拉开,坐会儿,喘几口气之后心里才敞亮。别人家里不亮堂,暗乎乎的看着压气,不喜欢。轮到自己,鲜亮的也不顺眼了。怕是真像徐姐说的,眼光高了,啥都相不中。
初中毕业大桂回家干了两年活,看了两个婆家。一个看她得仰着脖子,一个坐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在家呆得最没意思最心烦的时候,姑姥爷家说不上什么亲戚的五姨回老家,找干活的人,她就跟着走了。
天天洗菜刷碗一月能挣50块钱的话她没当真,她爹妈更不相信。要是她念上师专,每月15块钱的生活费爹都供不起她。在家不也是天天洗菜刷锅刷碗吗,还得喂猪洗衣服,干地里活。农忙时,每天睡得正香,在山梁上歇气儿,河汊子边洗脚丫子的时候,被爹一把推下去。惊得睁开眼,天还没亮,只看见爹转过去的背影。大桂长得壮实,爹不把她当闺女待。四个丫头里,大桂最会干活。临走时爹说,新鲜够了就回家,咱长得不俊,家底儿薄,不能可着心思来。早点看对象找婆家,兴许能碰上个中意的。
五姨在城里开了个包子铺,五姨带大桂去的那个城里,不是老家叫平西的县城,也不是她念书时最想去的那个比县城更大的城里——如果她念上师专,就要在那呆上三年的地方。
一路颠得东倒西歪,在师专那个城里下车时,沙子灌进耳朵眼睛里,吐得胃拧麻花似的难受。没好好看看那个梦中的大城市,在候车室上了趟厕所,洗了把脸,冲掉眼睛里的沙子,又上了火车。路上,五姨说,没想到你能跟我来,看那几个扎扎呼呼的,一个没来。没来倒可我心了,我怕管不住她们。在直背硬座上坐了一夜又半天,火车把大桂拉到终点站,省城。以后,大桂总是在这趟铁轨上往返,从慢车到普快,到K字号的直快,从家回返的目的地始终是省城。
三角地,二道桥,罗家早市。大桂在省城住过的这三个地方,罗家早市是最好的家。三角地住的时间最长,在大桂心里早就不是个家了。大桂在五姨那干活的时候,一直住二道桥,换了三个房东。用五姨的话,就是睡个觉呗。
五姨家包子铺在一个闹市的小马路上,临街两边不少小店。豆腐脑吊炉饼大包子小笼包馄饨铺,卖粮油修鞋理发做衣服的,都是外地人开的。
第一家房东是五姨找的,在二道桥底下,离包子铺有一站地。二道桥底下这片矮趴趴的小平房,说是张作霖和日本人在的时候苦力住的地方,当地人叫棚户区。从桥上看过去,那些矮趴趴的房子,屋顶连着屋顶。长长短短,铁杆铁罐铁环铁丝做成的天线,好像屋顶长出的头发。屋子的脚地上看不见,脚踝以上的肢体从荒草地里长出来,一直风吹雨淋着,已经数不过年头,推一下怕是就倒下一片。下雨天走在里面,大桂总想起秋雨过后老家山坳里的那片苞米地。断茬儿的根茎,掰掉头脚胳膊腿的秸秆,扔得满处都是。收苞米时还翠绿的叶子断了地里根须的供养,雨打之后一夜枯黄,散落在垄沟上。湿漉漉的泥浆残留在上面,泛着一汪汪亮点。这时候的苞米地,像一块被泥浆沤烂的破布,大桂最不喜欢这时候去那,看着心里凄惶惶的。
大桂和街上那些外地来的姑娘小伙儿住在一起。谈好的价钱按照平均数交房租。五姨说,省钱,在一起还是个伴儿,相互有个照应。早上5点到店里,晚上10点前准让你走。就是睡个觉呗。
那房子,推开房门是个灶台,房东在那做饭,烧炕。两边东西厢房,房东自己住东厢,大桂一伙人住西厢。西厢进门左右两铺炕,七个女的住一铺,六个男的住一铺。门上面和房山墙上有四个两寸长的大钉子,拉出两条细铁丝。两块旧被里子做的焦黄的布帘收在房山墙一边,拉起来,隔出了男炕女炕。那布经常是晚上不拉,早起才拉上。晚上回来,摸到炕拽过被就睡了。
大清早城里上班的人还在做梦,二道桥的人跟老家人一样,起床睡觉跟着太阳走。睁开眼天已经大亮的时候,房东两口子吵架似的大嗓门一句跟一句,左邻右舍的鸡在打鸣狗在叫唤,各种声音真真楚楚地传过来。这儿的人和鸡狗好像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每天不大嗓门地赛一场就不自在。不像在老家,多大的嗓门,喊出去,都让远处的山石吸进去了,听起来没有那股在耳朵边喊你的冲劲儿。难怪爹早上从来都是把她推醒。
房东在外屋哇哇说着话,这边厢的屋门就打开了。对流风吹过来,房东伸手哗哗两下,拉上两边的帘儿,招呼大伙起床。被房东吵醒的时候,看看左右炕上的人,头几天还会愣怔一会儿,以后机灵一下就坐起来了。不爱出被窝的时候,窗户外面黑漆漆的,冷风顺着窗缝吹进来。屋顶中间那盏15瓦的灯泡,把微暗的光亮从布帘上照过来,得醒一下神才能弄清是晚上还是大清早。在布帘里磨蹭一会儿,衣服找不到了,扎头发的皮筋儿没了,叽叽嘎嘎笑一气,斗几句嘴,叽里咕噜穿上衣服,呼啦啦都走了。
在包子铺,每天剁馅,捏包子。包子出屉了,拣包子,给食客上包子。干到黑天累乏了,回去睡觉。每天的节奏都是这样,时间过得嗖嗖的,睁开眼闭上眼就是一会儿功夫的事。哪像在老家,大太阳总在头顶上挂着,趟好几趟拢才能挪动一下。那些说各种口音的包子客,嘴里说的话身上穿的衣服和老家人不一样。大桂的手在忙乎,眼睛脑袋也在忙,像块大海绵不停地往里吸纳。离开老家的时候,大桂的心还是个花骨朵,现在,花骨朵张开了,一层一层的花瓣都在张开。
大桂太喜欢城里了。第一次过年回家,她大包小包的,家里一个不拉地都买了东西,就怕爹说死不让她走。爹接过一摞10块钱的票子,脸上树皮一样的老褶子都笑开了。听说她初四就回去,爹说,她五姨也是的,元宵节都不让俺闺女过。那啥,那啥……就怕爹把那啥后面的话说出来。爹没说出来,是爹自己也没主意了。
日子嗖嗖地往前走,直到有天下午两点多钟,晃了一下,四楼以上的都真真楚楚感觉到晃了一下。很快广播里说,这次地震3.4级,震中在两百多公里的地方。地震时大桂倒是没感觉,包子铺里的人都没感觉。大家说,多少年前有过一次7.4级大地震,之前也小震了一次。那是省城人第一次经历地震,小震之后必有大震的说法,住楼房的都不敢在家睡觉了,为了等那场更大的地震,在帐篷里睡了半个多月。听着包子客唠叨地震的各种消息,大桂开始担心害怕。
棚户区是沿着铁道建起来的,狭长的一条,从西到东正好夹在两条主要马路之间。说从高处看,形状像台湾地图。第一家房东在紧西边,和铁轨相隔顶多十米远。往西走不到一百米,是个横杆把持的铁路道口。可能睡得太沉,夜里经过的火车,没听到过响动。自从有了地震的事儿,大桂的觉睡不安稳了,每天四点四十分左右就醒了。一趟从北面开过来的车,离老远汽笛就拉起来,叫得头都大了的时候,才咣当咣当老牛似的开过去。大桂总觉得那时外面的墙皮在往下落。这家的房墙没有老家的房子厚,这儿的冬天比老家冷,看见墙上蚯蚓似的长长短短的缝,和在黄泥里的草棍儿都露出茬儿了。大桂想,一定是火车给震成那样的。万一大地震夜里发生,把这个四处裂缝的破房子一下震塌了,她肯定也一下就埋在里面了。
住在一起的人有时十三个,有时十二个,还有十个人的时候。不知道是不待见这里的环境,还是不待见打工的环境,隔些日子就有人走了,又有人来了。大桂想,走的人肯定是找到更好的地方了。
齿轮和铁轨在耳边咬合碾压的轰隆声,火车钢针穿过一样的吼叫声,让大桂心惊肉跳,不堪忍受。她在棚户区东北角找到一处70年代加盖的砖房,每月多拿出20块钱。隔着铁道半里路,省了10分钟路程,地震的事没几天就忘干净了。
还是东西两厢,女在东厢,男在西厢。这里是真的肃静,连鸡鸣狗叫都听不到了,大清早也没有房东吆喝起床了。腊月寒冬,漆黑里的肃静是一种恐惧,把东西厢的两伙人拉扯到一起。都不是初来打工的生瓜蛋子,有了点底气,有了点见识。晚上胡诌海吹一通,吹到兴头上,让东厢房的姑娘出去买花生米烤鱼片,拿出老家的烧酒喝起来。
离开市中心那片最大的棚户区时,铁道边上的小平房还好端端戳在那,只有过一次小地震。大桂常想,要是一直住在闹腾腾的铁道边上,就遇不上那人。遇不上那人,她就守着大亮过日子多好。脑袋转过弯时,她会笑出声来。没有那人,哪来的大亮?早先和别人说起自己的男人,大桂都是直呼名字的,后来不提名字了,只说那人。
第二家房东西厢房里有个大桂的老乡。那年春节,大桂和他搭伴回家。上了火车,西厢房老乡又招呼来一个人,他们是一个村的。兄弟俩一路斗嘴,大桂在边上嗤嗤笑。三人都是站票,晚上兄弟俩换着钻到长条座位下面睡觉。大桂坐在行李上,倚着旧绿色车座的靠背,睡一会儿醒一会儿。那人也倚着靠背,看着大桂说,你有对象没?大桂嗤嗤笑起来。你咋就会笑?大桂瞅了他一眼,又笑起来。谁要我呀。没人要我要。那人直溜溜地看着她。下车的时候,抓起大桂的行李,跟西厢屋老乡说,这我对象。
那年春节,大桂过了初五从家走的。正月里,爹收下那人送来的500元彩礼,叫大桂五月节回老家办婚事。听大姐说,那阵,爹走道嗖嗖的,脚下带风,见人就说,大桂自己找了个对象,俺这丑闺女还挺能呢。爹说,大桂去了城里就不回来了,谁也看不上眼,以为她不想找婆家了。谁知道大桂能收下500块钱的彩礼?给你弟说媳妇的时候,爹就能拿300块出来。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大姐说,知道你第一年回家过年,爹为啥不拦你走了吧。大桂这才明白,爹那啥后面想说的不是让她找婆家,爹在乎的是儿子,不是她。
五姨给大桂三天婚假,还送她一条大红的尼龙绸被面。大桂自己坐五月初三晚上的火车回老家。按老家的规矩,五月节那天,在婆家办桌酒席,第二天回娘家再办一桌,结婚大事就算完成了。因为赶着回去,都没顾上到民政那儿领本子。
办完婚事从老家回到省城,大桂告别了男女合租的日子,在二道桥找到第三家房东。像初来时那样,和人合住,只是合住的不是房东,是另一家租户。那房子没有两铺对着的大炕,没有敞亮的双层窗户。那原本是房东家的小仓房,一米来宽的小炕上,只有一扇鸽子笼似的小窗户,人站在炕上才能看见窗外的风景。那窗外也没有风景可看,唯一能看见的是邻居家的泥砖墙。俩人挣的钱加起来不到200块,大桂在包子铺,饭钱省了。她男人当力工,自己出饭钱,还不能少吃。一点家底没有,就靠手里的存折月月往里添数呢。不就睡个觉吗,70块钱的房子,哪儿找去?
五姨的钱越挣越多,旁边的小笼包搬走了,她盘下来,装修后改叫羊汤包子馆,从老家找来三个水灵灵的十五六岁小姑娘。五姨已经不是5年前从县城出来,带着大桂开包子铺的五姨了。五姨穿得金光闪闪,说话眼神都是老板娘的样儿。吃客都喜欢鲜亮的小姑娘,自己没有靓脸盘,也不愿意成天抹了蜜似的和吃客黏糊。她更愿意在后厨洗菜剁馅。冬天两手浇着自来水,冻得骨头钻心疼。大亮在肚子里五个月大时,后厨的活吃不住了。五姨说,行吗,别累着你和肚里的孩子,有点闪失,我可对不起我大姐啊。那年刚入冬,住楼房的还没有暖气的时候,室外温度降到零度以下。那头都伸不出去的小窗户,夏天屋子里的热气吹不出去,闷得蒸笼似的。冬天变成风口,土匪似的西北风畅通无阻,炕上那点热乎气,只够管炕上那点地方,出了被窝就冻手冻脸。一场感冒之后,大桂回老家了。
乡下的生活就是熬日子。在老家待了不到半年,大桂觉得过了一百年。每天早起到天黑,盼着太阳快点升到头顶,快点落下去。出来进去好几趟,大太阳还在头顶上挂着。每天听着家里那点嚼得没滋没味陈年烂谷子的事,心就飞到了包子铺。虽说到晚上,两条腿好像和脚下的水泥地长在一起,成了水泥地上的大萝卜,使大劲才能拔出来。可脑子心里还欢实着,灌进里面的新鲜事,像打气筒,给身上的气充得足足的,不觉着身上多累。
大桂还是喜欢城里的节奏,想那个张嘴冒哈气的小土炕,想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生下大亮第二年开春,大桂抱着孩子回省城了。吃百天酒的时候,五姨说,就大桂干活实在还麻利,后来店里的没一个让她看上眼。她让大桂把孩子送回老家,她等着大桂回来上班。
带着三个月的大亮回到那省钱的好房子里,就听说二道桥这片破烂房子要拆迁。大桂男人张罗搬家,大桂也拿定一个主意。她不想把大亮送回老家,也不想回五姨那了。
那时二环线过去没多远就是城边子,三角地在西北角,有几个半死不活的工厂。住在附近的大多是买断了工龄,做点小生意,或闲在家里的工人。大桂搬到三角地,房租便宜是其一,蹬10分钟三轮就是一个学区圈,小学中学大学都有,这条最合大桂心思。在饭店呆了五年,做饭的门道也看会了。大桂在二环线上一个中学门口支起个小吃摊。
一天出去两趟,中午11点半,下午4点,大桂的小吃摊准时立在校门口东边第五棵杨树下边。手推车上放个煤气罐,三面封闭的玻璃罩严丝合缝地把灶台兼操作台卡在里面,把风和灰土挡在外面。鸡蛋灌饼四个字贴在三面玻璃罩上,那是大桂自己剪的。煎锅下的火苗平稳闪烁着,舀出一勺面糊,摊开,磕个鸡蛋在上面,用铲刀麻利地搅散,面饼翻个儿,撒上葱末,辣椒粉,抹上面酱,油条拦几刀切段,卷在饼里,焦黄的鸡蛋灌饼做成了。带着扑鼻的葱香味儿,递给等在一边饿急了的学生。
大桂压根没想到,一天忙乎三四个小时,一个小吃摊能挣出那么多钱!这时候她才明白,五姨就是小时候说的剥削阶级。过去她的时间全都耗在包子铺里,一个月拿到的钱,她现在几天就挣到了。原来,你要是不指望别人从口袋里拿钱给你,不是给别人干活挣钱,你自己做自己的主,自己给自己干活,就可以活得像城里人。时间都是自己的,想什么时候逛街就去逛街,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她后悔在二道桥住了那么多年。大家光知道拿眼前和过去比,为自己能从老家出来,能有份活干自满自足。包了那么多年包子,包子铺外面的事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想想,其实连包子铺里面的事她也不知道。五姨怎么会把一个小包子铺,变成羊汤包子馆,她从来没琢磨过。
大桂对生活的新认识,让她觉得自己过去就是地里的一只小老鼠,整天在土里钻洞,盯着倒腾来的那点粮食。不想当老鼠的大桂,每天数着一毛两毛五毛一块五块十块的零票子,把那些黑不溜秋打成卷折了边的毛票一张张捋平整了,每月进两次银行。城里银行的玻璃门比老家水井的辘轳还沉,寒气风沙炎热雨雪都给挡在外面,什么季节什么时候进到里面都不冷不热。乡里的信用社还在扒拉算盘呢,那个一脸横肉的信贷员眼睛长到脑门上,好像他就是财神爷,别人都得求着他。他还不是成天待在又潮又凉又黑又破的小房子里,数九寒天冻得手缩在袖管里,直缩鼻涕吗?每次从银行出来,大桂都有一种自己是城里人的感觉,再看城里人,不觉得那么难接触了。
自己立起天地之后,时间虽说都是自己的,但能让她心烦了高兴时上街转悠的时间还是没有。不出摊的时候,大亮就把她缠住了。出摊的时候,楼下的翠娥帮她照看大亮。翠娥男人,就是和大桂一起住在二道桥第二家房东的老乡,和大桂男人一个村的。大桂出摊,翠娥在家带孩子。大桂回家,两人轮着带孩子做饭。等男人回来,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两家人跟一家人似的,没反没正。
这个时候大桂心思变了。刚来城里的时候,交房租在大桂是天经地义的事,觉得自己能找份工都挺心虚的。现在每月拿钱交房租,她心疼了,才反过味儿,为什么说交房租是扔钱。有了大亮,花销大了,不爱算计的大桂,开始算计了。三角地房租每月三百,住两年了。明后年再涨的话,再住上五年,又得扔出去三两万。房租年年在涨,这些年扔出去的房租钱,二道桥的,三角地的,前前后后都加起来,够买房子交首付了。如果,要不,这些扔出去的还可以攒下来呢。
第三家房东是倒房子的,手里拿着棚户区好几个房票。住二道桥的时候,2万可以收个房票。第三家房东把底细告诉他们的时候,已经收下七张房票。房东说能借的都借遍了,必须收手了,挣了赔了就这么多了。他是把宝压在拆迁上,可拆迁还没影的事儿呢。想卖房的不知道他收手了,还是找他。他跟大桂男人说,你们回老家张罗一下,能收就收一张,最起码自己住着,省下房租钱了。钱这东西,出去的就是泼出去的水,白扔了。
喝了酒,大桂男人没完没了地缠她。大桂要是不愿意,他就说,嫌我穷咋地?抹过身从什么地方拿出个存折给大桂看。他不在家的时候,那存折大桂怎么都找不着。找得着找不着,大桂倒不在乎,那上面的数就是家底。男人说,他挣的多,都攒着,可大桂小份的花。大桂跟男人说,咱收间房吧?我回老家一趟,再找找五姨,那差头能张罗出来。男人转了几下眼珠,直勾勾盯着大桂看。大桂的心一下凉了。他一这样,就是要甩狠话了。你要是生儿子,我就收。那会甭说生儿子,结婚两年,还没孩子呢。
那片棚户区早就推倒了,立起一栋栋高层住宅楼。第三家房东发了大财,手里的房票增值几十倍。听说街上跑的苹果绿壳的出租车都是他的。远远看见那片高楼,大桂的心就会狠狠抽一下。回老家等着生大亮的时候,大桂男人和人合伙买了辆半截美的小货车,说蹬三轮太累,冬天冻得跟冰棍儿似的,遭不起那罪了。五姨后来听大桂说起这事,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嘶嘶嘶地抽冷气,好像牙突然疼起来。你当时咋不和我说呢,你要是手里攥着房票,等回迁时把房票卖了,够你把三角地住的那破房子买下来,还有余富的,你还用这么连滚带爬地干活吗?
买车就对了。我就知道你生不出儿子。闺女是给别人养的,我不买房留给外姓人。
每次大桂抱怨当初要是不买车,就不用一月一月催命似地交房租,这句话就刀子似的甩过来。大桂一直以为他真的在乎儿子。本来大亮这名是没生大亮前早起好了准备给儿子叫的,生了闺女他不顺心,大桂觉得对不起他,也就依了他把闺女叫成大亮。
离开罗马花园,大桂没去徐姐的芒果中介。路上去超市买了块里脊肉。回到家,先去厨房把洗好的肉切成拇指粗细的段,腌拌上作料。在刚洗了肉的水池里洗了把脸,进到卧室,坐在床边凳子上,对着墙上的镜子,摆弄起头发。
橡木色的实木大床把小卧室占去三分之二。老家来人的时候,它就是一铺炕。听说大桂买了房子,瓷人儿似的大连姑娘把这金贵的床送过来。大桂第一次去她家时,这橡木床在新房里。没过上一年离婚了,从婆家搬出去。
大桂说三角地是个老鼠洞,进屋上炕,下地出门。老鼠洞里,小床大床顶在一起靠在窗户下面,另一边顶着一溜箱子立柜。打眼看过去,就是老家屋子的格局:一铺大炕上,靠墙一溜箱柜。只是老家屋子里,炕下面还有一块一家子七口人走道活动脚的空场。老鼠洞里剩下的一条缝,就像两道山梁间的土沟沟,刚够放个脚。大床是在北行家具城180块砍下来的,摆在家里高兴了挺长时间。密度板的床板,说是砍下的树做成好板材后,把剩下的散木料树皮子压碎了,压成黄豆大的小碎粒儿,再把这些碎豆粒儿用黏合剂搅合在一起,压成板子,就是密度板。那床实沉得像块大石头,一个力工都搬不动,还以为这辈子都用不坏,180块简直是拣下个大便宜。睡了不到半年,翻个身那床帮就吱吱嘎嘎响起来。大亮一岁时搬到三角地,三岁时床就裂开了。用三寸长的钉子把合不上茬儿的床头床架钉结实了,接着当床用。又加了个小床。
那人成天堆萎在上面,一开门一股乌糟糟不透气的臭鱼味儿。说谁家像个狗窝,是说谁家邋遢。大桂老家的狗窝她爹天天拾掇,大桂见过的最乱的狗窝也没有那人的窝恶心。大桂是勤快人,能把别人的家收拾得透亮明净,恁小块地方,不就是随手扑噜几下的事?一溜仨被窝,大桂只管两个。那是条三八线,她不去碰一个指头。打歪的鼻梁,滴血的头发。翠娥蓝娥……那真真假假的一堆烂人,像晴天炸雷把她击倒之后,她不想往那边多看一眼。
老鼠洞里有了三八线,学校门前的杨树底下再没见着大桂的灌饼摊。她早上早早地走,晚上晚晚地回,在一个个高档小区里进进出出,三角地也成了睡觉的地方。只是没睡多少好觉,每天四点,火车汽笛声钢针穿过一样又在耳朵边响起来。梦里总是在四面露风的什么地方,不是追就是赶,不是在家趟地,就是门钥匙丢外面了,使劲砸门。睡的最好的觉就是她醒来时,天亮了,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
刚搬到罗家早市,挺长时间大桂都恍恍惚惚的,困,没完没了地睡,好像过去没睡好的觉催她还债来了。觉的债还得差不多的时候,耳朵边不跑火车了,一直被什么堵着的脑路突然开通了。过去的事一段一段电视剧似的突然跳出来。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段。这是她这辈子的岔路口,大桂想,那时候是被小鬼缠住了。自己一个村里的姑娘家,两手空空来到花花世界,结了婚,生了孩子,已经够了。那房子是该你想的吗?不该你想,非要想,就把邪气招来了。
打开后脑勺上扎得紧紧的发疙瘩。头发必须拢住扎紧了,有头发挡在眼前,蹲下起来左移右挪的太碍事。看着镜子里油黑的长发顺着肩膀披下去,搭在后腰上,挡住耳朵。那张不年轻,也说不上太老的脸,像放了几天没吃的茄子,有点抽巴,说不上多难看,肯定不招人多看一眼。大桂还是觉得扎成头疙瘩精神,但她就是想改变一下。她从来没在镜子前面耽搁时间,今天想花点时间,装扮一下再去见徐姐。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她推掉四点后的活,就是想把今天当成喜庆日子过。
头发梳来梳去,最后分成两股,梳成两条麻花辫儿盘起来。上小学的时候,下放到村里的女老师就是这样梳头的。她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戴副白框眼镜,说话细声细气,从来不大声嚷嚷。直到现在,她还是大桂心中唯一的女神。大桂换了件姜黄色豹纹高领针织衫,一条黑色涤棉弹力裤。高筒皮靴。黑色羽绒服,帽子上镶一圈灰兔子毛。腰身正好收在腰际线上,不松也不紧。这一年胖了10斤,穿不了了,都是大牌子的。干干净净的衣服像刚买回来的放在大纸袋里,大桂拎着走的时候,好像刚刚逛了一趟新世界。这些年早出晚归,大桂瘦了,胸平了,大亮说她穿衣打扮不奥图了。两手交叉放在小腹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向左向右扭动腰身。长腿,细腰,肚子屁股上没有一点松松垮垮的肉。就是一双大手和这身好衣料不太配。十根手指头像十根长长短短的竹子,一个个骨节突出,跟戴了10个铜钱厚的铁顶针似的。大桂把两边的袖口抻了抻,把手缩进袖筒里,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笑了。
都齐了。徐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公文袋。
大桂啊,你这么一打扮,刚进来都没认出你,以为进来个淑女。看这身条,呦,呦。徐姐的脸笑得开花了,大波浪的头发一丝不乱,永远像戴一个鸡毛掸子。
徐姐打开纸袋,一样一样说给大桂。
这就可以回老家迁户口去了,你家大亮就是城里孩儿了。徐姐合上纸袋,在封口两个圆形的小纸片上用白色细棉绳绕了个8字。
大桂傻人傻福呀。徐姐的眼睛转向坐在椅子上的人。你左挑右挑的,看了有一年了吧?看人家大桂,刚租了房住了俩月,房主急着卖房。人大桂压根没想买房,可那房子偏往她手里送。
这话徐姐说了多少遍了,大桂不觉得多絮烦。要不是徐姐苦口婆心地劝导,她哪敢想买房的事?
骑着自行车往家走。地上没扫净又给踩实了的残雪疙疙瘩瘩的,又有雪花飘起来。大桂紧紧握着车把,不敢骑快了。这会大亮该回家了。
买房的事一直背着大亮。不想让那人知道。人家一个爹一个闺女,说什么大桂拦不着。都不在一起过了,还没事打电话问这问那。其实他管不着她了,就是知道也咋样不了她。但大桂就是不想让他知道,好像他知道了,这房子就买不成了。
20岁离开家,只想着到外面开开眼,这辈子别就在家门口转磨磨,还在城里待过呢。然后,把这点光荣装在心里,照爹说的,回家看对象找婆家,像她大姐二姐,像她妈,像别的女人那样,守着一亩三分地,守着自家房子,院子里的鸡鸭猪狗,守着男人孩子过完一辈子。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这是唯一的活法儿,还有别的活法吗?在二道桥的时候,刚到三角地的时候,大桂不知道。以后,大桂见识了各种各样的活法,也都是当景看当闲篇听,那都是别人的事。大桂做过24小时陪护,赌气离开老鼠洞在外住了半年。就不该回去,那会房子多便宜,早买个房,大亮能上个好学校。那人打孩子让大桂承受不住,心软了。可那人的心还是硬的。永远别想改变他,那人脑袋里只有一条筋:是他的女人,就得听他的,随着他。便宜他占着,亏都大桂吃。紧紧攥着大桂一直没摸过的存折。嫁汉嫁汉,吃饭穿衣。这些日子才回过味来,其实她一直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大桂哼了一声,从嗓子眼里出来的声音,只有大桂自己听得见。
回到家,看大亮靠在床上,一边玩手机,一边掰着方便面,嘴里嚼得脆响。
黑天了,枣红色雪尼尔提花窗帘还收在窗户两边。小瓷人儿把橡木床拉过来的时候,还带了这个窗帘。大桂把落地的大帘剪成刚过窗台的小帘,剪下的布料做了三个大靠垫。
住老鼠洞的时候,大桂不收别人的东西。那次大桂拿了两个鸭绒枕头回家,那人抢过来扔出窗外去了,还骂骂咧咧了好几天。他不相信好东西有人会不要了送给别人,只相信30块钱可以找女人。他心里想的都是歪事,也只会把事往歪里想。
大桂拉上窗帘,把牛皮纸口袋扔到大亮手边,转身去厨房了。
吃饭的时候,大桂看着大亮。大亮说,干嘛这么盯着我看?
床上的牛皮纸口袋挪了位,细棉绳不再绕8字,封口敞开着,证件堆在外面。
满盘子的溜肉段吃下一半。她也不问,不年不节,不是周末周日,干嘛做了她最爱吃的菜。
大亮一直没说话,放下碗筷,又靠在床上玩手机。
大亮,大亮……
妈买房了,你不高兴啊?
放下手机,大亮出去了。
回来时,刚洗过的脸像大红的苹果放着亮光。大亮一屁股坐到床上,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瓶,按压几下,往脸上涂抹着。
哪来那么多钱?大亮说话了。
这些年借老家的钱都要回来了。嘿嘿,借的时候零碎着出去的,一块堆儿回来还挺大数呢。又跟他们凑了些,交了10万首付,剩下的都是贷款……
大桂一直在说,大亮钻进被窝。
这么大事,为啥早不跟我说?大亮用被蒙住头。
大桂没说话。
后来,大桂也躺下,关了灯。大亮背对着大桂,听她的喘息声,知道她没睡着。大桂想把大亮搂在怀里,手伸出去又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