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威廉
1.为何我被带到这里
小猫生下来了。身体是肉色的,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黏液,头颅细小得像枯萎的无花果,几乎看不见它的眼睛和鼻子,只有头顶长着一撮黑发,这是遗传自小蜜的。
小蜜是它的母亲,这个名字本来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但现在成了它的名字。其实也是恰如其分的,一只白色温顺的母猫,叫声像小女生一样甜蜜。
我手持摄像机,把小猫出生的整个过程都录了下来,用镜头特写这个小家伙时,它像极了美国导演雷德利·斯考特的那个著名形象——异形。它大声叫唤着,像是一只受惊的鸟,声音之大出乎我的意料,一个刚刚诞生的小生命居然能发出那么高分贝的声响,足以证明这个小生命的内部蕴藏着巨大的生命力。
这个小异形在冰凉的地板上爬行着,我找了一块纸板给它,它并不在意,毫不犹豫地爬了过去,终于找到了妈妈的身体。这个妈妈完全不知所措,一边呻吟着,一边竟然还低头用舌头梳理着自己被羊水弄脏的毛发。有了妈妈的温暖,小异形的尖叫声变小了,它在妈妈的腹部寻找着乳头,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小蜜的乳房还没发育,隐藏在浓密的绒毛里。这时,小蜜突然侧过了身体,原来又有一只小猫要出生了。这是个黑色的小家伙,毛茸茸的身体让它看上去比它的姐姐要大上一号。它表现得也更加沉稳,仿佛对于来到世界这件事情是有信心的,我几乎听不到它的叫声。
小蜜终于舔干了它们身上的黏液,并且吃掉了还与自己身体藕断丝连的胎盘。这个场景让小蜜显得有些血腥,否则,我都快忘记了它是一只猫。两个小家伙终于找到了妈妈的乳头,开始吮吸起来。一开始应该还没有奶水,它们发出了急躁的叫喊,但过了一会儿之后,它们尝到了甜头,开始享受了。小蜜抬头看着我,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此刻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想它们一定会母女平安的,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睡觉了。早上起来,看到它们还在睡觉。的确,它们一定累坏了。我给小蜜的饭盆加满了猫粮,去上班了。这一天,他们总让我有所牵挂,尤其快下班的时候,又有些杂事缠身,不能疾走,让我更是感到焦虑。我很担心小猫们脆弱的生命,能不能在这个严酷的世界上存活下来,这第一天,尤为关键。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令我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窝里多了一只陌生的小家伙,身上的毛是灰色的。这个天外来客让我仔细回想,难道是我记错了吗?不可能啊。这神奇的小蜜居然趁着我不在家,又生了一只小灰猫。这胎与前两胎的间隔时间如此之久,令人难以置信。无论如何,这自然是一件好事。我伸手轻轻碰了碰它,感觉它很结实。小蜜家族又多了一名成员,更为壮大了。
2.最后一根线头
从现在开始,我决定用人类的“他/她”来指代小蜜家族的成员们,因为在生与死、繁衍后代与养育子女等等方面,他们实在与我们并无本质的不同。正如在网络上,大家都把猫咪叫做“喵星人”,这实在是一个极其形象的可爱昵称。
小蜜已经逐渐适应了有孩子的生活,她现在饭量增加了一些,但变化更大的是,她对水的渴求。她经常会走到水盆前蹲下来,然后低头喝上好久。这让我感到猫科动物那种用舌头卷水的方式效率似乎并不高效。当然,不难理解,它体内的许多水分都变成了奶水,被小猫们吸走了,为小猫们提供着全部的能量。这就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直接滋养,最能让人类产生感同身受的温润之情。
这个阶段的小猫们完全靠触感来判断一切,所以当他们感触不到小蜜的时候,就会惶恐不安起来。但小蜜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不再显得张皇无措。她吃饱喝足,坐在地上休息一下,看看天空,舔舔美腿,再去上个厕所,这才走向这群即将精神崩溃的孩子们。她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几乎看也不看,就躺在他们中间。有的小猫被压到了,痛得吱呀乱叫。小蜜挪了挪身子,他们开始在妈妈身上攀爬起来,争先恐后地去寻找乳头了。
我看着小猫们紧闭的眼睛,想到他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却精确地知道应该怎样生存下去。这种生命的本能隐藏在他们的基因里,代代相传,不需要言传身教,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这些复杂的密码是怎么深入到分子结构的微观层面上的?仔细想一想,令人不得不感慨生命的伟大。
为了生存的竞争是残酷的,尽管小蜜的乳头数量是足够的,但是当小猫们找不到的时候,他们就会丧失耐心,转而去抢占别人的。他们一生下来就长着鱼刺般锐利的小爪子,即使我非常轻柔地握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挣扎起来,用爪子使劲抓我。尤其是第二只出生的小猫,小黑,她的爪子最锋利,每次都将我抓痛。当然,这种痛是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内。再等他们长大一些,我将无法承受他们的利爪。
小猫们的脐带还没完全脱落,像个线头似的粘在肚皮上,使得他们看上去像是刚刚完工的布玩具。他们身上弥漫着一种甜腥的气味,我猜这和人类的宝宝一样,也是一种乳臭未干的味道。小猫们似乎一直没有排便,只有几滴尿水。我没法给他们穿人类宝宝的尿不湿,所以时间久了,他们身上除了那种甜腥的气味之外,不免有点儿淡淡的骚味。不过,还好,并不明显。他们作为全新的生命,一切都是非常干净的。
那只最晚出生的灰色小猫,体型最大,力量也最大,抢奶的时候经常蛮横地用爪子击打两个姐姐的脑袋。当然,作为报复,两个姐姐喜欢一起把脑袋压在小灰的身上睡觉。小灰倒是无所谓,睡得很沉,一动不动,仿佛身上扛着的不是俩脑袋,而是一床温暖的厚棉被。当我把小灰轻轻握在手掌里,他不像其他小猫那样挣扎,他继续酣睡着,我这才发现小灰是公的,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小公猫。
但是就叫声来说,第一个出生的小异形的声音最大,最为尖细。这只小异形身上原本透明的绒毛现在逐渐变白了,预示着她将会长成和自己妈妈一样漂亮的白猫。不过,这只小白虽然叫声大,可它的力气其实是最小的,看来她已经懂得了虚张声势的生存之道。我应该对她的生存能力感到放心。
小黑是个胆小的家伙,我用手轻轻抓起她两次,两次她都尿了,应该是吓尿的。可以看到一滴如眼泪般大小的水滴,粘在它的屁股上。我用纸巾帮她轻轻擦干净,放回到她的兄弟姐妹里边去。可她的方位感完全乱了,她懵懵懂懂地从母亲的怀里钻出来,外边爬,不知要爬往何处。小蜜看着她,也只是轻轻地喵一声,并不多管。动物的生存从婴儿阶段起,就必须得自力更生了。人类对婴儿的那种呵护,一定会让所有的小动物羡慕和嫉妒。小黑爬了很远,撞到猫笼子的底座上,然后掉头往回爬。终于,她又爬回了妈妈的怀抱,和兄弟姐妹们混战在了一起。
我看着小蜜,小蜜也看着我,我叫她:“咪咪!”她马上就答应我:“喵。”她的嗓音变得低沉富有磁力。她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成熟迷人的母亲。
目睹小猫们的出生,让我对生命有了更多的感触。越高级越复杂的生命,从生存的总体力量来说,是在变弱的。想想昆虫的那种繁殖方式:比如蜂王,在最旺盛的时候,一般来说一昼夜都可产卵1500多粒,最多可以达到2000多粒。这是低等生命以量取胜的方式。而人类,一次一般只能产一胎,而且要经过子宫内长达将近一年的孕育,生下来,至少还得生长16到18年,才能算是一个成熟的个体。但这正是上帝的意志,是自然的平衡之道。如果人类以蜜蜂的方式来繁殖自身,很难想象这个星球将变成什么样子。
猫一胎可生产三、四只小猫,它们的生命复杂程度介于人类与蜜蜂之间吗?我不敢轻易断言,我只知道,猫的存在对于人类来说,与蜜蜂相比非常不同。人类饲养蜜蜂,从它们那里获得蜂蜜。人类饲养猫咪,获得的是什么呢?也许,曾经一度是为了捕捉老鼠,但即使在那时,也不全然如此。猫咪对于人类来说,好像没有什么实际可用的东西,还需要人类费尽心机去照顾它们。它们能给予人类的,只有那种孩子似的可爱。
有一次,我给他们喂食的时候,小蜜朝我走来,我忽然发现三只小猫少了一只,我立刻确认出是小灰不见了。我赶紧四处寻找,都没找到。就在我非常焦急的时候,小灰从小蜜的肚子上掉下来了。原来他吮吸的力气太大了,以至于能让他随着小蜜站起来,并且在空中荡来晃去都掉不下去。当你目睹这样的可爱,怎么能不会心微笑呢?
与小灰的贪吃不同,小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家伙,当其他小猫还在吃奶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小蜜的腹部,向小蜜的头部探索而去。她趴在小蜜的脖子上,看上去小蜜像是戴了一条很漂亮的黑围巾。她们一黑一白,颜色搭配的效果非常鲜明。过了一会儿,小黑离开了小蜜的脖子,爬到了小蜜肚子的正上方。那里起起伏伏的,小蜜正在像个风箱一般呼吸着,发出粗重的声响。小黑一动不动地趴在肚皮起伏最剧烈的地方,好像在深切感受着妈妈生命的波动与节奏。
在他们出生第四天的时候,我看到他们附近的地板上,有了几根苹果把似的黑色小棍,这是什么东西?我猛然间想到:难道是脐带脱落了吗?我轻轻拿起他们,一一查看,那黑色的“线头”果然找不到了,像是终于缝合完毕了一般。这就是所谓的“瓜熟蒂落”呵!小猫们起码在形式上完整起来了,可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扎住根了。
第五天的早上,我刚起床,就听见了小蜜撕心裂肺的乱叫声,我知道她的癫痫病又犯了。她已经犯过好几次了,每次她都会全身痉挛,在地上打滚抽搐。她的眼睛变得很大很黑,仿佛死亡那可怕的阴翳显示了自身的存在。这种状态,经常会持续两到三分钟,然后她就变得精疲力竭,昏昏欲睡。自从小蜜产下小猫以后,我开始一厢情愿地认为也许她得的不是癫痫,而是某种妊娠反应,就和人类一样。人类怀孕的时候,不也会恶心呕吐么?可现在,她又一次陷入这种恐怖的状态,看来她得癫痫病是确凿无疑的了。我为小蜜感到难过,因为她迟早会死在那上面。不过,谁能猜透死亡呢,它总是那么出其不意。
在小蜜抽搐打滚的时候,小猫们被她狂躁地挤压到了一边,幸好他们都没有受伤。他们的眼睛还没睁开,看不见他们的妈妈此刻可怕的样子。如果他们看见了,一定会感到害怕极了。我非常担心的是,他们中的某一只也许会把这种噩梦式的基因继承下来,无辜地遭受这种剧烈的痛苦。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生命里边泥沙俱下的那一面。
第七天的时候,小白的右眼有点点睁开了,露出了里边黑色的眼仁。我朝她挥挥手,她没有特别的反应,也许她能看见的只是一个晃动着的巨大物体。我在代表这个陌生的世界向她打招呼。第九天的时候,小白的眼睛依然没有完全睁开,她的右眼差不多睁开一半了,而左眼只有一点点缝隙。她是最先出生的,但她在体格上的发育是最迟缓的,体积与力量都不及她的妹妹和弟弟。她身上最引人瞩目的就是显得较大的爪子,以及上边黑色如牙齿般的爪尖。她那么瘦小,的确需要这样的武装。再去看小黑时,发现她的双眼同步发育了,大眼角都睁开了,我让她躺着,捧在手掌里,近距离看着她,她竟然停止了挣扎,变得异常安静,她眼角露出了不同寻常的光泽,表示她也在注视着我。在这瞬间,我感到我与她之间有了深刻的精神接触。她的脚垫不似小白似的粉红,而是黑褐色的,显得饱满结实,如同黑人运动员的肌肉。
小蜜粉红的乳头变长了,周围的毛也脱落了,形成了一个特别规则的环形,如同月球的环形山,这些变化都是为了让小猫能更快地找到这个能量的源泉。小蜜进入哺乳期之后,有四个乳头显著发育了,但奇妙的是,因为只有三只小猫,活跃的也只有三个乳头,另外一个乳头一直处在发育的边缘。当小猫抢奶时,小蜜会不断调整自己的身体姿势,以便每个小猫都有同等几率吃到奶。小蜜的爪子像动漫中的机器猫那样,缩成了圆圆的一团,她怕自己的利爪伤到自己的宝宝。小猫在喝奶时,小爪子也在妈妈的肚子上一按一按的,好像奶农在挤牛奶一般。
小灰最为贪婪,当其他小猫在睡觉时,他还在吸吮妈妈的奶水。他的眼睛直到现在还完全没有睁开的迹象,但由于它的贪吃,他率先排便了,像是小虫子样的粪便粘在它的尾巴上,甩也甩不掉。我只好用卫生纸帮他擦掉了,这种感觉有点儿像当爸爸。这些小猫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他们只能记住这个以粗放的方式照顾他们的男人。
又过了几天,小灰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些,但只有左眼。他的大脑袋配上这么一只独眼,让他看上去特别像是一个坏坏的海盗。小白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脑袋搭在别的小猫身上,仿佛她自己无法负担头颅的重量似的。当她独自呆在一边的时候,她会变得焦虑不安,她仿佛惧怕孤独。不过,当别的小猫试着把脑袋往她身上搭的时候,她会拼尽全力反抗,从不妥协。她可不想吃亏。
这些小猫们,只要是在吃饱喝足的时候,他们便会抱成一团,互相温暖、抚慰与嬉戏,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家人。可是在吃奶的时候,却不惜大打出手,用他们锋利的爪子使劲抓兄弟姐妹的脑袋。我有时会担心,会不会弄伤了。后来我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我抚摸小黑的脑袋,发现她的头顶就有一道明显的疤痕。看来,是该给他们剪指甲了。我让朋友从网上买了专门给猫剪指甲的工具,然后给他们一一剪了,这才放下心来。
到第十二天的时候,小猫们的眼睛基本都睁开了,但是,还没完全长成,猫眼特有的那种妩媚尚未出现。仔细观察他们,可以看到他们的眼睛上蒙着一层黑褐色的薄膜。尽管这使得他们看上去总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懒样,但却能有效地保护他们尚未发育成熟的视觉神经。不过,比起眼睛来,他们的身躯长得太快了,我发现小黑小灰并排躺在一起就将小蜜腹部的位置全部占满了。剩下瘦弱的小白不甘心地喵喵叫着,寻找着吃奶的时机。她瘦弱的身子看上去像极了一只混杂在猫群里的小白鼠。
半个月过去了,没想到他们的眼睛还没完全发育好,还没有像成年猫的眼睛那样灵转生动。要知道,猫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要不人们怎么会用猫的眼睛给宝石命名呢?而且,人们还坚信这种所谓猫眼石的宝石,有着猫的灵性,可以消灾辟邪。就我面前的这三只小猫而言,小黑的眼神显得呆滞,似乎时时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小灰的眼神有些憨厚的感觉了,每次吃饭都大快朵颐,好不快活;而小白的眼神最漂亮,经常还皱着眉头,透着一丝深沉的忧郁。小白已经懂得观看了,当我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着我,她已经意识到了来自其他生命的凝视。
当我拎起小猫的脖子,仔细观察的时候,小猫安静地看着我,像是玩具模型一般,毫不挣扎,可等我把他们放回到小蜜身边时,他们却无头苍蝇似的开始乱爬,一副受惊的样子。小蜜会赶紧站起身来,温柔地舔着小猫的身体。的确,近来我经常发现小蜜在舔小猫的身体,通过仔细地观察,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小蜜居然会把小猫的便溺舔得干干净净的。这让我感到惊讶极了,我查阅了相关资料才知道,母猫的确会这样做的。怪不得自从我上次发现小灰尾巴上的粪便后,便再也没看到别的小猫的粪便了,原来是被小蜜吃掉了。我想,这个事情也许这么听上去令人不适,但我倒觉得没有比这更生动地体现那种母亲与孩子之间的舔犊之情的。
小猫除了吃奶,其余的时间基本都在睡觉。小蜜在小猫们睡着之后,要么会显得极度无聊,要么会显得躁动异常,难道她也感到孤独了吗?可她以前独自呆着的时候,不是一直很安详很平静的吗?看来,孤独并不是形单影只,而是他者缺席之后主体对自我的强烈感知。是的,如果没有他者,我们是无法感知到自身的。但对我们人类来说,那种本质的孤独是象征着众神隐退后的现世吗?……好吧,暂且先不关心人类,也不关心小猫,只关心下我自己吧。对我来说,是什么样的他者缺席了呢?也许不仅仅是认识的人,亲人,爱人,而是包括一切人,大街上的醉鬼,小巷里的小贩,都是我们的他者。因为在静夜里,当我们听到他们的声音之际,在内心激起的是多么丰富的思绪啊。
一个月了。人类对婴儿的满月极为看重,但是对猫咪来说,一个月已经足够漫长,他们的发育程度早已超过了周岁的婴儿。他们的身体长大了两倍都不止,体毛浓密得让他们都穿上了漂亮的皮大衣。他们踮起脚四处走动着,活动面积扩大到了整个阳台。他们好奇地研究着这个世界,尽管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小阳台,但他们在这个小阳台上足以看到整个世界。
他们各自不同的性格也初现端倪。小白动作机敏,干练活泼,不惧与人类的交往。她长得很漂亮,一身雪白的毛,头顶还长着一撮黑色的“头发”。她极端的爱美更是令人莞尔,她在闲暇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像她妈妈那样,顾影自怜地舔着自己腿脚上的毛发。小黑孤僻而神秘,经常独自躲在角落里,时而冥想,时而研究眼前的任何事物,比如一把扫帚。这让她变得最为聪明,常常是她最先发现周围环境的变化。不仅如此,也许是因为安静可以积蓄能量的缘故,她的块头仿佛只在一夜间便超越了小灰,变成了最大的。最小的弟弟小灰,是一只直率的家伙,他不掩饰自己的怯懦与欲望。他的恋母情结非常严重,小蜜一离开,他就会大声鸣叫。他贪吃,有一次他爬到猫砂里,嗅着嗅着,猛然间就咬下去一大口。幸好猫砂是见水即碎的,不然他真是闯大祸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给单反相机充好电,然后把这几个“喵星人”的小明星请出来,放在客厅的舞台上。他们张皇失措地四处爬行着,我赶紧趴下来寻找着拍摄的角度与画面。在镜头里看他们,和平时所见的还是有所不同。平时你会觉得这些小家伙行动迟缓,总是小心翼翼的,但在镜头里,你特别希望他们能安静下来,哪怕一秒钟也好。你不得不失望了,你发现他们的肢体其实是在一刻不停地活动着。即使他们停止了爬行,他们的脑袋也会左右转动,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似的。我非常直观地领悟到,生命的安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和世界的关系还太简单,正是因为他们一无所知,所以世界无时无刻都像海水那样冲撞进他们的生命深处,当等到他们的生命足够富足的时候,他们才能有相应的韧性去抵御住这种永不停歇的冲击,并且怡然自得地对眼前的变化闭上眼睛。
接下来我要叙述一段插曲。对于小蜜家族来说,这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邂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傍晚的时候,我家门外的楼梯口出现了一只黑褐色的母猫,她有着紧绷绷的流线型身体,踩着敏捷的步伐,一看就是在户外野化的猫。她冲我喵喵叫着,聚精会神地看着我。要是以往遇见这样的猫,在十米开外它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今天她大大缩短了和我的距离,根据目测应该只有两米左右。
我不知道什么缘由会让她想亲近我,是因为我身上带有猫的气味?还是因为我作为一个新晋的猫主人对猫有了不同以往的关注?
应该都有。
她跟着我到了家门口,我拿猫粮抛给她吃,但她只吃离我一米开外的。我现在对猫有了足够的耐心,一点点地把猫粮越丢越近,直至丢在门的内侧。对我的举动她很警惕,她不断地叫着,声音很大,透着一股子野劲。只要我稍有移动,她就掉头逃窜。回头看看我没有动弹,再缓缓爬过来。
终于,她放松警惕,进到门内侧吃猫粮了,我迅速起身把门关上了。她只在一瞬间便发现了这点,立即疯狂地弹跳起来,足足有一人多高,这使她抓到了门上的纱网,并扒在那里,回头惊恐地对我大声哀叫着,那种凄厉的叫声让人胆战心惊。我没想到,野猫对人的敌意会这么大。我后悔了,想赶紧打开门把她放出去。但我的举动再一次吓到她了,她猛然跳了下来,轻松越过一米多高的鞋柜,又跳上餐桌,扑到沙发上,踩着茶几,一个急转身,窜进了书房。
那迅猛的黑影生动地诠释了家猫身上退化的东西。要知道,小蜜平常最多只能跳上小腿那么高的沙发,把她放在一米多高的鞋柜上,她都会犹豫很久才跳下来。她走路都是缓慢和优雅的,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小蜜看到野猫后,倒是无所谓的。主要是阳台上的几只小猫受到了惊吓,全都躲在桌子下面,挤作一团。我有些后悔让这只野猫进了家,万一她咬伤了小猫可怎么办?!我赶紧跑进书房驱赶她,她又急速地奔跑,重新到了大门口,面对紧闭的大门发出了极其惨烈的哀叫。我深知都没法靠近她,帮她打开门,因为她随时准备逃跑或是进攻。
我想了一个办法,把小蜜抱了过来,让她和这个陌生而又惊恐的家伙打个招呼。
小蜜这次表现非常好,她走着模特步,过去用头碰了碰野猫的脖子,好像在说,别叫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野猫的哀嚎声一下子弱了下来。我继续抛猫粮给野猫吃,但她完全被惊恐束缚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小蜜毫无地主之谊,看见猫粮马上开始低头大吃,把附近全部的猫粮都吃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连野猫两腿中间散落的颗粒都没放过。野猫对这个贪吃的家猫感到无语,终于停止了哀嚎。
这样一黑一白的野猫和家猫并置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一时忘记了野猫的野性。野猫趁我不备,一个箭步,绕过我,冲向了阳台。这下我着急了,因为小猫都在阳台上,据说有些大猫会攻击并虐杀小猫。我赶紧打开大门,然后拿起扫帚冲了过去,野猫一跃就站在了阳台的窗棂上,用贼亮的眼睛俯视着我。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她的身后便是万丈悬崖。我把扫帚搭在她的身子上,轻轻拍她,我能感到她的身体很紧张,内在的克制力量很大,表面上显得纹丝不动。
但她开始抗议了。她又开始了哀嚎,而且那声音变得很诡异,极度难听,如果勉强用人类的语言来模拟的话,特别像英语的“over”。“Over!Over!……”她死命叫着,用英语宣告自己快玩完了,这让我既厌恶,又好笑。
野猫阴鸷的神情让小蜜也显得紧张了,她赶紧卧倒,让三只小猫蜷缩在她的怀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野猫看,野猫却不看她,只是看看我,又看看小猫,怪叫声持续不停,她无法理解小蜜和我在房间里的生活,她要回到户外去,哪怕在垃圾堆里觅食。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曾向往和歌颂过这样的野性,但当这种野性真的放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又觉得那是多么丑陋和凶恶的一种状态啊。
我把扫帚倒过来,用杆子敲打野猫脚边的地方,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跳了下来跑到了客厅。我追了过去,她向门外跑去,敞开的大门吞噬了她,我赶过去把大门关上了。透过门上的纱窗往外看,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小蜜从阳台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低头嗅着一些地方,那些都是野猫留下痕迹的地方。她很有耐心,几乎把野猫呆过的每个地方都找了,包括书房的床底下,似乎在确证危险百分之百的解除了。
说起来,野猫的爪子真的很脏,在沙发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我摇摇头,拿出抹布来擦。等我把扰乱的房间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门外又响起了那只野猫的叫声,不同的是,这次是相对好听的叫声。她在讨好。
我打开门,她还是很惊恐,向后缩去,眼睛却盯着门里边,好像在回忆刚才的遭遇。也许她有些后悔自己跑掉了,有人收养是多么舒适的生活呀。但是,她让我恐惧,我也让她恐惧,我们还是各安天命,让自由的回归自由吧。我拿了些猫粮放在门外,关上了门。我听见她咀嚼的声音。吃完后,她又讨好地叫了一会儿,我没有理会。她的叫声便沉寂了。我有种预感,我第二天还会碰见她的。
果然,第二早上的时候,我一出门就看到她在楼道不远处等我,讨好地向我叫着。我走近她,想碰碰她,可她触电似的跳开了。我对她做了个鬼脸,赶着去上班了。她尾随我来到楼梯口,然后停下来,站在那里目送着我远去,像是一种告别。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出差一周,回到家里,惊奇地发现小猫们突然间就长大了。当他们伸直修长的后腿走路时,看上去像是踩在高跷上小心行走的精灵;当他们弯着后腿奔跑的时候,又像是在原野上高速奔跑的猎豹。他们的脸庞也长开了,圆圆的眼睛,软软的鼻子,粉红的嘴巴,以及有些滑稽的胡子,可以说,他们完全变成了宠物的样子,也就是人类心目中猫咪应该成为的那种可爱的样子。
他们时而优雅、缓慢,时而翻滚、迅疾;时而相拥在一起,呼呼大睡,时而又无缘无故攻击对方,呲牙咧嘴,低沉吼叫,如同势不两立的仇人。——面对这样的小动物,人类无法无动于衷。可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是人体验到了自身中某些幽黯的部分,还是人终于可以短暂逃离出所谓人性的局限?人与动物之间、尤其是与动物的幼崽之间,究竟存在着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尽管他们还喝奶,但仅靠小蜜那稀薄的奶水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能量需求。另外,他们的牙齿也开始快速发育,那些只有芝麻大小的细密牙齿,已经有了钢针般的尖利。小蜜在喂奶的时候,越来越频繁发出痛苦的哀嚎。
每当我给小蜜喂猫粮的时候,他们都会好奇地聚拢过去,但只是用鼻子嗅嗅。这天,小灰率先咬了起来,看他小脸上痛苦的表情,就知道嘴里咬到的可是个硬家伙。但他不想放弃,使出吃奶的力气,咔嚓,咬下来了一块,他立马吞咽了下去,空荡荡的肠胃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小白和小黑见状,也扑了上去。看到他们这种饿虎扑食的样子,我知道是该给他们买幼猫的猫粮了。
幼猫的猫粮看上去竟然像老鼠药。这听上去有些荒诞,但的确是我的第一个感觉。有时候小猫们吱吱的叫声,也会让我觉得阳台上奔跑着一群老鼠。看来,敌人总会变成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我给小猫们准备了一个新碟子,把猫粮倒进去,发出好听的沙沙声。他们很快就围过来了,应该是被气味所吸引。这次小黑率先咬了咬,发现味道不错,立刻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发出悠长的呻吟声,好像我们人类吃到美味的时候,也会感慨万千一下。小白和小灰赶紧跟上,也大口吃了起来,同样发出了那种悠长的呻吟声,这让他们变成了一支赞美食物的唱诗班。他们的肠胃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食物充溢,这架生命的消化机器已经开足马力开始工作,他们将快速成长,变成无所不能的猫。
就在这小猫初次进食的美好时刻,毫无征兆地,小蜜的癫痫发作了。她口吐白沫,头歪向一侧,整个身体围绕着看不见的中心旋转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呻吟声。小猫们全都惊呆了,忘记了刚刚享受的美味。这是小猫出生之后,小蜜的第二次发作,但我们都知道,在她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小猫们的眼睛尚未睁开,因此对妈妈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可此刻完全不同,他们首次目睹了病魔在妈妈身上的肆虐,让妈妈变得像魔鬼一般陌生和可怕。他们在妈妈身边围成了一个圈,瑟瑟发抖地看着魔鬼的表演。这简直像是上帝的玩笑:他们刚刚品尝了生命的滋味,立刻就要目睹生命的阴暗,他们应该已经有所预感了:这种火与冰的冲撞将会一直持续在生命的进程之中。
我感到很无助,我无法帮助小蜜,更无法帮助小猫们。我深深觉得,此刻我和他们是在一起的。即便身为一个人,一个比猫科动物高级的人,一样无法逃脱这种生命的冲撞,我未必比他们更能承受住这种血与肉的伤害。
当小蜜的抽搐终于平息下来的时候,小猫们竟然毫不迟疑地走到她的面前,开始舔妈妈的耳朵和额头,舔妈妈的鼻子和嘴巴,舔妈妈被口水濡湿的脖子上的毛发。我为他们感到骄傲,我知道,我的小猫们已经顺利通过了生命的第一课,和这个巨大而陌生的世界签订了短暂却平衡的生存合约。
和我一起祝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