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车海朋
抵达C城是在一个七月凌晨,下火车时天空宛若一块铁皮一样黑沉沉的,除了车站醒着,整个城市陷入酣梦。我揿亮手机,时间是三点四十五分,这意味着我得在候车室再捱上至少三个小时,等待天亮才能去往我的目的地。事情是这样的,前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一场面试的通知,C城一家大型国企将在第二天对我们进行甄选。我们学校在三百多公里外的一座旅游名城,去C城的最后一班城际已经开了,我不得已挤上了午夜的一班过路车,并且是站票,就这么风尘仆仆站到了C城。
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白胖的姐姐,看上去有二十七八了,鼻翼左侧有一颗棕色的痦子,我一路就是蹭在她的座位的靠背上站过来的。姐姐健谈开朗,说她是湖北人,原来在老家那边做老师,认识了C城一个男的,就千里迢迢嫁过来了,来了这边工作一直解决不了,老公倒是个什么经理,很有钱,也不在乎她有没有收入,但是她也就不能在乎他在外面有没有女人,这次她回了趟老家,一个人走的,老公扔了三万块给她带着回湖北。
我挺同情这位姐姐的,大家都挺不容易。我告诉她,我未来可能会在C城安家落户。她当即表示很荣幸认识我这个年轻有为的人,并加了微信,她说这个城市的人可热情了,我坦陈了待业的各种困境,她安慰我别紧张,说到了这城市有姐呢。
一路上姐姐就是没舍得把座位腾出一块——只要我半边屁股大的一块地方,让我休憩片刻。我买了一瓶水抵抗倦意,途中也不知到了哪儿了,窗外黑幕弥漫,痦子姐姐伏在小方桌上轻轻地打起了呼噜,我困得快站不稳了,上了一趟厕所,接了两捧水拍在脸上,车厢接连处的墙上有一面斑斑驳驳的镜子,我看着自己二十二岁的脸,清瘦,苍白,双眼在厚厚的镜片后面越来越深邃。我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你他妈的现在是个社会人了。
深更半夜,我裹挟在人群中下了车,双脚第一次踏上C城的土地,不知什么时候痦子姐姐已不见芳踪。我的脚脖子已经轻微地肿了,便在候车室找了一块地方坐下来,铁制的长条凳硬帮帮的,在大夏天里居然也是拔凉拔凉的,坐上去还有点摇晃,但对于一个站了四个小时的人来说还是舒坦极了,我喝干了最后的半瓶水,搂着双肩包睡过去了。
我被一阵敲打铁皮桶的咣当声震醒,天似乎亮了好一会儿了,夏季天亮得早,而我睡得太死,错过了C城的黎明,好在距人们上班的时间还早,我一边搓掉眼屎一边走出候车室,太阳还没升起来,我初来乍到的这个城市也正在慢慢悠悠地醒来,一切都还笼在薄雾蒙蒙中,我敢断定这一天将是个艳阳天。
火车站客流高峰时刻还未到来,站前广场并没有想象中车站的拥挤和凌乱,但随处可见行色匆匆的旅客,一些人拖着拉杆箱,一些人扛着沉重的大包,很少的人拎着轻巧的名牌包包,更少的几个人则无所事事的东碰西撞,目光十分飘忽。我低着头往外走,膝盖绊到了一个大姐硕大的蛇皮袋上,还没来得及赔不是,那位身形健硕的大姐已经冲进了检票口,也许又是一个赶路的人吧,快赶不上火车了,根本无暇接受我的歉意。
我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烟,站在垃圾桶边抽起来,旁边有几只雪碧瓶子,我捡起来要拿去扔,噌噌噌跑过来一个小姑娘,塞给我两只空瓶子,没等我说话,她朝我笑笑,把我当成捡破烂的了。有个人过来,往垃圾桶里扔了一袋可疑的糊状物,我突然有点儿反胃,摁灭了半支烟快速离开此地。人地生疏,眼下重要的是,弄清去往面试地点的方向,我蹲下来紧了紧鞋带,一抬头就意识到被很多双眼睛盯上了——甭误会,不是被什么坏分子盯上,我又非土豪,看我一身廉价白衬黑裤着装,手握一只掉了漆的诺基亚,还背一个学生气的双肩包,估摸着怎么也不会有人跟我打主意。
先生,去哪里?
小弟,坐我的车吧?
他们向我和我身边的旅客殷勤地打着招呼。一溜儿的摩托车,每辆车上斜靠着一位等客的人,眼巴巴地期待着你的回应。对此我并不陌生,这几乎是每个南方城市车站的特征,总有无数人以摩托车拉客为生计,形成一支浩荡的摩的(摩托车的士)党。你看看摩托车上这帮人,一个个歪歪扭扭地傍着车身,大多数人趿拉着拖鞋,或者双腿在车上盘着,形象上就很减分。我对摩的的安全性很是怀疑,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是不会乘坐它的。
摩的司机们打招呼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甚至矛盾的,有的叫我大哥,有的叫我小弟,有一个甚至直呼我帅哥,虽然我长得的确不恐怖,并且我也明白,帅哥现在已成为男性的一个常用代称,但帅哥两个字从一个大老爷们嘴里蹦出来,还是感觉不适应。
不坐不坐。我推开了一排热情的手,疾步往前走,其中一位大哥不知为什么有点儿冒火,他瞪着我粗暴地吼了一句,不坐拉倒,滚蛋。
这是我对这个城市产生的第一丝恶劣印象,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仿佛置身于陌生而险象环生的环境,对接下来的行程我突然有点儿不知所措,事实上现在我对自己的前途也一片茫然。
我在一所不甚高等的高校接受高等教育,大四下学期一开始,学校就启动了毕业生就业指导工作,少数几个受到推荐的毕业生已经去报到了,也不时有有实力和运气的少部分人,跟用人单位签了约。三个多月来我走马灯似的参加各种双选会和招聘会,投出去几十分简历,不断从希望切换到失望,倒也不至于绝望,因为在一场招聘会上看到了曙光,我家所在的那个县的广电局招记者,我念了四年文学院,专业不对口,但勉强能用得上。四年里我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过三篇文章,我跟他们说,我发表了多篇作品,简历里只是其中的三篇,他们看了我的文章,说,文采是不错,可是你会写新闻吗?我心想,写新闻有什么难的,能比小说随笔还难吗?嘴上却表现得很谦虚,我说,我可以从头学起,我有文字功底和足够的自信心。然后双方就达成了意向,他们让我回去等报到通知。等来等去,他们的通知来了,却是告诉我不用去报到了,因为我的名额被一个县领导的女儿占了,他们还告诉我,他们很无能为力,他们觉得那个官二代并非他们想要的人,所以他们就没要她,当然也不敢要我。
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都变成了常规。原来社会是这样子的,我觉得我应该开始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这样茫然地想着,我就走到了马路牙子上,紧接着遇到另一队大军,马路边坐了一长溜的大嫂大姐,她们目标明确统一,就是紧盯着每一个过路人的脚,凡是看到一双穿皮鞋的脚,特别是那双皮鞋还特别脏的时候,她们的眼睛就掩饰不住地一亮。毫无办法,我现在就被一个三十几岁的大姐给盯上了,她老远就跟我招着手。
小弟,擦鞋呗!
她从下而上打量着我的鞋和我的脸,用一把刷子敲着我的鞋帮说,看看,都脏成这样了,擦擦呗。
我摇摇头。她伸出四根粗壮的手指说,只要四块钱。
这位大姐矮矮的坐在一张小马扎上,穿一件枣红色特步运动衫,领口开得很低,过分饱满的胸部将三分之二拱手相送,你只要朝她的方向瞄上一眼,不管哪一个角度,你总是绕不开那片隐秘区域,天知道为什么要穿这么露。
至少此时此刻,我对看别人的胸部没兴趣,而且我得赶时间,虽然我的皮鞋的确已经变得灰扑扑的了。说起来我还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大学四年,我从来没有穿过这么脏的皮鞋,但实在没有时间坐下来让她帮我擦一擦了,这么强调一遍,于我确实不是因为穷酸而心疼那四块钱。于是,我就拒绝了这位大姐。我得赶路。我说着就走到了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十字路口。
斑马线对面,绿灯还没亮起,我抓紧掏出手机看微信,朋友圈里一片哀嚎,坏消息永远比好消息多。同寝室最早明朗了工作方向的一个哥们儿也悲剧了,两个月前就跟一家国营书店签的约,对方这时候一个电话就轻巧撕毁了,压根就没提毁约金这档子事。就业啊就业,已然成为我们这拨人疲于奔命的唯一动力。
突然身边的人群开始往对面挪步,我就一边看手机屏幕,一边随着大伙的脚步踏上了斑马线,走到斑马线中段,一辆面包车突突突突斜刺里冲过来,旁边的人都紧急地向后躲闪着脚步,我敢保证,只差一点点,大概两公分这样,那辆面包就轧上我的脚背了,我惊出一脑门冷汗,险些跌倒,抬头看看对面的灯,亮着红的那一个,原来我竟稀里糊涂第一次经历了中国式过马路。
就这么胆战心惊地走到了偌大一个广场上,有很多密密匝匝的地摊,平板车上在卖吃的喝的,有人在地上垫了纸壳卖烟卖碟,这边有人在唱《小苹果》,跳最炫民族风,那边花坛边上有人在睡觉,报纸覆盖在脸上,心安理得地打着呼噜。有个大妈往我手上塞了一张粉色的小广告,看了一眼,发现是治疗妇科病找某某医院。
我从一位大爷的小摊上拿起一份城市地图,大爷从老花镜后面盯着我看了几秒钟,说,你可以随便看,看好了放回来就行。我明白大爷的意思,他看我是个穷学生,要为我省下几个买地图的钱,我谢过大爷,小小恩惠,却叫我心生暖意。在昨天的电话上,他们说面试的地点是一个叫银世纪的酒店。按图索骥,我的食指准确按在了这家酒店的方位,在一个人民公园大门对面,经我目测地图上的距离,以及运用所剩无几的数学知识,我按地图比例计算了一下,银世纪酒店距离火车站,起码在七公里开外。真不像是一个三十万人口的小城市!
通知说面试从九点开始,看看时间,现在是七点钟,还有富余,我想我得找个地方打理一下自己的形象,这次机会不能再错过了。新闻上说,今年全国高校毕业生总数为七百万,堪称史上最难就业季,作为这七百万大军中的一员,我对自己的未来一点儿也乐观不起来,倘若接下来我还找不到单位,我就成为人们口中的待业狗。人们习惯于把各种群体命名为狗,比如单身狗、打工狗、刷屏狗。记得有个女星叫柳言的,有一段出镜穿得过分暴露,被人骂作鸡,她予以回击:干嘛污辱鸡?所以对于待业狗这一新代称,我也想说,干嘛污辱狗?
我学的是文学专业,听起来挺大的,其实这专业不培养作家,也不培养记者,可我的理想职业是进媒体,未必有什么新闻抱负,我纯然就是觉着,做一枚记者也挺风光的,所以失去了广电局那份工作机会我简直痛心疾首,却又莫可奈何。现在要去面试的这家国企,提供的是文秘或企宣的工作,跟自己的理想有点儿距离,我们中文系学生被比喻为狗皮膏药,意思是贴在哪里都可以,就是对哪一行技能都不精,所以于我这块狗皮膏药而言,似乎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我加紧了步子,在这个城市千篇一律灰白色的水泥街道上边走边张望,渴望钻进一家餐馆,哪怕是路边摊,我预计先吃个早餐,然后可以蹭人家的水龙头,洗把脸和整理一下自己。前后向三个人打听附近的餐馆,他们不约而同地让我再往前走,说前面不远就有了。可是我已经走完一条街,还是不曾走进一家餐馆,甚至小城市常见的那种路边摊也无迹可寻,空空如也的肠胃开始咕咕地向我发起抗议,背上的双肩包里除了一份求职材料,无非是手机钥匙钱包烟盒之类——大四这年我学会了抽烟,虽然这对于我的健康和就业毫无裨益——此刻双肩包却越来越沉,它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压弯我的脊背,压得我汗流浃背步履蹒跚。
我开始想念起火车上那位痦子姐姐来。姐姐,说好的热情帮助呢?
太阳升起来一竿子高,阳光尖锐,刺痛着皮肤。
有个黝黑壮实的人正在朝我走过来,他看上去应该比我还年轻,有一头新疆人那样的卷毛,说他是朝我走过来,因为他是一直盯着我的脸朝我迈动步子的,我险些以为遇到熟人了,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他不知何时已从裤袋里摸出来一台手机,攥在手里只露出半截,他贴近我说,老板,要手机吗?
第一次被人叫老板,所以我有点儿不适应。我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手机,是苹果6,土豪金的,老美搞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质感的外壳,闪着诱人的光泽,在它面前,我那个土得掉渣的诺基亚怕是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了。我稍一迟疑,兴许那人认为我有兴趣,所以就过来拽我的手腕,说,来,我们去那边谈。我忙不迭跟他解释,我不买手机。然而已经被他拽到了一个墙角边,他把土豪金塞到我手上,黝黑的脸几乎贴到我脸上,他说,全新的,你仔细看看,专卖店卖五千多呢,我一千卖给你。
我真的不需要。我把手机塞回他手里,又被他挡了回来,他继续试图说服我,放心吧,是真机子,我刚从火车上摸来的。说完又貌似紧张地左右环顾了一圈。这人太有劲了,那五根手指就如同一把老虎钳钳在我的手腕上,我心里很恼怒,却怎么也挣不脱,突然那把钳子却像断了电源一般松开了,然后卷毛夺下我手上的土豪金撒腿就跑,我看到一个比他更强壮的黑衬衫男子正猛追上去,边追边喊,抓骗子,抓骗子。追了几十米,迎面而来的两个人堵住了去路,然后卷毛就被揪住了,转眼就被摁倒在地,黑衬衫骑在他的脖子上,将双手踩着。
马上有无数人涌过来围观。我说过卷毛非等闲之辈,他试图反抗,几次险些掀翻身上的人挣扎着站起来,于是黑衬衫挥手在他腮帮上打了一拳,又在他的鼻梁上打了一拳,他的鼻血喷涌而出,脸贴在了地上。
我挤在围观的人群边上,看这个刚刚还向我兜售手机的人挨揍,我没有怜悯他,但我觉得打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且我讨厌亲眼看血腥的场景,于是我叫道,别打他别打他,交给110吧。
黑衬衫对着周围的人说,这混蛋,用假手机骗了我女朋友一千块,终于逮着他了,我恨不得揍死他。
帮他拨打了110,我才想起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当我挤出人群的时候,那个卷毛还被死死地摁在地上,鼻血仍在滴滴答答流着,瞬间就被热浪烘干了,水泥地上像开出了一朵刺目的红罂粟。
看看时间已经八点了,早餐大概没法吃了。因为遇到前面那个兜售假手机的家伙,我已经浪费了太久,必须赶时间了,我拍拍干瘪的钱包,咬咬牙叫了一辆的士,从副驾驶位透过金属隔栏看过去,司机是个大叔,瓦刀脸,面无表情,问我去哪里?我说公园大门。他说三十。我说打表吧,计价多少就多少。大叔烦躁地说,你去还是不去?
需要申明一点,我从来就是个严格遵守规则的人,一个例证就是,我生长二十二年来,今天来到C城才是第一次闯红灯的记录。今天确实情势紧急,我得争分夺秒,所以我妥协了,说,那就三十好了。大叔不耐烦推了计价器一把,车子像赌气似地冲出去。
冷气倒是开得很足,车里跟冷宫似的。车窗外阳光开始肆虐,这城市挺普通的,跟大多南方小城市别无二致,楼房像一堆摆放无序的火柴盒,大街上人啊车啊到处乱窜,工地随处可见,不是这里在修路,就是那里在建楼,我短暂地幻想了一会儿将来可能在这里的生活。大叔一声不吭的开车,我看到挡风玻璃下晃荡着个娃娃,仔细看是萨达姆像。电台里有个男主持人正在讲单口相声,从王自建和黄西那里抄来的老掉牙的段子,我这种笑点超低的人都不觉得好笑,主持人讲完了还毫不知趣地问听众,是不是很搞笑,你们都笑了吗?然后开始播报天气,播了一条橙色高温警报,说预计今日最高气温达38度以上,提醒市民做好防暑降温准备。
操,这狗日的天气!师傅突然爆了一句粗口,手在车头的什么部位拍了一下,电台声音被切掉了,然后师傅开始哼《两只蝴蝶》,这大概是我听过的史上最难听的歌声,嗲声嗲气,压根不像是从一个男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而且歌词永远停留在那两句: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如此循环往复,来来回回折腾在这一个调上,狭促的车厢内充斥着接近于母牛哀嗥的歌声,一遍一遍刺痛我的耳膜,大概也有天气溽热和心态低下的原因,我第一次在的士上翻江倒海,胃里的生理反应十分强烈。好在大概二十分钟的忍受折磨后,我们到了人民公园门口,我付了三十块,然后下车,顺便问了一句,师傅,银世纪酒店是在这对面没错吧?
师傅似乎想了一会儿,然后用恢复了的男人声线告诉我,银世纪不在公园正门,在侧门。他手往左面一指说,沿着公园围墙走,只有两公里了。我倒吸一口凉气,说你载我去吧。师傅狡黠一笑说,挺近的,跑步去吧。一溜烟开走了。
离面试时间仅剩八分钟,的士师傅的建议不错,别无他法,现在只有靠自己的双腿了,于是我顺着他所指的那个方向,沿着C城陌生的大街飞跑起来,空气中本来没有风,可我能感觉到一阵阵风声灌进耳鼓,满街的扁桃树和三角梅嗖嗖从我身边掠过。
我用一只手按住不断抗议的肠胃,在奔跑中还是不可抑止的闻到了各种美好的气味,我熟悉的老友粉的味道,小笼包的味道,烧烤的味道,虽然美好的气味此时与我无关,闻到它们,却使我的脚步轻盈了不少,不过很快那种奔走如飞的感觉消失了,此时我更切身的体验了这座火炉城市的热情,你都没法想象,才八点多太阳已经变成了火球,还不止一个火球,仿佛有九个火球在炙烤着街道,炙烤着行人,炙烤着我,我在七月流火中跌跌撞撞地奔跑,双肩包在身上一上一下地颠,衬衫紧紧贴在肩背和胸口上,热汗涓涓,顺流淌下。
这是七月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C城的上午。在学校我是个长跑能手,在跑道上,我能轻而易举将很多人甩在身后,将八千米甩在身后,我跑过无数个八千米,却从来不曾有过,像今天这短短的两公里这么让我奋不顾身。
手机屏幕上闪烁着最后的光亮,发出滴滴滴电量弱的信号,时间来到八点五十八分。
我应该是最后一个到达银世纪酒店的应聘者。踏入清爽宜人的酒店大堂,身上的汗水奇迹般地消失了,我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理了一下衬衫,用手指理顺了头发,拍掉了皮鞋上的灰尘,然后走到一间冷气飕飕的会议室外面,紧张的面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我缴纳了五十块钱——他们称作面试费。过道上坐着或者杵着十几个跟我身份差不多的人,每个都神色忧虑紧张,等待着被唤到自己的名字。我突然在人群里面看到一颗硕大的痦子,差点儿叫出声来,你肯定猜到了,我看到了火车上偶遇的那位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