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欧阳德彬
张潮总是胳膊下夹着本诗集伸着脖子走进教室,活脱脱一只乌龟。他授课从来不带讲义,也很少板书,偶尔写下只言片语,字体弯弯扭扭,丑得不行,像小学生涂鸦,可他已经博士毕业两年了。刚毕业那两年,到处谋求高校教职,惶惶若丧家之犬,空自蹉跎过去了,好不容易在鸟城大学暂时安定下来。他总是穿着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上身一件廉价的真维斯短袖衫,脚上一双开胶的白球鞋,一脸莫名其妙的忧愁,看上去还是当年的穷学生,偶尔去大学不远处的海岸城逛个街,商店老板也不热心,爱答不理的。周院长曾建议说,你现在是大学老师了,该捯饬捯饬了,咱们得为人师表,别让学生们嘲笑。
他爱好读书和写诗,除了讲课几乎不走出校园里的那间单身公寓。各种各样的书,软皮的,硬壳的,简体字,繁体字,占据了狭小单间,他就与它们浑然一体。阅读时,他捏着一支红笔勾勾画画,有时候甚至撕下一页半张吃海苔一样吞下去。但书没海苔酥脆,一沾上唾液就软软的,味道很淡,有点油墨味,不好下咽,经常糊在喉咙上,需要开水送服。那些没被画过没被吃过的书则丢进床底下的方便面纸箱里,永远不会翻看,等着宿管大叔上来收,五毛钱一斤。宿管大叔兼做收购废纸和酒瓶的小生意,这栋楼上,有的是废纸和酒瓶。他能一直这样,独自呆在房间里,吃饭也叫外卖,多加两块钱让外卖员送到门口,他要做的只是打开那扇涂了棕红油漆的老旧木门。
隔壁宿舍住着位和他一起进校的教师,叫邹良,教政治经济学,跟他年纪相仿,还挺能聊得来,那是他在学校唯一的朋友。邹良长得瘦高,热爱生活,谈起女人来总滔滔不绝。邹良站在讲台上,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手掌在裤缝两侧老式钟摆一样匀速划动,俨然一本正经的好青年。夜幕降临后,邹良就开始展现炉火纯青的泡妞本领。偶尔邹良提着一瓶啤酒一瓶果粒橙来张潮宿舍坐坐,啤酒给张潮喝,自己喝果粒橙。邹良说他对酒不感冒,一闻就醉,还是喝果粒橙好了。张潮喊他果粒良。每次果粒良来,喝完饮料,就提议张潮跟他到校园看妹子。遇见漂亮的性感的,果粒良一路尾随,兰花指捏着部时兴的苹果手机偷拍。在宿舍的时候,果粒良打开手机相册,向张潮炫耀。相册里多是屁股,穿牛仔裤的,校服裤子的,裙子的,丝袜的。张潮说她们是学生,说不定还教过,哪好意思盯着人家直勾勾地看,还拍照。果粒良说要解放思想,与时俱进,什么学生不学生,比咱们小不了几岁,学校里娶了自己学生的老家伙还少吗。果粒良认识很多女人,说改天给张潮介绍个,艺术学院的,也是刚入校的年轻教师,教绘画,漂亮又有气质,或许跟你这个教中文的聊得来,艺术都是相通的嘛。
已是深秋,窗外起了风。北方这时候应是秋风漫卷黄叶,田野村庄一片萧杀。那时候张潮害怕那种荒凉,向往四季如春的远方。一路向南逃遁,到了鸟城。鸟城是亚热带气候,一年四季红花绿叶,让他感到另一种恐惧。那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紧迫感,而立之年虽在高校谋了教职,住房职称都无着落,感情的田园也是荒芜。最近他被评职称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动不动就被喊去培训,听书记政治教育,还要交不少培训费。培训的内容与他的专业毫无关系,甚至背道而驰,还不准不去。
整个上午,张潮呆在宿舍,用茫然的目光划过纸面,没有一首诗可以安慰他。上午八点多的时候,果粒良来过他房间,照例提来一瓶啤酒一瓶果粒橙。他们聊了一会,果粒良说有约会,就赶去新女友那里了。他这次来找张潮,是想借本书看,也不说书名,只说想提高一下自己的艺术气质,眼睛瞅来瞅去,看到瓦西列夫的《情爱论》就一把攥在手里。他说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实践与理论相结合。临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诗人,别整天躲到书里,不敢面对现实生活,该出去玩玩就出去玩玩,寒窗多年没个女人,你还真以为书中自有颜如玉?咱们的世界不在讲台上,在女人床上。
近午时分,一个自称鸟城人才中心的女人打来电话,催缴职称教育的网上视频培训费。张潮说那个网站打不开。女人说打不开很正常,如果多交些培训费,可以后台操作一下,你不用点开视频学习就能拿到培训结业证,您知道,这是评职称必经的一环。张潮挂断了电话。这是当月唯一的电话,好像世界已把他遗忘,或者是他自己太自闭了。
张潮打算走出公寓楼,出去散散心。文科楼旁边的“西北谷”是个幽谧的好去处。那里地势低,有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湖边很多热带树。湖上有家木质结构的甜品店,用结实的杉木高高支起,简直是一座空中楼阁,通过一座九曲十八弯的木桥才可到达。学生零零散散地坐在甜品店的木桌旁喝奶茶,有的则胳膊肘支撑在木桥的栏杆上观望。张潮走上木桥,湖里很多乌龟浮上来,争先恐后爬到漂浮着的一块桌面大的木板上晒太阳。他挑选了一把藤椅坐下来。
湖边风景很美,湖水也清澈。菠萝蜜正在树杈上展现它碧绿硕大的果实,指甲花树过了花期,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枝头点缀着黑豆一样的种子。湖边最多的是荔枝树,蔚然成林。荔枝树贴着地面分叉,有个细瘦的男生蹲在树杈上看书,边看边发出尖细的笑声。这个季节的荔枝树叶片暗绿,树上的枯枝是荔枝成熟季节被摘荔枝的人们折断的。这些都是南方树种,一年四季总是绿的,好像时光静止了,没有北方四季轮回的气焰。绿是一座迷宫,走啊走,永远走不到头,让人迷失方向。深秋的风闷热依旧,无力吹黄绿叶,只能吹皱湖水。湖里生着褐绿的水草,飘飘洒洒,长胡子一样。一条通红的观赏鱼停在水草间,小巧的副鳍轻轻扇动,猛地一跳跃出水面,原来旁边的女生向湖里投了一小块面包。那名女生看到鱼跃上来一口衔住面包就乐得哈哈大笑,张潮迷惑不解地看着她,觉得幼稚可笑。最近,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大概是她觉察到了他的诧异,就踩着碎步过来,说:“对不起,张老师,刚才打扰你沉思了。”
“你认识我?”他初来乍到,有人认识自己,自然很高兴。
“班里那么多学生,你哪里会记得。我认识你,你未必认识我。你总是胳膊下夹着本诗集伸着头走进教室,跟乌龟似的。”她站在旁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立刻又忍住。张潮没有责备她,不好为人师,再说了,童言无忌。他讲课的时候,目光散漫地投向台下,并没有聚焦在任何一名学生的脸上。学生们却会齐刷刷地盯着他。
“哦。怪不得有点面熟。”他看到她两颊还未褪去的青春痘,小巧的嘴巴常常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跳出欢快的笑声。她唇边两痕小酒窝,眼睛很黑,真是新鲜可爱的姑娘。张潮用审视的目光看她,又觉得这样盯着女学生不合适,就望向湖面。
“湖里很多鱼,还有乌龟,真好玩。”她说。
“是啊。湖边还有树,一年四季都是绿的。”他说。
“对啦,老师,你怎么总是愁眉苦脸?”她干脆把自己桌上的那杯奶茶拿过来,坐到他旁边。
“成人的烦恼。”张潮不想跟她提评职称的事,这些都在她的世界之外,哪忍心破坏她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涯。
“有什么可烦恼的?这里风景那么美,不应该高兴吗?”
“你不明白,你太小了。”
“我不小了,刚过二十岁生日。你想跟我一起喂鱼吗?”
“哦,有意思吗?”
虽然不大情愿,他还是接过她递来的一块面包,学着她的样子把面包揪下一点,捏成绿豆大一粒,丢进湖中。张潮注意到她那双纤细柔嫩的手,如此灵巧,捏好的鱼食接连不断地丢进湖中。他的手粗大笨拙,半天捏好一个鱼食,投食的姿势很不雅观,就像随手丢掉一条断了后跟的袜子。果然,一会儿便引来一群鱼,有红鲤,有白鲢,有草鱼。两条黑鱼躲在鱼群下面,目光阴沉,悄悄观望,好像不屑于争食,又好像伺机吃掉那些呆头呆脑的食草鱼。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一只乌龟,四腿旋转如飞,穿行鱼群上,看起来比兔子跑得快多了。
“看到没,那只乌龟,多好玩啊。哈哈。”她又笑起来。他这次看见她黑眼睛中间咖啡色的瞳孔。
那两条黑鱼忽然一跃而起,扑向鱼群,咬断小鱼的身子。血丝和残体蔓延开去。乌龟吓得赶紧沉入水底。湖泊成了拼死决斗的战场。张潮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职场乌龟,只有逃的份。一年前,他拉着缺了一颗轮子的行李箱踏进校园,想到自己今后可以腋下夹着份讲义走上讲台,虔敬的牧师一样传道授业就不由得挺直了脖子。校园的围墙高高竖起,他年轻的脖颈渐渐弯了下去,成了一只乌龟。不定期的年轻教师培训会上,领导再三训导在讲台上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讲了不该讲的东西,酿成教学事故,那是丢饭碗的大事。难道这就是学院一直标榜的学术自由?张潮讲课的那间教室,电脑、放映机、话筒,现代化的教学设备一应俱全,却没有尽情交流对话的可能。他觉得自己是教师,又不是罪犯,为什么总有人剥夺自由表达的权利。他目光散漫,没有聚焦在任何学生的脸上。他提出一个观点,台下寂静无声,教室里响着学生们记笔记的沙沙声。他期待会有学生站起来反驳,说,老师,我认为不是这样。可是没有。他们在漫长的求学生涯中早就学会了盲从。讲台成了唱独角戏的舞台,冰冷而寡味。
她大概也发现了鱼群的厮杀,嘟着嘴,说不喂了。张潮说喂不喂捕食都会发生,弱肉强食是动物界的法则。她随即又开开心心喂起来。
“老师,明天这时候你要是没事就再来这里吧。”她说。
“有事?”他问得笨拙。
“没事。看你不开心,来这喝杯焦糖味奶茶会好些。你那么忧郁,是摩羯座的吧?”她笑吟吟地握起纸杯晃了晃,纸杯上印着一张灿烂的儿童笑脸。里面装的,想必就是她说的焦糖味奶茶了。张潮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条镂空的白裙子,在她低头的刹那,又恰巧看到她微露的胸口。他赶紧把目光投向别处。
“你信星座?”
“信啊。要不,明天你帮我抓乌龟吧?”她兴致勃勃地说。
“看看还不行么?抓到乌龟你要回去煲汤吗?宿舍可不允许做饭。”张潮有点不耐烦了。
“不是,抓到了再放回去。我从来没抓到过,觉得遗憾。只是一个小小的愿望而已啦。”她说。
“我要回宿舍了。”张潮说。
“明天下午你还来吗?一起喝焦糖味奶茶。”她又晃了晃喝光了的奶茶杯。奶茶杯呼呼作响,像是有风穿过。
“我真的要走了。”张潮真的走了,一路上觉得她不过是个孩子,生活在童话世界里,跟自己的世界两不相干,谁都无法参与对方的生活。校园似乎不属于自己,有些东西夺去了它的美丽和舒适。可她偶然裸露的身体又闪现在他眼前。那是一个年轻美好,已经成熟,渴求爱的身体。
晚饭后,果粒良来到张潮的房间,照例提来一瓶啤酒一瓶果粒橙。果粒良只穿了一条内裤,说怎么白天在讲台上感觉裤裆里凉飕飕的,原来内裤又烂了一个洞。果粒良就这样,讲台上的他和私下里的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果粒良胸脯上露着根根肋骨,上面生着一层浓郁蜷曲的黑毛。他拍着他的胸脯说打算去学校健身房练胸肌,等他把胸肌练大,再加上他的胸毛,就会成为天下最性感的男人,他说他前女友常说他的胸毛很性感。
果粒良见张潮不答话,只是举着瓶子喝啤酒,猜测他应该还在为评职称的事烦恼,便说:“这事得走动。要么约人事处的王处长去戏凤阁按按摩,不然推荐表上人事处的公章不好盖。”
张潮一口气把啤酒喝完,将空酒瓶蹲在地上,说:“算了,这一路下来要盖十几枚公章,还要交培训费,太麻烦了。”
果粒良的浓眉一紧,眉心便夹出一道深缝:“混高校,不评职称哪行。高校混的也是个圈子。就现在的体制环境,你还以为真的能用学术说话?”
果粒良学政治思想教育出身,会混,跟张潮一批进校,现在已揽了两项国家级课题在做了,正打算搬出学校的单身公寓,在房价惊人的鸟城买套海景别墅。张潮呢,课题懒得争,职称懒得评,除了上课就是读书写诗。前段日子,一个偶然的饭局上,张潮见到了主管文科的副校长。果粒良向校长先生介绍了张潮,说他读过不少书,发表过不少诗歌和论文。校长虽然面朝着他,眼光却越他而过,黏在饭桌主位一位文化官员的身上。
“就你这样当缩头乌龟不上进。只能一辈子住学校单身宿舍了。”果粒良环顾了一下逼仄混乱的房间。
张潮笑笑:“当小讲师挺好。”
“不谈这些烦恼的话题了。对了,说了给你介绍艺术学院的女教师认识。咱们约她去校门口的青苹果咖啡馆喝东西吧。”果粒良见与张潮在职称问题上达不成一致,便转移了话题。
那是一名长发披肩的女教师,白内裤外面偏偏笼着一条黑纱裙,走起路来,黑纱下的长腿显得别有味道。脸蛋漂亮,身段也好,柔软得像校园小径上见到的猫。也爱笑,笑的时候眼睛盯着张潮的眼睛,这点跟他白天在湖边遇见的女学生不同。他一碰触到女学生的眼神,她就会躲开。这位女教师倒好,比他胆子还大,盯着人不放,像是印在脑海里回去把他画下来似的。
刚聊了没几句,果粒良推脱有事离开了,故意让他俩独处。
他们谈了毕加索和莫奈,然后就无话可说了。他试着谈他知道的画家,她也试着谈她知道的诗人,可每个话题都谈不长。
青苹果咖啡馆蓝幽幽的灯光和勃拉姆斯钢琴协奏曲中,他们对视良久,谁也没说一句话。
她一身黑衣下影影绰绰的身体让他迷惑。她盯着他,眉头微蹙,涂了唇膏的嘴唇努了努,像是在引诱。
“我看你形象不错,我说的形象主要是指那种艺术上的气质。我最近搞人体写生,你愿不愿意给我当次裸模。”她指尖转动精致的咖啡杯,这个小动作也具有诱惑力。
张潮沉默了好大一会,仰脸望着桌子上方垂挂的枝形吊灯。上面成串的菱形玻璃散发着异样的光彩,宛如某个夏天的记忆。他以前也有过女人,不止一个,回忆唤起的只是某种痛楚。
“当裸模有福利哦。就在我的卧室里作画。这可是后现代主义的作画方式哦。”她朝张潮眨了眨眼睛。
“邹良很想让我画他呢,总是画不成。他太瘦了,简直就是一根金针菇。”她说。
“所以你们分手了?”张潮问。
时候不早了,张潮起身回去。她说明天下午学校展厅有她的画展,问他去不去。回宿舍的路上,他觉得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第二天下午,张潮没有去画展,直接去了校园西北谷的湖边。路上见一只花猫懒洋洋地缩着四条腿躺在围墙上晒太阳,这家伙真是舒坦,不用开会,不用评职称。那名女生果然在那里,就坐在昨天他坐的藤椅上。捧着一本书在读,张潮看到书封上细白的手指。
他坐到她旁边的藤椅上。她见他来,就笑。她真是爱笑,看见一件东西,一个人,都要笑,有时候笑得莫名其妙。
“真有闲情逸致,还是大学时代好啊!”张潮说。
“生活就可以这么美好啊。点一杯焦糖味奶茶,看看书,一坐就是一下午。”她乐呵呵地说。
“老师,你想明白了,要帮我去抓乌龟?”
“好吧。老夫聊发少年狂。”张潮说。他小时候可是抓鱼的能手,放学后,村东的小河里常常有他的影子。他穿着大人衣服改做的短裤,麦色背脊裸露在夕阳的余晖下。
“什么老夫?你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其实我们都不想喊你老师,想喊你哥哥。”
她兴奋极了,飞快地站起来,把书装进月白色的双肩包,甩在背上。张潮这才发现她比昨天高了,脚上穿着一双亮晶晶的高跟凉鞋,唇上好像还涂过一点口红。
一走到湖边的树林,她就围着那棵指甲花树转了起来。她说要找指甲花染指甲。张潮说时令不对,已经是深秋了,早过了花期。她不信,拨弄着树枝寻找,半个身子都探进去了。找个半天,树丛里传来她哈哈的笑声。等她探出身来,指间果然有几朵玫瑰红的指甲花。她把那几朵花装进书包,说,先去抓乌龟吧。
张潮就沿着湖边找草丛,他知道有些不安分的鱼静静地藏在草里偷看岸上的世界,想必乌龟也藏在里面。岸边的水草动了一下,他探手伸进草下的泥里,抓到了一团肉呼呼的东西。拿上来一看,一只碧绿的青蛙。青蛙在他手里露出楚楚可怜的黑眼睛和伸得很长的两条后腿。
“它真好看。”她开心地说,盯着那只青蛙左看右看。
“来,你拿着,滑腻腻的,凉丝丝的,感觉很好。”张潮说。
“不了不了。”她把双手藏在背后,捻着书包垂下的帆布带子。
张潮把它丢进水里,接着找乌龟。
“你为什么非要抓一只乌龟呢?”他问。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庸人自扰,庸人自扰。”她吵吵闹闹地说。
“你们老家有什么好玩的?”她问。
“现在嘛,就是漫天黄叶,到处都有笔直笔直的白杨树。可不像这里,一年四季都是红花绿叶,让人觉得不真实。”
“我在鸟城长大,从来没见过雪,一直想到北方看雪。”她说。
“那得到冬天,每年都有几场鹅毛大雪,飘飘洒洒,覆盖大地……”
“哇,想想都觉得很美。”她好像是个北方迷。张潮在她这个年纪,也是个南方迷呢。可那种对地域和远方的迷恋渐渐冷寂下去。
她忽然站在湖边的一段鹅卵石小径旁不走了,盯着水边睡莲盛开的紫红花朵。睡莲的叶缘上卷,像平底盘子。
“要摘一朵吗?”他问。
“不要了。摘了会枯萎,明天再来看吧。”她又开心地笑起来,伸展双臂,旋转手腕,跳舞一样。
走着走着,张潮忽然发现岸边的水里趴着一条手腕粗的黑鱼。他中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他知道,这鱼很警觉,遍身粘液,难逮得很。他缓缓探下双手,手掌慢慢围拢,猛地握紧,那条黑鱼便脱离了水面。那是一只目光阴郁,脊背乌黑,尾部长满棕斑的老鱼。
“抓到了,抓到了。”她欢快地跳起来,忘记了自己穿着高跟凉鞋,姿势就像戴着镣铐跳舞。
这时张潮发现那条鱼有点异样。虽是活鱼,嘴角却流着一丝血,身上有几道泛白的伤痕,大概是跟其他鱼类搏斗时受了伤,怪不得那么好逮。
这时有个戴草帽,穿汗衫的老园林工人骑着辆旧自行车经过,说这鱼大概被水蛇咬伤了,应该交给他,他放到大湖旁边那个没蛇的小湖里。张潮把鱼给了他。草帽抓着那条鱼,在水边洗了洗,用塑料袋缠住,装进车筐的蛇皮袋,跨上车子,走了,并没有朝着小湖的方向。他和她同时明白过来草帽不是要放生,而是要吃鱼。她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他想安慰她,说这是自己的错,没提前看透草帽的企图。他拉她起来,她把脸伏在他肩膀上哭了一阵。过了一会,他双手搭在她的双肩上,她低下头笑了。他说她的酒窝真好看。她说那不是酒窝,是梨涡。
“你可以帮我抓一只乌龟吗?什么时候都可以。”她问。
湖面上荡漾着冷绿倒影,秋天的味道弥散开来。他想明天在湖边再见到她时,她应该用那几朵指甲花染红了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