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日本的“宣传战”及其在华北沦陷区的新闻统制

2015-11-13 05:49李杰琼
新闻界 2015年8期

李杰琼

摘要 本文系统梳理了20世纪30年代日本“宣传战”概念提出的背景与经过,分析了“宣传”在总力战框架内的定位与功能。在此基础上,透过新闻统制这一关键环节,考察了20世纪30年代日伪在华北沦陷区内推行的新闻统制的具体形式与内容。通过以上三个方面,由宏观到具体深入把握华北沦陷区内报刊的特征及其在日本宣传战中扮演的角色。

关键词 宣传战;新闻统制;日伪报刊

中图分类号 G210 文献标识码 A

日本“宣传战”是日本文化界、学术界在德国纳粹战争宣传工作的启发下,于20世纪的侵华战争中制造出的概念,及以此为基础生成的指导宣传工作的观念与理论。

1938年,原德国统帅部的副参谋长鲁登道夫(Erich Friedrich Wilhelm Ludendorff)撰写的《国家总力战》(Der Totale Krieg,1935)被译成日文出版,对日本的思想宣传战理论产生了一定影响。日本学术文化界的人士在构建相关理论时,有意识地利用日文社会熟悉的文化资源,将propaganda转译为“思想战”“文化战”或“宣传战”。

“文化战”指的是使用文化作为战争的一种手段的文化政策;“思想战”狭义上指动摇敌国或对方国民思想,降低其战争意识的方式。“思想战”“文化战”和“宣传战”虽然所指各有侧重,但从其最终目的来看(即作为战争手段以期达到削弱敌国民众的抵抗,并使其在精神层面形成对日本“国策”的认同,进而接受和服从日本的统治),三者有着很大程度的重合。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思想战”“文化战”“宣传战”三者间不仅存在相互指涉或概念混用的现象,还有共通的一个特点,即对大众传媒的统制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环节。

一、“宣传”在日本法西斯形成期被赋予的新功能

20世纪60年代,内川芳美(Yoshimi Uchika-wa)、香内三郎(Saburo Kouchi)使用术语“同调支配”(government by conformity)概括日本法西斯形成期大众传媒统制的目的所在;并通过对国家情报机关一元化过程的考察,重建了上述“同调支配”得以确立的过程。国家情报机关一元化的过程,是指由原本存在的“消极的媒体统制”与稍后兴起的“积极的情报宣传”两者构成的传播控制网络逐渐稠密化,最终由内阁情报局这样一个功能性机构统合起来的过程。

日本统治阶层利用大众传媒进行积极宣传从而引导国内外舆论的“宏伟志向”,可追溯至日本外务省情报部(1920年)、陆军省新闻班(1920年)和海军省军事普及部(1924年)的设立。有两个主要的历史性契机推进了这种转变:第一,自大正末年开始,奠定军部战略计划整体基调的总力战(the total war)思想登场;第二,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爆发。

内川与香内分析道,除武力战外,包含经济战、交通战、思想战、宣传战等在内统合人力、物力资源的总力战将成为今后战争的主要形式,这种观点在世界范围内已成为近代战略的常识。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日本面对着特殊的历史语境,即一战后一直持续的经济恐慌在昭和时代进一步深化,天皇制支配体制和传统价值体系因此受到了极大动摇。随着法西斯主义国家体制改编强化计划的出笼,“宣传”被赋予了新功能与新定位。“宣传”不仅成为积极操纵大众传媒,谋求营造对体制总体赞成(total conformity)的一个手段;以“九一八”事变为契机,“宣传”逐渐作为日本国家政策的组成部分浮出水面。

二、“宣传战”构想的出笼与体系构成

“九一八”事变后,以外务省为中心,通过设立国家代表通信社(即后来的同盟通信社)将对外宣传组织化的构想,成为日本国家“宣传”政策的主流。与此同时,军部(尤其是陆军)延续“总力战”的思想系谱,暗中推进其军国主义化的宣传计划。1934年10月,陆军发布了名为《国防的本意及其强化之提议》(《国防の本意と其强化の提唱》)的小册子,从“皇国”国防的本质在于将国防要素组织化的立场出发,将“通信、情报、宣传”列为“国防力构成的要素”之一,进而提出了“强化国防国策”的具体方案。该方案认为,设立类似宣传省或情报局的国家机关,作为“思想、宣传战的中枢机关”,谋求“思想战体系的整备”是当务之急。其中,“宣传”被定位为实现大众的法西斯主义、形成内部意见统一的手段。1936年“二二六事件”后,军部在支配层和领导层确立了霸权,上述法西斯主义的“宣传”思想逐渐成为了政策制定的主流。

综上可知,日本法西斯势力将思想、文化和宣传与军事行动并驾齐驱,作为国防之构成要素以及战争的组成部分而制定宣传政策的构想,开始于20世纪30年代的侵华战争。“宣传战”的一个主要目标即在于,通过积极操纵大众传媒(包括报刊、广播、电影、唱片在内),辅以消极的媒体控制(如内容审查),谋求营造对体制的总体赞成,实现对大众的“同调支配”。

20世纪30年代日本的“宣传战”体系由理论、政策及应用三部分构成。理论方面主要是对世界历史上历次战争中思想、文化宣传所起作用的总结,受纳粹德国的战争宣传影响颇深。政策方面主要是日本政府及军部根据侵略战争不同阶段的需要,制定、出台一系列指导宣传活动的文件,一方面对现有大众传媒进行统合与改编,一方面对媒体内容进行统制与指导,以达到舆论的一元化。应用方面指的是各宣传机构、部门及其人员以上述理论、政策为基础开展实际工作,主要包括以下几方面内容:

第一,运用日本国内或其占领区内的报刊、广播、电影等大众媒体进行宣传,对内、对外制造舆论,为日本的侵略战争及殖民统治服务。

第二,向战场派遣由文学家组成的“笔部队”,通过炮制战争文学,美化侵略行为,为侵略战争摇旗呐喊。

第三,在占领区积极进行宣传工作和宣抚工作,一方面对上层阶级进行渗透宣传,拉拢和培养亲日势力,另一方面对沦陷区民众实行怀柔政策,蒙蔽百姓。

第四,在日本国内推行军国主义教育,充分利用教科书对在校学生进行战争宣传;在占领区及殖民地则推行奴化教育,强调日本文化的优越性,教导民众心甘情愿服从日本领导。

三、日伪在华北沦陷区的新闻统制

新闻统制是“宣传战”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日语“统制”有以下三个意思:第一,将分散在各处的东西归拢在一起以形成整体;第二,有意识地让身心的活动合为一体;第三,依靠政府的力量对言论、经济等活动增加限制。“统制”一词有着特定的历史语境和所指,在意义上不完全等同于中文的“统治”。“新闻统制”即通过积极指导和消极审查等各种方式谋求“言论报道的一元化”,以期实现“同调支配”。

日伪当局在华北沦陷区推行的新闻统制主要由以下三部分组成,即设立统制机构、实施言论审查和控制媒体报道。

(一)设立统制机构

日伪在华北沦陷区内的言论统制机构可分为三级,第一级为日本人设立的统制机构,第二级为伪政权设立的统制机构,第三级为各种文化宣传的伪专业社团(组织)。

日本人设立的统制机构主要包括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华北军报道部和日军的特务机关,这些机构具有最高的指挥权、决定权和监督权,其中华北军报道部负责舆论宣传及新闻统制的实际工作。华北所有中文报纸以及一切宣传机构的设立,各种宣传活动及其施行计划,均由报道部主持。

华北伪政权在不同时期设立了不同的统制机构,由于这些机构中均设有日本顾问作为实际的指挥者和监督者,伪政权的统制机构实际上是日军统制机构的“御用机关”。北平沦陷初期,主要由各省市的警察局相关科室负责新闻的统制。伪临时政府成立后,由政府情报局及各省市警察局情报处第二科担负起统制新闻、诱导舆论的职责。此外,伪临时政府和各省市当局还设有新闻事业管理所,专门负责对新闻事业的检查督导工作。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成立后建立了情报局,该部门为此后华北伪政权中负责宣传的最高机构。

各种文化宣传的伪专业社团(组织)接受日本统制机构和伪政权的双重领导,以职业行会的形式将相关人士组织起来以辅助日本的宣传统制:一方面对这些人士进行舆论宣传的指导和控制,另一方面利用这些人士为日本需要的舆论造势进行实际的工作。北平沦陷不久,北京新闻同业协会在华北日伪当局的指导下得以成立。据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的调查资料,截至1938年3月,该协会的会员数为35(包括北京分社与通讯社在内)。1939年1月,又成立了以在京各华文日伪报刊记者为会员的北京新闻记者协会。

这些貌似自主实则受制于华北日伪当局的社团组织无疑更加具有隐蔽性和迷惑性。随着战局的发展,对言论报道一元化需求的日益增加,这些伪专业社团和组织也一直处于整顿和整编的状态,以适应日伪宣传统制的需要。这种调整在太平洋战争期间进行得最为频繁。

1941年末,华北宣传联盟在北京成立。《华北宣传联盟规约》第二条明确解释了这一组织的成立动机在于,旨在将华北加盟机关团体置于一元统制下进行宣传活动,以图实现综合的进步发展。1942年3月,在华北派遣军报道部、兴亚院以及伪华北政务委员会的共同指导下,以整备华北新闻新体制之确立为目的的华北新闻协会成立。《华北新闻协会规约》第二条规定了协会创办的目的,即作为华北宣传联盟的一个构成单位,在华北宣传联盟的统制下以期华北言论报道事业有统一之运营并谋其进步发达。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为适应决战体制的需要,根据日伪当局的指示,1943年1月华北宣传联盟进行了部分改组。在汪精卫伪政府参战后,华北日伪当局认为通过华北宣传联盟实现宣传的一元统制,使报道和宣传事业有统一运营并强化其综合发展的必要性日益增强。因此,除设立理事会作为华北宣传联盟的代表机构外,还特地从各类团体的中间层选择适当人选,分别结成日本人委员会与中国人委员会,作为宣传联盟事务局的中心展开宣传业务、训练报道宣传员。

鉴于太平洋战争的进展、汪伪政府的参战和华北作为“兵站基地”的重要性,随着日本对华政策的变更,华北新闻协会也进行了相应改组。1943年2月,在华北派遣军报道部大使馆的直接指导下,该协会下属的物资部门独立出来,成为华北新闻资材协会。《华北新闻资材协会规则》第二条规定了该会的成立目的,即谋求华北言论报道事业之正当运营而统办报刊制作发行所必需之资材。同规则第三条规定了该会的主要工作是对会员制作发行新闻、杂志、通信时所必需的各种资材进行蒐集、分配和供给。

从上述伪社团组织的改组过程可以发现,华北派遣军报道部、兴亚院等日方机构和其“御用机关”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是幕后的实际推手,理事会只是为了显示名义上的自主性而设立,实际上根据华北日伪当局的授意行事。这些伪装自主的社团组织是华北日伪进行新闻统制(如对言论报道的积极指导、对资材的统一管理与分配和人材培育与培训等),谋求“一元统制”,即“言论报道事业的统一运营”的重要工具。因为这些伪社团组织的“官方色彩”(“日本色彩”)较为淡薄,为在华北进行殖民统治的日方粉饰其侵略行为提供了保护机制。

(二)实施言论审查

日伪在华北沦陷区的言论审查可分为政策和行动两个部分。审查政策可分为规定性政策和指导性政策。规定性的政策主要是指由政府机构出台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对新闻出版的内容和形式,以及对违反限定内容和形式的出版物如何进行惩处进行规定,如1941年,伪华北政务委员颁布《关于与抗日及共产有关之图书新闻杂志登之处置办法》。

审查行动依据上述政策进行,主要包括以下三方面的内容:

第一,对当地的报刊、电影、广播、通讯社等进行经常性的检查,若发现“不当言论”,将视情节的轻重进行处理。

第二,对私人通信的内容进行审查,若信中发现“不当言论”或非本地许可发行的外埠报刊,采取立即给予扣押等行动。

第三,不定期地对各地报纸进行整理,对于那些“素质不良”的报刊或合并或废刊。

指导性政策主要是各统制机构针对不同时期舆论需要而制定的宣传方针或纲要,如1942年12月华北军报道部制定的《あ号作战时的华北宣传计划》、1943年伪华北政委会情报局制定的《大东亚战争二周年纪念宣传实施纲要》等,对某时期进行具体舆论宣传的方针、要点、实施事项等做详细的规定与说明。

(三)控制媒体报道

从信息的输入角度来看,华北沦陷区重要的新闻报道,都在日方的严密控制之下。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同盟社成为唯一的新闻来源。单以北平地区为例,沦陷初期,日伪报刊上的大多数军事消息或日本国内新闻均来源于同盟社,少部分军事消息来源于部队下属的报道班。

1938年4月1日,同盟社华北总局成立华文部,该部的工作除将日文电报翻译成中文外,并增加了采访人员专门收集各种消息供给伪报采用。1939年,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对北京日伪报刊的情况进行了一次实地调查,并写成了一份十分详细的调研报告书。该调查认为,同盟通信社的“日本色彩”太过显目,当地民众对同盟社的消息并不感兴趣。所以即使同盟社的报道再“正确公平”,其“宣传”效果也是有限的。基于此,调查者呼吁应尽快成立名义上中国人自己的通信社,将会有更佳收效。

1940年2月16日,华文部从同盟社独立出来而组成中华通讯社,由前华文部部长佐佐木健儿担任社长,《实报》社长管翼贤担任副社长。中华通讯社在华北共有十个分社,负责全华北沦陷区内日伪报刊的新闻供给工作。除新闻供给之外,中华通信社“取代”同盟社承担了指导华北沦陷区日伪报刊对内、对外舆论诱导的工作。

从信息的输出角度来看,华北日伪当局设立了专门的文化机构华北文化书局,作为华北沦陷区与汪伪政府所在的华南地区以及伪满洲国进行“文化交流”的中枢,对文化出版物的输入与输出进行监控。

华北日伪当局除了对报道渠道和内容发布进行控制外,还对报道所需资材进行统一管理与分配。这既是针对战时物资匮乏采取的经济措施,也是对不受控制的媒体进行惩罚、扼制其生存命脉的有效手段。

四、小结

结合明治以来日本侵略扩张的进程,及在此过程中形成的对华文化战略,可发现日本人在华北的新闻活动的总体特征是:在外务省和军部的介入和引导下,从以日文报刊为主,到增办英文报刊,再到以中文报刊为主,逐渐从辅助外交的舆论工具,演变为配合日本“国策”的宣传战。

一战后,日本将“文化工作”视为扩大其在亚洲“权益”、牵制其他列强行动的方法,兴办社会文化事业,开展新闻、出版、广告、教育、慈善和宗教等活动。及至东北沦陷,日本在华北的新闻活动的任务和目的主要是:1.舆论宣传,建构日本“文明”“亲善”的形象,为日本“国益”和侵略行为辩护;2.思想统制,说服沦陷区民众接受日本的统治,制造协力战争的“共识”。事实上,近代日本人在华北的新闻活动是日本战前的“文化工作”和战时宣传战的重要基础,是日本对华文化战略实施的核心内容。

日本人在华北的办报活动和宣传战与日本在中国其他地区的同类活动一样,具有侵略性、诱导性和统制性,根据本文第一部分对“宣传战”出笼背景的梳理,可知这是由宣传战在总力战中的角色与功能决定的。1937年后日军在华北扶持傀儡政权,控制了原本由中国人经营的报刊,采取“以华制华”的策略,培育替日本“国策”摇旗呐喊的日伪报刊。日本人在华北的新闻活动因此又具有复杂性、隐秘性和欺骗性。结合本文对“宣传战”体系构成的梳理和华北沦陷区内新闻统制的具体内容,可以发现沦陷区内的报刊作为日伪的“言论机关”,在一元化统制的框架内进行报道与言论活动,几乎不可能存在自主性或主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