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出处 谁识其心

2015-11-06 13:27方翠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5年9期
关键词:诗歌创作

摘 要:元初隐士刘因虽以理学著称,但其诗歌创作在元诗中占有相当分量,成就卓著。学者多喜对其归隐原因进行探讨,或对其诗歌进行分类研究,这都不能全面地认识刘因其人、其诗。本文力求从对其诗歌的分析中发掘刘因的心路历程,从而探讨诗人进退出处的真正缘由,进而全面地认识刘因其人、其诗。

关键词:刘因 进退出处 诗歌创作

近来翻阅邓绍基的《元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书中介绍了许多元代的文人诗家,其中元初集名儒、隐士及诗人身份于一体的刘因在众人中甚是突出,这引起了笔者进一步阅读刘因诗文的想法。在阅读过程中,笔者发现后人对其评价甚高。虞集说:“以予观乎国朝混一之初,北方之学者,高明坚勇孰有过于静修(刘因)者哉!”(《安敬仲文集序》)欧阳玄在《静修先生(刘因)画像赞》中说:“则其志不欲遗世而独往也明矣,亦将从周公、孔子之后,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者邪!”清人全祖望甚至把他和许衡并称为“北方两大儒”。这些评论是否公允呢?我们不妨具体透过刘因及其诗歌创作来认识。

刘因(1249—1293),字梦吉。保定容城(今属河北)人。早年丧父,家贫,不妄与人接交,在乡里授徒度日。爱诸葛亮“静以修身”之语,自题居室“静修”。由不忽木举荐于朝,元世祖至元十九年,擢承德郎、右赞善大夫。以母病辞归。至元二十八年召入朝,准备授以集贤学士,称病固辞,并上书丞相以明心意,元世祖表示:“古有所谓不召之臣,其斯人之徒欤!”由其生平经历可知,刘因一生为官不过数月,基本上过着隐逸生活。后人的确把他归为隐士,甚至对其两次辞官的原因作了种种推测。明代中叶的邵宝从传统“夷夏之防”的角度分析,赞同尊奉刘因“从祀孔庙”的说法。明人马平原为刘因自己说的辞官不就是因为“不如此,则道不尊”作解释,元朝统一初期国纲不立,奸臣横肆,元世祖忽必烈虽然有图治之心,却难改酷烈嗜杀的蒙人习性,刘因渐渐感到他不像“大有为之主”,故“决去不顾耳”。(《宋元学案补遗》)清人全祖望从遗民情结出发,认为刘因不愿仕元是出自悲宋、金之亡,“故南悲临安,北怅蔡州,集贤虽勉受命,终敝履去之。”(《宋元学案》)然而,刘因辞官不就的缘由是不是真的如这些人猜测的呢?时人张养浩曾作《挽刘梦吉先生》:“一生怀抱谁能识,他日休猜作逸民。”可见刘因一生的志向不仅限于隐逸,只对其隐士身份进行探讨是不足以全面认识刘因其人的。那么,生于元初的他到底有怎样的“怀抱”呢?这当然只能从其作品的实际出发去寻求答案。

“因天资绝人,三岁识书,日记千百言,过目即成诵,六岁能诗,七岁能属文,落笔惊人”。再加上刘因早年治经学,后又致力于理学,传统儒家以道自任的参政意识、积极进取精神和社会使命感对其产生的影响,都意味着刘因不可能甘当平庸之辈。他在15岁时,就已立下“整顿乾坤了,千秋功名立”(《秋夕感怀》)的壮志。他自云“人生天地间,岂不志功名”(《拟古三首》)。他的“伟哉八尺躯,胆志世所稀”,“矫首望八荒,功业无可为”(《白马篇》),向读者展示了其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年形象。刘因出生于金亡后15年,长大成人时已是忽必烈统治时期,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对祖上在前朝的那点荣耀早已感到淡漠,更别说“对金源承平之日,格外怀念。面对新朝,独念旧国”了。这时的刘因对统一的元王朝充满了希望,亦欲施展宏图。在忽必烈起用汉儒的那段时间里,这个“世为儒家”的弟子,满怀雄心,跃跃欲试。故至元十九年,刘因一召而起。他写于后来的《呈保定诸公》,可以说是他早年远大抱负的坦诚披露:

因幼有大志,早游翰墨场。

八龄书草字,观者如诸墙。

九龄与太元,十二能文章。

遨游坟索圃,期登颜礼堂。

远攀鲍谢驾,径入曹刘乡。

诗操苏李髓,赋薰斑马香。

衙官宾屈宋,伯仲齿庐王。

斯文元李徒,我当拜其旁。

呼我刘昌谷,许我参翱翔。

眼高四海士,儿子空奔忙。

俗物付脱略,壮节志坚刚。

全诗充满了“区区寸草心,依然报朝旭”(《和归田园居》)的济世凌云之气。在这里,刘因作为元初的文人,他的心态是积极向上的,丝毫没有出世之心。

然而,“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是中国文人恪守的行藏原则。至元十九年刘因一召而起后任右赞善大夫,他的实际工作只是教授不懂汉族文化的近侍子弟。“因性不苟合,不妄交接”,为官期间,刘因不能与在朝的其他官员友好交往,压抑的职场氛围和“愿清黄河源,一洗万里流”(《和读山海经》)的抱负得不到真正的施展让其大失所望。另外,元王朝以武力征服宋金,统一全国,对于汉文化的推行并非尽其全力,王朝内部的争权夺利及其本身的习性修养也大异于汉人,致使刘因对元朝的态度也由支持元朝统一并誓立千秋功名转向不肯入仕元朝,故刘因第一次的官场生涯“以母疾辞归”告终。

当刘因第二次被征召入元时,称病固辞。别人问其为何十年前“一召而起”,而今却“固辞不就”,他答道:“不如此,则道不尊。”(《元·陶宗仪《辍耕录》)显然,在进退出处的问题上,刘因前后两次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态度:为行道而进,为尊道而退。从第一次的“以母疾辞归”到再次被征辟,刘因的生活、心态已发生明显的变化,他所认定的“道”在其所生活的元代已不在于兼济天下,而在于独善其身,故其选择隐居乡里、教授生徒。在元代,文人隐逸山林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或隐居以求其志,或曲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求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情。”然而,刘因不因适情忘性、放浪山水而隐,也不是愤世遁迹、只求无为而隐,刘因是真正的“隐居以求其志”者。当刘因明确了自己所尊之“道”时,其创作诗歌的心态也随之改变,留下了许多反映隐居生活状态和对故国的思念之作。

当刘因出仕的希望随着对元王朝统治的失望而彻底破灭后,他便开始追求“青天仰面,卧看浮云卷”(《静修集·清平乐》五首(三))的悠闲生活。他以诸葛亮“静以修身”一语为生活准则,深究程朱理学,深居简出。他留下的76首“和陶诗”是其归隐生活的写照,也是后人探索其心态的重要材料。通读刘因“和陶诗”,笔者深深地感受到诗人隐逸生活的艰辛与清苦。他数量颇多的“和陶诗”都是描写自己隐居生活的贫困,其中不乏对生活的切实体验,如《和有会而作》序曰:“今岁旱,米贵而枣价独贱。贫者少济以黍食之,其费可减粒食之半。且人之与物贵贱亦适相当,盖亦分焉而已,偶有所感,而和此诗。”其诗云:

农家多委积,渊明犹苦饥。

况我营日夕,凶岁安得肥?

衾裯一饱计,何暇谋寒衣。

经过米麦市,自愿还自悲。

彼求与此有,相直成一非。

尚赖枣价廉,殆若天所遗。

惟人有贵贱,物各以类归。

小儿法取小,浅语真吾师。

刘因辞官归隐后长期居住在乡村,为了谋生,他不得不走上教授生徒之路,尽管旦夕不辍,生活却仍是“经过米麦市,自愿还自悲”的状态。然而,受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影响,刘因宁愿生活清苦,也不为追求荣华富贵而丧失人格尊严。《和咏贫士》其一云:

陶翁本强族,田园犹可依。

我惟一亩宅,贮此明月辉。

翁复隐于酒,世外冥鸿飞。

我性如延年,与众不同归。

孤危正自念,谁复虑寒饥。

努力岁云暮,勿取贤者悲。

诗人以陶渊明自比,追慕陶翁的高洁品格,固守贫贱。即使现在过着“我惟一亩宅,贮此明月辉”的拮据生活,也时刻不忘自己的秉性,“与众同归”。

静修隐居守拙,安贫乐道,其诗虽不时流露出丝丝寂寥与愁苦,却终不改其志。刘因心头萦绕的,始终是家国兴亡情怀。据史料记载,刘因父亲刘述是个不忘金室的遗民,他留有一部记载贞祐以后因战争而死的“武臣战卒”和“闾巷草野之人”的文集,刘因读后有颇感触。加上对元王朝统治的失望,其不少作品反映了对宋室灭亡的感叹和金室的“遗民”情结。如《金太子允恭墨竹》:

黑龙江头气郁葱,武元射龙江水中。

江声怒号久不泻,破墨挥洒余神功。

天人与竹皆真龙,墨竹以来凡马空。

人间只有墨君堂,何曾梦到琼华宫。

瑶光楼前月如练,倒影自有河山雄。

金源大定始全盛,时以汉文当世宗。

兴陵为父明昌子,乐事孰与东宫同。

文采不随焦土尽,风节直与幽兰崇。

百年图籍有萧相,一代英雄惟蔡公。

策书纷纷少颜色,空山夜哭遗山翁。

我亦飘零感白发,哀歌对此吟双蓬。

秋声萧萧来晩风,极目海角天无穷。

这首为金太子允恭墨迹所题的诗表达了对金朝的思念,诗人极力赞赏了金太子的文采笔墨、英气风节,从侧面突出其对金朝江山变焦土的无限悲痛和自己孤独悲吟的无限感伤。诗歌由描写金太子的射猎、挥毫的豪迈奔放转向诗人的独自“飘零”“哀歌”,全诗的情感由欣喜转向悲伤。刘因的宋金之思不但表现在对宋金皇室遗物的悲叹上,还渗透于其题画诗中。如《采石图》:

何年凿江倚青壁,乞与中原作南北。

天公老眼如看画,万里才堪论咫尺。

蛾眉亭中愁欲滴,曾见江南几亡国。

百年回首又戈船,可怜辛苦矶头石。

江头老父说当年,夜卷长风晓无迹。

古人滚滚去不返,江水悠悠来无极。

只今莫道昔人非,未必山川似旧时。

龙蟠虎踞有时歇,月白风清无尽期。

古人看画论兵机,我今看画诗自奇。

平生曾有金陵梦,似记扁舟月下归。

诗中处处洋溢着对国破家亡的感伤。诗人表面上是在叙说采石矶的愁苦,实际上是在感叹一百多年来宋王朝的悲惨命运。宋王室南渡后,仅存半壁江山。百年过后,元蒙再起伐宋。1279年,宋王朝最后一个流亡朝廷在岭南覆灭,采石矶是这段历史的见证。“只今莫道昔人非,未必山川似旧时”,故国在诗人眼前没有留下一幕值得欣慰的景象。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作为一个生不逢时的封建文人,刘因不得已走上隐逸以追求内心的自适是十分自然的,这是古代中国文人的一种普遍心态。但刘因虽然身在隐逸,却仍心怀匡世之志。鲁迅先生曾说:“批评一个人的言行实在难。”因为至少要了解作者的时代背景,了解其全部的文学作品,然后加以综合、融会,分析作者的写作心态,探讨作品的底蕴,“才是较为确凿”。就某些词语的表象片面孤立地去批评、议论一个人,就难免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透过刘因生平经历及诗歌创作,我们发现其进退出处与自身性格、健康状况以及社会环境等诸多因素有关。诚然,以上关于刘因其仕、其隐、其人、其诗的解读,只是我们的管窥之见,对于刘因的深入认识,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基金项目:本文为安徽师大博士基金课题阶段性成果之一。)

参考文献:

[1][明]宋濂.元史·刘因传(卷一百七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6.

[2]杨镰.全元诗(卷十五)[M].北京:中华书局,2003.

[3]邓绍基.元代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4]王韶华.元代题画诗研究[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0.

[5][南朝宋]范晔.后汉书·逸民传[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

(方翠 安徽芜湖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2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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