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里的两重心灵景象

2015-11-06 12:18李诗涵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5年9期

摘 要:本文以王安忆“心灵世界”的理论方法来看待《天香》里体现的两重心灵景象:一重是从刺绣看出天香绣阁女儿们的锦心,另一重是从天香世界,即申家的命运描写看出王安忆的心理特征,以及两重心灵景象的联系。

关键词:天香 心灵世界 世俗艺术 女性空间

王安忆的《小说讲稿——心灵世界》中说“小说绝对是由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人他自己创造的,是他一个人的心灵景象”[1],还提到“它带有很强的心理特征,即完全个人的特征,你是个怎样的人,怎样的性格、性情,在此都会有表现,而且绝对只是你个人的”[2]。曹丕也在《典论·论文》里说过“气清浊有体,不可强力而致”,“曲度虽均,节奏同俭,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这都说明作家的天赋秉性自会带到作品中,不同的人做同样的事也会带有不同的气韵。实际上,不只文章,所有的技巧、艺术,只要出于不同人的手,必然会带上独属于那个人的气性。在天香园绣阁里,缎子上绫子上一段一段绣出来的姹紫嫣红是女儿们的心灵景象,是绣画显示锦心,在《天香》里,这个王安忆搭建出来的园子里的一人一物,是王安忆的心灵景象。

王安忆用古典的语调将园艺、服饰、器物、玩意、美食、书画、刺绣、建筑在天香园里一一呈现,开启了我们对这个园子的记忆。如希昭所说,物皆有物性。申明世的“香云海”流光溢彩,是何等娇媚,可见其生性华丽;申儒士在迟暮从废园辟的新居,庭院浅浅,几竿墙竹,虽低沉,却有自省的况味;再说这莲庵,镇海愿在莲庵守志,看的是莲庵的清风朗月,申明世和柯海却必得给他修个“野”……这些物性无一不体现着人性,物表是物性,内里却是人性。就如王安忆说,她在“以极端真实的材料去写极端虚无的东西”[3],通过物表,人的禀赋气性自然流露。要说这天香园里最重要的物,便是这刺绣了。这一件物支撑起了整部长篇小说的体量,在这一件物上,映照的是住在天香园里的女儿们的心灵。

天香园里的女儿们刺绣,是她们在无时不有的现世乐趣和烦闷中,为填补精神上玄思冥想的虚无而生的一件游戏,和制作桃酱,柯海墨,甚至和申家人为打发时间在自家院子里做买卖一样,仅只是为了一份兴趣,打发打发时间。但是,她们却有着巧心慧手,绸子上交织针线是她们的锦心一片。

绣是从闵开始的。闵入天香园,等待她的不是“于归”的温馨,也不是丈夫的体贴备至,而是整个园子的冷漠和疏远。她却不哭不闹,终日与绣绷为伴,似乎是将她未说出的一言一语都绣在绸子上。她是温润的,对柯海的无理取闹默默承受、对镇海媳妇吩咐的绣活连夜赶制,不敢怠慢。不止是镇海媳妇,在这个院子里,无论主仆,只要请她绣,她都一一应承。她就是用这样与世无争的心一针一线地绣出在这个园子里的人缘。她温润而又坚韧,就算在院子里被众人孤立,也能专心于绣艺,“不以隐约而弗务”。希昭最后在和蕙兰讲述天香绣园的来历时说闵只是个针线女工,无非是略精致华美一筹,得了小绸的点化才有一绝。这话是心高气傲的希昭说的,我却不这么认为。闵的无争、温润而坚韧不是谁都学得来的,一个女人抱着“于归”的心离开生养之地,归处却容不下她,能不哭不闹不计前嫌的能有几人,闵拥有这样恬淡释然的心灵,所绣之物必然不止是精致华美的,美也不是那种兴风作浪拔得头筹的美,就是一种自处自得的无争之美。所以,就算是在华物集锦的天香园里,主仆们的眼睛虽是每日被这些光彩喂着,看到闵的绣,仍然耳目一新,交口称赞,并竞相索取。所以,闵并非只是针线女工而已,她的绣映衬着她的温润坚韧、与世无争,是独一无二的。

小绸本是不绣的,开始绣还是因为镇海媳妇。镇海媳妇以绣艺为名,让小绸和闵陪伴在了自己身边,想解开小绸和闵的心结,后来白鹤楼也改了名,叫作绣阁。所以,天香绣是以家和为目的诞生的,这样的诞生方式让姐妹的情谊成为了天香绣物性的核心。小绸出身世家,自小就在诗书画艺的浸染中成长,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小绸的认知,与一般女子区别开来,也许别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她看山不止是山,看水也不止是水。看到的不同,自然流露的也会不同,王安忆也说:“认识的质量决定了心灵世界的完满程度”[4]。她将诗书入绣,展现的是她对这个世界独特的理解。可是,小绸却不是那种一味逐雅的人,当阿潜把希昭的绣画给小绸看时,小绸说,务实是工艺之大要,抽离物用而自得,不免雕琢淫巧,流于玩物,终将无以立足。她后来也对希昭说,绣这东西本来就是人间物,始终要有点世俗气。可见,小绸在雅和俗之间是进退皆宜的。她有诗心,脚却扎实地踩在世俗的点滴上,所以她的绣品艺术性与实用性并无冲突。其实除了雅俗皆宜,小绸还是赤心一片,她一旦认定柯海辜负了她,便决不回头,一旦认定镇海媳妇是闺中密友,便推心置腹。她的情感就是这么简单直接,一旦倾注绝不回头。镇海媳妇去时,小绸绣的入殓装裹“再不能有此绝品,艳到惨处”。绝品绝不只是因为绣艺,还因为小绸对镇海媳妇的一片真心,绣艺可以学,情感却是仿造不来的。

希昭以画入绣,她的四开人物绣画为申明世换得寿木,更加把天香绣园的名号光大天下。希昭在沈家从来都是被当作男儿来养的,读书不比男儿少,眼界开阔,自然也就心高气傲了些。来到天香园,不顺小绸的心意学绣,有要一鸣惊人的雄心,拜师练字学画,不断地追逐着绣这门艺术的精进,这样的气性已完全不同于女儿家的闺阁刺绣了,俨然是艺术家的创作。所以希昭开始不愿把自己的绣品落上天香绣园的字号,心里其实是不愿把自己的作品和其他姐妹混为一谈的。后来,希昭对蕙兰说的,教也无妨。她确信别人学不来,是因为她是以自己的基准为参照的,翰墨书香之心,有对艺术的执念,并非常人能学。这就是希昭,有着不同于寻常女儿的心性,只此一人而已,绣就算落了天香绣园的款,有着这样物性的绣,也独“武陵绣史”一人而已。并非她把天香绣园的绣推到另一高度,而是这样的绣是心灵的映照,能超越,却无法临摹继承,这是属于她一人的高峰。

惠兰是天香园里唯一一个设幔授艺的人,她给了绣更加踏实、朴素、宽厚的力量,落尽华丽,锦心犹在。与小绸、希昭的能诗会画不同,惠兰对读书却始终不开窍;与小绸、希昭的气度不凡、容貌俊逸或闵的形容姣好不同,惠兰的长相是脸颊丰圆、眉眼浓浓、鼻梁略平、鼻尖略翘起,像个俏皮的乡下丫头;与母亲的“一路蒙到底”不同,惠兰一下地便摸针,一旦到了花绷上,对着丝线绣针,便顿生慧心。她的绣艺也并非十全十美,但天资、相貌似乎都要比几位长辈逊色的惠兰却可以为绣另创一境,其中的因缘际会,与她的出嫁密切相关。绣于她来说,是实现不离不弃,毅然承担起家庭责任的技艺,也是可以帮助到其他女子自力更生的技艺,所以她选择传艺。因着有这样的一份悲悯情怀,她成为申家女人中首次绣佛的人,也使《董其昌行书昼锦堂记屏》“字字如莲,莲开遍地”。蕙兰的境遇和闵、小绸、希昭都是不同的,不止是随着天香园的败落,她嫁入寻常人家,她不得以绣艺支撑家用,而是她死心塌地的“于归”心。本是可以回家过不那么辛苦的日子的,但是,她却认准自己是张家人,丈夫去世,叔嫂离去,她都不为所动,这份不离不弃,迎难而上,自立的坚毅是别人不曾有的,因为有这样的境遇,她可以体会到其他民间女子的不易,所以授艺帮助。这样的质朴和宽厚是天香园里的女子没有的,却能和民间女子的草莽之气相接,所以,蕙兰的绣艺可以传授,心境相似,更容易有同情的共鸣,物性便容易体悟,物表自然可以传授。

张新颖在《一物之通,生机处处》中认为,天香绣园的绣从民间来,经过天香园女儿们的巧手慧心,又传入民间,是一个循环,生生不息。但是我却认为不管是闵、小绸还是希昭、蕙兰,她们的绣都是独一无二的,民间的其他女子也是学不来的,她们一旦不绣,此天香绣园就非彼天香绣园了。希昭说:“一件物,倘若物表、物性、物本皆全而美,且又互为照应生发,便是上乘,缺一则不成大器。”闵、小绸、希昭和蕙兰的绣品身上的物性,是他们独一无二的气性赋予的,物表映衬的是她们的心灵景象,流入民间的不过是技法,物性却改变了。蕙兰授艺,是机缘巧合,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绣出“字字如莲,莲开遍地”的《董其昌行书昼锦堂记屏》的。湖南作家彭建明有一篇小说叫《梨木梳子》,讲的是一个做梨木梳子的女人,遭遇坎坷,梳子里烙下的是她一生的悲欢心情,改革开放后,为了家乡人民致富她把技术贡献出来生产,海外客商却全部退了货,不要了。女人做的梳子和别人生产的梳子有什么区别呢?女人做的梳子里有她个人的痕迹,这痕迹是她心灵情感的过程,这过程是谁的就是谁的,谁也代替不了的。绣品也是如此,生生不息的可能就是绣艺,园子里的女儿们的绣去了便是去了,没有生生不息的命运,只给了世人一个念想,从民间流传下来的技艺中去想象她们的片片锦心赋予物本的物性。

《天香》由王安忆所写,天香园就是她心灵世界中的一个景象。

王安忆在《小说讲稿》中说:“材料世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东西,在我们眼里不是有序的、逻辑的,而是凌乱孤立的,是由作家自己去组合的,再重新构造一个我所说的心灵世界。”在王安忆所构造的天香园里,这些园艺、绣艺、人都是真实的材料,她对这些材料的重新组合,就变成了她虚无的“心理特征”。

其实,在开始读《天香》的时候,就感到有些奇怪,既然小说设定了“申家”这样一个真实的明代家庭的背景,按照小说内在的逻辑和真实来说,小说应该涉及儒世和明世两个人的家庭,但是小说却只交代申明世的家庭,对于儒世的家庭只字未提。似乎儒世搬出园子后,他与天香园再无联系,他有没有下一代,有的话为什么和柯海一行人无任何交集,小说都没有交代。小说里也没有两个家庭因为某事而完全割裂的证据。这也许是王安忆在用真实的材料构筑心灵世界的疏漏,也使天香园这个“心灵世界”的内在逻辑和真实性出现了缺憾。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又何尝不是王安忆的另一番心灵景象呢?她在选择材料的时候,自己的主观性和个人性的心理特征是压倒了材料和小说世界里的客观性的,正如她自己所说“心灵世界一定是带有片面性的”,儒世的家庭可能对于王安忆想表现的“意义”来说,并不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或许,她并没有考虑处理个人性和客观性的关系,而是直接用个人性强有力的心理特征代替了客观性。

在《天香》里,我们看不到那些春秋大义、忧国家思,也没有人生的悲剧性,小说安安静静地向我们叙述着申家一代代儿女的悲欢,留下的只是一个精致的随性而活的世俗人间。小说里说上海根基浅陋,其实申家也一样,但没有根基就没有了负担,不需要光耀门楣的梦想,也没有什么“玩物丧志”的教条和包袱。家里有殷实的底子可以让他们随心所欲地游戏人间,做自己喜爱之事。申明世生性华丽,但是造园却不止于气势排场,也重园林的意境,园子里处处都有情致;柯海因断不了对小绸的情愫而大费周折制墨;镇海本性阴郁,妻子去世后更加意欲遁世,于是潇洒地抛下一切问佛修行;阿潜年少活有宝玉的情致,不喜读书,也无人相逼,长大后听一场弋阳舞乐,激起其天籁声色的理想,便追随而去;就连平时谨言慎行的阿昉,因赵伙计的“无字书”言论,也去开起了豆腐店,开始自己简朴的实践哲学……申家人就这样随着性情自由地活着。小说里申明世笑着评价阿昉:“终于轮到阿昉花钱了”,申家人并不是不知道他们在挥霍,而是他们的处世哲学就是如此: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们的生活就像绣花绷子上的岁月,锦上添锦。这就是王安忆所造的天香园,是一抹辉光,是一世风姿绰约的蹉跎。就算这一份产业被他们“用心”地折腾完了,要靠绣活来支撑家用,可用度也并无减少,丫鬟该增还增,似乎他们的天性就是如此,不受束缚,赏玩人间,就像小说中所说,“生出一股怡然自得,不把落魄当回事的样子”,而这也颇合乎申家人的性情,好比紫藤一类的花“开相好,败相也好”。

对于天香园的奢华和败落,王安忆在叙述中不见任何的批评和指责,也未感到任何的哀婉和可惜,她是把他们放在另一个世界的,一个没有道德评价的世界。这就是王安忆赋予天香园的意义,在她的心灵世界天香园里,生活变为一种艺术,变为对造化的敬畏。没有修齐治平的理想,没有经世致用的教条,王安忆所倾心的是纷繁复杂,情趣盎然,让人欲罢不能的人世生活。就如同她评价张爱玲:“张爱玲小说中最有劲道的就是世俗,在我看来,世俗性就是人性。”[5]也是在晚明,出现泰州学派,宣称“百姓日用即是道”“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逸,性也”,和王安忆所造的天香园很是契合。天香园败就败吧,无须叹息,反正园子里的人已经潇洒地度过他们自由惬意的人生。

从《天香》中除了可以看到王安忆追求“世俗艺术”的心灵景象之外,还可以看到女性可以有自己独特的生命方式,有自己的生命认同,女性空间是可以相对独立于男权世界而存在的。小绸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因柯海贸然纳妾而与之恩断义绝、毫不通融。后来,闵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妻妾结党不给丈夫好脸色,申家人却无一句诟病,而且对小绸还有极大的尊重。可见,女性在王安忆心中从依附走向了独立,而且还护佑着孩子,支撑着家庭,显示出一种强大的主体力量。但王安忆也绝非女权主义者,她笔下的女性仍然和传统女性一样,是以家庭为中心的,她们的生活世界还是充满了日常的琐碎,只是他们从被男性的遮蔽中走向前台,有着自己独立的精神风貌:小绸的敢爱敢恨,希昭的冰雪聪明,蕙兰的悲悯情怀。柯海、镇海、阿昉、阿潜也并非用来反衬她们的聪慧坚韧的镜子,王安忆在《天香》的创作中从来没有突出哪一个性别,而是努力超越性别对立,描摹世态。可见,王安忆在构建她的心灵世界时平静安详地注视着芸芸众生,无关性别,只体认独属于每个人的命运规则。

现实的世界进入不同人的心灵世界里,再出来,已是不同。通过刺绣,我们看到的是天香园里几个女儿的心性,又通过《天香》我们看到王安忆内心对现世世俗生活的追求和对女性独立生存空间的感知,两重心灵景象尽显眼前。

注释:

[1]王安忆:《小说讲稿——心灵世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

[2]王安忆:《小说讲稿——心灵世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页。

[3]王安忆:《纪实与虚构》,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68页。

[4]王安忆:《小说讲稿——心灵世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0页。

[5]王安忆:《王安忆读书笔记》,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110页。

参考文献:

[1]王德威.纪实与虚构——王安忆的天香[J].扬子江评论,2011,(4).

[2]张新颖.一物之通,生机处处——王安忆《天香》的几个层次[J].当代作家评论,2011,(4).

[3]孙曙.天香的“俗情写作”[J].中国图书评论,2011,(7).

[4]肖太云.王安忆《天香》的两屡香魂[J].小说评论,2012,(7).

[5]赵东梅.老城旧巷、寻常阡陌,钟灵毓秀所在——由王安忆《天香》的人物谈起[J].扬子江评论,2013,(4).

[6]张新颖,金理编.王安忆研究资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

[7]李淑霞.王安忆小说创作研究[M].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8.

(李诗涵 湖北武汉 华中科技大学 43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