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莉
【摘要】《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是虹影出版的两本自传体小说。通过不同的观察视角,作者采取了多种叙述身份,并自然地转化其中角色,在客观真实记录叙述的同时,营造出立体丰富的叙事想象空间。少女成长中的“缺失性经验”与身为人母后的“丰富性经验”,成为虹影创作这两本小说的重要心理动机。
【关键词】虹影;自传体小说;叙事技巧;创作动机
年过半百旅居英国的华裔女虹影为自己出版了两本自传书籍,《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对此有评论者提出质疑认为自传是严肃的文学形式,自己记录自己,其真实性值得怀疑,所谓自传最多只能称为自传体小说。然而不管是自传还是自传体小说,虹影写的是她的生活,是埋藏在记忆深处隐忍的疼痛——少年生活的脆弱与绝望,亲人逝去的悲痛与缅怀。她以冷静的笔触,淡定有力的文字,将一种幽暗带进光亮之中,让读者感受到她那似乎与生俱来的不屈与坚韧的高贵品质。
在《饥饿的女儿》里,虹影讲述了一段悲伤绝望的记忆。饥荒年代的重庆,排行老六的虹影在母亲的恶骂、父亲的无言和兄姊的排挤中孤独长大;在她18岁生日那天,所有的秘密在时代暗潮的裹挟中一一揭开。虹影从她18岁生日的前几天开始叙述,至她知晓身世离家出走后第一次回家看望父母终止。在她身世被揭开的同时,读者也仿佛看到了那个时代的重庆普通民众的生活图景——黑暗而阴郁,头顶上始终笼罩着灰濛濛的烟雾。
虹影以第一人称“我”叙述,家人叫她“六六”——第六个孩子。“我”始终存在,作为经历者、见证者、聆听者。
首先,“我”作为故事的直接叙述者,有意识并自觉地向读者叙述经历,如我与历史老师的恋爱、父母兄姊对我的态度、石桥广场上进行的“文革”审判案及街坊邻居的日常生活等。“我”这个叙述者始终出现在故事情节里,或是当事人或为路人甲在旁观,这是虹影对叙述者“我”的“内视角”的角色定位。在读者阅读过程中,故事外的受叙者通过叙述者毫不隐瞒的叙述了解到的与参与故事的“我”所知道的一样多:如“我”从出生到家人都不喜欢“我”,对“我”冷言冷语故意排挤的行为表现;“我”如何喜欢上历史老师,明知被他诱惑却甘愿被诱;“我”少年时,重庆家乡的人们聚集在广场围观杀戮“文革”罪犯的血腥暴力场面等。这些事件情节的发展对故事中的“我”和故事外的读者接收信息的时间是一致的,“我”并没有比读者更早知道某些事件的发展,一步一步,不紧不慢。
虹影把直接叙事者“我”所参与的故事情节都告诉了读者,但当人物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时,他就需要从别人那里打听以获取真相。《饥饿的女儿》里,“我”在父母兄姊对自己冷漠的态度、街坊邻居对“我”全家的蔑视嘲讽、陌生男子对“我”长期的跟踪中,感到了关于自己出生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在被疑问猜想困惑的情况下,“我”在18岁生日那天主动询问大姐,“我”的身世、家人的过去均渐渐浮现。
在整个身世的揭露过程中,直接叙述者“我”在大姐讲述身世时是聆听者的身份。在大姐讲述的故事里,“我”并不在其中,既不是经历者也不是见证者,“我”处在故事圆圈之外的。“我”只能通过大姐的讲述来了解,但“我”不忘自己叙述者的身份,继续把从他人口中听来的故事转述给读者,从对“我”出生以前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晓的“外视角”状态转为以“全知的视角”反映重庆人民的生活。
有读者认为虹影在《饥饿的女儿》中是想借用大姐之口来揭开她自己的身世谜团,既然“我”的身世由大姐叙述,那么书中关于虹影身世的内容也应该是大姐的话语,所以这时的叙述者“我”并不是“上帝式”的全知全能。对于这种看法,最重要的是要理清书中故事的直接叙述者“我”和现实中写作这本书时的作者虹影之间的关系。直接叙述者“我”(显性的叙述者)是作为叙述的现实主体的虹影(隐形的叙述者)在写作《饥饿的女儿》时把回忆过程中那个再次承受苦难的她隐藏起来后,安排“我”作为故事叙述者。“我”和虹影并不是完全直接对等的,二者间还存在着隐藏起来的虹影在承受这些事情时的苦痛灵魂,这个苦痛的灵魂成为现实中的虹影与文本中的“我”之间的联结者。虹影在展示自己身世时,通过“外视角”客观化叙事的同时,赋予叙述者“我”对家族历史的全知全能,但虹影在这过程中有意通过多重视角交织和混合叙述角色的设定,使“我”的身世之谜,家庭其他成员的秘密犹如抽丝剥茧般紧密有序地揭示。
在这两本自传性文本中,先锋性和女性主义的体现或许都不是她在记录时最看重的。而关于创作这两本书的可能心理动机或许可以略作探讨,借以窥探其柔软内核。
《饥饿的女儿》作为虹影的第一部长篇自传体小说,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原型,真实记录关于自己、母亲父亲的过往,饱含了对所述亲人的深深愧疚——“其实有不少人都粉饰自己的过去,有几个人会承认自己是私生女呢?我只是勇敢地面对了自己的过去,表达了对自己身份的认同,而这样也让我的母亲能够抬起头,寻回做人的尊严。”能够真正做到真实的面对全部的自己,就像铭刻在希腊圣城德尔斐神殿上的著名箴言“认识你自己!”这样的剖析与忏悔是勇敢与珍贵的——坦荡自然的勇敢,真挚冷静的珍贵。这是灵魂经受磨难沉思静修后的馈慰。在虹影18岁之前,物质性的饥饿显然是那个时代的常态,但这并非是虹影苦苦探寻的重点;自我存在受到歧视与无爱,精神灵魂的极度孤独成为了她苦痛的根源,心灵上的对被关怀的极度渴望构成了少女成长的缺失性经验,从而埋下了“缺乏性创作动机”的种子,这种动机在日后表现为一种心理内驱力。在这种情况下,《饥饿的女儿》虽然是虹影在1997年(36岁)创作的,但因是她的第一本自传性质的小说,其间深藏着种种她的18岁的噩梦般的不灭的少女记忆,而成为成年虹影寻找情感排遣与宣泄的最佳对象,并且容纳了少女虹影所有的缺失与渴望。也正是因为又经历了一场18年的轮回,她时常被过去的记忆束缚,在噩梦中惊醒,从36岁的成人视角回望18岁少女的干涩与苍白,创作《饥饿的女儿》的“潜隐性动机”逐渐浮上水面,成为架构这本自传小说的依托与支撑。
时隔12年之后的2009年,《好儿女花》一书出版,作为《饥饿的女人》的续篇,前后经历3年,虹影早已从与赵毅衡离婚的事实中走出,生活在英国伦敦的郊外别墅,生活颇为清幽闲适。在这既短暂又漫长的域外岁月中,虹影的人生逐步脱离少年时期特有的惊恐与悲伤,回归中年平静安宁的家庭生活,她内心的戾气虽未完全磨平,但逐步趋向柔和,岁月赐给她的沉淀,使她能更深刻地理解母亲过往的苦难,同时背负了身为人母的责任与义务,也使她能感应母亲,贴近母亲的心灵。这样,虹影写作《好儿女花》,似乎更多的是一种“丰富性创作动机”。同时,根据虹影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作出的回答,其创作《好儿女花》的“外显性动机”更为纯粹——“我要让我的女儿了解她的母亲和外婆的过去。……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如果只给她看美的颜色,没有灰暗的颜色,那她就没有看全世界,这是一个母亲失责。我的母亲给了我太多阴暗的颜色,是因为她当年没有办法给我明亮欢乐的东西。所以,对孩子而言,让她读这书,我信任她会明白这暗色会衬出快乐的色彩。”
除了创作心理的影响,创作时的预设对象——读者受众也必然是虹影写作需要面对的。预设对象包含着两种不同的读者类型,一是作家作品结构中暗示的“隐含的读者”,一是阅读作品的“真实的读者”,两者不可混淆。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曾表达过一个观点:“我想一个艺术家不该去管读者或观众是谁。他最好的观众是每天早上刮胡镜里看见的那个人。一个艺术家想象的观众——当他想象这种东西时——是一屋子戴着他自己的面具的人。”显然,纳博科夫首先是不太赞成把过多精力放在思考读者对自己作品接受反映这类事情上的,如果真要考虑这种“想象的观众”,那么作者应该做的就是为自己写作,写给自己看,以自我的价值标准衡量自己的作品,即把自己作为自己作品的评判者。毫无疑问,虹影也是个自我评判者。在两本小说中,她的文字始终透露着一种极强的自我控制力,这种理性文字背后流溢出的似乎是在暗波下汹涌回旋着的深深的情。这是虹影作为写作主体时的自我定位。但这时的读者属于真实读者进行的阅读体验范畴,与德国接受美学家伍尔夫冈·伊塞尔(Wolfgang Iser)提出的“隐含的读者”是不同的。伊塞尔在《阅读行为》中对“隐含的读者”进行过较完整的阐释,他说,“如果我们要文学作品产生效果及引起反应,就必须允许读者的存在,同时又不以任何方式事先决定他的性格和历史境况。由于缺少恰当的词汇,我们不妨把它称作隐含的读者,他预含使文学作品产生效果所必须的一切情感,这些情感不是由外部客观现实所造成,而是由文本所设置。因此隐含的读者观深深根植于文本结构之中,它表明一种构造,不可等同于实际读者。”它是一种与作者文本结构的暗示相吻合的读者存在。更明确的说法是,“隐含的读者”是一个由伊瑟尔现象学阅读理论所蕴含的读者模型,阐明的只是读者、文本的相互关系,和真正的读者并没有直接联系。理解这一点,我们再回归到虹影的自传性质小说,作为自传,文本中不同视角(不同人物的讲述)交织成一张虚构的网络状的视角网,这些视角相互交织作用,最终形成一个视角汇合点,集中汇聚到虚化的虹影身世成长经历或其母亲旧事的这些本事之上。同时,在这样的文本视角汇合点上,又形成了外在于文本、足以提供给读者透视文本视角的“立足点”,但这个“立足点”仍是虚在的,起到连接文本与读者的桥梁作用。在写作《好儿女花》过程中,虹影已经怀孕,她在写作感到痛苦的时候常常停下来休息,因为不希望腹中的胎儿感染到自己的消极情绪。这与通常孕妇们会播放舒缓的胎教音乐给胎儿听是共同的心理。举个或不恰当的隐喻,那时尚在虹影腹中的小小西比尔姑娘在科学意义上,是还并不能被称作为真正人或儿童。小小西比尔姑娘的存在是虚在的,她只是虹影的一部分血与水,但科学证明她又是可以感受到外界对她的打扰,也就是说她有接收、容纳不是实体的外在环境影响的能力。虹影创作的《好儿女花》文本形成的过程就像小小西比尔姑娘慢慢成形的过程,《好儿女花》中构建出的苦难与不幸的身世之谜与家族往事等等是叙述者叙述过程中的不同视角网的一个交汇的虚纳的实在,含容了读者作为“结构化行为”的存在,就像小小西比尔姑娘虽然看似被封闭在母体中,却其实与外界息息相通,她感受的是母亲(相当于文本)与大自然接触的任何动作、言语、呼吸、欢笑、悲伤等等等等,她是对大自然作为无声无形侵入者的开放敏感的感知物。因此,相信虹影在创作中始终是小心翼翼的,小心翼翼地对待落笔时心中的预设读者以及字里行间指向的隐含读者,同时也小心翼翼地感受小小西比尔姑娘轻微的呼吸与存在。
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写过这样一段话,“真正的生命是再活过的生命,而那再活过的生命是由记忆语言之再创造而获得的。”虹影用她独特的语言文字记录下了曾经的逝去的生命与生活,于她,那些人那些事仍然在她心中,经过完整、漫长、痛彻的回忆之后慢慢沉淀下来,化作平和的记忆与思念,静静地陪伴着她,给她勇气。她将与西比尔姑娘面朝大海,看着蓝天下的生活快乐而坚强。
曾经选择流浪,而今归乎安宁。重庆老家六号院子于她,始终在那里。
青春岁月2015年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