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兄弟死亡观之比较

2015-11-03 12:18汤辰祥
青春岁月 2015年19期

【摘要】周作人以科学的客观态度看待死亡,其笔下的死亡多是“正常”的;鲁迅却着力写出“非正常”的死亡,以此彰显生命价值;两者都旨在恢复国人对生命之自觉,然而道路不同;周作人也写出一些非正常死亡,但依旧坚持“中庸”的美学追求;面对死,周作人坚持做精神上的追问,而鲁迅却走上了借政治力量改革现实之路;周氏兄弟对待死亡的不同态度表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精神的分化。

【关键词】周氏兄弟;死亡观;生命自觉;精神秩序;现实秩序

周作人的散文中反复出现了“死亡”主题。其对于死亡的态度,首先是“客观”:

死是还了自然的债,与生产同样地严肃而平凡,……

“客观”的态度,大概是因为“笃信‘赛老先生”。钱理群说:

周作人的“人学”的第二个特点,是他自觉地运用生物学、文化人类学、道德史、性心理学等学科的知识去认识“人”,第一次解开了蒙在“人”身上的种种神秘的面纱,使得中国人民有可能把对人自身的认识建筑在现代科学的基础上。

对于科学的崇仰,使得周作人不愿思考死之“神秘”:

关于死的问题,我无事时也曾默想过,(但不坐在树下,大抵是在车上,)可是想不出什么来,——这或者因为我是个“乐天的诗人”的缘故吧。但其实我何尝一定崇拜死,有如曹慕管君,不过我不很能够感到死之神秘,所以不觉得有思索十日十夜之必要,于形而上的方面也就不能有所饶舌了。

用科学的态度观照死亡,体现在文章里,首先是“感情上的淡化”:即便自己是死的事件的亲历者,却也刻意与事件疏隔,试看这一段:

但是这张旬刊从邮局寄到的时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状态了。她的母亲望着摊在席上的报纸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叫我好好地收藏起来,——做一个将来决不再寓目的纪念品。

濒死事件的事主,竟是观察者的至亲。在描写病人的状况时,作者的观察、叙述颇有医学的谨严:

十一日的夜中,她就发起热来,继之以大吐,……八时左右起了痉挛,……这时候医生已到来了,诊察的结果说疑是“流行性脑脊髓膜炎”……十二时又复痉挛,这回脑的方面倒还在其次了,心脏中了霉菌的毒非常衰弱,以致血行不良,皮肤出现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的痕好久还不回复。……十二日以来,经了两次的食盐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脑注射,身上拥着大小七个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时之末总算已离开了死之国土,这真是万幸的事了。

准确的时间记录、细致的病理观察,兼之以详尽地列举疾病名与药品名,处处体现出客观的、科学的态度,虽然观察之细密亦可从侧面说明父亲对女儿的“爱着”,但毕竟是隔了一层理性的帷幕了。上文已说,周作人并不爱谈神秘,他似乎总是力图将生死大事纳入理性的秩序,以冷静的态度,获得对生命的自觉:

因为少年时当过五六年的水兵,头脑中多少受了唯物论的影响,总觉得造不起“不死”这个观念来……

可以说,周作人笔下的死亡多是“正常”的,是自然界的必然现象。他引用蔼理斯所说:

没有一刻无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没有一刻不见日没。最好是闲静地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乱的奔向前去,也不要对于落日忘记感谢那曾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如果说周作人笔下的死亡多是“正常”的,那么鲁迅写的却常是些“非正常死亡”。在《朝花夕拾》之中,从隐鼠的死,到父亲的死,到徐伯荪、范爱农的死,无不染上了非正常死亡的特点:

但许多天之后,也许是已经经过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

这确是先前所没有料想到的。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样一个感想,但和猫的感情却终于没有融合。

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浮水,却从此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

尽管隐鼠并非如原先所想的,是遭了猫的戕害,而只是简单的意外,然而儿童鲁迅因为知觉到非正常死亡所感到的痛苦,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复仇情绪,却并未因此消失。在《父亲的病》中。父亲的死原本是疾病的自然结果,然而因为受了衍太太的唆使,“我”对着父亲大叫,令原本即将平静死去的父亲又遭受了痛苦: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确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错处。

这样一来,父亲“自然”的死也具有了非正常的色彩,原本无需为这死负任何责任的“我”,此时也感到强烈的“罪”与“耻”:增加了父亲临终痛苦之“罪”,以及受衍太太唆使之“耻”。应该说,赋予死亡以强烈的非正常色彩(被杀害或是自杀),试图改变的是以往中国人死亡的“不撄人心”的状态,强调的是对生命价值的自觉与重视。

周氏兄弟都致力于恢复中国人对于生命的自觉意识,然而其所选择的路却很不一样:鲁迅是以非正常死亡刺激人的精神,昭示生命本身的独立价值;而周作人则是以科学的手段,显示生命的正常与平凡,从而去除长期以来国人对生死或夸张或淡漠的蒙昧意识。但若说两者的路完全不一样,却也是不对的。在周作人赋予死亡以科学的“正常”色彩时,他却也写了一些非正常的死亡,甚至对这些非正常死亡还有着浓厚的兴味。《心中》一篇是他对日本男女“情死”的研究,其中虽也大体持了平静的态度,然而对于“心中”事件的叙述却多少投入了自己的热情:

近松是日本最伟大的古剧家,他的著作由我看来似乎比中国元曲还有趣味。他所做的世话净琉璃(社会剧)几乎都是讲心中的,而且他很同情于这班痴男怨女。眼看着他们挟在私情与义理之间,好像是弶上的老鼠,反正是挣不脱,只是拖延着多加些苦痛,他们唯一的出路单是“死”,而他们的死却不能怎么英雄的又不是超脱的,他们的“一莲托生”的愿望实在是很幼稚可笑的,然而我们非但不敢笑他,还全心的希望他们大愿成就,真能够往生佛土,续今生未了之缘。

因为受了“唯物论”影响,周作人不承认有所谓“二世之缘”的存在,然而对于心中男女依旧抱着深厚的同情。周作人曾说:

人功的毁坏青春并不一定是最可叹息,只要是主者自己愿意抛弃,而且去用以求得更大的东西,无论是恋爱或是自由。

“人功的毁坏青春”,去求得“更大的东西”,其实正是对自己生命的自觉,要凭借自己的生命以达自由之境,这是个人主义的态度,也是周作人一贯的理念。

他嘲笑国人常以为佳的“寿终正寝”,与传统的生死观大相迳庭。在这里,周作人如其兄长一样,也是通过抬高非正常死亡的地位,来排击对于生命无自觉的“苟活”状态。在对传统生死观的反叛上,周作人与鲁迅确有相似的地方。

然而周作人毕竟不能对非正常死亡执纯粹的赞同。“中庸”的审美追求,无论其为希腊式还是儒家式,都要求“和平冲淡”的作风。但周作人的“卜居”毕竟是“十字街头的塔”,他又自称是“极缺少热狂的人,但同时也颇缺少冷静”,于是现实的种种刺激总破坏他的平和,“虽是倡导乐观主义的人,然而因为精神残缺之故,便要以另一方法代偿之,而心底的深处,依然是残缺的。”为了救正自己情绪上的偏颇,他有时突然用刻板的口吻,来贬抑或许已为他所自觉的对死过分的热情:

鼓吹心中的祖师丰后掾据说终以情死。那么我也有点儿喜欢这个玩意儿么?或者要问。“不,不。一点不。”

前文谈“情死”,详为考证,甚至还因中国人少有情死而感到不满,“一点不喜欢”的说辞不免显得苍白。在《寻路的人》中也存在这样的矛盾:

我是寻路的人。我日日走着路寻路,终于还未知道这路的方向。

现在才知道了:在悲哀中挣扎着正是自然之路,这是与一切生物共同的路,不过我们意识着罢了。

路的终点是死,我们便挣扎着往那里去,也便是到那里以前不得不挣扎着。

……

我们——只想缓缓的走着,看沿路景色,听人家的谈论,尽量的享受这些应得的苦和乐……

“这是一条个人本位主义的享乐(游戏)人生的道路。……这既是对于现实人生——现实生活的‘忙与‘苦、人生的‘不完全与‘短暂——的正视(这与鲁迅确有相通之处),又是逃避……”其实上引钱理群的“逃避”之说倒也过头,因为“尽量的享受这些应得的苦和乐”未尝不是直面“死”的方法之一,虽不是鲁迅那样近于自虐的方式,却依旧是一条坚定的路。这里并没有放置“乌托邦”,然而此文结尾处却突然以一个“乌托邦”作结。

我们应当是最大的乐天家,因为再没有什么悲观和失望了。

周作人是矛盾:既想以理性的态度直视着死,又难免寻找可供慰藉的乌托邦,然而自己终因为理性的态度而不能信任之。他说道:

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而且恐怕以后也永不会知道,但我对于希冀死后生活之心情觉得很能了解。人在死后倘尚有灵魂的存在如生前一般,虽然推想起来也不免有些困难不易解决,但因此不特可以消除灭亡之恐怖,即所谓恩爱的羁绊也可得到适当的安慰。

……

然而,可惜我们不相应地受到了科学的灌洗,既失却先人的可祝福的愚蒙,又没有养成画廊派哲人(Stoics)的超绝的坚忍,其结果是恰如牙根里露出的神经,因了冷风热气随时益增其痛楚。对于幻灭的现代人之遭逢不幸,我们与此更不得不特别表示同情之意。

虽然周作人自称缺乏“形而上”的兴趣,然而这几段文字却分明是形而上的思考。当鲁迅透彻地看到死的必然,从而放弃对“信仰”这类属于精神层面的问题的探寻,借助政治力量而走上现实改革之路时,周作人却依旧对“死”进行着哲人式的思考,企图寻找一个可纳死于其中,并可给人慰藉的精神秩序。不同的死亡观,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应对死亡的不同道路,不仅体现了周氏兄弟面对时代压力的不同选择,也是一代知识分子理念分化之写照。

【参考文献】

[1] 周作人. 雨天的书[M]. 北新书局, 1935: 24-27,116,204.

[2] 周作人. 泽泻集[M]. 北新书局, 1933: 115,128-129,138,140.

[3] 程光炜, 编. 周作人评说80年[C]. 北京: 中国华侨出版社, 2000,1: 628,404,467.

【作者简介】

汤辰祥(1988—),男,江苏省苏州市人,汉族,硕士研究生学历,苏州建设交通高等职业技术学校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