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辉志
清末状元实业家张謇与刺绣艺术家沈寿的情谊及引起的纠葛
◎ 雷辉志
沈寿是我国杰出的刺绣艺术家。民国初年,她受张謇延聘,担任南通女子师范学校女工传习所所长,在7年任职期间,与张謇既有事业上的合作关系,也有感情上的纠葛。1921年沈寿病逝后,张謇借追悼之机,对沈寿的丈夫余觉大张挞伐。随后,余觉在上海向新闻界指控张謇在沈寿生前企图”鹊巢鸠占”,死后又加以”霸葬”。于是张謇和余觉之间展开了一场笔墨官司,成为民国初期轰动一时的大新闻。这桩公案直到1926年张謇死后,才算不了了之。
沈寿原名沈云芝,字雪君,世居江苏省吴县阊门内海宏坊。母亲早逝,沈寿幼时,靠比她年长10岁的姐姐沈立照料。沈立为贴补家用,接些刺绣活在家里干。沈寿8岁时,就跟姐姐学习绣花,由于心灵手巧,到十一二岁时,她的绣工便驰名乡里。1890年沈寿刚16岁时,即有浙江绍兴的一名秀才余觉托人到沈家求亲。余觉原名兆熊,字冰臣,相貌端庄,能书会画,只是口齿不大伶俐。1893年12月23日,沈寿与余觉成婚。
婚后的一段时间,余觉为准备科举应试,就住在沈家。沈寿和往常一样,仍和姐姐一起刺绣。由于她俩的绣工精细,苏州城内一些绸缎庄都争相送来绣件,姐妹俩应接不暇。余觉发现妻子的绣技日益精进,除给予称赞、鼓励外,每天抽出一定时间,教她读经史、吟诗作画,还帮助她从典籍中钻研各种绣法。夫妻二人或用笔代针,或以针代笔,共同制作了许多精湛的绣品。
经过婚后10年的刻苦磨练,沈寿的绣技到了出神入化、巧夺天工的地步,1903年清末著名学者俞樾在沈寿的绣品上题下”针神”二字。余觉也在1901年中了举人。
沈寿刺绣作品
1904年是慈禧太后的70大寿,余觉听从友人的建议,决定以绣屏进献。他从家藏古画中选出《八仙上寿图》、《无量寿佛图》作蓝本,亲自临摹下来,由沈寿带领学生金静芬等精心绣制。那年沈寿已是30岁的人了,婚后10年才怀上第一胎,为了赶制这份贡品,竟因操劳过度而小产,付出了从此终生不育的代价。
慈禧寿辰临近,沈寿绣成了一堂八幅的《八仙上寿图》和三幅《无量寿佛图》,夫妻俩联袂进京。余觉找到在商部任职的朋友单束笙,走商部尚书载振的门路,将绣品献呈入宫。慈禧太后看到这些光彩夺目、精工细缕的绣屏,惊为绝世神品,见《八仙上寿》寿屏上的八个神仙,无不神形毕肖,《无量寿佛》挂幅上的人物,也是顾盼传神,栩栩如生,真是爱不释手,于是传旨嘉奖,颁发四等商部宝星勋章,并亲笔书写”福、寿”二字,分赐余觉夫妻,从此余觉改名余福,沈云芝开始以沈寿为名了。不久,慈禧又责成商部,在北京设立绣工科,派余觉担任总办,沈寿担任总教习,是为中国第一所正式的绣艺学校。在封建专制时代,夫妻同在官府中任职,也是以往没有的先例。他俩在事业上的一举成名,正如余觉所说,“余无妻,虽智弗显;妻无余,虽美弗彰。故世咸以嘉偶目之。”
这年秋天,沈寿受商部派遣,前往日本考察刺绣艺术。她悉心观摩,研究了日本刺绣的宗派及其独特手法,又接触了西方的绘画刺绣,视野为之开阔,为她创立新针法打下了基础。返国后,即往设在北京马盘园的绣工科就职(后迁丰盛胡同)。
1909年,为祝贺意大利皇后诞辰,清政府命沈寿选制绣品作为朝廷的贺礼。沈寿在丈夫的协助下,以铅笔画为稿本,绣制《意大利皇帝像》和《意大利皇后像》。她在苏绣传统针法的基础上,除创造性地运用羼针、施针、虚实针外,新创了旋针、肉入针等多种针法,并以丰富多采的色线,绣制出了具有独特风格的”仿真绣”。意皇意后见到这两幅维妙维肖的人物绣像,大为惊奇,认为这是一项艺术奇迹,赞誉沈寿为“世屏第一美术家”。意皇致函清政府,颂扬中国艺术的精湛伟大,并以该国最高级圣母利宝星勋章回赠宣统皇帝,对沈寿则赏给贴有皇家徽号的嵌钻石金表。1911年,这两幅绣品在意大利万国博览会展出时,获得“世界最高荣誉奖”。这一段时间,沈寿与余觉在事业上互相帮助,在感情上也还融洽。
辛亥革命爆发后,绣工科停办。余觉嫌弃沈寿不育,讨了姨太太。沈寿于1912年10月迁居天津,开办了一所自立女工传习所。不久,担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实业总长的张謇,恳切邀请沈寿担任南通女子师范附设的女工传习所所长兼刺绣教员。沈寿正愁自立女工传习所的经费不足,便欣然应允。于1914年偕同姐姐沈立到南通,开始了与张謇长达七年的相处。
早在1910年江宁举行的南洋劝业会上,张謇作为绣品展览评审会审查长,曾见到沈寿所辨识的古绣和所评定的湘绣,既精确又严正。看到她亲手绣的山水人物,巧夺天工,因而对她的作品及鉴赏能力大加赞赏,只是无缘相见。
1914年,沈寿回到南通,当时她虽已四十初度,由于皮肤白皙,身材婀娜,举止娴雅,性情温良,望之犹似绰约少妇。张状元虽然已是年逾花甲的老翁,面对这位心仪已久的才德艺人,不免心旌摇曳,惊为翩鸿。他在《惜忆四十八截句》中有诗写道:
黄金谁返蔡姬身,常道曹瞒是可人,
况是东南珠玉秀,忍听蕉萃北方尘。
有斐馆前春水生,唐家闸外暮潮平,
登楼即席殊矜重,不似惊鸿始为惊。
张謇在诗中把沈寿比作蔡文姬,自况曹操,把他邀沈寿南下任职,与曹操赎回蔡文姬的事相比,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但也反映出他初见沈寿时那种难以控驭的心情。
沈寿到职后,不负所托,悉心擘划,认真教习,把传习所办得有声有色。1915年春天,中国参加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沈寿用业余时间,绣制了一幅精美绝伦的耶稣肖像,在这幅作品里,她运用羼针,按肌肉纹理转折丝理,用百余种色线绣成,逼真地表现了耶稣临难时的神情。镶嵌绣像的框架、花纹,则出自余觉的手笔。作品完成后,张謇派余觉携往旧金山参展,观众叹为观止,被列为世界最著名的美术品,经评审决定,荣获第一等大奖。张謇将这幅珍品视为国宝,不准出售,待展览结束,即派人运回南通,收藏在南通博物苑内。可惜的是在1938年日本侵略者侵占南通后,这件珍品不知去向。
万国博览会结束后,余觉回到国内,不久,即被张謇派往上海筹设福寿绣织公司。后来有人认为,这或许是张謇有意将余觉支开,以便他和沈寿有更多亲近的机会。这种推论也并非无的放矢,因张謇不支持袁世凯的帝制活动,辞掉了农林工商总长职务,回到南通。这时沈寿开始患病,时时觉得腹胀、胸闷,厌食。张謇对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他一面延医为之诊治,同时让她从传习所宿舍迁到环境清静的”谦亭”静养,并收她为学生,亲自教授诗词。他从《古诗源》里选了73首古诗,亲笔抄写、注解,连平仄声都做好记号,装帧成一本小册子,题名《沈寿学诗读本》,开篇就是一首情意绵绵的《越谣歌》: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沈寿对张謇的过分热情,也有所领悟,只是她既不羡慕状元公的权势与财富,更不会为年逾花甲的老翁而动起芳心,格于自己的处境,只好洁身自守,委婉地与之周旋。她的一首《垂柳》诗写道:
晓风开户送春色,垂柳千条万条直。
镜中落发常满梳,自怜长不上三尺。
垂柳生柔荑,高高复低低,
本心自有主,不随风东西。
这首诗虽然发出了内心孤寂的感慨,但也表明了她的坚贞意志。她是名花有主的人,绝不受外界的影响,随风摇摆,作出逾越礼规的事情来。
沈寿的病经过延医治疗,很快好起来。张謇征得沈寿的同意,请来摄影师,到”谦亭”拍摄沈寿的作品,说是要印刷成册,以资纪念。这时正是秋天,室外濠中的清波,苑里的早菊,池中的残荷,相映成一幅天然图画。拍完刺绣作品后,张謇让沈寿在亭外拍了风景照,并赋《谦亭杨柳》诗一首,记叙“谦亭”摄影一事,诗云:
记取谦亭摄影时,柳枝婉转绾杨枝;
因风送入帘波影,为鲽为鹣那得知。
杨枝丝短柳丝长,旋合旋开亦可伤,
要合一池烟水气,长长短短护鸳鸯。
诗中用杨枝柳枝、鹣鲽鸳鸯等比喻词,免不了有撩拨和挑逗的意味,沈寿一看便知,她虽然感受到张謇的浓情密意,但还是抱着“不随风东西”的态度,于是她写了一首《奉和啬师谦亭摄影》的诗:
池水漪漪岛树深,疾余扶槛恋清阴;
谁知六尺帘波影,留得谦亭万古心。
沈寿虽然多方婉转地拒绝状元公的盛情,但对他在事业上给予的支持和生活上的照顾还是十分感激的,就是对他一些超越一般友情的言词,也看作是对自己的怜爱。曾请张謇在一方白缎上写下“谦亭”二字。她剪下自己的青丝作线,精心绣成凹凸分明、乌黑光亮的”谦亭”字绣。
张謇得此佳作,深感沈寿的深情美意,于是赋诗一首:
枉道林塘适病身,累君仍费绣精神;
别裁织绵旋图字,不数回心断发人。
美意直应珠论价,余光犹压黛为尘,
当中记得连环样,壁月亭前只两巡。
其后,在《惜忆》诗中又写了一首:
感遇深情不可缄,自梳青发手掺掺;
绣成一对谦亭字,留证雌雄宝剑函。
“谦亭”是一个清幽的处所,对沈寿养疴是最适宜的,但这地方与张謇住的“濠南别业”有门相通,为了避嫌,沈寿找了几名女学生同住。张謇对此不甚乐意,曾几次要她将学生遣回,沈寿都没有理会。为此,张謇竟请出他的三哥张詧,给沈寿写了一封信,信中以养病上课两无一是为理由,希望她将学生遣回传习所。沈寿出自对张謇的尊重,只好照办,但仍然留下侄女沈粹缜、义女学慈和一名女佣管妈同住一起。过不几天,张謇写来便条,要她把留下的这几人也迁到由他所指定的房间去。这样一来沈寿索性自己也搬出“谦亭”,回到传习所居住,张謇得知后,几次三番地要她回到“谦亭”。
尽管张謇多次促驾,沈寿就是不回“谦亭”。于是张謇便在传习所的左边建造了一幢房屋,名之“濠阳小筑”,作为沈寿的养疴之所。张謇的这番盛意,沈寿不便再推辞了,便搬了进去,安置甫定,她发现这“濠阳小筑”为前后两部分,她住的是前半栋,后半栋却住着张謇,前后之间还有一道便门可通,这又使她产生疑虑。她想,如果马上搬回传习所去,那将会给张謇极大难堪,只好暂且住下。
张謇与沈寿的住处近在咫尺,他便时常到女校长的寝室来聊天,次数多了,外界出现一些传闻。沈寿实在担心引起外界误会,再次要求迁回传习所去。这时张謇在传习所和“濠阳小筑”之间新盖了一幢房屋,设立渠渠绣织局,聘沈寿兼任局长,要她住在局里,一面办公,一面教学,兼以养病。起初沈寿没有应允,经张謇的私人医生俞汝权再三规劝,才答应搬到绣织局去,但提出让余觉辞去上海福寿绣织公司的职务,回南通安排工作的要求。张謇却表示反对。
沈寿提出让余觉回南通的要求,也是不得已的,因为这时夫妻感情已很不好了,余觉不仅对沈寿的疾病不予关心,而且时常借口生活困难,到南通找她要钱,稍不遂意就大吵大闹,沈寿由此生了许多闷气。她是为了避嫌才考虑让余觉和她同住一处,既然这一要求不能达到,便进而向张謇提出辞职。张謇回复她说:“传习所与绣织局的责任重大,非君莫属,请勿言去。”
1919年沈寿旧病大发,张謇对她倍加关切,特派专轮到上海,延请著名中医师沙健庵前来医治,除随时前往病榻前探视慰问外,遇到公务繁忙难以抽身时,也要派人代致问候。他想到沈寿早有写绣谱的意愿,为了“惧其艺之失传而事之无终”,征得沈寿的同意,每天抽出一定时间,由沈寿口述绣谱若干则,由他笔录下来。花了三个来月时间,记述了沈寿30多年所积累的经验和创新的心得。张謇把它条分为绣备、绣引、针法、绣要、绣品、绣法、绣节、绣通八个部分,然后编写成章,题名为《雪宦绣谱》,使得这位刺绣大师的绝艺得以流传后世。这部专门著作的完成,倾注了他二人的心血。张謇在《序言》中说:“积数月而成此谱,且复问,且加审,且易稿,如是者再三,无一字不自謇出,实无一语不自寿出也。”
虽然沈寿的病经沙健庵医生诊治得到好转,可到了1920年夏天,鼓胀病又发,到年底已是卧床不起。次年春天,肿胀由腹部升到胸口,迭经中西名医轮番诊治,都不见好转,肿胀很快蔓延到肩部。病势危殆,经中西医会诊决定,于6月7日下午3时施行手术,剖腹放水达16斤之多,延至次日凌晨3时,这位举世闻名的刺绣艺术大师与世长辞,时年仅48岁。
张謇对沈寿的逝世悲恸欲绝,他避居西山村庐,杜门谢客,日夜面对沈寿的遗像凝望发呆,并一口气写下了《惜忆四十八截句》,其中一首写道:
曾指西山有之亭,亭边割壤埋娉婷;那堪宿约成新谶,丹旐来时草尚青。
这首诗是说沈寿生前曾和他有约,来日她死后,就把她葬在西山“有之亭”畔。因此张謇就在南通黄泥山的东南麓,划地83平方丈,由沈寿的胞兄沈右衡监工,为沈寿筑了一座坚固的坟墓,墓门石额上镌刻着张謇的楷书“世界美术家吴县沈女士墓阙”。
追悼会在张謇的安排和主持下进行。灵堂上悬挂张謇亲撰的挽联和《雪宦哀辞》。挽联题的是:
真美术专家,称寿于艺,寿不称于名,才士数奇,如是,如是。亦学诗女弟,视余如父,余得视犹子,夫人为恸,丧予,丧予。
“哀辞”除对沈寿深切悼念外,还把矛头指向余觉,谴责他对沈寿的苛待,使得在场的余觉无地自容,待丧事一结束,他就写了一封信给张謇,提出质问,张謇除写《答余冰臣书》作复外,又写了《世界美术家吴县沈女士灵表》,并连同原先写的《哀辞》合辑一起,题名《沈雪君哀辞、灵表及答余冰臣书》刊行,公诸于世。余觉感到名誉攸关,便在上海向新闻记者发表讲话,指责张謇对他夫人不怀好意,并在其死后加以霸葬,后来余觉还写了一本《余觉夫妇痛史》的小册子刊行。他在“弁言”中说是“不得不将其对于吾妻生前所施种种不端之胡谋,有诱挑不遂之亲笔诗函,于遗箧中检得者,摄影公布,而述余夫妇在南通身受张謇愚侮荼毒之前后痛史,挥泪以告天下后世。”
一场笔墨官司在曾经的状元和举人之间展开。他们互相诋毁,乃至辱骂,成为报界竞相采访的新闻和人们笑谈的资料。余觉指控张謇破坏他的家庭,企图“鹊巢鸠占”,待沈寿死后,张謇又一手包办其丧事,余觉说:“张謇为了酷爱吾妻,生幽之不足,又霸葬之,而葬又必葬于张謇的别墅西山村庐之左,庐与墓,咫尺相望。昔之孝者,因墓而庐,以生伴死;今张謇,则因庐而墓,以死伴生,真是露之又谬。”还指控说:“全墓不见夫家的姓,一若所葬者为无夫未嫁之女。”
张謇认为沈寿是从他学诗学字的弟子,又是他的亲家(沈寿侄女沈粹缜嫁张謇的侄孙),自己“生平见男子薄待有行义女子者深恶焉,故与贤(指余觉)与雪君之分际,尝加衡量,深觉其不平允”,才不得不“仗义执言”。至于沈寿去世后的丧葬安排,张謇说,留葬南通是沈寿生前的意思,此事他曾托沈寿的大姐沈立征询过余觉的意见。
张謇和余觉的这场笔墨官司闹了很久,并在社会上引起一些人的浓厚兴趣,但对其中的是非曲直,并没有得出比较一致的结论。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们间的相互指责,既有属实的一面,也有意气用事的渲染,而且双方又各执一词,对待这种纠葛,人们难以给予准确的判断。从另一方面说,余觉对沈寿,是有许多不尽人情的地方,而张謇对沈寿,也是过分热情了些,难免授人以柄。在这桩公案中,值得人们尊敬、同情和惋惜的倒是沈寿,她面对张状元锲而不舍的感情进攻,始终守身如玉,一片冰心。可惜这位艺术大师,正值精力旺盛之年,却被疾病缠身,生活上受到诸方面的困扰,不仅影响了她艺术才华的施展,且过早地与世长辞,不能不说是我国文化艺术事业的一大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