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田师府

2015-10-20 23:55付明君
满族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小姨矿区胜利

付明君

算起来,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天,我正在上课,突然被叫去教导处接电话,我非常吃惊,除了娘之外,我再也没有什么亲人了。谁会给我打电话呢?那个年代,电话是那种黑黑的笨重的手摇电话。我刚“喂”了一声,就听见安叔叔的声音急切地说,燕子,是燕子吗?我说,是我,安叔叔。他说,燕子,我说了你要挺住,你娘死了。这怎么可能?开学才两三个月,我从家走的时候,娘还好好的呢。我愣怔了一下问,怎么死的?安叔叔说,我们也不知是怎么死的,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有味了。我走后,娘就孑然一身了,没人关心她的饮食起居,也没人知晓她的一切。所以,安叔叔的话我还是相信的。我哽咽着,没等哭出来,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一个女人抽抽噎噎的哭声。我又是一愣,却听电话里那女人边哭边沙哑着声音说,燕子,我是你小姨,你娘死了,我对不起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小姨?我“啪”的挂了电话,把她的声音也挂断了。娘死了,可小姨怎么不死?

我向学校请了假,生老病死这样的理由,谁也不能拒绝。往回走的时候,我想多少年了,多少年啊!我以为我早已经忘记了那些事了。可如今娘死了,往事又翻涌上来,我不能不去想,想我那个小姨,想我那个爹,想那个遥远的矿区——田师府矿。

小姨说的没错。她对不起娘。小姨人长得俊俏,同娘比,格外扎眼,人也伶俐。不像娘没念过书,对人情世故的处理,全凭了自己的本能。姥姥去世后,小姨一直跟娘吃住在一起。那时候,小姨是我们那儿最亮眼的一朵花。有一回,我记得,是个春天的夜晚,月亮在天边挂着,又圆又白,小姨和爹还有我,静静地在矿区家属住宅区纵横交错的小路上慢慢走着。我跟在小姨身旁,夜风从矿区深处吹过来,夹杂着温凉的气息,不知名的小虫子鸣叫着。偶尔,爹问一句,小姨就低声答一句,爹又问一句,小姨又答了一句。爹后来就拍了一下小姨的屁股说,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小姨就又笑。许多年以后,我才品味出小姨的笑里面,有欢喜,有羞涩,有紧张,有欲言又止的试探,有小心翼翼的猜测——反正,所有微妙的情感都在里面了。应该说,小姨和爹暧昧的情感,那时就产生了。

我说过,矿区的住宅环境特别差,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家里不管几口人都睡在不到三米长的土炕上。还好,我家有一间厢房,这间小小的厢房是去世的姥姥留下的,是小姨的卧室,可是自从姥姥去世后,小姨总说夜里有诡异的声响,不敢单独在房间里睡觉,有时娘让我给小姨去作伴儿,可是经小姨那么一说,我也不敢了。所以小姨经常同我娘还有爹挤在一铺炕上。有一回,也是个月夜,我同娘去凤姨家回来,刚打开门,却发现从窗口照在炕上白白的月光里,小姨慌乱地从爹的身边闪开。我看见娘很是惊愕,她愣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却把我的衣服迅速扒光,往爹的身边一放,说,今晚挨着你爹睡,你爹的被窝热乎。爹什么话都没有说,装出来的鼾声有些夸张。小姨也什么都没有说。我听见娘长叹了一声,屋子里就静下来了。但是,我却分明听到他们三个大人那种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后来,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娘同小姨的芥蒂,大概就是从那个月夜开始埋下了。再后来,小姨怀孕了,怀孕了的小姨很快就下嫁给了矿区附近的一个农民。小姨前脚刚出门,迎亲的唢呐声还隐隐约约能听见呢,爹和娘就打起来了。

我还清晰地记得爹离开的那个清晨,娘从里屋出来,脸面凄冷,如同窗外天上的残月一样。娘从她黑色的瞳仁里溢出的泪水“扑噜噜”地打在爹拾辍好的包袱上,可是爹甚至都没看娘一眼,他的脸面苍白而寒冷,好像一张冰冻的白纸片。过了好一会儿,爹歪着脑袋对娘说,英红,让我把燕子一起带走行吗?娘冷笑一声,说,不行,燕子是我的,她没有你这样的爹。爹打开门,一股细碎的雪粒飘进屋里,很冷。我扑上去紧紧搂着爹的腿,流着泪水的双眼充满期待地看着爹,希望他能回头,也希望娘能挽留,可是爹的眼里仅仅掠过几秒钟的迟疑,一转身便消失在风雪中,仅仅几秒钟,我的心就被推到了寒冷的世界里。幼小的心灵,在目睹了爹的无情娘的冷漠之后,已经变得对任何事都多疑了起来,虽然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

那年我才八岁,爹离去后,娘经常呆坐在自己的屋里,对着那个寂静的小院发愣。现在想,那时,如果说,在娘孤寂的生活里,若还有一点点色彩一点点音声的话,这色彩和音声就是我——她的女儿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剩下的就是我了,就这么点安慰了,看来这辈子能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我了。

矿区被一条污水河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叫河南,一部分叫河北。河南地处矿区的山凹处,属矿区的贫民窟,河北地处矿区的中心地带,属矿区的繁华处。我家住在河南,院子里有棵树,蜘蛛网多,地上的蚂蚁窝也多。我总爱到院子里挑破树上的蜘蛛网。看着蜘蛛惊慌失措逃走的样子,我就“咯咯”地笑。有时我也会拿着蜻蜓网罩蜻蜓或蝴蝶。这个蜻蜓网是用一个很长的芸豆架棍子做成的,一端绑住一个铁丝弯成的圈,圈的周围缝有一个口罩布做的口袋。这是胜利舅特意为我做的网,这个蜻蜓网就像一个巨人的手臂一样,它不仅能罩蜻蜓,还能罩蝴蝶。胜利舅是我家的邻居,在矿区的井下工作。胜利舅来自远方的农村,是矿里招的农民轮矿工。矿里每年都到农村里招收一批新工人,做采煤工作,有的受不了环境的艰苦,干不了多久就走了,所以人们称这些工人叫跑腿的,叫轮矿工。也就是说今天干明天不知跑哪去了。但是胜利舅一干就是好多年。当时胜利舅已经三十好几了,在农村,过了二十五六都难成家,别说三十多岁的人了,胜利舅为人憨厚老实,善良厚道。他本姓王,叫王胜利,可是人们背地里总是称他为王黑子,一是长的黑,二是下井的工人本来就是煤黑子嘛。别看他长得黑,但是他为人热情,样样活计精通,箍瓦锅、焊铁盆,掌鞋,修理雨伞……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总会看见他忙前跑后。总是在我家生活中有了娘应付不了的事情时,胜利舅就出现在我们的身边,比如电源短路了,比如水龙头坏了,比如房顶漏雨了……这个时候娘总是说,燕子啊,去前趟房把你胜利舅喊来。我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禁不住娘的再三催促,于是也就去喊了,也有几次,我出去转了一圈儿,然后回来,对娘撒谎说,胜利舅不在家。娘就自个儿嘟囔着,又跑哪去了,许是闷得慌吧。可是经常的,娘正嘟囔着的时候,胜利舅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胜利舅做完活后,不坐,娘就打了水端过来,让他洗手,又拿来猪胰子。这猪胰子比肥皂好用,搓得圆圆的,光滑,去油污。胜利舅洗完手,这才接住娘递过来的大生产牌香烟,这种烟卷是娘专门招待客人的。这时只见胜利舅点燃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就拍拍我的头说,好好学习。而我则跑到院子里荡秋去千了。

我家院子里有一个秋千,架在大门的门框上。这是胜利舅特意为我拴上去的,我喜欢坐在秋千上,娘用力一推,我就轻轻荡起来,越荡越高,越荡越高。满院子的夕阳都跟着摇晃起来,树叶的影子碎了一地。娘坐在一旁小板凳上,一下一下地织毛线,漫无边际的光阴也被这毛线拉扯得长了,娘偶尔抬头看看秋千上小小的我,嘴里连说,抓住啊,抓住啊。墙角的芸豆角架下面,几丛红黄粉蓝色的花开得正好,肥绿的叶子,肉厚,花瓣细碎,单看不怎么起眼,多了,挨挨挤挤的,简直都算得上繁华了。这是娘养的花儿,叫做掐不死。这花生命力极旺,掐一截,随便往土里一插,就泼辣辣地活了。娘也给我掐了几枝,养在一个很大的罐头瓶里。偶尔,娘停下来,把针尖在头发上蹭一蹭,却并不继续织毛线,只是看着某个地方出神。有时,娘也进屋里,很快就端着洗好的山里红出来,唤我下来吃。这山里红是我们山里的一种果实,形状同山楂差不多,只是比山楂小了许多。咬上一口,酸酸的。去了核,也没多少果肉。但那却是我们苦难生活中最爱的零食。我知道这都是胜利舅给我们送来的。

说心里话,那时候,我没少吃胜利舅给我的糖果、饼干。娘唤我,我就走过去吃,有时也能从山里红里吃出白胖胖肥嫩嫩的小虫子来,我就迅疾地把虫子扔在地上,然后蹲下来,捡起一根小木棍,轻轻拨动它蠕动的身子,自顾地笑。这时,娘会趁机把我的脑袋按在她的腿上,把腿上的脑袋摆正,迎着光亮,开始给我的头上抓虱子。虱子是寄生在人身上的一种生物,咬人,不疼但是会很痒,只要一挠,就会条件反射似的在人的身体上形成一个一个红肿的小包。当时我们矿区院里的孩子,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寄生过这种小生物,头发里,特别是裤子的缝隙里特别多。晚上脱下衣裤的时候,人们都要把衣裤翻过来,翻抓一阵。当时有句俗话说:饥荒多不愁人,虱子多不咬人。娘抓得很仔细,把头发一拨一拨地翻着。抓着一个虱子往下拽的时候,会拽疼我的头皮,我便会夸张地叫起来。娘把虱子放在两只手的大拇指甲中间,用力一挤,虱子便会“啪”的一声,变成一股污血,娘捋一片豆角叶子,把死虱子连皮带血擦掉。娘又温柔地拍拍我的脸,继续给我抓虱子。我很享受那种轻轻的温柔的抓挠,渐渐安静下来,很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我就趴在娘的怀里睡着了。娘抱着我,把我轻轻放在早已铺好的被窝里,这样一动,我又醒了,娘轻拍着我,嘴里哼着我听了无数遍的曲子,我听着,慢慢地又睡了。在那一刹那,怎么说呢?温暖,安静,有一种时间停止了的地老天荒的感觉。

那时候,人们喜欢玩一种纸牌,纸牌又细又长,也是赌输赢的。说是赌输赢,其实更类似于游戏。一分钱,二分钱,多不过五分钱,玩上一天,也见不出有多大的输赢。在单调的矿区生活中,这不过就是消磨时光罢了。小姨走后,爹也走了,家里空落了。娘就让胜利舅帮忙把西厢房的东西挪腾出来,专门供男男女女的人们玩牌。按规矩,赢家是要给主人家“局钱”的,多少随意,算是场地费。娘白天给人做缝纫的活儿,晚上忙完家里家外,没人的时候,也凑个局,应付一下。为的是接济我们贫困的生活。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常来我家玩牌的就只剩下男人们了。男人们玩推牌九,下的赌注很大,几局下来,能输得人屁滚尿流。怎么说呢,娘之所以能在这屁大的矿区设局开赌,完全是靠了安叔叔。安叔叔是矿里的干部,安叔叔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人也长得风流倜傥,是矿上的名人,所以有很多人巴结他。娘总是让我称他为安叔叔,每次玩完牌后,最后离开的那人,总是安叔叔。有一次,不知安叔叔说了什么,娘就笑,安叔叔把嘴巴附在娘耳朵边上,威吓她说,你笑,让你笑,让你再笑。娘张着两只刚刚洗过水淋淋的手,只得拿胳膊肘一面抵挡着,一面嘴里笑骂道,看你个样儿,别贱了。安叔叔就按捺不住了,把娘逼着往东屋里走,一面还往娘的脸上吹气,说,我让你笑,让你笑,让你笑,再笑。娘无奈道,有孩子在。安叔叔这才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糖,扔给我说,出去玩去。我没有动那块糖,也没有动身子。娘对我说,快说谢谢安叔叔。我也没有说谢。娘又提高了音量对我说快说谢谢啊。我还是没有说。安叔叔说,别难为她了,一个小小的人儿,谁能和她计较呀!我不动,安叔叔自觉无趣,也就罢了。娘这时才从安叔叔身边逃开,来到院子里喂鸡。安叔叔也只好讪讪地跟出去了。

阳光软软地泼下来,像绸缎,熨帖,光滑,温柔得很。一只芦花鸡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红着脸,咕咕地叫着,在娘的脚边转来转去。安叔叔看着笑骂了一句,窝在墙根呐,傻鸡。刚要走开,就见那只黑翎子公鸡奔过来,在芦花鸡后面撵得紧,一边撵,一边耷拉着一只翅膀,咕咕地叫着。几个回合下来,芦花鸡低声叫着,半推半拒,有些撒娇,有些淘气,黑翎子终于爬上了芦花鸡的身上。空气里腾起细细的羽绒和尘土的味道。安叔叔坏坏地笑着看娘,娘低着头,脸却烧起来了,像是被泼下来的阳光染了。当她看见懵懂地站在那里的我时,脸一下子就僵了。

娘后来对我说,娘能在矿上设赌局,全靠你安叔叔了。我知道娘炕琴柜里的香烟,大多都是给了安叔叔。人们背后议论娘的话,如今回想起来都脸红,可是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他们也不背着我。他们说,娘跟赢了钱的男人们睡觉,那男人可真是情场赌场双得意。他们还说,娘也不吃亏,赢家自然心花怒放,出手大方,比“局钱”可观多了。男人说,先前都说女人嘛,黑了灯,都一样的,哪成想,会叫床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英红,那可是山里招摇的山里红,河里撩拨人的鱼,天生是男人身上的肉哩。他们不再叫娘英红了,取而代之的是“山里红”。女人斜着眼骂娘骚,浪,贱。山里红有什么好吃啊!那就是人见人摘的破山果,吃了没肉,看着还馋,是人人都能垫牙的不值钱的贱物儿,是人人都能从里边挑出虫子来的烂货。

说真的,娘并不算好看,但是娘的腰身纤细,走起路来像风摆杨柳。娘的手还特别巧,本来不起眼的旧衣服,娘在缝纫机上“咔咔咔”的跑上那么几趟,那衣服穿在身上便有了风韵。有一阵子,矿上兴起一种叫做防雨绸的衣服,料子又轻又薄,穿在身上,风一吹,忽溜溜乱颤。娘买回料子,最先做了一件。天蓝色的,水水的,像要滴出汁来。领子窄窄的,有两条飘带,穿在身上,在胸前系上个蝴蝶结,留下两个略长的蝶角飘来荡去,把男人们的眼神都飘乱了。

那时我上初中了吧,一天,我放学,刚走在我家的院子前,就听凤姨问我,你娘回来没?我知道娘天天在家,缝纫,洗补,钩织,有干不完的活儿。凤姨的话让我一头雾水,我问,我娘去哪了?凤姨说,傻孩子,你还不知道啊?你娘出事了。我问,出什么事了?凤姨“唉”了一声,再不说什么了。我莫名其妙。凤姨是我家的邻居,专爱搬弄是非,我没相信凤姨说的话,可是当我进屋,看见炕上地下扔了一地的纸牌,娘的缝纫机上,还蓬乱地堆放着一堆衣物,像被人抄过家一样。我就相信了凤姨的话,娘真的出事了。我跑到了前趟房胜利舅家,胜利舅家的门也是紧锁着。我只好又去找凤姨,凤姨告诉我,娘被保卫科的人带走了。

我们那个地方,男人们最在乎的,就是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当然,也不独独是我们那个地方。大凡男人,在女人面前,尤其是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想不讲面子都难。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去我家玩牌的人都走散了之后,安叔叔就把娘一步步紧逼着,一直逼到了炕沿前。娘不由自主地倒下来。安叔叔压上去。娘带着哭腔求饶,并拼命地扑腾着手脚,可是安叔叔还是不肯下来。偏偏这时候胜利舅来了。这种事,原是最忌讳被人看见的,有的人就是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赶紧躲开。可是胜利舅偏偏不这样,他不但没有躲开,还上去把安叔叔给拽下来,质问他怎么欺负人。安叔叔又羞又臊,他觉得胜利舅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安叔叔出言不逊,胜利舅就给了他狠狠的一拳,结果两个男人在我家里打起来了,娘拉不开,只得去喊矿上的保卫科的人来。娘自然也跟着去了。我听了,又惊又怕,却觉得胜利舅真伟大,第一次在心里承认他是舅舅,觉得胜利舅是个真正的男人。

娘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娘见我还没睡,睁着眼睛盯着屋棚发呆,娘紧紧地搂住我就哭了。我分明感到娘内心的悸动,委屈和难言的痛楚。我的泪也来了,我原来是那么一直想哭,可是我一直没有哭的机会,这回我的眼泪放肆地滚落而下,一滴滴落在娘的怀里。我凶狠地质问娘,你为什么不让爹带我走?你把爹给我找回来!这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一次冲娘发疯,唯一一次惊心动魄的发泄。娘冰冷而无助地说,这就是命,命,在你的命中,你只有娘,没有爹。你娘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有出息。说着,娘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我渐渐地懂事了,听见矿上的人讲荤话,赶快就扭头避开去。当时娘也不过四十多岁,短发,齐齐地拢到耳后,用两个黑卡子卡住。淡蓝布衫,黑裤子,再旧,也是整洁的。或许是因了那桩事,或许是因为安叔叔再也不来了,反正,娘在矿区里变得低沉了,赌场从那次事后就不开了,见了谁都是温软的笑。但娘骨子里那种清傲却是掩不住的。凤姨就不止一次地说,仰脸老婆低头汉,看她那头,都抬上天去了。也难怪凤姨,对于像娘这样历史不清白的女人,她当然有权说三道四了。尤其是胜利舅又对娘特别好。而他却是凤姨一厢情愿的心上人。一旦有了诋毁娘的机会,凤姨又怎么会放过娘呢?

凤姨的丈夫在煤矿做采煤工作,有一年井下冒顶砸伤了腰椎,从此就变成了瘫子,常年瘫在了炕上。凤姨常说,这样的人,活着不如死了,自己遭罪,还连累别人。后来,不知为什么,凤姨的丈夫果然就死了。凤姨对胜利舅情有独钟,可是胜利舅就是不领情。凤姨经常上地里采一些野菜、地藓、灰灰菜等,给胜利舅送去,可胜利舅每次接过来之后,原封不动就送给了娘。用胜利舅的说法是,他嫌凤姨浪,却又不会浪。那脸上抹了一层劣质脂粉,像涂上了一层白灰,都不见原来的本色了,走路直掉渣。如果你找不到她,顺着掉了白粉渣的路线就能找到了。并说凤姨的腰像水桶似的,跌倒了都不知从哪头扶。怎么说呢,矿区里的人,心不坏,就是嘴损。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娘就掩了嘴,偷偷笑。有一次凤姨看到胜利舅进了我家大门,紧跟着也来了。当她看到胜利舅刚给我们送来的山里红还放在炕沿上,便一伸手把山里红篮子弄翻了,满篮子的山里红“骨碌碌”四下飞溅,滚落了一炕一地。她捏起一粒山里红在手里转来转去的看,边看边说,有人就是贱,专爱吃野味,这野味就是比家味香吗?

娘说,是啊,有人撅着屁股想让人吃,也没人稀罕吃呢,你说是不是贱啊?

凤姨把山里红“噗”的一口狠狠地吐在地上,娘不动声色,像没看见似的。

凤姨说,要我说你也真不容易啊,姊妹俩都让一个男人玩了,可人家还是走了。年轻轻的就做了孤灯熬油的寡妇,也真够可怜的了。有时候啊,这人哪,贱起来还真比不上一个山里红呢。

我注意到娘的脸几次涨红了又变白,白了又涨红。娘的右手不停地颤抖着,娘用那另一只手去抓那颤抖的手,可是,两只手却像要打架似的,纠缠着。见娘不说话,凤姨继续着,她的嘴唇上下翻飞,刚刚吃过的一个山里红的渣就粘在那翻飞的嘴唇上,随着那嘴唇的翻动而不停的颤动着。她越说情绪越高涨,翻江倒海似的把所有陈芝麻烂谷子都抖搂出来,连平时和娘背地里开玩笑的话也说出来了。听见我们家里有争吵声,许多人都涌了进来,他们原来是想来劝架的,但是,听着凤姨的话,又见娘不说话,任由凤姨在那里说着,就都呆愣着,幸灾乐祸的看热闹。凤姨看见人越来越多,说得越发得意了,把那些肮脏龌龊的话越发说得淋漓尽致,她把对男人的渴望而不得的愤怒完全发泄在对我们无辜母女的嘲讽上,话里充满了男女的生殖器官,长期的性压抑让她把男女性生活的场面一遍又一遍粗俗地重复着,仿佛这样就满足了她的快感。每说完一句这样的话,凤姨都会发出一种雌兽一样的笑。看热闹的人们也跟着她发出一阵阵哄笑,这更加刺激得凤姨越发肆无忌惮。

娘的脸变得冰冷肃杀,她轻轻地走到了仍然在吐沫横飞的凤姨面前,笑了,问凤姨,你说完了吗?娘的笑是冰冷的,与爹出走的那个早上一模一样。凤姨看见娘的笑,一愣,我,我,我……“啪”的一声,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得凤姨顿时像停了电,凤姨的脸上“刷”的出现了五道红红的手印。我这时才发现,娘就是连打人的姿态都那么高雅。凤姨顿时像杀猪般的嚎叫起来,你打人?娘说,我打的不是人。凤姨的头发乱了,她疯子一样扑上来,却被人群中的胜利舅一下子拦住了。他一边拖拽着发了疯的凤姨,一边对大家说,都回去吧,都回去吧。人们不走,还在笑着。凤姨见胜利舅明显地帮着娘,转过身就往胜利舅身上扑,疯狂地跟胜利舅撕扯了起来,她的手直往胜利舅的脸上挠,衣服也兜了上去,露出了一截比她的黑手白不了多少的肉。人们“哄”的又笑了。这时胜利舅大声地对凤姨说,请你放尊重些,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你也别再给我送什么东西了,我根本就不稀罕你。凤姨听了,人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顺着胜利舅的身子慢慢慢慢地坐到了地上,萎顿如矿区街道上偶尔遗落的一摊牛屎。“呜呜”凤姨哭开了。她的哭声哀怨,凄惨,悲凉,绝望。人们都知道,在小孩子游戏的过程中,谁先哭了,谁就是承认输了,游戏也就宣告结束了。在凤姨长长的哀嚎声中,人们意犹未尽的走了。

这件事后,娘比先前更加沉默了。每天除了干活、吃饭,从不多说一句话。有一回,她的缝纫机头的螺丝松了,她忙了半天,也没有拧好。这可是我们家里的吃饭工具。我劝娘,让胜利舅来帮忙修修吧!娘看也不看我一眼说,不用,我能行。只见娘弯着腰,垫上一块抹布,两手都用上了,咬牙切齿地使劲儿,汗水把娘额前的头发都湿透了,也有泪水溢出来混着汗水滴落在缝纫机的脚踏板上,当然,还有细细的叹息声弥漫在老旧的屋子里。

我们这地方夜里上厕所从来都不去离家有五十多米远的脏得下不去脚的公共厕所,都是用一小脏水桶放在自家的窗檐下面,有尿就往里撒,第二天早上再倒进自家的菜园子里当肥料。有一晚,外面月色昏暗,我被尿憋醒了,昏黄的月色从窗户照进来,我刚想起来,却惊讶地发现,娘的一只手正在下体里来回抽动,娘的双目紧闭,面容扭曲,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的呻吟声。我吓坏了,可是我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知道娘是寂寞的,是委屈的,是可怜的,是孤独的,是落寞的,是压抑的……屋子里有一种潮湿、粘稠的气息,它蓬勃盛大。似乎正在膨胀,渐渐的要把整个房子都胀满了。我被这景象惊呆了,不敢再去小便,可是突然听见外面窗下“咣当”一声,是尿桶被绊倒的声音。我抬头一看,一个黑影正从我家的窗檐前一闪,我不由的喊了声“谁!”迅疾下地,光着脚丫推门跑出去,只见一个人影,像个幽灵,正拐过了一个胡同,不见了。我知道这是听房的。听房是我们这里的土话。夜里,促狭鬼们潜入人家的院子,在窗根底下偷听。到第二天,关于这家闺房密语就会被传扬开来,经了人们嘴巴添枝加叶的再加工,就更加活色生香了。听房的大都是小辈分的年轻人,听的对象也往往是新婚夫妇,或者是像娘这样没有男人的人家。娘闻声也赶了出来,但是哪还有什么人啊?我们回到屋里,谁也没有说话,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矿区的夜晚,寂静,岑寂,却又悄无声息地喧哗躁动。

第二天,流言就像被矿区的广播喇叭广播过一样,传扬开来了,说娘同胜利舅有一腿了。有一腿是我们这里的土话,就是睡了的意思;有人说都听见他们叫床的声音了;也有人说怎么可能,王黑子,毕竟是跑腿的煤黑子,那不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嘛;也有人说,什么天鹅肉,分明是山里红里的虫儿;男人们心里都忿忿的,凭啥?不是吗?那么一个烂货,还有一个拖油瓶。人家黑子毕竟是小伙;也有人说什么小伙,不一定睡过多少人了呢?女人们也很激动,觉得好端端的娘怎么能和一个煤黑子?仿佛丢了全体女人的脸。说同煤黑子睡一宿觉,能尿三年黑尿,谁愿意啊!还有人说不可能的,如果真睡了山里红的肚子怎么老是平平的,不见任何起色;就有人说她是盐碱地,还有人说做了措施着呢;又有人说,真看不出,平时文静静的,竟干这种事;还有人说,那王黑子来路不明,今天干了,明天跑了,还能指望他?矿上的人,也许是娱乐贫乏吧?对这种事总是怀着极大的兴趣,充满了亢奋的热情。胜利舅来历明不明,我想只有娘知道。后来我才知道胜利舅是个孤儿。娘时常对我感叹,你胜利舅太不容易了。

我就想不明白,娘一次都没去过胜利舅家,怎么就会传出这么多的流言蜚语来了呢?也许正应了那句话“寡妇门前是非多”吧?要说娘一次没去过胜利舅家也是假话,一天傍晚,我感到口渴,见我家窗台上有一个暗铜色的汽水瓶,我拿起来,见里面还有半瓶水,没多想“咕嘟”就喝了一口。这下可坏了,满嘴里都是机油味儿。原来里面装的不是汽水,而是缝纫机油,是娘从胜利舅那里刚要来的。喝下去不一会儿,我就觉得胃肠翻江倒海的难受,朦胧中,我的眼前一片乌黑,渐渐那黑影幻化为深蓝的空间,恍惚之中,我看到娘披头散发.急匆匆地去敲胜利舅家的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娘第一次敲胜利舅家的门。胜利舅用车带着我和娘去矿区的医院,经过一夜的折腾,我没事了,可是胜利舅的日子却艰难起来。往日里,胜利舅一向是被称作“能人”的。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了,都会请胜利舅来帮忙,帮忙过后,质朴的乡下人都会送给胜利舅一把蔬菜,几只鸡蛋,甚至湿漉漉带着泥土的花生。胜利舅的日子是滋润的。胜利舅的滋润来自于人们对他手艺和热情的敬意。可是,自从胜利舅帮娘把我送到医院抢救之后,事情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人们一下子就证实了以前的传言了,胜利舅和娘有一腿!他多年的好口碑“忽喇”一下子坍塌了。人们有什么事,再也不找胜利舅了。对他拒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人们吃饭,睡觉,劳作,生老病死。原来沸沸扬扬的话题,渐渐又被一些新鲜的话题所代替,人们似乎忘记了娘和胜利舅。我也上高中了。娘勤劳能干,每日为人裁缝洗补,闲暇还种菜,养鸡,收成了就拿到集市上去卖。眼见着我们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滋润起来。娘逢集必赶,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给我买。娘还托人从城里给我买了一台录音机,银白色,漂亮极了。那时候的矿区,还有谁见过这么洋气的玩意?

傍晚的街上,暮色还没有笼罩下来,绯红的云霞把旧街照亮,我穿着娘做的飘带衫,手里摆弄着录音机,被矿区人称为靡靡之音就飘荡开来,娘给人钎着裤脚,见了,对我喊,小点儿声。这时候,就有人说,这媳妇!——燕子他爹,没福分。也有人撇撇嘴角说,小鸡不撒尿,各有巧道,我就不信一个女人家家,没人帮会过得这么滋润。人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暧昧,表情丰富,不知道是赞美,还是嘲讽。地上正在觅食的两只麻雀,忽然受了惊吓,“扑棱”一下子飞走了。

娘永远也想不到,矿区井下工人最忌讳的事情最终会不幸地发生在胜利舅身上。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娘正在院子里喂鸡。忽然凤姨跑过来惊慌地喊道,不好了,胜利出事了!娘听了,丢下手里的鸡食钵,愣怔了一下问,现在在哪?凤姨急切地说,医院。娘没有问出什么事,对于煤矿的工人来说,出了事,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人们最怕听的就是“出事”这两个字。特别是井下的工人,见着老鼠都怀有特殊的感情,从不去招惹它们,因为他们把自己自喻为人间挖地洞的老鼠。我们跑到医院的时候,看见胜利舅躺在滑动的床上,已经不省人事了。原来矿车掉了链子,跑车后,把在巷道下面干活的胜利舅给挤扁了。他的脸部、胸部、腿部,都在流血,那血渗进了衣服,衣服变成了红色,那鲜血染红了煤块,煤块变成了红褐色……

娘“扑腾”一声就跪下了,她咬紧抖动的嘴唇,脸色苍白,不管不顾地扑到了胜利舅的身上,却又像给我抓虱子一样温柔地把胜利舅还在圆睁着的双眼慢慢抹平。胜利舅仿佛是在娘的呵护下安静地睡着了。人们都愣愣地看着娘,屋子里静极了。这时,娘“哇”的一声恸哭,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娘最后是被人搀着出了医院的大门的,远处煤矿巨大的烟囱还在滚滚地冒着白烟,矿区的那条井下排水的污水河还在不停地流淌着,那条河里有矿区工人的汗水,泪水,一定也还有血水。是的,对于煤矿来说,死人是正常的事,不会因为一条生命的逝去使生产的节奏停下来,可是对娘来说,她的生活节奏却停止了。胜利舅和这个世界永别了,和他的爱恨情仇永别了,这个普通的名字也会很快地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但是娘却停止在了失去胜利舅的悲痛中。

娘在同一天为胜利舅办了隆重的葬礼和婚礼。那天全矿的人、甚至邻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把我家围了个水泄不通,院子里都站满了人。响器班的唢呐高亢响亮,既喜庆又哀伤。

那天娘特意挽了头,但面容枯槁、一脸愁容。娘穿了一身大红袄,人们议论纷纷,娘却全然不顾,怀里抱着胜利舅的遗像,嘤嘤地哭着,嘴里一遍一遍地喃喃自语,胜利,俺对不起你,俺知道你一直喜欢俺,但你一直没有得到俺,你对俺好俺知道,俺对不起你,从今往后俺就是你的女人,今天是你的丧日,也是你和俺成亲的喜日……娘一定是疯了,我躲在人群中,甚至不敢看娘,但我听到人们议论纷纷,这女人疯了,这女人傻了。也有人啧啧地感叹着,眼里竟然有了湿湿的泪光。

那天,安叔叔也来了,他的眼睛红红的,他悄悄挤过人群,走进娘的厢房,像是对娘,又像是自言自语,和胜利、山里红比起来,我真的没他们幸福,我更不懂什么是爱。我这男人白活了。我看见安叔叔偷偷在炕席底下塞了一沓钱,低着头走了。

过了仲秋,我就要到省城里一所大学去上学了,因为我已经被那所大学录取了。那几天,娘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她的话也变得非常多了,都有些絮絮叨叨了。一遍一遍地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出人头地,一遍一遍地告诉我,她不在我的身边,没人照料我,要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被上大学的憧憬兴奋着,都有些不耐烦了。

入学的前一天晚上,娘哭得任性,哭得昏天黑地,仿佛跟我生离死别似的。我走那天她又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我忽然发现原来娘是那么地无助和迷茫,想到我走之后,就剩下娘一个人了,我不觉也掉下泪来。娘的哭任谁都劝不住,眼窝浅的女人们也开始陪着她流泪了。有人说,就让山里红哭吧,这么多年独自支撑着一个家,终于供出了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啊,一肚子的委屈,她是在哭自己哩。我要走了,娘用她有些干瘦了的身子搂着我。我觉得,在这个如此偏僻,如此落后,被世界遗忘,被文明抛弃的矿区中,却有着像我们这样一对相濡以沫可怜的母女,那一刻,我感到和娘从来都没有过的贴心贴肺。我和娘谈矿区,谈凤姨,谈小姨,谈我的爹,当然谈的最多的还是胜利舅。我问娘:胜利舅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答应他?娘说,傻孩子,你还小,男人就像动物似的……有你小姨的例子,我怕了。我听了,一下子泪流满面。

送我上学这一路上,娘一再嘱咐,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当车徐徐开动的时候,我觉得矿区里的人和事,仿佛也随着车的开动而离自己渐渐地远去了,啊,我就要面对全然崭新的生活了,我就要抛弃这里的一切了。我这时才发现,潜意识里,我是讨厌这个矿区的,我是希望逃离这个矿区的。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我不愿意深究,也不敢去深究。而如今,我正在逃离,或者说,我正在抛弃,对,是抛弃,抛弃这矿区,这旧街 ,这些人,这些事……

那天晚上,我不得不又回到了我非常想完完全全遗忘掉的田师府。矿区的小站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寂寥。站台上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矿区早已进入梦乡,低矮的房屋看上去有些沉重,呆滞,却又恍恍惚惚的,像梦中一样的不真实。偶尔有一两点灯光,在深渊一样的夜里亮着,使得那种大梦一场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了。站台清冷的灯影里影影绰绰的站着一对猥琐的男女,虽然十多年过去了,但是,直觉告诉我,那就是我的那个爹和我的那个小姨。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非常委屈,非常想哭,但是,我仰了一下头,不让泪水掉下来,看来,许多事,许多人,是逃不掉的。

〔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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