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英
老烧窑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子,整个村子几乎没有几个人知晓,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烧砖制瓦,帮村里在那个涝洼的黄泥岗子找出钱。那个一到春天就泛泥浆的紫泥潭,成了他制瓦生财的好地方。
老烧窑人才来的时候,也并不老。只是他总是低沉个头,皱着个眉,不言不语,时常喝着闷酒,整天住在那个离村里人很远的砖窑洞子,只有一条狗与他做伴。人们也猜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龄了。
那年村里看见南山下的黄泥岗子不是干旱,就是水涝,种上庄稼几乎没有多少收成,就想到在那里办个砖窑,利用那些黄泥资源烧砖制瓦。也能给村子解决点经济来源。商议好后,便四处联系泥瓦匠。是村上从黑龙江那边回来的李广大,推荐了这个烧窑人。
烧窑人话不多,个子也不算高,不胖也不瘦,眉毛稀疏,小眼晴低垂着,目光内敛,头发也很稀少,紧紧地趴在头皮上。鼻子有些红,有人说那是喝酒喝的。鼻梁上架着个眼镜。看不出是花镜还是近视镜。才来的时候,砖瓦窑还没有盖好,村长给他安排了个人家,他却说什么也不去住,就在那个黄泥岗子支了个窝棚,也不管春季天气尚寒,一个人卷着铺盖就住在离人家老远的南山脚下。
烧窑人干活很麻利,没几天就给出了砖瓦窑的设计图。村长就组织社员们在老瓦匠的指挥下开工了。忙上忙下好到一个月的工夫,才算完成了那个偌大的砖瓦窑。砖瓦窑占有一亩多地的空间,几乎全是用泥坯和黄泥抹成的。
脱坯,是盖砖瓦窑的第一个工序。也是烧窑人来了之后,村里人最好奇的一件事。几乎男女老少都像见了什么新奇东西一样跑过去看,那时候村上能用的劳动力也几乎全部用上了。
先是在巨大的空地上整理出一片平地来,然后将那地平整一番,铺上一层木条, 间距不足一尺宽。取来黄泥和麻,把麻线剪成碎段,和进黄泥里,用力搅拌,像和饺子面一样。然后用事先做好的坯模子,沾上水,放到木条上。就可以把和好的黄泥,用力地贴饼子一样,甩进那个坯模子里。填满抹平后,再轻轻地晃动坯模子。浸过水的坯模子会相对湿滑,轻轻一晃动,那个四四方方的泥坯就脱离了模子,独立站了起来。那泥和的很是适中,过干容易断裂,过湿又难以成形。制好的泥坯,便一个挨一个地立在地上,像一副多米诺骨牌。这时候天气也很重要,如果不是春秋时节,怕是难以风干。所以雨季是万万不能脱坯的,只有阳春时节,才是备泥坯的最好时候。
几个艳阳之后,那些站立在风里的泥坯便晾干,可以用来兴建砖瓦窑了。但是那个脱坯的活还不能停下来,一定要赶在雨季之前,把那些用来烧砖的泥坯大量准备出来,以备在雨季也能用来烧制。
砖瓦窑的兴建,也有着一定的学问和机关。在哪里设布砖道,哪里走火道,哪里设通风口,哪里设炉膛,泥瓦匠都一一摆布得准确。泥瓦窑很快便兴建起来,村子里几乎动员了所有劳动力,脱坯的,运柴火的,建砖瓦窑的,整日里忙的不亦乐乎。
那个砖瓦窑,就像一个巨大的吞食昆虫的蟾蜍,把一个月以来,社员们脱的泥坯全部吃了进去。开窑点火那天,烧窑人仿佛振振有词,嘴里念叨着什么乾坤大法一般,许多人忍不住偷笑。那烧窑人就皱着眉,很是不满意这些不知所以然的社员们。
仪式过后,烧窑人就正式点火了。再后来就是几天几夜的大火,在炉膛里熊熊燃烧,孩子和社员们就严禁靠近这砖瓦窑。烧窑人几天几夜,守在那砖瓦窑。除了一个和他换着烧火的炉工,其他人就没有谁接近那里,只有他,整日趴在那个贴着温度计和湿度表的小玻璃窗口,向里望。什么时候加大火量,什么时候打开通风口散热透气,都由他来安排。
烧窑人就像指挥一场战役一样,淡定里有一种谨慎。他不与人交流,只抱着个装着酒的军用水壶,时不时地呷上一口。人们说别看他不声不响的,其实心里紧张着呢。这一窑的砖烧的好与坏,便决定他能否在小村里站住脚。
七八天之后,第一窑砖终于开炉了。烧窑人打开还喷着热烘烘气息的砖窑。一个人先拱了进去。一刻钟的工夫,烧窑人抱着几块红红的砖,一脸汗水地走出来。村长和社员们也都紧张兮兮地看着烧窑人。就像等待一个接生婆宣布是男是女一样,也紧张,也欣喜。烧窑人到底是个闷葫芦似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大家那么迫切地望着他的目光,硬是慢慢坐下来,擦了擦汗,又呷了一口酒,才吧嗒着嘴,低沉着声音说:“成了。”
“成了!”村长冲上去一把抱住烧窑人,差点把他举起来。烧窑人使劲点了点头,嘴角有些颤抖。村长一高蹿到凳子上,举着砖头大喊:“成了!成了!”
社员们这才缓过神来,跟着喊起来。早有人打开了砖瓦窑的门,冲了进去。很快红红的砖便从窑里掏宝一样地被抬出来。一层层码在了另一片空地上。那些黄泥坯,就神奇地变成了质地坚硬,敲上去嗡嗡作响的方砖了。
烧窑人的眉眼总算有些舒展开了。自此,人们似乎不再对他那些孤僻沉默的个性说三道四了,只是人们依然不知道他的身世故事,他也依然不大和村里的人来往过密。但有一点令烧窑人欣慰的是,村里留下他,让他在村上落了户。
烧窑人,成了村子里的一员。一直默不作声的性情,除了让人感觉有些可怜之外,也没有更多的人关注到他的生活。后来村子里在队部不远的地方帮他盖了两间小房。他就从此有了安身之地。直到老去。
人们知道他的身世,还是在他临走的头一年。孩子们放学的路上,看见村子里来了个外乡的年轻人。他一路打听冯万章住在哪里,孩子们各个摇头,后来他才提到砖瓦窑,这时人们似乎才恍然知道,原来那个烧窑人姓冯。人们也只有这时才感觉到烧窑人似乎应该有名有姓。
提到烧窑人,孩子就有了热心。一面带路一面就跑着给烧窑人报信去了。
烧窑人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也没见谁找过他,和他有什么交往。今天来了个年轻人,便各个有点好奇。孩子们趴在烧窑人的墙头上,叽叽喳喳地向里边看。
那轻青人也不说他是谁,只是慢慢地与他交谈。好像只为认下他是冯万章,或者冯万章就是这个从外乡来的烧窑人。而除了这些,年轻人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
只是那年轻人走了之后,老烧窑人从屋里走出来,跟在后面走了很远。
再后来,老烧窑人就整日酗酒,以致于整日醉熏熏的,终于一病不起。临走的时候,他就提了一个心愿,说是要见见上次来的那个年轻人。村长看不得这个孤独一辈子的老烧窑人,千方百计地找到了那个人,他们还是最后见了一面。
人们说,那年轻人最后在老烧窑人的灵前磕了个头,还叫了一声“爹。”
人们才知道,原来老烧窑人可能也是有过家室的人。烧窑人原本是东港前阳人,一九三九年灾荒的时候跟家人去了黑龙江。十九岁的时候,因为和村里的一个姑娘发生了关系,被当做流氓扔进了大狱。七年后从监狱里出来,为了能活下去,也为了漂白过去,他从黑龙江又逃难似地回到了东港。
一个人从那种地方出来,又有那么不光彩的经历,他几乎也不和什么人交流。甚至不提起自己的姓氏。为了生计,人们问他会做点什么的时候,他便顺口答了个“泥瓦匠”。村子里以为他真的会泥瓦匠的活,就时常派些个活计。起初就是简单地砌个墙,倒也凑合过去。有个姑娘看上了泥瓦匠。可是没等泥瓦匠和那姑娘成亲,那姑娘的爹就想让他帮着垒个猪圈。不想他根本不会泥瓦匠的活,也不知道打个地基,把个猪圈墙垒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倒塌,泥瓦匠的手艺也就露了陷。那姑娘的爹说他是个骗子,又追究起他的身世。被迫无奈,他不得不离开东港,背井离乡,一路去了山东。
他下决心一定要学会泥瓦匠的手艺。于是一路讨饭,做短工,受尽凄苦,终于在山东荣城地界遇上了好心的师傅,学会了泥瓦匠的手艺的同时,也学会了烧窑的技能。他又一路做短工,回到了丹东。在一次施工中认识了我们村里的李广大。正值村里到处找烧窑的,他便随着李广大来到了我们村。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世,他几乎从不和外人交流,只默默的烧砖制瓦。孤单的时候,借酒消愁,和一只叫“阿黄”的狗相伴了十几年。
文革结束后,那个年轻人从他母亲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当年那个十九岁的男人和他的母亲也并非没有感情,只是懵懂年龄,无知少年做了些莽撞的事。在那个年代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的。
孩子便一路寻找过来。冯万章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儿子。他整日习惯了那种赎罪一样的生活。当他看到那个年轻人的时候,却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亲情。即使那个年轻人根本什么也没说,冯万章还是明白了一切。
冯万章泡在酒中的生活,本来就可以自消自灭了。没有谁来追究,也没有谁来过问。可是这个年轻人的到来,突然搅动了他的生活。忧郁,不安、激动、屈辱、苦闷……所有的情感,冲击着一颗早已对一切麻木的心。自此冯万章一病不起。当人们费尽心思找到那个年轻人的时候,冯万章就如同砖瓦窑里将熄的火,憔悴、不安,他颤抖着手,竟不敢伸向眼前的年轻人,他欲言又止,目光混浊。
活着的时候,他的儿子没有与他相认,只是冯万章走后,他的儿子才在他的灵前,哭着叫了一声“爹”。
老烧窑人不为人知的历史是植入天庭还是悲怆地化进地狱?一生的功过荣辱似乎就为了换来了儿子的一次跪拜。老烧窑人生时并没有等到那一刻,死后应该安息了吧。
〔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