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耘
崩 溃
心理学家德勒斯坦游学过世界排名前十的所有大学,甚至在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各问学三个月。他拥有数学哲学心理学三个博士学位。他的智商高于爱因斯坦和霍金。几乎所有的教授都预言,只要潜心钻研,他在任何一个领域都可登峰造极。
但他是一个缺乏持久热情的人,就连他的爱情,也从未超过三个月零五天——他把这定为极限。只有一位北京女子差点毁了他的防线,所以北京成了他的灾难之地,之后拒绝了来自北京的一切邀请。
他在世界数学大会主讲,也代言男性底裤,曾从婚礼上逃出,在坦桑尼亚土著那里藏了六个月——恼羞成怒的盎格鲁撒克逊贵族甚至动用了雇佣军。
公元一九九九年,德勒斯坦锁定了终生目标:做一个心理学家。
这完全取决于他的圣赫勒拿岛之行。
一代枭雄拿破仑终结于此岛。有关拿破仑的死亡之谜,起码有一千种说法。德勒斯坦还见过指证死于砷中毒的科学家,近距离观摩过那根头发。有预谋的投毒往往是一个高明而漫长的过程。德勒斯坦关心的是拿破仑的心理活动。崩溃一词,成为德勒斯坦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拿破仑作为囚犯的时间,甚至长于作为英雄,这令德勒斯坦十分沮丧。后来的拿破仑似乎很安于他的囚犯生涯,他的状态很类似崩溃前后的堤坝。德勒斯坦重点考察了那副象棋,据说里面藏有逃跑的路线图。图倒是真的有,德勒斯坦宁愿相信这是后人伪托。但言之凿凿,大家都相信拿破仑有过逃跑的机会,遗憾的是,仅有的一次机会被他错过了。
德勒斯坦生活在庸常之人领导世界的时代,也时有一厢情愿的英雄主义情怀,也渴望由拿破仑这样的英雄一次又一次改写世界历史。但拿破仑还是崩溃了。绝望时的他,智商和判断力甚至低于普通的渔夫。后者利用象棋逃掉的几率极高。
在圣赫勒拿浅色的沙滩上,德勒斯坦几次悲从中来,欲哭无泪。
在另一个矮子发动的世界大战中,德勒斯坦祖父一家三十多口面临拿破仑一样的困境。地下抵抗组织如约从外往里挖坑道,集中营里这一家往外挖。挖到一百八十天,祖父终止了这一逃命之举。一个月后,三十多口被送进了毒气室。临刑前,纳粹党卫军官告诉祖父一个令人窒息的讯息:再挖两天,一家人就不用进毒气室了。父亲对德勒斯坦讲过,当时进行过表决,包括祖父在内的绝大多数人放弃,只有五个人绝意坚持。
德勒斯坦的研究表明,与崩溃对立的词应该是毅力。这是一种无限延长的力量,它的长度和强度,足以支撑它的持有者达成自己的目的。它断裂前那一刻,就是崩溃。更明显的例证,出现在堤坝溃决那一瞬间。
德勒斯坦研究过多位成功或功败垂成的大人物,试验过许多小人物,还亲临溃决的堤坝,险些送命。
与一般心理学家不同的是,德勒斯坦很少采用动物作实验对象。他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似乎它们是他的克星。这是在北京时,一位占卜大师对他的忠告。但毅力与崩溃的实验,势必要涉及到动物。
蝴蝶这种美丽的精灵进了他的实验室。它们不停地飞向光明,而黑暗与光明之间有一道屏障:光亮的玻璃。蝴蝶们一次次地飞,一次次撞在玻璃上,不知撞了多少次,他们放弃了飞翔,静静地停在天花板上,直到生命的丧钟敲响。实验是成功的:蝴蝶死于精神上的崩溃。只要放低飞行高度,哪怕只有一米,无限光明的世界就是它们的。
令德勒斯坦心痛的实验可以结束了,他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鳄鱼。并且一次用了十条鳄鱼!这是亘古未有的疯狂实验。德勒斯坦活生生饿死十条鳄鱼!法庭上完整地播放了录像资料。鳄鱼四周放了许多鱼,但是隔了安全玻璃,鳄鱼们一次又一次的捕食行为,总以失败告终。最后,它们像拿破仑一样,选择了崩溃。录像带清晰显示:玻璃撤掉了,肥美的鱼儿在鳄鱼嘴边游来游去,它们视而不见,直到自己活活饿死。
法庭的宣判带有黑色幽默色彩:德勒斯坦被关在封闭的笼子里,逃生的通道只有一个,钥匙在他手里,只要打开门,便可逃生。但通道里横卧着五条四米多长的鳄鱼。录像表明:德勒斯坦把钥匙挂在门上,前三天根本没看钥匙。第四天大概难忍饥饿,摘下钥匙,看了看雄壮的鳄鱼,又把它挂回原处。第五天,德勒斯坦有些眩晕。第六天德勒斯坦昏迷过去,同时被动接受了医学抢救。
法官们微笑着告诉德勒斯坦:那五条鳄鱼都经过特殊处理,根本不具有攻击性。
舅姥爷
瓜尔佳,汉语音关,满族大姓也。我伯母姓关,她那支关姓又特别庞大,我就有了数不清的远房瓜尔佳舅舅,当然舅姥爷也是数目不菲。大部分舅姥爷都无缘得见,惟独五舅姥爷忘也忘不掉。
印象中大家都怕他登门,最怕的是赶集那一天,而五舅姥爷最好的一口便是赶集,一般他是空着手去,再空着手回来,往往是快吃饭的时候,五舅姥爷姗姗而来,上座早已留好,须再三恭敬延请,才坐。如果吃过了饭,并且主人竟无重新开宴的意思,后果将十分严重,看在伯母只是他侄女,侄女去世我堂兄只是他堂外孙,他留足了面子,那也少不得拍桌打凳,严词训斥,然后拂袖而去,须再三虔诚挽留,才重新回屋上炕。饭菜的内容也须十分讲究,概而言之,得用最好的孝敬他,比如说有三只公鸡,你竟杀了次大或最小的,那也要震怒且拂袖而去的。父母他们笑谈说,赶集那一天,家禽们都很紧张,院子里很少见到它们的踪影。
五舅姥爷家离集市二十里,我们约十五里,清早顺路经过时,他也不进门,只在门外咳嗽两声,大家便知道五舅姥爷赶集来了。一般他都很准时,清早咳嗽两声,午饭时赶回。没听到咳嗽声,大家弹冠相庆了,往往也会出错。杯盘狼籍之时,五舅姥爷会紫涨着长脸,怒发冲冠出现在面前。惟一的化解,便是去抓最大的公鸡了。往后清早便会格外留心,须知五舅姥爷声带出点故障,或竟偶尔忘了出声,那也是可能的。
五舅姥爷真的不能赶集,一定是健康出了问题。开始偶尔一次两次,后来日见其多。大家说,五舅姥爷老了迈不动腿了。他活到七十多岁,在他那支瓜尔佳里,算是高寿的。
五舅姥爷和他的兄弟们都不爱种地,靠什么营生,说不上来,只见他们溜溜达达,活得写意。到了舅舅这一辈,能干活有出息的很少。因邻村而居,便对大舅和老舅多一些了解。
文福大舅是家族里少见的勤快人,因其近于愚忠的操劳,竟一直做着生产队里的干部,开始是小队长,后来是大队的贫下中农协会主任,群众最无法忍受的便是他的演讲,而他是绝不会放过每一次折磨听众的机会,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开头是一连串的这个,中间还要插上数不清的这个,不胜其烦的听众实在抓狂,难免扬去一把沙子,或甩出干粪蛋,这也休想中止大舅的重要讲话。舅母矮且黑,不擅家务,饭做得不好吃,孩子也穿得褴褛,儿子白里透红,却有些低能。女儿呆滞,几近不能自理,也嫁了人家,据说丈夫也有些残疾。大舅殉公后,这一家人就不知哪里去了。那一年水患频仍,深夜时大舅播报汛情,雷击身亡。第二天尸体停放在拖拉机库房里,上面盖着两张麻袋片,地上满是油渍,围了许多人观看。大舅耳朵里有点干血,双目紧闭,神情却很宁静。大舅得到的最后奖励,是一副薄薄的棺材板。村校派去一批小学生,为他做悼念仪式。我猜想,这足以告慰大舅那忠厚的灵魂了。
文波老舅是三邻五村仅有的几个光棍之一。别人光棍的原因,多因残疾或体貌陋琐,他却完全因为懒惰。印象中的老舅,细高的身材,面皮白净,穿的也很整洁,说话细声细语,待人接物温和得体。惟一的美中不足,是头上有几个浅疤,毛发肯定要缺几小块,于是一年四季帽不离头。只要还有一口吃的,老舅绝不会去上工。他的主要食物,便是玉米糊咸菜,有时咸菜也没有了,便往糊里撒点盐,喝得文文绉绉有滋有味。据说老舅一辈子没沾过女人。他见了她们总是躲。尤其她们扎作一堆,不怀好意盯他的时候。这时他会面红耳赤,飞也似逃掉,在嘲笑声中绕出许多冤枉路。
老舅死在大年三十那天。他把自己吊在门框上,脚下的小凳踢翻了。吊死者死相一般都很狰狞,惟独老舅却有几分笑意,平静中带着欣慰。大家都说,这是遭够了尘世的罪,到另个世界享福去了。惟一的炕柜,载着恬淡的他,于稀疏的贺岁鞭炮中,抬到乱坟岗,冻土上刨个浅坑,埋掉。弃世那一年,老舅大约不到四十岁罢。
晒之解
晒,这个字左边日,右边西,一看便知,把东西放在日头底下,且是日头偏一点西的时候。此时光线最强烈,曝晒的效果也当最好。聪明而可怜的古代人,有多少东西可晒的呢?衣服乎?鱼乎?兽皮乎?干菜乎?此外,还真的想象不出,可怜巴巴的老祖先们有啥可晒的。
可晒的东西数不胜数的今天,晒字却发生了转义。这肯定是某一部分人所不愿意看到的。
首先是西方的政客。他们的个人收入,家庭财务状况,甚至家庭成员的基本情况,都要向全社会公布。在咱们看来,这鸟官当得还有啥意思!这班家伙倒好,偏偏乐此不疲,争着抢着,要干这火炉上烤、日光下曝晒着的营生。蠢笨如我,失眠几夜,也没得着答案。
为人民服务乎?青史留名乎?衣锦还乡乎?笼络粉丝乎?发上几票乎?
最起码的,后者简直是要否掉的了。据说,干这活发不了财,三猫六眼盯着不说,还得不厌其烦地申报财产,增速略一加快,便要质疑甚或弹劾。即便如此不堪,还要抢着干,真是匪夷所思。
曝晒的结果,证明确实有不少西方的同志,利令智昏,做了不少混账事。晒得这么厉害,他还敢顶风作案,说明做官的确甜头不小。
甜头姑且不论。西方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以为人生来就是个坏东西,只要给了他条件,坏事一定是要干的。那么,就定个规矩罢,不管哪个孙子来干,都约束他,曝晒他,即便这坏种想使坏,也让他别别扭扭,偷得不那么舒服。
西学东渐的结果之一,是有人企图把这曝晒的制度引进中国。学者们叫嚣了好多年,响应者似乎寥寥。
首先,预想中的被晒者,好像不太感兴趣,以为这简直在胡闹。
其次,曝晒制度的受益者们,好像都很麻木。他们觉得黄毛们的制度倒也不赖,可谁愿意被晒着呢?即便是弱势群体吧,晒着也不舒服,何况强势们呢!再说了,你要晒他,必须征得他的同意。那么,他能同意么!他不同意,学者的建议便是扯淡。
扯淡消停了,网络上却晒开了。
晒工资,晒奖金,晒车,晒房,晒女朋友的照片。不甘示弱的涩女或熟女,竟敢晒出并不适宜晒的东西。
总的看,这自虐式的曝晒,是弱势对强势的逼宫。有引蛇出洞,或激将的味道。似乎在说,我都晒了,你有种么,你敢晒么?换来的,却是强势的沉默或哂笑。在后者,哂笑便是力量,沉默便是话语权。
中国古代,其实很流行晒这种玩法。最有名的便是晋代王恺与石崇的斗富。大家都不藏着掖着,光明正大地炫着耀着,胜固可喜,败亦不馁,很有君子坦荡荡的意味。私下猜想,是不是他们的财富来得阳光,不怕皇帝光火,也不怕百姓议论,有司弹劾。
古代的穷人和富人,其实也进行着无声的较量。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和阮咸,属于家族中的穷人,所谓南阮。而北阮,则是富人。每至晴天丽日,北阮便挂出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这往往很令南阮气馁。却只见阮咸家一物冉冉升起,愈升愈高,人们这才看清,原来是老阮唯一的大布裤衩也。因其形有如牛的两个大鼻孔,故得其名为牛鼻褌(音KUN)。或问老阮何为一晒,老阮笑曰:未能免俗耳!
一年四季
如果要用一个字,概括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十年间对食物的感觉,那便是:馋!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花生种是拌上农药下种的——不是防虫,而是防人。
播种的农民经不住诱惑,会大把大把吞下花生种。即使拌了药,也会偷冷掸掉药渣,用衣袖蹭一蹭,或用水涮一涮,便虎咽了下去。如果这几天哪位闹了肚子,大家都知道,他肯定偷吃了花生种。
大豆口感不如花生,就不必拌药了,急了眼的人也有吃的。
花生种顶出了生命小伞时,临近路边,会有若干缺席者——这是上下学孩子们的作品:他们扒走了刚种下的花生,又狡猾地将地垅复原。
花生们的厄运,其实远未结束。快要成熟时,也会有一只只大人或小孩的手,扒开土壤,将率先成熟的取走,然后也是狡猾地将地垅复原。
收获花生时,干部们只得告诫大家:小命可是自己的!那几天,自家的口粮肯定节省了,如厕的次数也会倍增。
摔花生时离年关不远了。干部们知道管不住大家的嘴,索性不管,他们严盯死防的,是大家的口袋。上厕所免不了要盯着,关键的关键,是收工的时候。男社员容易对付,妇女们要复杂些。大姑娘们矜持,不会太出格。老娘们儿就令干部头疼了。她会充分利用身体优势,把花生携带回家。即使花生被从隐私部位强行掏出,也只是臊红了脸,大家嘎嘎一笑,便拉倒了。
炒花生就要过年了,这是杀猪外最令人雀跃的时刻。远处传来稀疏的鞭炮声,炊烟和火药的气味,红红的春联,行人脸上的匆忙和喜色,更衬托了这花生的香美。
平日里沾的荤腥少,能吃上一顿肉,便是所有美梦里最美的梦了。
杀猪只有一回,得是过年。杀鸡鸭鹅,有数的几回,须逢非常的节庆。
此外能解馋的,便是生产队里老弱病残的牲口了。哪一头垂垂老矣,或病入膏肓,大家都掰着指头数,期盼它快些咽气。有等不及的,便提前数天有了结果。更有违法的,还能工作的牲口,便莫名其妙地死了,吃了肉。宰杀耕畜是很重的罪,也有人因此获罪。
分肉那一天,大人小孩都过年般兴奋。肥瘦不等,骨肉不匀,分肉成了苦差,须由村中长老承担,要么过秤,要么只凭肉眼,反正就这么分了,似乎也没起什么纠纷。头和四蹄,按惯例,属于几位刀斧手的。牛和马,头很大,据老人们说,其实也很出肉的。因为他是专家,享受这个特权,大家只是妒羡一点而已。
和吃肉比起来,吃蛋似乎要容易一些。
家家都立了计划,将鸡鸭鹅一代代培养起来,先选种蛋,再选乳娘——有不少不合格的乳娘,或孵到一半便撂了挑子,或闹个鸡飞蛋打,前功尽弃。
有的母鸡似乎很有激情,涨红了脸,扎煞着羽毛,不生蛋了,甚至不吃不喝,非要担起哺乳的重任。主人不同意它的想法,便僵持,逼得主人天天用冷水浇它,以期早日恢复产蛋。
每天早晨摸家禽们的屁股,是主妇们的要务,孩子们往往也乐于参与。如果硬硬的,便是今日的蛋了。如果连续硬硬的,便要享受劳模的礼遇,甚至伙食也要比同伴好。
那时的家禽,还有家畜,对粮食格外敏感。它们会机敏地捕捉住机会,分食主人的食物。它们的眼神,总有一种偷食者的余光,那是觊觎,也是饥渴,是一种无奈的贪婪。
八十年代省亲见到的家禽,直眼白搭在稻谷上走来走去,似乎在寻找什么。
父亲说,他们在找虫子吃。
我诧异,不是有现成的稻谷么?
父亲笑着说:人家现在吃米了,最好做熟了给它。
这令我恍如隔世。
饱饱地吃上一顿米饭,几年前,还是一种很大的奢望——看来,我们的生活中,是发生了某种质变。
如今,我和周围许多人一样,长出了三层下巴,腰上也佩带了救生圈——减肥,已成为生活中的必修课。
面对一道道消受不尽的美味佳肴,我总会想起一个人——那个深情地称自己是中国人民的儿子的人—— 他的名字叫邓小平。
年 猪
要说年猪,就不从类人猿说起,而是从年猪他爸他妈谈恋爱说起。
首先是他妈先动了感情,主人揣着散银,背着豆饼,带着他妈,上赶子找到了他爹。
他爹是个高大威猛的型男,嚼着白沫,来者不拒。主人之间交接完散银和豆饼,便抽着旱烟,看着他爸他妈上演爱情仪式。
据说咱们人类的爱情是永恒的,他爸他妈的爱情却很短暂——几分钟,几十分钟,一般只有一次,顶多两三次,只要年猪他妈怀上,爱情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怀了孕的年猪他妈,母以子贵,挺着日渐隆起的豪乳,享尽了主人的万千宠爱。
咱们人类乳房的豪与暴,近些年才得以弘扬,大家都发现了新大陆似的震撼。
岂不知在年猪他妈那里,这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碟小菜——她老猪娘的乳,豪且暴不说,乳头的数量也很惊人——几乎有二十之多,少的也有十五六个,其中有效的,不过十二个左右。
若年猪的兄弟姐妹们生多了,就发生了吃饭的问题。大家挤呀抢呀,全忘了孔融让梨。竞争力不济的小弟小妹,饿得嗷嗷叫唤。他妈爱莫能助,只能听天由命了。
结果是大的犹如奥尼尔泰森,小的则又弱又小。出窝时便又像了学校的毕业——优等生被北大清华录取了,差生只能念三本,或者竟无人录取。弃取的差生,往往要留级几个月,突击补课后,学业大进,甚至超过北大清华录取线。
这时年猪他妈早就不耐烦了。其实刚满一个月,她就不待见年猪们了,任他们苦苦哀求,尽量缩短哺乳他们的时间。两个月不到,她就心慌慌意乱乱地开始了一轮新的感情,仍是主人揣着散银,背着豆饼,带着她,上赶子找到原先那个型男,或者更加雄壮的猛男,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些爱情仪式。
年猪们劳燕分飞,到被退栖园们吃掉,其间一年左右。
开头是适应环境,刚见起色,又怕他们犯生活作风错误,便一律计划生育。他们往后的日子,我以为乏善可陈了。
早些年还好,他们还获得学生一样的待遇,上学,午休,下学,大家一起玩,熙熙而乐。
放过猪的我记得,年猪们也常有逃学的,课间操时便偷偷跑回了家。普遍的是,上学时懒懒洋洋,放学时却跑得比谁都快。
粮食上场了,年猪便被关了起来。待遇提高了,体重也飞涨起来。
入了腊月门,杀猪的声音便此起彼伏了。大概意识到了生命危险,他们都很警觉,有的罢食,有的还拆墙,企图逃生罢。有的年猪甚至被杀后,拖着长长的杀猪刀,逃出百米之外,仍被捉回,完成了自己的命运。
行文至此,已没了再写的心情。
临近年关,空气中的鞭炮味依稀可闻。想起年猪,心中难免生起一丝温情,尽管有些苦涩。
谁寄彩笺
三年前,在中央美院书店里,《北平笺谱》深深吸引了我。书价一千八百元,优惠百分之十五,一千五百三十元便可拥有这三百一十幅精美的小版画。囊中虽羞涩,也还掏得出,犹豫之中,就放下了。后来再去闲逛,书已脱销,但那些美丽的小画,还是隐隐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前些日,这美丽的笺谱,终于到了手上,且只花了一千零几十元,美梦成真,又省了钱,可谓喜上加喜了。于是焚香净手,细细把玩,别人凑前来看,也要先验看了他们的手,惟恐玷了我的小画。
我的小家子气,用在这《北平笺谱》上,可以算作对路。绵绵糯糯,又有些温润的上好笺纸,疏落有致地水印上小画,花鸟鱼虫,山水人物,简而约,韵而雅,手感既好,又很养眼,仅凭这不曾书写的笺纸,就已是爱不忍释,若再落上尊者爱者墨华,这宝贝一般的手札,就有了生命,就会和自己的主人,以及和自己有缘的人,共守岁月,不离不弃。中国书法的主流,几乎一直是帖学,而帖学的主要载体,正是写在笺纸上的手札。薛涛之前的笺纸,都是素笺。薛涛大概福至心灵,女性的柔软,使她有幸发明了彩笺,自己的名字也镌刻在文化史上。我猜想,薛涛的彩笺,让文人们兴奋了好几百年。花笺的发明者,成了无名英雄,就有些吃亏。
鲁迅和郑振铎钟爱的自然是花笺。被神圣化的鲁迅,似乎不太应该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笺纸——他应该去战斗,朝着真实的或者虚构的敌人,嗷嗷叫着与之厮杀,或者冷笑着放出暗箭。前些年曾有人努力寻找鲁迅是日本间谍的证据,并言之凿凿指出周恩来开列的汉奸名单,鲁迅忝列其中——此事不了了之,就更增添了几分嚼头。鲁迅亲日不假,对西方也颇多亲近。他们一代精英不太待见中国人,平心而论,还是怪国人自己不争气。现在的中国精英,又有了和鲁迅他们一样的心态,同样的,毛病也还是出现在老百姓身上。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往往使鲁迅绝望中大发脾气,脾气大发中更加绝望。现在的中国百姓,其实有些幸了,也有些争了。但我看精英们似乎高兴不起来,甚至根本就不高兴。这微薄的幸与争,让鲁迅见到,我以为他会高兴的。给婴儿洗澡,他是反对将孩子一块倒掉的。比方说,在钢笔时髦又便捷无比之时,他的几百万字文稿,都是五分钱一支的毛笔写就的。
鲁迅和郑振铎访求彩笺,再印成笺谱的初衷,岂止是用心良苦。时也势也,他俩大概预感到,这美丽的彩笺,就要永远与中国人诀别了。狂澜既倒,所能做的,留下一个纪念而已。据郑振铎的《访笺杂记》所云,当时好的彩笺已经不多了,经过鲁迅的拣选,定稿三百一十幅。不光有跋,二人还分别做了序。郑序由郭绍虞书写,书写鲁序的天行山鬼,其实是钱玄同的学生魏建功——师傅与鲁迅不睦,只好用个笔名瞒天过海,师傅后来怎么收拾的他就不得而知了。刻薄的鲁迅似乎说过钱玄同的书法俗媚在骨——老同学不翻脸才怪。
前些年看过一本现当代作家书札集,极少用毛笔书写的,铅笔钢笔,甚至还有圆珠笔写的。用纸就更不讲究了,横道信纸居多,有不少是单位的公用信笺,作文稿纸和练习簿也派上了用场。偶有一二花笺,已经令人惊喜了。字写得潦草,纸又极不讲究——且又出自文化精英之手——鲁迅和郑振铎们的悲哀,就不难理解了。
现在科学更加发达,纸和笔的运用,越来越少,无纸无笔的时代,恐怕为期不远。将来,不会有人知道花笺,手札,甚至会有人天真地问你:什么是纸啊?笔是啥呀?——这究竟是好是坏,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退栖园的一位文人朋友,诗书画文俱佳,自然也自制了花笺,也就很乐意给别人写信。他的苦恼,是收不到回信,偶尔收到一封,那字那纸,也都糟烂到了极点。后来,他索性不写了。原来,他的一个朋友,文名鼎盛,亦是制笺高手,也是逮着谁就飞鸿传札。朋友在一位经常出入不良场所的交际花的桌子上,看到了他的朋友的大札,彩色的笺,娟秀的小行草书,油渍麻花的,上面压着吃了一半的盒饭。
钟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对牛弹琴,本意嘲笑的是牛。其实,牛何辜之有?只是弹琴者,自己的一腔苦水,无处倒掉而已。
〔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