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三月的一个黄昏,当我和妻手挽着手穿过小区里被春意覆盖而日渐葱茏的林荫道,就要拐弯儿一脚踏进所客居的那栋公寓楼下的过道时,居然不约而同地把那只即将下踏到地面的脚刹住了,继而略带疑惑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这种情形,活像是在夜色里行路时,忽然被一束远远射来的雪白的车灯止住了脚步。当然,它们是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的。
我们那时忽然停下来,并不是眼前真的出现了形似于车灯一类的东西刺痛了我们的眼睛,也不是怕踩疼了一地春日新鲜的落霞——这是一栋坐南朝北的房子,楼梯口恰好位于北面,因此,楼下的过道终日里颜色晦暗。尤其是在漫长的冬季和连绵数日的雨天,向北的那间客厅,倘若不打开日光灯的话,它阴沉的光影形同揭不开的薄暮,让人感到寒冷。故而入住四个多月以来,我几乎没怎么使用过这个空间,直到上个月我在客厅一角安放了一组书柜一张书桌——而是被一股奇异的如同紫雾般弥漫的清香给捉住了魂儿。
这忽如其来的清香,径自扑到脸上,毫无准备的人像打了一个激灵一样恍惚了一下——在这一刹那间,只觉眼里升起一团薄薄的雾气,视线模糊不辨,竟如坠梦境。好在那香气不是招人产生幻觉的迷药,反而可以让神思昏沉的人瞬间变得清明——待清醒过来,贪婪之心顿起,赶紧提起腰部以上的身体,闭了眼,提了神,轻微摇晃着头,翕动着鼻翼,深吸了好几口,然后再长长地呼一口气,似乎要把那芬芳,一股脑儿地吸入五脏六腑,使其缭绕于日渐浑浊的体内,像檀香一样焚烧。
“这是什么花?”这个问句,仅仅是在心里头一闪而过,那答案就紧接着从嘴角像烟圈儿一样吐了出来。
“李花!”
那确是李花的香味儿——即使把这香味儿烧成灰,我也认得。
在我所认识的花中,只有几种科目的花,能够从花瓣里溢出李花这种像霞光一样浮动在空气中的暗香,如腊梅,泡桐,如含笑花,也如广玉兰,可我又觉得腊梅淡黄的香过于黏稠,泡桐紫色的香过于浓烈,含笑乳白的香过于透熟,广玉兰白净的香过于馥郁。大抵还可以算上桃花,然桃花虽生得清秀,香味儿却极其清浅,甚至难以捕捉。说白一点,桃花的香,非得把鼻子凑近了才得以一见。唯有李花,香远益清,不浑不浊,不浓不淡,不深不浅,不媚不妖,恰到好处,既勾人的魂儿,又不致于惹人生气,还让人回味无穷——像泡桐花的香,“吃”多了是会晕眩的,广玉兰的香吸多了,也是会心生不适之感的——我之所以能够在瞬间咀嚼出它的花名,得自于它留给我的印象实在过于美好。这大抵也是正处于热恋中的人,为什么能够在车站汹涌如流的人群中将对方一眼揪出的原由。
那李树生在哪呢?
我们立在那条植满了植被的过道里按“香”索“树”,没费多少周折,就与一树李花不期然地在一个微风四拂的春日的黄昏相遇了——这也是一个相当短暂的过程,我们几乎是凭着直觉,或者说是根据鼻子的指引,就发现了那株不言不语的李树。说它不言不语,当然是不恰当的,那淡雅而清远的花香,不就是它的语言吗?我甚至异想天开地想,那源源不断的花香,其实是李树在走向春天的途中哼出的小曲儿,或者说,那是内心犹如圣徒一样光明的花朵们,立在枝头唱出的赞美诗。
那是一株成年的李树。在足有两层楼高的树冠里,在犬牙交错的枝条上,打满了密密匝匝的花骨朵儿。那紫红色的花骨朵儿,小小的一颗,小小的一颗,像是沉睡的星星,小小的梦,小小的婴儿。向阳的几枝,已率先绽开了。是那些花骨朵儿在做梦时,终于没有忍住满心的欢喜,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吗?
哦,更为准确地表述或许应该是这样的:每一根枝条上,都有裂开的花朵,只不过有疏密多少之别罢了。
那小小的如雪的花儿,安静地开着,面目竟比桃花还要清秀,鲜亮而素净的花衣,像是被露水濯洗过,被星光赞美过。薄薄的,宛若蝴蝶的翅。
它们就像我去年三月在博客里记录的那样:“……开得那样低调,像个乡下姑娘,朴素,却又淡雅,有一股说不出的香味儿,在空气里荡漾。”
相较于这树李花,桃花到底要显得张扬一些,艳丽一些。而正因为那多出来的一点张扬和艳丽,便也相应地多了一分俗气,一分轻薄。尽管我们偶尔在途中撞见的几枝桃花,亦有出淤泥而不染之芳姿。
望着这一树李花,我不禁自责起来。我已在此住了将近半年,每日里从这条过道上进进出出,竟没有注意到路边还种有几株李树,即使它们打满了花骨朵,在枝桠间生出了细小的紫叶,我仍是熟视无睹。
这段时间,几乎是每一个日子,我和妻都会往公园里跑一两趟。我们在那儿惊诧于古黄河边的柳树的枝条竟在一夜之间变柔软了,又在一夜之间发芽了,开花了;卑微而自尊的婆婆纳,竟在随处可见的空地里绽放得如同蓝色的流动的云霞;外形看似饱经风霜的桃树,竟在枝头打出了硕大的花苞;早些天还坚硬如冰的河水,竟已荡开了满满一河渔网状的柔软水波;日见清丽的树林和斜斜的河堤上,差不多已是“绿草如茵”了,却就是不曾……
尤其值得检讨的是,从这一株李树下向我们住着的二单元走过去,竟然又看见了三株李树,而且其中一株的树冠,恰好布满了我家客厅的窗户。其横横斜斜的疏影,日夜在窗外摇曳生姿,居然被我冷落到今日。这还真是咫尺天涯。
多么粗心的人呀!
如果不是那一阵奇异花香的提醒,我已不知道美貌如花的三月已来到我的窗前,但是从此以后,我可以自得地模仿鲁迅先生的那个名篇了:“在我的客厅,可以看见窗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李树,还有一株也是李树。”还有两株呢,即使我在客厅踮起脚尖,把头努力地探向窗外,也是无法看见的。
这四株李树,已有三株缀了几枝看似粉白实则是雪白的花朵。只有位于二单元和三单元中间的那株,看遍了,也还不见一朵。不免替它着急,你的步子为何要慢半拍呢?
哪里想到,第二天一大早下楼一瞧,这株不疾不徐的李树,已将繁星般的花朵缀满了枝条。而另外的三株,早已是“千朵万朵压枝低”,株株纷披如雪了。
那景象,还真有几分冬日里小雪压枝的意境。只不过,那花朵,到底是要比雪好看。
况且,花朵是可以在枝头翩跹起舞的,甚至还可以让天空摇晃。
宋人卢梅坡在《雪梅》里说:“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而李花,既有雪所不及的白,又有梅所不及的香,简直是国色天姿无瑕无疵了,可它又是素朴的,不曾修剪过蛾眉,更不曾施过半点胭脂。
那一树树烟花,直把人看得呆了。看来,李白将三月说成是烟花三月,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之说。
我和妻双双立在树下,望着那如瀑的花儿,寂静燃烧的烟花,试图对此可餐秀色作出一个确切的比喻,却是挖空了心思,绞尽了脑汁,也不曾拼凑出一个满意的句子。那比喻,不是太俗气了,就是太陈旧了。
我很泄气地说,它什么也不像,就像李花。正因为独一无二举世无双,所以无法将旁物拿来比喻。
妻说,还是曹雪芹老先生厉害,他在《红楼梦》里是这样形容桃李的花朵的:桃李吐霞!(后来翻阅原著查证,曹雪芹的话是这样说的:“柳垂金线,桃吐丹霞。”虽有两字之差,也不算太坏。)妙吧!
果真妙极。
这几树李花,到底是改变了我们慵懒而疏忽的生活。
每个清晨,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到客厅,一把推开那扇窗户,迫不及待地把李花清远的香请进屋来。那一树繁花,总让人心情大好,客厅也因此显得愈加明亮;一天之中总有那么几个时刻,我都会从椅子上起身,来到窗前伸个懒腰,瞅一瞅在微风中摇曳的李花;有时,我正伏案读书或写作呢,一缕清香忽的幽幽袭来,入心入脾,入肺入腑。那香,不仅提神解乏,更恍若可遇而不可求的灵感突然光顾于你——仿佛在屋子里,只要你闭上眼睛,就看得见它们如雾气一般浮动的影子。这不禁让人揣度,那花香该是李树的魂儿吧。但当你准备再深吸一口时,那香味儿跟长了腿似的,又不见了,但那悠长的回味儿,仍是绵绵不绝,足可绕梁三日的。
星光摇曳的夜晚,当然是最美好的时辰,虽然只能在窗前望见李树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从夜色里依稀辨别出隐隐的一树白,但满屋子都跑动着清而不艳馥而不妖的芳香。有一回,我居然在另外一间不常使用的房子里也觅到了它们的芳踪。春夜原本醉人,更要命的是还有那一股子像涟漪一样在屋子里荡漾的芳香……我一脸醉意地与妻分享我的发现:“那香,是像月光一样扑进来的呢。”
当此之时,昏暗的地板上恰好铺着一块菱形的月光。
因有了这番开导,我和妻在散步的途中,发现了更多的花,它们就像宣言一样,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兀自张榜发布了。就连那寂静的落叶红松的丛林里(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个迟钝而严肃的所在),也已铺上了一条松软的绿毯子,晚间更是星月朗朗,黑色的松枝犹如画笔,在宝蓝色的画布上涂下同样寂静但不失生趣的画作……想必过不了几日,那翡翠一样通体碧绿的松叶也该从那画上发芽了。
窗前挂着一幅上好的画,谁不会动心呢?
我们几乎将生活的步调调整到了最好的状态——我们一致决定恢复中断了数日的晨跑。每天早早地起来,在公园里像草木一样吐纳;每日按时作息,坚持烹饪晚餐,一荤一素,一菜一汤,坚持晚间散步;安静地读书,写作,生活,就像那株晚开的李树一样不疾不徐,不浮不躁,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
几日下来,竟觉得多年来积存于心的虚浮之心,已除去不少。我为此得出了这样一句感悟:“耀眼的虚伪的勋章,终将一钱不值;眼前的虚名,也将荒芜于昨日。”但我知道,要将淤积在身体里的多余的事物驱赶殆尽,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可我毕竟已初尝滋味——我似乎已真正明了,减法运算之于生活的重要性了。
这个朴素的道理,在李树身上自然也可以得到印证。譬如说它开了一树的花,但不是每朵花都会如愿以偿地成长为一颗散发着甜香味儿的熟透了的李子。
那一树李花馈赠给我的,当然不止于此,它还让我在清风摇花的时刻自然地忆起童年与李树相关的趣事。
但往事不容追忆,当年不谙世事的孩子,早已到了当父亲的而立之年。
可囿于现实问题,我还不想草率地升级为父亲,也就不能享受孩子给我带来的期盼和喜悦。不过,新婚夫妇的乐趣倒也是有的。譬如说我和妻约定以李花为题,各自写一篇作文,看谁写得好。
妻生性聪慧善良,对草木素来抱有好感,且善于观察,也就对它们具备诸多我不曾有的见识和独到的心得,她还信誓旦旦地要写一本有关草木方面的书,因此,她下笔如有神,写得得心应手,早早地交了答卷。
我却不敢轻易下手,怕辜负了李花的一番美意,但又不肯轻易认输,踌躇了一两日,终于在一个临睡前的晚上决定试一试。
而正是这个不知道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的决定,把我害苦了——当日晚上,我便失眠了:我的脑子里开满了李花!更要命的是,那些在半梦半醒之间也能散发出阵阵清香的花朵,诱使我打起了作文的腹稿。
或许是李花感知到了我的一片良苦用心,在暗中帮助了我——我的腹稿打得比较顺利,几无障碍,而且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长文。此文将我对于李花的所思所感都完美无憾且有节制地表达了出来,更重要的是,我在腹稿中所呈现出来的那种不急不缓的叙述语调,行文的清爽,文字的漂亮,用词的准确与干练,都让我暗自惊讶不已。那是我长久以来期冀达到却不得的一种境界。根据我的阅读经验来判断,那将是一篇难得的美文。
为此,我在黑暗中激动得想跳下床跑到书桌前将之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如果我果断地执行了这个在黑暗中一闪而逝的念头,那么我就不会写这篇文章了,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我至今都还沉浸在那种突破自我的喜悦之中,但遗憾的是,我终究没有抵挡住深沉的倦意对我懒惰本性的绑架,并为自己找了若干条理由——既然腹稿打好了,再多打几遍,就能牢记于心了,不怕夜长梦多。
然而,“夜长梦多”这句鬼话,立马就变成了让我一时难以接受的事实——在激动的潮水退却之后,我试图从头到尾地复述那一篇长文时,才无限懊悔地发现,我已将那漂亮如李花的腹稿忘记了一大半,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将那些在中途走失的句子和文字从深渊一般的黑暗中寻找到,带它们回到那原本就是以记忆的方式而存在的腹稿中了。
而记忆,是需要灯光照耀的。那腹稿,就像是用水写在地面的文字,风一吹,日光一晒,字就跑了。我再一次以惨痛的教训领教了那句古话善意的提醒: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一篇可能会羡煞众人的美文,就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而毁于一旦。
悔之晚矣!
我不仅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李花。
那一个晚上,我辗转反侧,祈祷奇迹诞生,然而终究一无所获。越是心急如焚,剩下的文字也就消失得越快,真是毫无办法。当预设的闹钟把我从一片痛苦的泥淖中解救出来时,脑海里仅仅剩下了腹稿的标题:“姓李的树”。
现在,我已分不清这一桩叫我至今悔之不迭的离奇事件,到底是南柯一梦,还是真实地发生在我意识清醒的混沌时刻。
它是否还有更深刻的寓意呢?
我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我是愈加喜爱那一树纷披如雪的李花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差点与人发生口角。
我详细地记录过这个事件:
一天之中,我竟然前后两次来到客厅的窗前,并且看见同一个老人出现。这是无法解释的。以前我从没在此驻足过一刻,仿佛我从来不需要一个客厅。
几个小时之前,那个头戴鸭舌帽的老人,先是抱着一株香樟不停地转圈,然后一步踏上紫叶李那个低矮的枝桠,抱住它的一根粗壮的花枝,用上全身的重量和全部的力,反复往下拽。这是无法解释的。
花朵因受惊而在空气中发出了星光一样的尖叫。我身上的某个部位竟跟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搐。这是无法解释的。
而现在,当我一觉醒来,又看见了那个老人。他站在阴影里,望了一会儿紫叶李纷披如雪的花朵,忽然拽起那根栓系于紫叶李和落叶红松上的绳索。这是无法解释的。
我起初以为他是打算拉低紫叶李,好摘两枝花插于家中的花瓶,可是他将绳索拉到最大的弧度时,并未把手伸向天空,而是选择了忽然松手。这是无法解释的。
春天随即发生剧烈的动荡,花朵纷飞,疑似大风袭来。紫叶李在阴影里拼命颤抖。而那位老人并未停止,而是故伎重演。这是无法解释的。
我咕隆咕隆将手中的蜂蜜一口气喝光,用花朵的甜镇压住内心像紫叶李一样盛开的火苗。这是无法解释的。
而当一切平静下来,紫叶李在窗前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满地落红,都像是自然跌落。而那个老人还在笑着向邻居炫耀臂力。这是无法解释的。
可我总感觉还有一些什么东西,在微微颤抖,且不能修复。
这是无法解释的。
我最终原谅了那位老人,就像原谅了我自己,但不能原谅的是,他对美施行暴力的这种行为。
好在,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
一切变得美好起来。李花时常在我于书桌前举头看望它们之时,轻轻地摇曳着身子,像是在对它们的邻居颔首致意。
就在今天清晨,我又发现了新的秘密。
当我推开窗子观赏那一树李花时,惊讶地发现那树冠上自上而下约占三分之一部分的花朵是染了金丝的,而下半部分的花朵,依然是一枝一枝的雪白。
我疑惑了一会儿,忽然就明白了,原来是旭日东升的霞光穿过层层障碍落在了花朵上,落在了那些香上。
下楼去公园晨跑时,忽见一轮硕大的红日正好出没于这条东西走向的过道尽头蓊蓊郁郁的树丛之上。仿佛是头一回在那看见太阳。转念细细一想,其实早在半个月前,它一早就守候在那儿了。
太阳已从正东方升起了。
记得冬季时,它几乎是从南方升起来的。那时,我们家只有朝南的阳台和一间空着的卧室方能被阳光照耀。
难怪那窗外的光线,不像往日那般阴沉了呢!
晚餐前,当我再一次将目光聚焦于三月送给我的那一扇花窗上时,一个我在偶然间读到的短句恰逢其时地从那一树雪白中像一缕霞光闪现。
这一瞬间的闪念,恰好解了这些时日来繁密的李花留给我和妻子在修辞上遇到的困境——也就是关于怎么比喻李花的问题。
“没有哪一处人间有这样的灯火。”
这个句子,原是湖北诗人张执浩先生写萤火虫的,但我以为将之用来形容月光下的李花,最适宜不过。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