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袖
唢呐声声,大鼓咚咚,哜咚哜咚呛,哜咚哜咚呛,哜咚哜咚呛呛,哜咚哜咚呛……大钹小钹一配音,地会班的队员们纷纷系上绸带,拿上彩扇、彩帕、老牛鞭等家什,从各自家中走向村里的小广场。敲大鼓的老汉挥舞鼓锤,一副自得的笑意洋溢脸上,队员们在广场中随意地挥挥彩带,摇摇彩帕,一边热身,一边聊天,个个喜滋滋的,我知道,他们此时的心情比我还激动。
这是我的老家井泉村,这支叫做“地会”的秧歌队,迎来了千载难逢的盛事,当 “地会”被列入辽宁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的喜讯传来时,一些队员激动得流下了热泪,我这个文化工作者亦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欣慰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再不用担心队伍散摊了,也不用愁缺这少那、没有演出服装和道具了,多少年的苦撑苦熬,多少次濒临解散的尴尬境地,如今,所有的忧心愁绪都已烟消云散,接下来就是铆足了劲儿,把我们的特色戏传承发展下去。
井泉村坐落太子河北岸十余里处,隶属辽阳灯塔市西马峰镇,村内百余户人家千余口人,杂居着汉、满、蒙、回、鲜、锡伯等几个不同民族的人家。村里经年流传着秧歌、二人转等民间文艺表演形式,农民们田间地头随时哼唱,自娱自乐乃是常态。我虽然走出小村三十年,可乡间民俗不曾有丝毫陌生,尤其是这地会班的锣鼓一响,我的心绪便情不自禁地飞到那亦歌亦舞、紧扭慢浪的情景中,顿感快乐大增,做事如风。
那一天,市文化部门的领导来村里正式宣布省里的文件,挂牌揭匾观看表演,我这个主抓非遗保护的县文化干部既激动又有点紧张,激动的是我们的努力没有徒劳,紧张的是怕队员们一激动,不能把最好的表演水平发挥出来。
多少年了,有谁这样关注过地会表演呢!除了建国初期的1953年,曾在丹东举行的辽东省文艺汇演上,荣获优秀表演奖,当地政府一度给予过赞许。之后这些年,随着当年参加表演的孟广伦、严配仪、赫永增等一些老艺人相继去世,这一表演形式已经濒临失传,村里热爱这门演艺的人聚到一起,都是在自娱自乐,不曾出场嫌钱,不曾再走出辽阳参加任何的大型汇演,只有在灯塔市每年正月十五举办的“百花盛会”时,代表西马峰镇在表演广场占一席之地,穿着花花绿绿的简易服装,用简陋的道具,充充门面混混场,无法跟当年正宗地会班的表演相提并论。服装道具不齐,队员们多多少少会有自卑心理,只有在农闲时玩玩,何谈外出表演呢,还有那工钱谁来付呢,仅凭队员们自己努力,当然是力不能及,村书记曾经跟县乡有关部门求助,有关部门却是爱莫能助。眼看着地会班要散架,不单单是队员们难过,我们这些文化工作者也是痛心啊。万幸的是,如今,赶上了国家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好时候,地会,终于得以绝处逢生。
国人都知道二人转和大秧歌是东北的特色文化,大概也略知秧歌由来已久,却不会有更深切更细致的了解,即使如我这等从小耳濡目染,可谓不学己能的圈里人,如果不是负责申报项目,也不能如此深究其始末来由,详解其表演技艺中的每一个环节,细研服装道具等文化符号。
我们文化部门查阅史料,欣喜地发现宋代王曾所著《行程录渤海俗》中有对辽东风俗欢舞踏槌的描述:“每岁时聚优伶作乐,鲜明善舞者数辈前行,仕女相随,更相唱和,回旋宛转,号曰踏槌。”这是最早期的秧歌。《辽阳县志》“礼貌志”中记录:“元有十五为上元节,俗称元霄节,又名灯会,由十四迄十六商民皆张灯火,间有奏管弦者,街市演杂剧,沿街跳舞,俗谓秧歌。”可见秧歌由来已久。
由此深入,我们了解到秧歌亦有分类,分高跷和地秧歌,且不同地域的高跷和地秧歌又各有侧重,却少不了揉进相关的文艺元素,井泉地会便是地秧歌的一种,却拥有自己独特的走阵形式,这种独特,便增强了我们申报非遗保护名录的信心。
小时候只知道井泉地会就是扭,就是浪,喜庆乐呵呗,如今才知道,自家的拿手活里有这多的讲究。概括地说,井泉地会是一门在地上以走阵的形式进行的一种舞蹈表演形式,是一支集舞蹈、音乐、说唱、戏剧等多种艺术于一身的综合性表演队伍,俗称地秧歌。也叫“地蹦子”、“太平歌”,这种民间艺术表演形式是在逐渐发展的过程中,加入了中间清场时的个人单独表演,为区别于后期的“寸跷秧歌”,“高跷秧歌”,而得称“地秧歌”之名,曾广泛流传于辽阳地区,一般在新春佳节,秋收后或庙会之际欢庆丰年时进行表演。
若说西马峰井泉地会是辽阳曾经作为东北地区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的产物,一点都不言过其实。因为一切的文化现象都是一定的历史产物,那我们井泉地会,起源于元末,形成于明初,兴盛于清代,流传于近代,承传于建国初期。每一个时期都有新的文化元素注入,每每出场,无不昭示着辽阳届时的风貌,曾经的辉煌。
所谓戏有戏眼,舞有高潮,井泉地会的特色便是走阵,走阵才是整个表演的核心,这走阵,它是中国摆兵布阵的沿袭,其表演融合了满、蒙、汉不同民族的服装特色,体现了各兄弟民族从异化到同化,民族文化大融合的文化进程,这是值得我们全力去继承的东西。由于它集舞蹈、音乐、说唱、戏剧等多种艺术于一身,故而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这便是我们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当六十四人的演出方阵在两面白蓝相间的狼牙旗引导下入场,开始排子街时,摆阵既已开始。这排子街,也叫街趟子,是以两列纵队行进,各角色着不同装束在锣鼓伴奏下,走着各自的走场步。角们穿着不同色彩的衣裤,远看,如花团锦簇,近瞧,才能分辩出不同造型。这队阵的人数最少不得少于三十二人,多则可达百余人,但必须是成八倍数。这一要求,据说是尊重古制,来自《周礼》,孔子说:“八佾舞于庭”,地秧歌中的规矩是圣人立的,不许违背。井泉地会很讲究礼节,如果两支队伍在街上相遇,两队的里鞑子要出队互敬大礼,如条件适宜,两队便临时合并,摆上几个阵图,然后相互礼让,各行方便。
全舞队出动时,以一排或二排狼牙旗为前导。在两名沙公子的带领下,走出“别杖子”、“二龙吐须”、“辩葱瓣”等较为简单的队形。沙公子,就是队前戴公子帽,穿白色斜襟衣,绿色彩裤,腰扎彩带,外罩绿色褶衣,足蹬快靴的那俩洒脱公子,那精气神儿,你看上一眼,立马把你的精神也抖起来。沙公子身后跟随的是两名渔姑,顾名思义,渔姑戴着渔婆罩,穿粉色裙袄,足蹬彩鞋,透着单纯清新质朴;接下来是一队扮演戏曲人物的“拉花”和一队“下装”(男角),拉花们束散发于脑后,梳刘海,头插红色绢花,穿红色大襟衣,彩裤,腰扎黑色短围裙,足蹬彩鞋,大俗中透着喜庆,流露着生活的原态;“下装”则是头戴毡帽,穿对襟茶衣、彩裤,系白色腰包,缠霸王鞭,足蹬洒鞋,阳刚中略显斯文;之后是扮演白蛇、青蛇、许仙、崔莺莺、张生、红娘等等各戏中角色的不同打扮,浪漫的、典雅的、哀怨凄美的,把你带入一个个鲜活的故事中;最后是压角的“姜老头”和“姜老婆”,姜老头戴白色毡帽,挂白满髯,穿黄色褶衣翻白袖头,花色彩裤,足蹬打鞋;姜老婆梳笊篱把子头,戴罩风套,穿紫红色彩旦衣、彩裤,足蹬彩鞋,风趣幽默稍显滑稽,动静相融恰到好处,看着开心,无一点恶俗感。
队伍中专司逢院打场,负开道之责的那位,便是“外鞑子”。他是元朝士兵的形象,头戴藤圈帽,穿斜襟衣、红色彩裤、腰扎大带,外穿翻皮袄,手执老牛鞭,足蹬洒鞋,这是个显眼的人物,此人出场,气势不凡,却不免有霸气粗鲁贪欲之嫌。还有一位专司内场监督的,叫“里鞑子”,里鞑子是清朝官服,满族人打扮,戴裘帽,穿箭衣、彩裤,腰扎大带,套马靴,挎腰刀,足蹬快靴,看上去有些尊贵的派头,又属于一表人才、文韬武略的英俊小生,他不仅最夺女人们的眼球,也受所有观众的喜爱。
从外鞑子、里鞑子这二位走在队列之外的司职身上,可窥探辽阳井泉地会起源之端倪。这个外鞑子,又一名为“克里吐”,说元朝建立以后,为了维护其统治,在政治上推行民族歧视的政策,把全国人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四等,对汉人等实施严厉的管制措施。比如,把每一户人家编成一个中队,派一名士兵统辖,严加控制,统辖各户百姓的兵士就称“克里吐”。有学者认为,克里吐就是蒙语“奥鲁克吐”的转音,是元代管辖地方兵役的一种官职名称。传说元兵常常召集百姓为他唱歌跳舞,以供寻欢取乐,而他则手持老牛鞭在人群中窜来跳去,或发号施令,或调戏妇女,或殴打百姓。地会中的克里吐即为此类乱施淫威的士兵形象。而外装端正的里鞑子代表着清朝时期的文化传承,辽阳当年曾是后金国的国都,清太祖努尔哈赤定都辽阳东京城时,后金没有太多的文化活动,就将地秧歌走阵这一独特的表演形式继承了下来,也是地会最兴盛时期。
转回头接着说地会队阵,走了几圈排子街,圈好了场地,开始唱喜歌,沙公子走出队列,向观众拱手施礼,一连串的吉利话、客套话、拜年话跟竹筒倒豆子一样噼哩叭啦从口中吐出,这嘴皮子功夫大可跟相声演员一拼。观众则嗷嗷地叫好,拍巴掌吹口哨,喧闹的气氛由此开始。
唱了喜歌之后,开始接队舞。外鞑子甩响老牛鞭,开出一个表演场地,转身向秧歌队再甩老牛鞭,舞队按照排列顺序,一对对进入场地表演。拉花们做“上步翻身亮相”,转彩帕、摇彩扇,含羞带笑,眉目传情;下装手执霸王鞭,起“鞭架”,走“地鞭”,与拉花打对照,递眼神,大有护花使者风范。外鞑子每接完一对,都要甩响老牛鞭,直到把一对对拉花、下装接完,甩响老牛鞭,举鞭亮相。
接完队舞,开始花场子,这才是地会的重头戏,摆阵。只见外鞑子甩响老牛鞭,沙公子率领队伍走出了各种队型图案,这队型既为“阵”,阵图有“斗子阵”、“排子阵”两类。斗子阵是小型的挂斗阵图,分有四面阵、八面阵、穿心阵、九连环、碾拐子;排子阵是大型挂斗阵图,分上房楼、鱼龙阵、葫芦阵、盘肠阵、八挂兜底阵等,其中包含横排、竖排、花插排等。进阵较慢,卸阵较快。每次布阵卸阵后,都是由沙公子带领全体队员做老八板的叫鼓动作,以渲染热烈的气氛。每卸一阵,观众就是一番的嗷嗷哄叫,好噢,好——好像在庆贺胜利一样充满喜气。
说起这摆阵、卸阵,略述明朝一段故事,说朱元璋刚起事时,他的队伍在一次战斗中,被元军布阵围困数日,伤亡惨重。当时朱元璋祈神许愿,如能破敌取胜,他日定当庆贺酬神。朱元璋得以保全后,特地聚集人才进行摆、卸各种作战阵图,反复操练,然后当众表演。后来,发展到以梆子击鼓传点,将士醉酒起舞,当地群众加入,逐渐演变至今。因袭成俗,成为了一种艺术表演形式,即为今日地会中的摆阵、卸阵之来历。
摆阵、卸阵后,地会表演不算完,舒缓的下小场曲目开始,唱得醉人怡情,这些曲目传统的就有十几个,有二人转名曲小放牛、大将名五更、小上吊、尼姑思凡、游西湖、渔家乐、菏坡等等;还有取材《西厢记》《白蛇传》等剧目的折子戏;更有《放风筝》《捕蝴蝶》等舞蹈。时而还有花场子套小场的节目使表演节奏起伏跌宕,间或外鞑子表演的“拿大顶”、“鸽子翻身”、“蝎子倒爬”等技艺,揪着观众的心。
这下小场节目还会随时增添时令性的宣传,譬如,哪家商庆请地会班做宣传,政府开展政策宣传活动,那当然要在下小场里插进广告性质的说辞唱曲。本来下小场也是随着历史的不断发展后填补到地会表演中的,之后说不定还会有新的民歌注入呢。
其实,这地会的伴奏乐器及所用的唢呐曲牌与辽南高跷秧歌相同,唯有《老八板》是地会特有的锣鼓点。要么说地会融合、吸收了其他姐妹艺术之长呢。
下小场表演完毕,地会班要用观音场来结束演出,全队聚集一堆,叠字罗汉造型亮相,观众自然明白这是表演结束了。外鞑子再甩老牛鞭,舞队“圈大场”,沙公子带领队伍再分二排退出场地。
看了地会班穿戴整齐的全场表演,我的思绪一直萦绕在队员们质朴、稳健、大方的表演风格中。看那拉花端正的上身,小蛮腰左右摆动,双手动作不过肩的稳重舞姿,极优美很典雅。下装们上身微向后靠,下身略向外开,脚步稳抬实落,舞姿刚劲潇洒,处处彰显着男人雄健的气势。压阵的姜老头和姜老婆,稳扭慢浪的,左倾右闪,碎步快追,相互逗趣,且逗而不俗。这一系列的表演,几乎展示了百姓生活的全部概要,展现了人性的刚柔并济,智慧、斗志、热烈与闲情。
如今,井泉村整体动迁到了灯塔市内新城,井泉村那片充满锣鼓欢庆的热土即将变成一家上市企业的厂区,村民变成了街道居民,这支地会表演队伍目前仍可以招之即来,参加市县的节日庆典。但不知若干年后,变成了城市居民的新一代们还能否持续热爱这门演艺,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呢?!
可以想象,历经几个朝代的井泉地会,从起源到传承发展,肯定不会是顺风顺水的,时政和经济对这门艺术的发展与制约在不同时期显示出不同的张力,若不是从事这门艺术的人们对此深深的热爱,恐怕这门艺术早就断代了。我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申报工作中,深感这门技艺承传下来的不易,为此,创作了中篇小说《地戏情》,以地会班为主体,截取抗战时期的一段历史为背景,以文字形式弘扬地会的表演技艺,表现国人爱国爱家爱本土艺术的民族精神,且改编为电影文学剧本《地会情》与省影视剧本生产中心签约,目的是以音画形式广泛传播这门古老与时新相结合的表演艺术。剧本签到生产中心,却无影视剧组问津,或许是故事编得不精彩,或许是题材没市场,总之是困在库里,怕是捂长毛了吧,在此,不妨道道我煞费苦心杜撰的故事梗概,故事以地会班为主体,说二战期间,地会班常去十几里外的烟台(如今的铧子镇)祥云寺去赶庙会,曾经吸引了驻烟台镇日本宪兵队队长的眼球,这个日本宪兵本身酷爱民间文化,他在日本读书时的梦想就是要做个文化人,时势却把他推进了中国当了侵略兵。当他看到地会班的表演后,颇为欣赏,尤其是对走阵特别感兴趣,因为他也在研读中国的兵法。于是,产生了中日民间艺术交融的设想,便有了既要窃取又要保护的心理,采取对地会班软硬兼施种种手段,逼地会班与日本的夏祭队同场走队列,目的是研究阵法,地会班当然有着民族气节,把保护好自家的文化视为头等要事,拒绝与日本人合作便遭打压,于是,就有了系列故事,有了当地民众联合抗日,有了两国艺人间情感与民族矛盾的冲突……故事虽然有点老套,其间也渗透了我辽阳地区其它的地域文化,譬如宗教文化、酒文化以及其它民俗,同时反映了辽阳地区及至辽宁中东部地区的政治、经济、人文状况等等。写到苦痛处,自己眼眶潮湿过,我的同事读到手稿时,也感动得几次落泪,这是我创作有关地会的作品以来,唯一得到的一点安慰。可以理解,毕竟不是人人都关注这门艺术,毕竟影视界还是要经济效益的吗。但我仍然幻想,我的这些文字能流传下去,我的剧本能变成音画搬上银幕,演绎成悲壮凄婉的传说,助动井泉地会的承传,也不枉我这颗热爱民俗文化、回报家乡的赤子之心。
〔责任编辑 丛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