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黄泥郎

一苇

古时有个王儒生，他在太湖边开办了一家五味书塾，专门教授小孩子读书明理。王儒生宅心仁厚，他大半生在五味书塾传道授业解惑，就是穷得交不起学费的渔家孩子，只要肯读书，他都收作学生。

一天正下雨，五味书塾来了个八九岁的男孩，他光着脚走入书屋，来到王儒生面前说：“先生，我想读书。”

王儒生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你的父母呢？”

“我叫黄泥郎，家住在太湖。”男孩说，“父母都不在了，我就自己一个人。”

王儒生仔细打量，见他光头赤脚，衣不蔽体——其实身上只披着一张破渔网。王儒生觉得这孩子蛮可怜，于是收留了他，给他买了新衣新帽、新袜子新鞋子，让他住在书塾，随堂听课读书。

黄泥郎年纪虽小，做事却也勤快，五味书塾里里外外的活计，他都帮忙打点。他尤其喜欢蔷薇花，每日浇水捉虫，养得满架蔷薇一院香。

一日，王儒生正教课，突然一阵惊雷，窗外风起云涌，不一会儿下起了暴雨。王儒生忙把石阶上的兰花草搬进屋里，又去关门关窗。

就那么一忽儿工夫，回到书屋，见黄泥郎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

“黄泥郎，站起身背书。”

王儒生唤了好几声，黄泥郎毫无反应。于是王儒生抓起黄泥郎的手板，用戒尺狠狠打了一下。可是呢，黄泥郎仍然没有醒来。

等到风停雨歇，同窗散学归家，黄泥郎才醒转来。

先生问他：“你为啥念着书睡熟啦？”

黄泥郎大汗淋漓，一脸茫然，也不晓得回答。

见他默不作声，先生有点生气：“我原本见你勤奋好学才收留你，如今你倒好，上课偷懒睡得香，真乃朽木不可雕也！明日不要读书算了。”

黄泥郎委屈得眼眶红了：“先生，我没有偷懒。刚才风雨声中，我听得太湖有人喊‘救命，才离开书屋，赶去救人的。”

先生一听，更加火冒三丈：“胡说八道！明明香梦沉酣，怎么编出救人的鬼话？我看你是做梦当英雄去了吧！”

黄泥郎低头说：“先生不相信，就到太湖边看一看，我救的五艘船，已经驶入乌溪港了。”

王儒生信步走出五味书塾，沿着太湖水岸，走向乌溪港，果然听得船家议论纷纷。一个说：“今日那孩子，真是天神下凡啊！”一个说：“幸亏得他仁勇救险，要不然船沉湖底，咱们都没命了。”一个说：“我看他的样子，像五味书塾的黄泥郎。”又一个说：“刚才他走得急，有只鞋子落在那边淤泥里呢！”

一个船家划了舢板，到淤泥处捡起一只鞋子，送到王儒生跟前：“先生，今日亏得黄泥郎相救，这只鞋烦请送还给他。”

船家又是送鱼，又是送蟹，弄得王儒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诺诺称奇。

王儒生提了鱼，提了蟹，提了鞋子回到家，果然见黄泥郎光着一只脚，只穿一只鞋。于是他知道这个孩子有神通。

但他守住了这个秘密，没有往外说。

那回以后，每到刮大风下大雨的日子，黄泥郎总会趴下酣睡，灵魂出窍，到大湖去救人。先生也不唤他，时间一长，大伙慢慢也就习以为常。

有一回，一班读书郎正背新书，突然晴天霹雳，狂风怒吼，孩子们手上的书都给吹翻了。先生急匆匆关上窗户。就那么一忽儿工夫，黄泥郎已酣然睡去。那天，刚好来了一个新同学，他不晓得黄泥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突然入睡，一时玩心大起，偷偷脱下黄泥郎的鞋子，扔到茅坑的屋顶上。

等到风浪平息，黄泥郎醒转过来，只急得连连跺脚，哭喊道：“哪个藏了我的鞋子？”

新同学撇撇嘴：“谁叫你上课睡觉？我拿你鞋子玩玩怎么啦？哭什么！”

黄泥郎冲他大吼：“刚才狂风暴雨，沉船都在呼救，我才动身。忽然鞋子不见了，我找好一会儿没找着，只能光着脚去救。结果去得迟了，十艘船只救得八艘。”

先生与同窗半信半疑。王儒生打开书塾门，带一帮读书郎去太湖水岸求证。一到港口，船家纷纷迎上前来，又是送鱼虾，又是送柴米，都与先生说：“先生啊，这回真亏得你家黄泥郎救命。只可惜风浪巨大，两艘船没能救上来。”

那新同学一听，十分后悔，赶紧跑回书塾，爬上茅坑的屋顶，取下两只湿漉漉的鞋子，还给黄泥郎。

黄泥郎说：“事已至此，找着这双鞋也没有用了。我以后干脆不穿鞋子，就赤着脚吧！”

从那时起，黄泥郎就一直赤着脚。每回听到太湖有人遇险呼喊，黄泥郎立即起身去救。省去了着袜穿鞋的工夫，救人及时多了。

一个阴雨天，窗外风越刮越猛，黄泥郎正念书，忽然又睡了过去。

先生见他满头大汗，知道他救人辛苦，心疼他呢，就拿来一把蒲葵扇，坐到他身旁，为他扇风。

可是，先生越是用力扇，黄泥郎身上出的汗就越多。不过一会儿，汗水像溪流一样从黄泥郎身上流下来，“嘀嘀嗒嗒”“嘀嘀嗒嗒”落到地上。

先生看着焦急，越发往蒲葵扇上使劲儿。扇着扇着，黄泥郎身上的汗干了，毛孔却流出血来。先生吓坏了，急忙放下蒲葵扇，把黄泥郎抱入怀里，然而黄泥郎渐渐冷却，终于没了气息。

先生又是搓他脉门，又是捏他人中。可是不管怎么弄，黄泥郎没有再醒来。他死了。

当天夜晚，王儒生梦见黄泥郎来到五味书塾，对他说：“先生啊，你给我帮倒忙了。今日黑风精作怪，我与他正较劲呢，你却给我扇起了逆风，不但阻碍我前行，也耽误了回去的时间。如今我的灵魂已经脱离肉身，化作太湖的保护神了。”

先生在梦里伤心得落下泪来：“黄泥郎，是我害了你啊！”

“先生不要难过。我原本不是凡人，是太湖鲤鱼仙子和黄儒生的孩子。”黄泥郎说，“如今失了肉身，我没有死灭，却得了永生。烦请先生告诉各位船家，以后在湖上遇上风浪，就唤一声‘赤脚黄泥郎，救命！——我会立即现身救人。”

王儒生从梦中醒来，他去到太湖边，与船家、渔民一道，筹集了一笔钱，为黄泥郎造了一个泥像，又告诉人们：“以后但凡在太湖遇溺、沉船，就唤一声‘赤脚黄泥郎，救命！——黄泥郎会即刻前来相救。”

西汉末年，汉光武帝刘秀落难来到太湖，他坐在船上，在太湖漂了十多天。眼看着要靠岸了，谁知突然来了一阵怪风，把大船打翻在水里。众人正惊慌失措呢，那会儿，岸边有个船家大喊一声：“赤脚黄泥郎，救命！”

話音刚落，浪头出现一个浑身黄泥、光头赤脚的男孩。那男孩力大无比，他一手救起刘秀，一手托起大船，迎风踏浪，如履平地，不一会儿，就把刘秀与大船安全送到岸上。

刘秀感激不尽，但他还没来得及道谢，男孩消失了。

船家告诉他：“刚才救你的人，是我们太湖的赤脚黄泥郎。”

后来刘秀登基做了皇帝，专程到太湖边上，为黄泥郎修建庙宇，给黄泥郎做了金身雕塑，赐封他为“黄泥相公”。

不过，太湖的渔民和船家依然唤他“赤脚黄泥郎”，不喊“黄泥相公”。因为如果喊他“相公”，他就要穿衣戴帽、着袜蹬靴，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相公模样再出来见人，那未免就耽搁了救人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