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豪
焦虑与反省:“浙西三李”的游幕经验及其表述
李瑞豪
清初浙江秀水李氏三兄弟李绳远、李良年、李符以文学著名,被称为“浙西三李”。“三李”都卷入了清初兴起的游幕洪流中,一生游幕,都选择了诗文表达人生经验。诗文承担了应酬与外交的功能,“三李”以诗歌作为交际工具在游幕生活中炫耀才华,以诗文记录内心生活,抒情言志。作为自我表达与宣说的有力媒介,诗文彰显了自我认知的多重层面,包含着自我反思与自我认同。考察“三李”对游幕经验的表述可以看到他们对自身历史角色、生存状态的反省,看到他们无奈的追逐与难酬意愿的痛苦,看到在游幕兴起之初游幕文人的进退无据。文人还不适应在游幕职业中安身立命,回头向山林寻找归宿感,以隐居之趣遮蔽真实的人生追求,销蚀内心的焦虑感。而隐居作为一个悠远的文人吟咏传统,成为潜在的心理预期与自我标榜。归隐与追求之间的徘徊和无奈,昭示着传统士人在人生路程上的痴迷与醒悟。
一
朱丽霞论及李良年的游幕生涯时说:“我们也看到了清初年轻一代的遗民在新王朝建立过程中的尴尬身份和他们如何卷入新兴起的游幕洪流,以及后来他们如何认同并逐渐接受了这个强大的异族王朝。”①“三李”的父亲李寅是遗民,但“三李”不是。甲申之变,“三李”尚未成年,既不具备遗民的话语权,也没有仕清官员的权力与荣耀。但在新王朝建立的过程中,他们的身份是否尴尬,对强大异族王朝的认同接受有没有一个逐渐的过程,却不能靠想象推测。细研诗文,会发现明清易代对士人剧烈的心理冲击在“三李”的身上已经消失殆尽。随着清王朝大踏步地向新时代迈进,强大王朝以凌厉的气势与巨大的吸引力裹挟着新一代士人投入到追逐功名的潮流中。异族、故国、忠义、气节已经不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接受不接受新的王朝不但不再是形式问题,也不再成为心理问题,新的人生道路与新的人生困境展现在他们面前。
“三李”成年时期,清王朝的统治已逐渐安定下来。顾炎武、屈大均、傅山、阎尔梅等遗民与“三李”都有着密切的交往,而仕清的官员汪琬、曹申吉、徐乾学、王士禛等也与“三李”有着深厚的友情,李良年的好友朱彝尊、李因笃、孙枝蔚等也由初始的不出仕转为后来的仕清官员。新崛起的清朝是千载难逢的盛世,这种感觉在“三李”的诗文中多有表现。李良年《马首望鄢陵怀梁侍御》一诗引梁熙的话:“今日遭逢盛世,不难建白,奉行非其人,岂惟膏泽不下而已。吾居言路,随事尽职,欣为名耶。”②因为是盛世,所以不能隐居。李良年多首诗劝说朋友恭逢盛世要建功立业,《奉简得大司寇八百字》:“恭逢右文代,怀宝宁自匿。”《题沈孙谋溪山小隐图》:“安澜少潜鱼,清世无逸民。”“怀宝而被褐,未可恋松筠。”《桃花杂咏》:“正值太平鸡犬日,渔郎莫作武陵看。”自己落魄,不能通显,不是时代的原因,也不是自己不想腾达,而是由于自己无能,《答沈武功书》曰:“仆本废人,既不能砥行立名,自奋于学,复不能取科第、饰仆马,诩诩乡曲间。此世俗所不道。”“仆年逾三十矣,通显之路,邈若河汉。”《朱不为诗序》:“嗟乎!予为时文则不能取科第,为诗古文词则应诏登史馆者至五十人,而吾诗文不与。予之一无所鸣于时,为世讪笑久矣。”落魄无能被世人嘲笑。李符盛赞汪琬“承国恩”,《过金陵赠汪民部钝蓭》曰:“承恩却赐青团扇,丹书捧出麒麟殿。近属司农领国储,曾隶秋官理邦宪。”③显然,整体的社会氛围已与清初大不同,“三李”自觉地参与到清朝思想秩序的重建之中,他们面对的是如何解决自身的问题,而非其他。故国不可能从记忆中完全消失,父辈的行为、讲述作为少年记忆沉潜在心底,但故国不过是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存在而已,故国之思是人生艰难行程中抒发兴亡之感的契机。李良年《明景泰帝废陵二十韵》:“丰碑还在目,拂拭感无端。”《黔阳杂诗》:“兴亡浑过眼,搔首一长嗟。”《黄陶庵先生集选序》盛赞殉国者,但已与己无关。李绳远年最长,相对来说,多一些故国之情,但故国的人物也不过增加一些兴亡之慨而已,《江都梅花岭下祥符史相国墓》:“梅花旧时岭,树树笑春风。一饮平陵恨,空余松柏桐。”④史可法激烈抗清,不屈而死,李绳远面对史可法的坟墓不能、也不愿多说。对遗民顾炎武的赞扬也不过是“谢时俗”。回头看朱丽霞的说法,显然与历史事实不符,对“三李”而言,故国之思已逝,无需承受舆论压力,功名无成才是最大的人生问题。
科举仕途是他们必然的人生选择。三人都热烈地追逐功名,但都以失败告终,最终都被新时代抛出了政治格局。而游幕作为栖身之计,并没有带来人生的成功。李绳远入国学,考授州同知,多年游幕,后回归故里,筑草堂,皈心佛事。李良年与朱彝尊并称“朱李”,曾享誉京师,45岁应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未第,游幕一生。李符,国子监生,入赘钱尔复家,钱氏藏书极多,李符肆力读书,却郁郁不得志。从他们游幕的区域来看,都远离政治中心,除了李良年曾短暂游于京师之外,李绳远大多在贵州、福建、广东一带,李符多在贵州、云南一带,而李良年也多游于贵州、凤阳一带。与“三李”交往密切的朱彝尊,比李绳远年长4岁,曾是坚定的抗清分子,后参加博学鸿词科,一举成为康熙的文学近侍,经历宦海沉浮,罢官归里。作《征士李君行状》曰:“以君之才,使入仕籍,安知不为忌者所中?而君得悠游于幕府,偃息于田里,菽水足以养亲,大小之山、上下之洄,足以乐兄弟,诗书足以教子孙,耕桑足以课童仆,则天下之所以予君者,不为不厚。彼一命之荣,要不足为君重也。”⑤朱彝尊以仕途的创伤体验看到了在体制之外生存的李良年游幕生活的悠哉与自足,羡慕其“田野之士”的身份。但“三李”是如何表述其游幕经验的呢?
二
为何游幕?“三李”诗文中的表述非常一致。李良年《覆徐敬可》曰:“天扼游子,使负米孤踪。”《答小友》:“至三十,无所就,牢骚远行。”所谓的“天扼游子”与“无所就”即命运不济,功名不就,带来的结果就是生存的艰难。《先墓种树记》说到兄弟三人游幕的原因:“吾兄弟贫不能家食。明年,兄诣滇黔,予亦走塞上,彼此历数地,凡七载。……既毕事,予将复游燕,兄且入楚,而弟符初客黔阳未返。……而吾兄弟不自振,委母之养于妻子,糊口四方,踟蹰不已。”四方游幕,对妻子多愧疚之情。《与叶元礼》曰:“愚兄弟不善生产,卖文远游,事略相等。”《钱鱼山诗序》提到兄弟相隔时也说:“予与耕客(注:李符)坎壈不得志,相继远行。北辙南辕,错综离合,久不聚圃中矣。”李绳远以失意、潦倒概括游幕的生活,《答胡天岫》:“年来潦倒悲生事,见尔诗篇意转愁。”《悼友二首》:“相看短发已成斑,岂料此生遘此艰。”“此艰”正是生活穷困潦倒带来的人生困境。李符《杂感》之二也说:“内顾迫婚嫁,外处乏餱粮。采菽聊为餐,斧冰持作浆。”但游幕并没有解决他们的贫困问题,李良年《与王阮亭》一文说到李符:“浪游十年,而贫日甚。今束装北上,谓不得一见先生,则此行无色。”李绳远《泊赣州城下》也说:“生平失意每如此,漂泊风尘东复西。”长期游幕漂泊,却每每失意。从诗文来看,“三李”游幕只为济贫,为衣食计奔走四方,并不怀有经世的抱负,是科举功名落空后无奈的选择。李良年《酬别华阴王山史关中天生兄》说:“壮年耻无成,食力分所托。数载客殊方,飘若风转箨。”因为一无所成才游幕,游幕的结局又是一无所成。
长年的游幕生活让“三李”有着深切的身份意识。李良年《答小友》曰:“为游子,为寓公,继而浮湛簿书间,作幕客。”对自己的定位则是“田野之士”,《自题秋锦山房集》曰:“计身历者,万有余里,而哦咏不废。要其所作,不过山川临眺,友朋赠答之语。盖田野之士所宜言止此。若夫有为而为,予则非其人也。”作为幕客,时有“乞食”的意识。《次韵尹侯见赠》曰:“试听乞食箫,何似田歌雅。”《与分虎舟中夜坐共话家园》:“雁行乞食如秋蓬,南北东西无不有。只今相值非朱颜,梦中松菊催人还。天生我辈为樵渔,生事终当十亩间。”《述怀赠方参议》曰:“曳裾非我心,弹铗笑齐客。”显然游幕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情非得已。《送茅匡余贵苕上》:“弹铗与吹箫,殊方使人倦。”多次用到冯谖弹铗而歌与伍子胥吴市吹箫乞食的典故,含有壮志难酬的抑郁。相较于李良年的懊悔与失落,年岁稍小的李符则对自己的幕客身份有一种自豪与狂傲。《不成寐用前韵》:“横箫作吴音,谋食偶然出。间卖文为活,人许一钱值。匹夫怀至宝,书载连车十。幸非汲长孺,不向侯门揖。短褐而狂吟,共讶此何客。藜藿救腹馁,颜面有饥色。贫贱不事人,庶儿全此膝。”在李符看来,游幕保全了人格,没有为五斗米折腰。李良年虽也在《停船歌》中也表达了自己清高,“老夫不仕复不耕,侧身长啸秋寥廓。”但带有悲凉无奈的色彩。这与兄弟二人不同的人生期许有关。李良年才名更高,专意于科举功名,无所成而游于四方,李符虽不得志,在幕府内以诗词为能事而声誉鹊起,带有几分超然,《伯兄斯年再游岭南奉寄》曰:“吾曹爱游览,事业在文章。”《甲寅元旦》:“我是不求闻达者,科头散带信狂夫。”长水以东三里市,四民以外一闲人。”《长句答钱鉴涛》:“英雄失路安足愁,握手相看尚黑头。”方光琛为李符《香草居集》作序曰:“今分虎年始及壮,遂以布衣游。岂所遇有幸不幸耶?诗穷益工,信诗能穷人乎?分虎之不遇,分虎不屑也。其不屑不遇,正其诗之工也欤?”⑥所谓“不屑”正是几分傲气与超然。李符早年游幕颇有“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态,带有一份自信与洒脱。
虽然落魄,但幕主以风雅好士招揽幕客,“三李”都表述了幕主对自己的赏识。李良年《答徐淮江》:“阮公青眼,加诸落寞之人。弟虽不偶于世,殊自幸其不孤矣。”《与某》:“某自辛亥长安,不揣微末,偶一通名,即承青眼。以下里之鸣,缪忝西园文宴。”李符《淮鲫歌和龚蘅圃韵》:“我来入坐食有鱼,出门况得双羸车。主人爱客情最剧,无劳抚铗歌欷歔。”对幕主“青眼”的表述一方面是对幕主爱士的赞扬,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才华的变相肯定。虽不能在国家体制之内展示才华与能力,但幕府为其提供了舞台。而幕府内多闲暇时光,公事之余,游山逛水、宴饮唱和,也多有惬意体验。李良年《读曹中丞题子瞻集后因和》:“男儿堕地无所为,旅食翻然愧粱肉。越鸟惊心归计迟,江花过眼韶光速。地偏幕府幸清闲,对理琴尊罢驰逐。”虽有时光飞逝一无所成的伤感,却也有幕府内悠闲安然的快乐。《张中丞后院牡丹山茶大放,客既醉止再命家乐,沈沛洲钱苍液同赋》也说:“幕府偏多暇,芳筵不愿醒。往时刁斗地,丝竹隔帘听。”李符《奉赠胡怡斋先生》曰:“良辰清宴数登台,玉笛横吹乱落梅。染翰诗成方鲍谢,曳裾客至尽邹枚。夹池修竹仙禽下,绕馆生香玉牖开。皇甫肯迎缝掖士,壶觞啸咏愿趋陪。”幕府内人才济济,宴会不断,丝竹管弦,良辰美酒,既有得遇盛会的优越感,又有被幕主赏识的感激之情。《秋夜集张学使署》:“与宴总来风雅客,论文真见古人心。酒阑数诵阳春曲,如奏朱弦清庙音。”清闲自在。李绳远也多有描写幕府时光的诗歌,《张总戎席上醉歌留别》:“金屏美人如花容,赵舞吴歌坐深院。酒阑月落城西楼,银河摇动空江秋。”《寄分虎滇中二首》:“朱门入夜瑶琴静,绿水浮春彩笔含。”幕府内歌舞娱乐,极其闹热,众人散去后,独自凭栏,时光宁静而悠长。
然而短暂的快乐不能掩盖游幕漂泊的凄凉。李良年虽提到漂泊的痛苦,却没有具体写到过怎样的凄凉。《送周筜谷北游序》:“予自少壮迄今,漂转万里,问业荒芜,毫末无所成就,未尝不叹筜谷身隐而名愈章,为不可及也。予既悔游,又衰且病,……而筜谷以长安贵人延致,同里司空杜公实赞其行。于是筜谷又别予远游矣。嗟乎!以予所悔,而筜谷踵为之。”对游幕生活中的艰辛、凄楚总是一笔带过,更多的是壮志难酬、知音难觅的抑郁和孤独。而李符、李绳远笔下则有细致的表述。李符呈现了自己凄凉的除夕夜,《辛亥除夕和十唐人诗程石门倡》:“岁宴凄凉夜,山城雪作花。天寒聊伏枕,酒醒忽闻鸦。风幔吹难定,明河望欲斜。鸡鸣还起舞,肠断客天涯。”更有游幕依人的痛苦,“天末倦傭书,依人又结庐。年华今夕换,音信故园疏。往事何堪忆,新愁未肯除。”《吕城口号》:“辟塞耕人鬓已华,年年为客向天涯。原来铁甕城边住,江上归帆即是家。”应是饱尝游幕辛酸之后的职业经验表达,游幕之初的狂傲与自信已经不见了,《赵北口》:“一片枯芦残雪里,旧踪今迹总凄然。”《答钱子湘先生》:“第恨连年作客,蒲柳早衰。今虽坚谢远游,止堪与药物为侣。”漂泊的凄然、人生境遇的每况愈下跃然纸上。李绳远《陈绿崖粮使席上逢童孝廉》曰:“是处风尘怜久客,异时乡国共深愁。天涯细雨黄花夕,官署疏灯白露秋。醉语不辞留五夜,丽谯频转漏声幽。”《滇池歌留别陆四左戚》:“独向滇池托胜游,不辞万里尚书幕。”《赠别王黔西纶如兼示张程二子》:“忆我曾依幕府行,笳箫喧绝水西营。罗鬼春歌换秋月,瘴草蛮花岁岁更。”他乡的山水没有归宿感。
水利水电工程是一项重要的民生项目,与人们的根本利益、社会公共利益以及国家利益紧密相连。我国水利政策的不断出台与完善,为水利水电工程的发展与建设提供了政策支持,相关政府机构以及其他部门也对水利水电工程建设越来越重视。近年来,我国水利水电工程数量不断增加,规模也越来也大。我国水资源分布严重不均衡,东南地区水资源丰富,西北地区严重缺乏水资源,水利水电工程的不断建设为我国缺水地区提供了充足的水资源,改善了当地人们的生活方式与生活质量,也突破了我国水资源分布不均衡的现象。有的地区还利用水利水电工程所提供的丰富水资源进行发电,不仅改善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与质量,而且也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快速发展[1]。
李良年在《甲子秋日出门感怀示儿潮偕五十韵》中总结了自己一生的游幕生涯:“客游年甫壮,垂橐竟老大。不仕复不商,志岂骛名利。传食诸侯门,坐惜江湖逝。生事晚逾拙,昨非今始悔。……近事殊不然,入幕愧谘议。……安能长踯躅,俯首学胥吏。……朗吟伐檀篇,长怀灌园意。”对于一生的游幕,给予否定,只觉懊悔。李符《杂感》十首将身世之感、游幕之痛细致地刻画出来,《杂感》之十:“渡水策青骊,涉原操蒙冲。少壮一失足,垂老将焉从。侠客舍匕首,束手难树功。王孙泣歧路,不如田舍翁。状貌若至愚,俯仰拙为容。邦族且相弃,何况行路中。朝歌伐木诗,暮乃赋谷风。我无千黄金,结交安得终。”认为游幕是一种错误的选择,误了一生。《杂感》之八:“世俗多昏迷,宁知我所患。知音二三子,迢遥隔云汉。招之未能来,孤立被众讪。”游幕孤独,缺乏知音,被众人孤立、讪笑。
从“三李”的表述来看,缁尘满袖,游幕本身并不快乐,只是被迫以游幕救贫。没有故国之思,没有救世济民的抱负,充满的是失意士人追求功名却又难酬意愿的痛苦之情。李良年《赠小友兄》曰:“吾亦倦行役,春将归故园。”《十二时·自赠》:“笑从前、生涯真误,揽镜衰颜非昨。虚掷了、青鞋几两。历遍三江五岳,白面封侯,蓝田射虎,此意全萧条。”满是疲惫与懊悔,对人生心灰意懒。李符《辛亥除夕和十唐人诗程石门倡》:“朝来各相忆,俱是倦游人。”《武曾二兄久不得予消息,赋四绝句相寄,依韵奉答,兼订明秋归里之约》:“弄栋银生早倦游,曾题尺素说新愁。”游的结果是倦游,追求的结局是“此意全萧条”。
三
正因为对游幕生涯漂泊之感的厌倦,“三李”非常一致地表达了归乡的渴望。李良年《初冬雪夜口占讯纪伯紫周鄖山陈胤倩三处士》:“同是吴关未归客,乡心曾梦草堂无。”《暮春伏枕不饭不饮五日夕自遣》:“劳生类转榖,计拙晚始悔。……客子何时返,镜中益衰态。”衰老、困窘都唤起对故乡的思念,草堂召唤着漂泊的游子,李良年决定息游。《与汪钝翁》:“某旅食艰寻,五十将至。学无所成,仰负品目。思以年来,决计息游……”而息游不仅是归乡,更多的指向对山林野趣的向往。李良年作《与分虎舟中夜坐共话家园》写出兄弟相聚的欣喜,共话家族旧事,慨叹兄弟漂泊,“雁行乞食如秋蓬,南北东西无不有。只今相值非朱颜,梦中松菊催人还。天生我辈为樵渔,生事终当十亩间”,并以杜五郎为榜样,“不见当年杜五郎,垂老何曾见山水”。杜五郎乃《梦溪笔谈》中有道之士,几十年不出门,气韵闲旷,安贫乐道。《郑谷口为予草堂书额》:“我名草堂曰息游,意取五柳归来辞。”息游草堂指向以陶渊明为代表的隐居生活。《答徐淮江》:“弟以樗材潦倒,羁旅谋生。长铗数奇,鬓丝俱白。遂于去春病后,决计归来,冀眠餐稍健,追寻二三同好,共话心期。”田园生活,二三好友,品茗闲聊,惬意自在。李符也屡屡表述对故园、对隐居的向往,虽然他最终死于幕府之中⑦,《长句答谢鉴涛》:“何年与尔谢尘网,同归由拳种稻秫。”《司马坊新居十首》:“结庐人境非吾愿,扫地焚香只暂栖。”《初度感怀》:“孤介实性成,窃慕巢与由。昨欲访名山,散发乘扁舟。远游南服外,故人投辖留。入幕亦偶然,岂真善运筹。……愿言返旧乡,濯足河之洲。凿田种雕胡,夏葛而冬裘。足以娱高堂,此外复何求。”远游实乃不得已,巢父、许由的隐士生活才是自己最向往的,朴拙的田园生活,得侍老母,岂不是很美好?然而李符至死也没有停止游幕的脚步。李符1689年意外死亡,李良年1694年因病去世,李绳远1708年死去,只有李绳远真正将隐居的愿望便成了现实,他在西泠幽处筑草堂,皈依佛家。他的诗中归乡的渴望随处可见,《寄方十三》:“万里西飞鹤,何年归故乡。”《竹枝词四首》:“行人到此愁不尽,肠断中宵思故乡。”《黄鹤楼望汉阳歌寄查三》:“伊昔西征违故乡,遥登黄鹤悲路长。”《在汉口作》:“汉阳行客归未得,北望浔阳思故乡。飘风发发夜飞雁,独树萧萧天雨霜。”然而,归乡的路如此漫长,《曲靖城西对月》:“有怀殊未寐,乡路总漫漫。”《霑益州得武曾宣府书》:“共数归期良未卜,清宵那不涕交横。”《再宿曲靖新桥》:“高堂两鬓今垂白,转使归心怨岁华。”年华老去,归乡的日期却一再迁延。
然而他们也知道自己不事农耕,李良年《母字至黔有述》:“吾生昧干禄,学书竟贫贱。亦知躬耕乐,荷锸手先颤。”呆在田园的日子也显得无聊,《怀锡鬯》:“客里曾嗟心事违,年来翻觉到家非。”《初夏过友人书屋》:“闲居无好客,幽意与谁论。”习惯于游历的人归乡后反倒不适应。由此回头看他们的归隐之趣,似乎是在游幕之初已经设定好的心理期待。
康熙六年,李良年33岁,开始游幕,康熙七年即作《灌园图》,刚一游幕便萌发了归隐之志,康熙八年筑“息游”草堂,之后他一直在诉说归隐的愿望,并以《灌园图》乞题于多人。有人认为李良年对博学鸿词考试非常淡然,应征宏博完全不是个人所愿,不想追逐名利,一直有归隐之志。并认为清初有尚言隐而非尚隐的风气。⑧这种结论有待推敲。李良年固然在诗歌里反复吟咏归隐,但言归隐未必真的想归隐,事实是李良年从来没有停止奔走的脚步,宏博落第后,立即奔赴濠梁。而尚言隐而非尚隐的风气也不只是清初的普遍现象,归隐是古典诗文中一个悠久的吟咏传统,真正甘心乐意归隐的人又有几个呢?康熙十二年冬,“三李”共约归里,为母祝寿,确曾过了一段闲散自在的日子,饮酒赋诗,游乐聚会,但不久又次第游幕。康熙二十一年,母卒,“三李”归家,当年又都出门游幕。李符的《庐山行脚图》作于康熙二十一年,阮元辑《两浙鞧轩录》引用李符《庐山行脚图》的自跋,文云:“己酉客洱海,碧鸡山道士有神术,谓符前身是庐山种菜僧,他生不愿为富贵人,故今但得智慧与寿耳。符闻其言,恍若有悟,便作结茅东林想。道士曰:子尚有江湖之缘,俟至二十五年后,可矣。因属虞山杨生画《庐山行脚图》。”⑨图为康熙二十一年绘成,但与碧鸡山道人相见是游幕之初的康熙八年,李符31岁,还无甚阅历。道士谓癸酉乃李符入山之年,即康熙三十二年,但李符在康熙二十八年即去世,可见碧鸡山道人乃胡言乱语,但李符却深信不疑。作《自题行脚图》三首,其三曰:“悟得前生也是禅,碧鸡隐者话因缘。草鞋只合寻庐岳,重问山头种菜田。”朱彝尊为《庐山行脚图》题诗,便带有揶揄的意味,《同里李(符)游于滇,遇碧鸡山道士,谓曰:子前身庐山行脚僧也,后十年当仍归庐山。(符)乃画〈庐山行脚图〉,俾予题诗二首》:
画里分明庐岳僧,云峰有约十年登。江湖到处勾留住,看尔入山能不能。
桃乡一望水挼蓝,拟结邻居共钓潭。休信碧鸡狂道士,闲抛老屋在花南。⑩
到处奔走的李符怎么可能入山?但画像是对人生处境的一种隐喻,李符藉画像表达自己入山的渴望,而游幕之初便藉自己前生乃僧人的说法为自己构筑了一个人生期待。可见思乡归隐之念并非渐渐增长,而是一开始就有的心理预设。
对于“三李”来说,并没有通过游幕加深对外在世界的理解,他们一直在回头望家乡,作为失意的文士,他乡的山水只是增加了思乡的惆怅,迷乱了归途的方向。隐居之所以时时召唤着他们,在于他们不能隐居,在于目标的不可实现。故乡之所以为故乡,因为他们是游子,一旦失去游子的身份,故乡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他们在诗文中塑造着游子的形象,表达着归乡的渴望。在众人对归隐之志的赞扬中,诗人们不得不一次次地表达归隐之志,但不管是从内心还是从外在实际来说,他们都不肯、也不能归隐。但诗人们又期待着被理解成诗歌中所表现的样子,希望把自己归隐的人生态度与奔波的游幕生活区别开。或者说,归隐作为文人生存方式的悠远传统,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士人,在士人心中形成一种潜意识:归隐是淡泊名利,归隐是高雅趣味,指向高洁独立的人格与超群绝伦的才华。
四
当时已有人讥讽李良年言归隐而不归隐,李良年《庚午夏首伏枕之次感梦叹衰,誓息远游。会三山故人中蜚语待罪,力疾往视,谊不可已。或讥予以息游名堂而仆仆不止,亦爱我者各言其意云尔,作断句自遣》一诗即因别人的讥讽而作,面对别人的质疑,李良年解释:“生作劳人莫问天,不农不仕不商廛”,“息游曾署草堂名,花架筠阑次第成。一度辞家一惆怅,白头犹自负莺声”,“修名不立岁如驰,合掌空王作导师”,对自己的言行不一做出回应,进行自我反思。汪琬也为李良年做了很好的辩解,《灌园诗后序》曰:“今之君子,仰无以养其亲,俯无以畜其妻子,饥寒之患,迫于肌肤,此其时与古异矣,虽不得志,其能遯世长往,浩然于寂寞无人之地哉?吾以是知其难也。”⑪有理解,有同情,也有对他归隐之志不能实现的预言。
反观“三李”的文章,书信当中很少提及隐居,只是在诗歌中反复表达隐居的渴望。书信不是抒情文体,无须刻意塑造自我形象,藉诗歌则刻意塑造自我形象,表现出自我的主体性。长期的游幕生活让他们反思自己,李绳远《寻壑外言自序》曰:“外而御侮之莫助,内而谋食之不遑,学殖更落尽无余矣。”反思自身的能力。李符《杂感》之五:“丹山三凤鸟,比翼栖梧桐。羞与燕雀群,翩翩各西东。相去万余里,饮啄难相从。所食无琅玕,毛羽犹未丰。东顾夜郎道,南望罗浮峰。怅恨归来迟,有母劳尸饔。干禄为亲屈,宿昔志愿同。岂知乘风意,至今悲道穷。”是对兄弟三人的志向与不得志的回想。“三李”呈现的仍是传统文人的主体性,始终以自我为中心,在诗歌中自我反思,自我剖析,自我标榜,外在的世界并没有进入他们的内心。
游幕继承了战国时期的游士传统,士人不依附于政体,具独立之思想与人格。但从“三李”的表述可以看出游幕之风刚刚兴起,他们并不适应游幕的角色,“依人”、“乞食”的感觉异常强烈,而“三李”最终也没有通过游幕的跳板攀升到缙绅的行列。他们展现出来的就是依人的辛酸,实现自我价值的迫切愿望,以及因价值不能实现而对归隐的渴望。可以看到清代“幕府人格”形成的早期历史,看到游幕对人格的塑造。这种职业经验的表达,这种强烈的角色意识并无道义上的痛苦,这种追逐与痛苦带有清代游幕文人的普遍性。他们的生存状态延续到有清一代的文人。但到了清中期,游幕成为很多文人的生活常态,虽然也多有依人的酸楚,但更多的是通过游幕最终走上为官的道路,终其一生游于幕府的文人则利用幕府丰富的文化资源修书、为学,以学问名世。
“三李”选择了诗文词作为表达的媒介,与遗民诗人相比,遗民无论怎么描写抒发自己的情感,都是超越于一己之外的亡国之痛、故国之思,而“三李”无论怎么超越,都是深陷生活困顿之中的郁郁不得志。自我境遇是他们诗歌的出发点,自负自哀,不甘心,又无可奈何。一切痛苦与无奈最根本的原因都在于自我价值的无法实现。志在社稷、心忧天下的遗民情怀已经远去,代之而起的是对于自身发展、个人价值的关注。当科举功名之路被堵塞,除了隐居,难道没有别的路径可以让士人拥有独立人格、实现自我追求?这是传统士人人生道路上一个永恒的难题。游幕是不是一条被开辟出来的道路?清代士人用热情与痛苦将游幕这一路径开辟得宽阔而遥远。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050024)】
①李良年《秋锦山房集秋锦山房外集序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页。
②本文所引用李良年诗文词均出自李良年著、朱丽霞整理的《秋锦山房集秋锦山房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③本文所引用李符诗文词均出自《香草居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252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
④本文所引用李绳远诗文均出自《寻壑外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237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
⑤钱吉仪《碑传集》卷138,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4117页。
⑥方光琛《香草居集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252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页。
⑦关于李符的死因,说法不一,参见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759页。
⑧参见吴定伟《清初诗人李良年研究》,苏州大学硕士论文,2011年。
⑨钱仲联《清诗纪事·顺治朝》,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394页。
⑩朱彝尊《曝书亭集》,世界书局1937年版,第130页。
⑪李圣华《汪琬全集笺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18-619页。
本论文是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文人游幕与清代文坛”(编号:10YJC751046)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