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婷婷 李建栋
论北周麟趾殿设立的文学史意义
张婷婷 李建栋
南北朝后期既是南北文学的深度交融期,也是南北文献的全面整合期。就文学史角度而言,在南人大批入北、江陵典籍大批入长安的特定背景下,此南北文学融合、南北文献整一,就不仅表现为二者的同步推进,更表现为二者发生关联后所引发的本质的内在变化。而陶贯二者为一体的,无疑为北周麟趾殿。
一
黄河流域自西晋永嘉乱后,“礼乐文章,扫地将尽。”①十六国时期,由于战争频仍,部分国君虽不乏崇尚儒术之名,却少有兴办儒学之实。即便如长安的前秦、后秦政权颇兴“文教之盛”②,然“宋武入关(即刘裕北伐入长安),收其图籍,府藏所有,才四千卷”③。同时,随着司马氏的南迁,之前集聚于洛阳的大批“中朝遗书,稍流江左”④,洛阳典籍至此殄灭殆尽。此时的北方虽非文化荒漠,却也寂廖一时。在四世纪末,“后魏始都燕、代,南略中原,粗收经史,未能全具”⑤。此后的一个多世纪内,鲜卑政权尽管多用汉人辅政,但并不尚汉文典籍。至五世纪末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北魏才开始以国家政令形式宣传推广汉化,然此时国家秘阁亦无多少藏书。为兴文教,孝文帝不得不“借书于齐(即南齐),秘府之中,稍以充实”⑥。北魏官方典籍缺乏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十六国以来的乱世状况下,北方文化典籍多下移于大族坞壁。如上所言,魏末有限的典籍经尔朱荣河阴之难后,复“散落人间”⑦。尽管“后齐迁邺,颇更搜聚,迄于天统、武平,校写不辍”⑧,然北齐文宣帝高洋校订群书供皇太子阅读时,国家尚需向邢邵、魏收、辛术、穆子荣,司马子瑞、李业兴等诸家借书参校。至北周武帝平北齐后,“先封书府,所加旧本,才至五千”⑨,北魏、北齐国家藏书之尴尬可见一斑。而与国家藏书极不相称的是,北朝文学汉化的速度却在加快,北方文学的江左化已成时代风潮。然需依托典故而生的诗文,如果没有大量典籍为依托,必然成为辞罕泉源的拙作。因此,北朝文学发展的现状要求国家对典籍进行搜集整理在这方面,北周无疑充当了引领者的角色。
北周开创者宇文泰本“崇尚儒术”⑩,其“每见学生”⑪于长安太学。宇文泰长子宇文毓亦“博览群书”⑫、“笃好文学”⑬,尤以“词彩温丽”⑭见称。宇文毓执政之初(557)即立麟趾殿,很能说明麟趾殿之设与宇文毓自我喜好文学之间的内在关系。宇文毓文学又是在李昶、元伟等洛阳士人的熏染下培养起来的,李昶、元伟等又皆为祖述江左华靡文章的“洛阳后进”⑮,所以,从根本上说,周明帝立麟趾殿又与江左文学有重要关联。宇文氏平江陵后,江左一流文士多被俘入长安,这客观上为麟趾殿设立提供了技术储备,促成了北周麟趾殿的设立。
当然,麟趾殿中北方本土文士的水准亦不可小觑,他们毕竟在麟趾学士中占多数,是校刊经史的重要力量。如元伟、杨宽、韦孝宽等,他们在大批江左文士入长安前已进行了本土文学的二十年(534-554)艰苦建设,若无此类文士二十年的文学培植与积淀,仅凭入长安江左文士数年之提携,断不可能陶铸出宇文毓那样“词彩温丽”⑯的帝王来。
总体而言,麟趾殿充当着周明帝文学侍从机构的角色;皇帝的个人爱好是其设立的主观因素;南风北渐是其设立的根本原因;南北文士在长安的集聚为其设立提供了技术准备。
二
麟趾殿学士规模最大时有八十余人,姓名可考者有十四人。其中江左入北士人姓名可考者有王褒、庾信、庾季才、萧撝、萧大圜、颜之仪、宗懍、柳裘、鲍宏、明克让、姚最,北朝士人姓名可考者有杨宽、韦孝宽、元伟。《周书·于翼传》言当时“在朝有艺业者,不限贵贱,皆预听焉。乃至萧撝、王褒等与卑鄙之徒同为学士。翼言于帝曰:‘萧撝,梁之宗子;王褒,梁之公卿,今与趋走同侪,恐非尚贤贵爵之义。’帝纳之,诏翼定其班次,于是有等差矣。”⑰尽管麟趾学士间确实存在门阀之别,然南北士人毕竟是在一起校刊典籍的,门阀之别并不影响他们在公务之余的诗歌酬唱。
今存北周诗歌中与麟趾殿校书直接相关的有两首,分别是宗懍的《麟趾殿咏新井诗》、庾信的《预麟趾殿校书和刘仪同诗》。宗懍的《麟趾殿咏新井诗》:
当为醴泉出,先令浪井开。铜新九龙殿,石胜凌云台。
古人云王者政治清明,浪井就会出现,宗懍以诗歌吟咏周明帝九龙殿前“醴泉出”、“浪井开”,显为对其治化之褒美。而颇足关注的是,从诗歌内容来看,其可能创作于宗懔麟趾殿校书而蒙周明帝宴赐当时。据《周书·宗懔传》,宗懔富于文才,且复有命世才力。他在梁时已位及吏部尚书,他入长安后“与王褒等在麟趾殿刊定群书,数蒙宴赐”⑱也理在当然。作为政治人物兼文人的宗懔,为周明帝所赏知者,亦当不限于文学之一隅。
相比之下,庾信的《预麟趾殿校书和刘仪同诗》:
止戈兴礼乐,修文盛典谟。壁开金石篆,河浮云雾图。芸香上延阁,碑石向鸿都。诵书征博士,明经拜大夫。璧池寒水落,学市旧槐疏。高谭变白马,雄辩塞飞狐。月落将军树,风惊御史乌。子云犹汗简,温舒正削蒲。连云虽有阁,终欲想江湖。
则纯属士人间酬唱之作。庾信与刘臻同为南来文士、同在麟趾殿校书,彼此惺惺相惜貌可想而知。诗歌前半部分夸张渲染了北周王朝兴文修礼之盛,可见出庾信对周明帝重视文教之赞美。后半部分真实反映了南北士人于麟趾殿校书之乐趣与苦趣,既以高谈、雄辩状学士间交游酬唱之怡乐,又以汗简、削蒲言麟趾殿校书之清苦。诗末以江湖乐游悬想收束,反映出其虽在官场仕途,却不乏对置身江湖物外、无拘无束生活的期寄。平心而论,庾信此诗也反映出多数初入长安的江左士人苦闷彷徨的心理。他们昔在梁时,官高禄厚,今入北周,却落得校书于麟趾殿的清苦窘境。地位之高下、贫富之悬差不可作同日语。而此类声气相和诗,又何尝不是他们汲汲顾景之叹?
麟趾殿入北文士也不乏与北地文士以诗赋相骋驰者。他们通过与北地文士的文学交流,放下了之前居高临下的身段,换以客观理性的态度重新审视了北地诗歌。如庾信即颇看重元伟的文学才情。北周建德四年(575),北周“以伟为使主,报聘于齐。是秋,高祖亲戎东讨,伟遂为齐人所执。六年,齐平,伟方见释。”⑲元伟回长安之初,庾信作《谨赠司寇淮南公诗》相赠:
危邦久乱德,天策始乘机。九河闻誓众,千里见连旂。虢亡垂棘反,齐平宝鼎归。久弊风尘俗,殊劳关塞衣。绊骥还千里,垂鹏更九飞。犹怜马齿进,应念节旄稀。回轩入故里,园柳始依依。旧竹侵行径,新桐益几围。寒谷梨应重,秋林栗更肥。美酒还参圣,雕文本入微。促歌迎赵瑟,游弦召楚妃。小人司刺举,明扬实滥吹。南部治都尉,军谋假建威。商山隐士石,丹水凤凰矶。野亭长被马,山城早掩扉。传呼拥绛节,交戟映彤闱。遂令忘楚操,何但食周薇。三十六水变,四十九条非。丹灶风烟歇,年龄蒲柳衰。同僚敢不尽,畴日惧难追。
从字里行间洋溢的喜不自胜中,可见出庾信、元伟二人在麟趾殿校书时结下的深厚友谊。元伟是否有酬答庾信之诗殊不可考,然可以明确的是,元伟之文学才情是卓然于时的。《周书》元伟本传云:“及尉迟迥伐蜀,以伟为司录。书檄文记,皆伟之所为。”⑳《北史·文苑传序》也指出元伟、李昶等北方文士能“咸奋鳞翼,自致青紫”㉑。即如庾信此诗,以“齐平宝鼎归”评价元伟之浩浩文才,“绊骥还千里,垂鹏更九飞”二句亦以千里马和大鹏状元伟之才情。设若庾信身居江左,此类对北人诗歌的评价或不可思议。就本诗的创作主旨而言,诗歌还是更多地由人及己,抒写庾信自我的抑郁情怀。如“回轩入故里,园柳始依依。旧竹侵行径,新桐益几围。寒谷梨应重,秋林栗更肥”等句,在看似对长安秋景美化的表象下,却掩盖着对自己出使西魏后被留不遣的哀叹。梁承圣三年(554)秋,庾信以梁元帝御史中丞的身份出使西魏,同年,西魏对梁开战,庾信遂被扣留在长安。江陵亡后,庾信就成了亡国之使、羁旅之臣。即便日后北周与陈和好,大批江左文士南还,庾信依然似“倡家遭强聘”(庾信《拟咏怀》),被留在长安,不得南还。反观好友元伟全节而归,其抑郁苦闷难免复上心头。所以诗歌即使在“齐平宝鼎归”等对元伟的赞赏之语中,也深隐着他对自我命运的自怨自艾。
与庾信对北方文士看重相反,当时大多江左文士对北方文士是颇为不屑的。徐陵曾出使入北齐,恰值侯景之乱,遂留邺八年。据《大唐新语》记载,其南还时,魏收曾将自己的文集赠给他,希望能传之江左,而徐陵在过江时却将魏收文集弃置入江,语人云为魏公藏拙。《大唐新语》所云未必可坐实,但这至少反映了当时多数江左文士对北地文士的态度。就当时的文学创作实际水准论,魏收身为北地三才之一,他工诗善赋、文章华赡。北齐文襄帝对其文章亦不无感慨,尝顾诸人云:“在朝今有魏收,便是国之光采,雅俗文墨,通达纵横。我亦使子才、子升时有所作,至于词气,并不及之。吾或意有所怀,忘而不语,语而不尽,意有未及,收呈草皆以周悉,此亦难有。”㉒北人文才如此,而为何被江左文人如此看轻?从根本上说,江左文人非亲历北朝气象者,其内心则多不能接受北地的山川、风物、人情,更谈不上对北方文人的客观评价。相反,庾信等入北士人一方面已食北周之粟,心理上已对长安政权接受;另一方面,庾信与北方麟趾学士多有文学酬唱,了解既深,持论亦中肯綮。
麟趾殿的设立,也给周明帝宇文毓提供了直接学习江左文学的平台,其诗赋因此直接受江左文学浸染。《周书·王褒传》亦云明帝即位之初,“时褒与庾信才名最高,特加亲待。帝每游宴,令褒等赋诗谈论,恒在左右。”㉓就时间先后而言,周明帝即位之初与庾信、王褒校书于麟趾殿是同步的。所以,麟趾殿校书一事在当时又起着纽带作用:江左士人如庾信、王褒者,虽非高官厚禄,却因此而亲待于帝王。宇文毓对江左文学之好尚、与入北麟趾学士之亲密可见一斑。这从宇文毓《和王褒咏摘花》:
玉椀承花落,花落椀中芳。酒浮花不没,花含酒更香。
也可见出。就风格而言,此诗感柔婉、清丽、声韵回环,深得江左咏物诗之风神意韵。
当然,入北江左麟趾学士在传播江左文学入长安的同时,他们的文学创作本身也在不自觉地发生着变化。这种改变主要表现为北方荒凉广袤的自然环境、朴素尚质的诗歌风格对他们文学创作所产生的影响。以庾信为例,他入长安后,诗歌创作尽扫南朝诗歌纤细柔弱之态,而换以厚重的题材、充实的情感、清新的语言。如《奉和平邺应诏》:
天策引神兵,风飞扫邺城。阵云千里散,黄河一代清。
气韵雄浑、意境深远,与江左华艳软靡之诗迥异。此类风格在庾信入北诗歌中多有反映,如“马嘶山谷响,弓寒桑柘鸣”(《伏闻游猎》)、“地中鸣鼓角,天上下将军”(《同卢记室从军》)等诗句,亦多以山川之苦寒、沙石之微旋,状貌行军之苦楚、战阵之激烈,此苍莽肃杀者全无江左诗风之一点。
同为江左入北的麟趾学士王褒,他的诗歌也一改齐梁纤弱、绮艳之风,刚健而质朴。如《出塞》:
飞蓬似征客,千里自长驱。塞禽唯有雁,关树但生榆。背山看故垒,系马识余蒲。还因麾下骑,来送月支图。
即以北地风物写羁旅之情,褪去了其江左同类征行题材如《燕歌行》等诗歌的秾艳之气,风骨雄壮、语言朴茂。王褒诗风的这一改变同样发生在其预麟趾殿校书期间。就其成因而言,诗中北方肃杀寒凉之风物、北人兴高采烈之豁达,一方面出于他随军出塞的切身感受,另一方面则明显受北方麟趾学士文学、质性之濡染。
要之,麟趾殿校刊典籍,为集聚于长安的南北士人提供了彼此声气呼应的平台,促进了南方文学北方化与北方文学南方化的进程。长安文学吸收了江左文学情感柔婉、语言精美、声韵回环等特点,而江左文学也吸收了北地文学情感充实、意韵沉雄、语言朴茂等特点。尤其是江左文学对北地文学的吸收,可谓南北朝时期南风北渐上百年以后,北地文学对江左文学的第一次大规模反哺。从此,长安文学对陈之建康、北齐之邺下文学全面超越,独步一时,引领了整个时代文学的发展潮流。
三
麟趾殿在推动南北文风的交融方面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时,它亦有重要的文献学意义。
就麟趾殿本身的功用而言,一项主要的工作就是刊校经史。惜历史绵邈,麟趾殿所校经史已荡然无存,然其对典籍的校勘、整理的范式,尤其是辑纂理念对北齐、隋、唐影响至深。以北周立麟趾殿校刊典籍为发端,北齐后主高纬接以文林馆;隋代帝王典籍更是宝重有加,文帝设秘书内外阁、炀帝设东都观文殿,专门用来辑校、珍存典籍;及唐,遂有弘文馆之设。
麟趾殿还有一项重要的成果,即《世谱》的编撰。当时麟趾学士“捃采众书,自羲、农以来,讫于魏末,叙为《世谱》,凡五百卷云。”㉔《世谱》是否被完整保存并无确切记载,据《隋书·经籍志》,北周“保定之始,书止八千,后稍加增,方盈万卷”㉕,足见周明帝之后的周武帝对典籍是相当珍重的。加之北周典籍相对缺乏的现状,周武帝对五百卷巨帙的《世谱》不予保存的可能性不大。隋承周祚,长安亦未经战乱,隋文帝、炀帝对待书籍的收集、整理更为宝重。“隋开皇三年,秘书监牛弘,表请分遣使人,搜访异本。每书一卷,赏绢一匹,校写既定,本即归主。于是民间异书,往往间出。及平陈以后,经籍渐备。……于秘书内补续残缺,为正副二本,藏于宫中,其余以实秘书内、外之阁,凡三万余卷。炀帝即位,秘阁之书,限写五十副本,分为三品:上品红琉璃轴,中品绀琉璃轴,下品漆轴。于东都观文殿东西厢构屋以贮之,东屋藏甲乙,西屋藏丙丁。又聚魏已来古迹名画,于殿后起二台,东曰妙楷台,藏古迹;西曰宝迹台,藏古画。又于内道场集道、佛经,别撰目录。”㉖所以,从北周、隋两朝对典籍的重视程度来看,《世谱》五百卷亦应完整保存。唐魏徵主修《隋书》时,其《经籍志》所载的《春秋左氏传世谱》十三卷,很可能即源出于北周五百卷本《世谱》。若果的,可确定唐初尚有部分《世谱》存世。这也可以说明《世谱》五百卷在周、隋时期,既具存在条件,也具存在意义。
麟趾殿虽非北周国家图书馆,但其实际上充当了国家图书馆的部分角色。在麟趾殿设立之前的北方中国,自永嘉乱后典籍四散,可见者寥寥无几,相比之下江左的典籍却在东晋以后陆续得以整理保存。具体而言,南北朝时典籍存续情况为:其一,南朝。宋“刘裕平姚,收其图籍,五经子史,才四千卷,……及侯景渡江,破灭梁室,秘省经籍,虽从兵火,其文德殿内书史,宛然犹存。萧绎据有江陵,遣将破平侯景,收文德之书,及公私典籍,重本七万余卷,悉送荆州。故江表图书,因斯尽萃于绎矣。”㉗亦即刘宋至梁以来的南朝书籍,虽经侯景之乱,但因建康文德殿未受损失而完备。侯景乱后萧绎迁都于江陵,将建康之公私典籍一并运至江陵,其数至七万余卷;其二,北朝之北周。北周“始基关右,外逼强邻,戎马生郊,日不暇给。”㉘可以说在宇文周政权之初几乎是没有什么国家藏书的。有记载的北周国家图书储备始于宇文氏灭萧梁之后。“及周师入郢,绎悉焚之(此即以上所云七万多卷国家藏书)于外城,所收十才一二。”㉙此北周所收江陵图书“十之一二”,保守估计,至少不下七千卷,这与保定初年国家藏书八千卷的记载是相符的。《周书·唐瑾传》亦云江陵平后“诸将多因掳掠,大获财物。瑾一无所取,唯得书两车,载之以归。”㉚可见江陵陷落后,江左的公私典籍多被带到长安。其中仅国家所得就在七千卷以上,加之私人对江左典籍的掠取,盖总数在一万卷上下;其三,北朝之北齐。北周灭北齐时,先封存书库,北齐国家藏书因此未受任何破坏,然仅得五千余卷,可见北齐末期国家藏书之稀少。
对于北周而言,这得自江陵的七千多卷藏书恰成麟趾殿校刊的主要底本。而麟趾殿的确立,也的确对保存这些江左图籍做出了巨大贡献。《周书·萧大圜传》曰:“《梁武帝集》四十卷,《简文帝集》九十卷,各止一本,江陵平后,并藏秘阁。大圜既入麟趾,方得见之。”㉛文集如《梁武帝集》、《简文帝集》者,由于萧绎纵火,它们在入长安时已成孤本,好在有麟趾殿整理保存才得以流传,可见北周麟趾殿对江左文籍的存续整理作用是巨大的。据《隋书·经籍志》,初唐时梁武帝著作有《梁武帝集》二十六卷、《梁武帝诗赋集》二十卷、《梁武帝杂文集》九卷、《梁武帝别集目录》二卷、《梁武帝净业赋》三卷、《围棋品》一卷、《历代赋》十卷,梁简文帝著作有《梁简文帝集》八十五卷。《梁武帝诗赋集》二十卷或为《梁武帝集》四十卷中的诗赋选集,《梁武帝杂文集》九卷或为《梁武帝集》四十卷中杂文选集,它如《梁武帝别集目录》、《梁武帝净业赋》、《围棋品》、《历代赋》或亦多有出于四十卷本《梁武帝集》者。又据《新唐书·艺文志》,北宋时尚有《梁武帝集》十卷、《梁简文帝集》八十卷传世,尽管彼之卷数已无足与隋、唐相比,但如二萧孤本一类文集,毕竟还是得益于麟趾殿保存整理而得以传承的。
北周立麟趾殿校刊典籍,对北齐文林馆的设立有直接影响。从国家层面而言,当时北周、北齐皆有大批南来文士,长安、邺下本土文士在此期又皆突出郁起,所以北周、北齐颇有整理典籍以促进文学发展之需求。然从时间逻辑来看,北周麟趾殿设立较北齐文林馆早十多年,其对大量典籍的整理,给北齐文林馆的设立作了示范。理由有二:其一,北齐文林馆由颜之推首倡,而其弟颜之仪又是北周麟趾殿的重要成员。以颜之推为首的江左入北文士助成北齐文林馆,当与颜之仪入麟趾殿有关。从时间先后来看,颜之仪进入麟趾殿校书在前。我们也发现之后北齐“奏立文林馆”㉛由颜之推首倡,个中缘由不言自明。之推、之仪兄弟虽悬隔于长安、邺下两地,然北周已立麟趾殿十多年之久,他们对彼此的消息大概不会一概不知。其二,麟趾殿与文林馆至少有三方面相似点,而这显非偶合。首先,麟趾殿和文林馆的设立皆有类似的文学背景。时值文学上南风北渐之高潮,北周与北齐皆有南来士人与北方本土新一代文士声气相和的情况;其次,麟趾殿和文林馆皆有辑纂典籍的突出表现。麟趾殿既校刊经史,又撰《世谱》五百卷,文林馆亦辑纂《修文殿御览》达三百六十卷之重,可考的文林馆著作还有《续文章流别》三卷、《文林馆诗府》八卷;再次,北周、北齐皆有借重麟趾殿、文林馆而进行文化上汉化,以理顺治化的政治期望。不过,在这一点上二者是同中有异的。后主高纬荒淫无道,其设立文林馆主要出于文学玩赏之需,消弭胡汉矛盾是相对次要的。相比之下,“睿哲博闻”㉝、“崇尚文儒”㉞的周明帝设立麟趾殿的目的,则更多地出于配合国家政治军事上升时期文化上同一胡汉的必要跟进。总之,北周立麟趾殿刺激了北齐文林馆之设。
北周立麟趾殿及大型类书的面世,对唐代弘文馆亦有重要影响。《新唐书·百官志》“门下省”条云:“弘文馆。学士,掌详正图籍,教授生徒,朝廷制度沿革、礼仪轻重,皆参议焉。武德四年,置修文馆于门下省,九年,改曰弘文馆……仪凤中,置详正学士,校理图籍……(开元七年)置校书郎,又有校理、讎校错误等官……校书郎二人,从九品上。掌校理典籍、刊正错谬。”㉟从弘文馆(初名为修文馆,武德九年改名为弘文馆)的设立时间来看,其在唐高祖李渊立国仅四年之后;从其设立主旨来看,初唐继隋之轨制,隋又继北周轨制,故其设立主旨亦与北周一致,皆作为校刊经史之用,此为弘文馆设立根本用意上对北周麟趾殿校刊经史之继承;从辑纂成果来看,弘文馆较北周、北齐更为突出。唐代大型类书如《艺文类聚》、《文思博要》、《文馆词林》皆成于弘文馆。《艺文类聚》达一百卷之重,是唐初辑纂的第一部大型类书,由欧阳询、令狐德棻、袁朗、赵弘智等弘文馆学士同修。《文思博要》也是一部大型类书,卷帙达一千二百卷,由高士廉、岑文本、朱子奢、马嘉运、姚思廉、刘伯庄、吕才、褚遂良、许敬宗等弘文学士辑纂,多摘选晋宋以后事;《文馆词林》也是一部大型类书,有一千卷,由弘文学士许敬宗、刘伯庄等辑纂。总之,唐代弘文馆承载了校刊典籍、辑纂类书等重要功能,而其机构设置、功能作用又皆继北周麟趾殿而来,其影响可见一斑。
四
要之,北周麟趾殿之文学史意义主要有三:一,麟趾殿校刊典籍,为集聚于长安的南北士人提供了彼此声气呼应的平台,促进了南方文学北方化与北方文学南方化的进程。长安文学吸收了江左文学情感柔婉、语言精美、声韵回环等特点,而江左文学也吸收了北地文学情感充实、意韵沉雄、语言朴茂等特点。尤其在江左文学对北地文学的吸收方面,可谓南北朝时期上百年南风北渐的大背景下,北朝文学对江左文学的第一次大规模反哺。从此,长安文学对陈之建康、北齐之邺下文学全面超越,独步一时,引领了整个时代文学发展的潮流;二,麟趾殿校刊经史的主要对象为江左典籍,激发了北朝文献整理的热潮。江左图籍至少有如《梁武帝集》、《梁简文帝集》等七千卷以上因之得以整理保存。受北周影响,北齐亦立文林馆,辑纂了大型类书《修文殿御览》三百六十卷。这都是北朝文献整理史上的大事;三,北周麟趾殿为唐初弘文馆发轫之始。唐代弘文馆机构设置、功能作用皆一依北周麟趾殿,弘文馆辑纂如《艺文类聚》之全部、《文馆词林》之部分至今仍惠及士林,可谓古籍整理史上不朽之盛事。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241000)】
①㉑李延寿《北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703、2781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㉕㉖㉗㉘㉙魏徵《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907、907、906、907、907、907、907-908、908、908、908、1299、908、1299页。
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㉓㉔㉚㉛㉝㉞令狐德棻《周书》,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37、686、60、731、60、370、60、523-523、760、686、688、731、60、564、757、61、61页。
㉒㉜李百药《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487、563页。
㉟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209-12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