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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10 21:18毕亮
湖南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芸豆菱角咸阳

毕亮

睡至半夜,醒了。

屋外是透彻的黑,黑得彻底。白天一顿透彻的雨清洗正准备春耕的农场。在一场雨后,所有的人和机车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有人冬眠就会有人春眠,不觉得拂晓将近。而这样的夜里,拂晓还很远,还可以继续在春天多眠几个小时。只是白天淋了几滴雨,后遗症是离拂晓还很远时无眠。

以前的云都不知去了哪里。以前的月色也不知去了哪里。旧时的春光还没有来到。下床,开灯,想翻几页书,想写文章。不小心碰到了暖气片,还很烫。在高原。四月的雨落过以后就会有雪,天气预报早已作了预报,有许多人在期待,有许多人在咒骂。他们互相不认识,他们也互相争执不下,一场雨都已经被大风刮走了。

白天多淋了几滴雨。我是故意的,走在雨中不是为了年轻时故作的风度。高原天干,我多想淋几滴雨,一年只有几天能实现。经常没有落雨的心情,偏偏磅礴地下,地里一点也存不住,都冲到水库里。想打鱼,却又找不到网。只有退而求其次,去喝酒,要点一份鱼,红烧鱼,酸菜鱼,清蒸鱼,干烧鱼,糖醋鱼,水煮鱼……都是高山冷水鱼。其实是没有网的,也没有鱼,天还太冷,而立之年以后,还是少在化过的雪水里讨生活为宜。这是老人的经验,要听。

淋在雨里,身边都是撑伞走过的人。我的步履不算匆匆,勉强从容,湿漉漉的草坪刚刚冒出草尖,已经有马群出来啃噬,赶了几遍没赶走,且由它们去吧。我在高原是讨生活,它们在雨中寻找绿意,也是为了生活,还是互相不为难为好。这是牧民的想法,对与不对,都由他去。

这几日的雨下得缠绵,不眠不休。我也是不眠不休。见同事在朋友圈中发了条状态:雨打芭蕉的感觉。我回复说:有湿意。她以为是“有诗意”之误,我也不解释。湿意很好。

我又撑伞在雨中走了一回,不长的距离。脚边已有水流沿着路边顺流而淌,感觉有些江南的意味了。只是已经十多年没淋过江南的春雨,快忘记那种感觉了。这里的春雨,和江南肃杀的秋雨相似,冷气会穿过不薄的外套,直击躯体。衣服在暖气烘烤中已经干了。

寒意还在,人已经醒了。脚搭在暖气片上,为了取暖。只是温度太高,不能久放。还是穿衣起来翻书,写字台上有未合上的古人游记小品。是淋雨回来抄读的。我困居高原一隅,想行万里路而不得,就跟随老祖宗的脚步在文字中徜徉,或许能坐地日行八万里也说不定。

山水可纵横处实在太多。现代人的纷扰毕竟多了,像我这样没有自制力之人,常常深陷其中不得自拔,岁岁身处数十万亩草原中,也照样久在樊笼而不得出。掏出手机看时间,想起下午友人发给我的五十五幅金农的小品。这个仙坛扫花人,来得恰是时候。如若此时,高原有花,几天雨下来,多半会零落。有些人离得远远的,自然也会有扫花人。这是遐想,也是瞎想。高原无花。高原还枯草参差。赏读完前五幅,睡意总算来了。

友人和父母回老家过年,老家在乡下,少不得会发一些乡村风光照片,引得我们这些年未回家之人的不少故乡之思。有一天,她在微信朋友圈晒了几张油菜花正盛开的照片,更引一阵赞评。我评论说:“油菜花开,可缓缓归矣。”友人回复说:当归即归。说得好不潇洒。朋友还很年轻,鲜有背井离乡之感也难怪。她是名副其实的疆二代,从小在新疆大地长大,见惯了西域风貌,老家、故乡于她,也只是几个名词,好奇一阵子,体会之深浅,还未可知。

油菜花开可缓缓归矣。我开始想说的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已经记不清是哪篇诗文里的句子了。十多年前,我还在老家上学,那时余秋雨热还未散去,小镇中学旁的书店反应就更慢了,书架上汪国真、余秋雨还不少,那些无课外书可读的年岁,主动、被动地读了不少汪国真、余秋雨。陌上花开缓缓归,最初就是从余秋雨的文章中看到的。读过,感觉这句话说得真好,还以为是余秋雨自己所写呢,之后把能找到余秋雨的书、文章都看了,感觉好得不行。殊不知十年后再看,部分文章感觉恶心得不行。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后来无意中翻书,发现古人早已说过了。没想到十多年后,偶然看到几张油菜花照片,这句诗又脱口而出。而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我也出门在外十多年。也有多年未在这个季节看过油菜花了。有一年在鲁迅文学院念书,趁着清明节从北京回家住了一晚,门前的油菜花已经过了花期,日渐凋谢。过了一夜,我就又匆忙地坐上回学校的火车,和同学们一起到三秦大地去实习。在陕西,未见到油菜花,倒是和绵延的苹果花不期而遇。

这些年,我也是年年都看一场油菜花的,近几年更是生活在油菜花丛中。

我所住之地,油菜花虽没有婺源那么有名,但在当地人心中,本地的油菜花是当之无愧最好看的,没有之一。那时候,连绵多少公里,一眼望过去几千几万亩的油菜花盛开。是的,我说的是昭苏垦区高原。

不过,此时的昭苏垦区,油菜还未播种,成片的油菜地还是冰雪覆盖。待到油菜花开时,已经是七月了。那时,我大概也会给那些背井离乡的昭苏人说:“油菜花已开,当归即归”吧。

汪曾祺有一次在乌鲁木齐逛巴扎(市场),见有大拇指顶儿那样大的芸豆,感觉很稀奇。想买一点带回北京又怕被人笑作“神经”而作罢。汪先生那么洒脱、随遇而安、见多识广的人都觉得稀罕,可见新疆的芸豆之大。另一方面,他终究没有带一点回去,可见新疆的芸豆魅力到底没有那么大,让那样看得开的汪先生都很在意他人的闲话。

我不知道汪先生见到的芸豆是不是新疆本地产的,也不知道新疆是否产芸豆。我在新疆吃了几年芸豆。

汪先生到新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而我来已经是二十二年之后了。我初次见到芸豆还是那么大,二十几年过去感觉没有变化。汪先生作古前一年还念念不忘西域之行,不知可曾想起“那样大”的芸豆,也不知可曾为当年没带一点芸豆回去而懊悔。我这是纯属瞎想,替新疆的芸豆可惜。我初次见到芸豆,并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又不像蚕豆,也不会是大一号的黄豆。买菜回来的舍友一说才知道———噢,这就是芸豆。

刚到伊犁那年,住在单位租的旧楼房里,昏暗而陈旧,但没有古意。初来乍到,做饭的工具也一样没买,只有一个电饭锅,还是一同住进来的同事带来的,带来的还有一小袋十三香。搬进来那天晚上,累而疲,就在小区菜店买了几个土豆,削了皮,一切两半就在电饭锅里煮上了,快熟时撒了点十三香,吃了一顿煮土豆。大概是饿了,那一顿饭吃得很香。这么多年过去,还记得真切。

第二天,把餐具炊具都买齐了,打算好好吃一顿。掌勺的还是同事,他买了猪蹄。还有芸豆,在瓦罐锅里做了一顿芸豆炖猪蹄。记忆里,那是第一次吃芸豆。狠吃了一顿,弥补了昨夜的寡淡口味。

近十年过去,我对土豆一直保持着敬畏。

近十年过去,我对芸豆一直保持着感激。

同事是四川人,刚刚做父亲。这么多年来,熟识的川、渝人厨艺都很好,我很有口福。

早几年翻《鲁迅日记》,见厚厚的两大册,终于没有勇气细读,只是一翻而过,留下的印象若有若无。倒是对先生每年的书账看得小心,那些书我大都未见过,同样很多我更是闻所未闻,印象也就不那么深了。独独对年末书账后的“灯下记”记忆很深,常常想起。去年底开始准备重读《鲁迅全集》,阅读时打乱全集顺序,从第十四卷的日记开始读,自然要和“灯下记”重逢。

想想初读时之所以对这三个字记忆深刻,无非也是切合自己的生活实际和看书习惯。作为整日为衣饭奔波之辈,白天看书时间毕竟有限,做记者那几年四处奔走不必说,这两年到团场同样不闲。看书就放到了八小时之外,灯火阑珊正是看书好时候。偶尔有几笔感触,赶紧记下来,遇到电脑是打开的,就录入到文档,许多时候兴之所至,偶然的感触也成作成一篇短文,在台灯的白光下想象“依然有味是青灯”的风致,想想而已,不敢奢有。再想想胡适年轻时在日记里督促自己每日读六小时之书,同样也只是想想,遇周末时才能勉力达到,如日日如此,也只能望厚厚数册“我的朋友胡适之”的日记而兴叹。

鲁迅的许多文章也是灯下而成,他在《华盖集》的《题记》中说:“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转辗而生活着的,会知道这意思。”,青灯下易让人沉思。

灯下记、读大概是工薪阶层读书人普遍的生活状态,身边不少爱书人即是如此。曾经写过一篇《灯下夜读》,记叙的是停电之夜的读书生活。后来在《文汇读书周报》上看到一篇书评,才发现干脆有人用《灯下夜读》做书名了。其实,早在多年前,知堂就用《夜读抄》做自己作品集的名字,这名字当然和《雨天的书》一样好。

晚上看江南书友晒书,晒的是暗红色封面的《孙犁全集》。在书桌上,离书不远的地方有两三颗菱角,看了感到亲切。孙犁先生的书是我近两年来常翻的;或嫩或老的菱角是我过去一些年常吃的。

老家在桐城,虽不是江南水乡,但许多风物和江南颇似,我读汪曾祺先生写故乡的文章,尤其故乡的食物,常常都有熟悉的感觉,一些小吃、菜蔬的叫法、做法,都很相似;所以爱读。比如汪先生经常写到的菱角,我从记事起就开始吃,稍长一点,便自己去采菱角吃。

乡村不大,却也不小,有几个大的水塘,菱角就长在那里,远远看过去,黑压压的半个水塘。我们常吃的菱角就采自其中的大沙塘。而小沙塘里主要是村人洗衣洗菜,所以菱角都被捞掉了。之所以叫沙塘,源于塘底以细沙居多,而不是其他池塘底淤泥堆积。

大沙塘离我家很近,也就一百米左右吧,现站在门前的倒稻床上一眼都可以望见。盛夏的中午热得睡不着,就跑到大沙塘,采一些菱角,找个枞树阴处吃起来,那时的菱角还比较鲜嫩,菱角皮用手轻轻的就可以剥开,菱角米嫩得吃起来,味道寡淡得很,除了嘴馋和无聊的小孩子,大人吃得不多。稍稍往后一些时日,菱角米的味道就逐渐丰满起来。这个时候,也开始忙起来,农活渐多。采菱角的时间也改到了傍晚天擦黑的时候。

在田里一天累下来,都是汗。晚饭前或晚饭后,爸爸带着我和哥哥就到大沙塘去洗澡,每次回来时,每人顺手扯几把菱角藤蔓,回来把菱角摘下。菱角藤蔓还可做菜炒着吃,但村人多腌着吃。有些年头不好的光景,菱角藤蔓还可作猪饲料,喂养全家人的希望。在“穷不丢书,富不丢猪”的桐城,一头猪,许多时候确实是希望所在。

晚饭吃过,把竹床搬到稻床乘凉,隔壁的三五邻居都围坐一起谈白,旁边竹筐里装着刚煮好的菱角,菱角壳已经硬了,而菱角米煮出来也是粉粉的。菱角有两角的,有三角的,还有四角的,吃时也各显身手,有些菱角老了皮咬不动,就用刀一剁两截……时间不长,脚边就有一小堆菱角壳,走时记得要把菱角壳再装回筐子里,倒在锅台旁的柴火里烧掉,不然说不定谁的脚就要被菱角锋利的尖戳到,伤了脚倒在其次,耽误农活可不得了。

有一年发洪水,大沙塘被淹了,水沿着塘埂往外溢到水稻田里,刚刚长起来的菱角藤蔓和鱼苗也随着水流去,过了几天洪水退了,菱角藤蔓也少了很多。等到该薅草、喷药时,随手一抓一大把菱角叶子,那一年直到割稻时,还有菱角藤蔓裹在稻秆里,还有人的脚被长在泥里的菱角尖戳伤,还有人在稻田里捉到正在活蹦乱跳的鲫鱼,肥肥的。更多的菱角烂在田里,鱼干死在田里。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十九岁离乡后,在各地偶尔吃到菱角,早已不是当年的味道;不摘菱角也十几年了。侄子已六岁,当年我这么大时已经开始偷偷跑到大沙塘捞菱角(不敢下水)吃了。而他,不会再有这些经历,大沙塘还在,听说也还有水(几年没回去),只是已唯恐避之不及。

近日无心看书,也无心作文。倒也不是忙得无心看书写文,大概是疲惫了。

看几本书还好说。黄山谷早就说过,三日不看书便觉面目可憎,为了不让面目过于可憎,姑且假装读几本书。而我所作之文,不痛不痒,时间久了,自己看了都觉得倒胃口,还不如不写。写了,费电、费电脑损耗,发出来了还浪费报刊版面,读者时间。实在罪孽深重。

那就不写吧。时间长了,心里却又空落落的。矛盾,真是无处不在。

无心看书作文,就看画册吧。孙犁先生在致肖复兴的书简中就说:读书烦了,就读字帖;字帖读烦了,就看画册,这是中国文人的消闲传统。我不算合格的文人,但孙犁是我钦佩的作家,我愿意按照他说的来试试。

书架上就一本字帖,还是本地一位习书人自印的小楷集,这样下雨的晚上,还是翻翻画册为宜。手头正好有一本前不久友人赠送的《顾氏画谱》。我对绘画一无所知,友人赠此书可能就是希望我能加强学习,我也不能辜负此番雅意。

夏日雨夜,高原上翻一册画谱,也是很好的消闲了。

看画谱前我在做日课。所谓日课,无非是抄几篇古文。近日抄的是《东坡志林》,抄的是“梦寐篇”。不知记这些梦时,苏老夫子是否早生华发。但夫子毕竟是夫子,那么多梦,醒来记诸笔端,“故录之”,“因书以寄之”,“乃为之记”……真是有趣,抄时却又觉得心酸得很。说苏轼是苦中作乐也好,心态乐观也好,文如其人也好,文归文、人是人也好,苏轼都是不朽的。

夏日雨夜,高原上抄读两三篇记梦文章,就当作自己在做梦,也是很好的消闲。

突然想写写柳园,这个我没去过的地方。很多年后知道,这其实是一个人口在万人左右的小镇。

十九岁那年,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从上海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上,记不清是凌晨还是半夜了,火车广播里不停地播报着:柳园站到了……

文学青年的十九岁,处处都是诗意的。柳园这个地方,更是赋予了我无限想象,惜当时没有记下零散的臆想,不然现在看起来肯定很有意思。所以说,在文学这条路上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什么出息。文学青年,走过了柳园,很快就会成为文学中年。

柳园催人老,不知有多少人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

可我还是要说,柳园,真是个好名字。忍不住都想再喊几遍:柳园,柳园……

有一年,大将军霍去病西征路上,经过一座戈壁中的驿站,只见水源汨汨,更连连称奇的是不远处有一大片红柳。一大片让本就有些浪漫情怀的霍大将军激动不已,连呼“红柳园,红柳园”。于是,此地便有了“红柳园”的地名。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历史的车轮终于从红柳园滚到了柳园。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以上关于柳园由来之说,都是坐火车时一次次听到的,本人仅是转述,概不负史实责任。

但,柳园还是好。

许多许多年以前,当柳园还不是现在这般小镇的时候,那时候嘉峪关好像是出关的最后一站,再往前走,就是西域边疆了,就是岑参的“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八月飞雪的胡天了。

一个人过惯了内地生活,突然离家别妻弃子,独自一人走在往西的路上,终于到了嘉峪关,再往西,就是西出阳关了。这种心情,在那么多诗人笔下,让人读得实在伤感得很。终于到了王维那里,两句诗就成了绝唱: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到了现代,嘉峪关就被柳园所替代了。因为在西行的路上,坐着火车奔驰在原野,兰州过去了,武威过去了,金昌过去了,张掖过去了,终于嘉峪关也过去了,到了柳园。

过了柳园,所谓故人都留在关内了。只等在阳关以外,重新结交,大碗饮酒,是否一如当初那般畅快,也就不得而知了。白居易老先生若在,想象他站在城墙往外看去,随口来一句“能饮一杯无”,会有多少人当场落泪呢?

事过多年,我已经不能记住第一次经过柳园的心情了。大约是好奇、兴奋居多。毕竟没出过远门,一下子跑出了四五千公里。毕竟没坐过火车,一下就坐了四五十个小时。

后来发现,第一次以后,似乎每次途径柳园时的心境都不大一样。尽管,我所经过的只是众多火车站中的一个,甚至有时我连火车都未下,当然许多时候我只是在站台踱步一二,甚至还有数次只是一睡而过。

很多时候,出关和进关时途经柳园的心情,往往真是一言难尽。

送到咸阳见夕阳。临睡前无故地想起了这句诗,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这句李商隐的诗,是下午开会时看到的,当时也没在意,没想到倒是记住了。开会实在无聊,何况一下午的会,就看手机里存下的电子书。有萧红的《生死场》《诗经》等十多本,还是决定看看李商隐的诗句。这样就遇到了“送到咸阳见夕阳”。

既然想起来了,就把全诗找出来再看看。手边恰有一本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的《李商隐诗集》,不记得名字找起来实在麻烦。还是在网上搜吧———原来诗题叫《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它的前一句是:京华庸蜀三千里。

不搜不知道,搜了才知道。原来写咸阳的诗歌那么多,光李商隐的就有好几首。李白、温庭筠等就不说了。王维有一首《渭城曲》,我读了好多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我实在太喜欢这首诗了。所以我把自己正在写的散文集企图命名为《西出阳关》,用以纪念十年前的九月,就是这么被人劝着更尽一杯酒,然后西出阳关到西域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渭城,就是咸阳。嗨,当年上课没好好听讲。课本上学这首诗时,老师肯定讲过的。

我其实和咸阳一点瓜葛都没有的。除了大学时有个同班同学来自咸阳外,我想不出来和咸阳还有什么交集。每回在老家与新疆的来往间,倒是都要经过咸阳的,却也从来没想着下车去走走看看,往往都是一睡而过。

终于有一回在睡前想到咸阳了。这有些莫名其妙。近来,常常想到一些地名,从乌鲁木齐开始,往吐鲁番、鄯善、哈密、柳园、嘉峪关、张掖、金昌、武威一路走过,过西安、郑州、商丘、徐州,然后就到蚌埠了。常常,我就在这里转车。

这条西出阳关的线上,除了西安,在古人眼里是不是咸阳和嘉峪关被赋予太多情义。王维有一首《少年行》,就是情义之作,还与咸阳和酒有关:新丰美酒斗十干,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我坐过那么多次火车,有一次性六十多个小时的长途经历,也有三两个小时的短途,却几乎没在火车上喝过酒。不知道在咸阳喝酒是什么滋味。王维大概是常喝的,我总觉得他的酒量大概没有他的诗歌那样值得让人称道,或许也是常醉的吧。

倒是李商隐,猜想他的酒量应该不错。试想在咸阳渭水边的长亭,一场有情有义的告别酒喝得正酣,走过渭河折柳相赠,难免会多喝几杯。不劝也会更尽几杯吧,西出阳关,故人难寻也未可知。

一场酒,从正午喝至黄昏,正好夕阳西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且就此告别吧。

送到咸阳见夕阳,人约黄昏后;西出阳关路上都有谁人相伴?

连续停了三天电,每晚都是天一黑就早早睡了。前两天的睡眠难得地好。倒头就睡,像个年轻人的样子。

少年时,常赖床,尤其冬天的早晨,能不起来饿着肚子都不起来,能睡多久就睡多久。母亲就常常骂到:“早死三年有得睡”。那时觉得,人死,就是睡去了。

这些年在桐城,尤其在新疆见过不少死亡,他们是真的睡过去了。

这是停电的第三天晚上失眠时的瞎想。

这第三天晚上,就像一个老人,不眠。也是少年时,常和外公睡一起,他是睡得晚、起得早,白天也不瞌睡。我今年正好三十岁,已经是睡得晚、醒得早了,只是白天常瞌睡,非要中午看几页书后眯瞪一会不可。

这还是瞎想。人一睡不着,就会胡思乱想。想想白天翻过的书———白天好像一页都没翻过。从书架上找出充电的节能灯,放在床头正好照到一本书的范围。

其实书架上也有蜡烛。刚搬过来住的那几个月,隔三差五地停电,不得不借助蜡烛夜读。今夜是无此闲心了。

随手抽出的是一本刚收到的《散文》。从中间往两边读。我看书常常不讲章法。我写文章也想不讲章法,惜乎心中无章法可讲。只能是像一只无头的苍蝇,撞到哪里算哪里。许多时候撞得头破血流,撞得遍体鳞伤,也不得一篇好文章。许多时候,撞得不痛不痒,也没有好文章。

还是没有章法地看书好。一书在手。怎么读,由我不由他。

从中间往前往后读,章法大乱。读完发现,乱中有层次感,这样的感觉很特别。一瞬间就出现了,然后一瞬间就又不见了。也有可能,它根本就没来过,是我在黑夜的臆想。

我说的是读王祥夫《清坐》的感受。往常我读书都要泡茶、喝茶。停电三天,都没喝茶。所以看书也是干看,好在王祥夫下笔有朗润之意,可解三日不喝茶之干燥。也可缓解我三日不看书之面目可憎。

所以,王祥夫是好的。他文章的好,还好在短。近来每见长文,能避而远之的是有多远避多远。

文章何妨写得短些,这是我的自勉。所以,本文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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