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鸽
他终日无所事事,在巷子里晃荡,一副寻找什么的神情。单薄的身体上套着一件奇大无比的衬衫,几乎拖到膝盖,与十三四岁的身段一点也不相称。
好几天不见他出现,无人关心他的去向。不过,今天又有人见他在河边出现。老远望见他拿着一根树枝在垃圾堆里挑来挑去,后来干脆蹲下身子豪猪一般在垃圾堆里拱,苍蝇乱飞,他无动于衷。没人知道他在找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昨晚他被尿憋醒了,迷迷糊糊爬起来,闭着眼睛朝阳台的下水槽里撒。楼上隐约传来女人的声音。他一个激灵,睡意全没了,追着声音往楼上去。声音越来越清晰,像念又像唱,比丝绸还脆弱,好像随时都会撕裂。
门虚掩着,女人侧坐在窗户旁的木椅上,非常消瘦。她低声吟唱,侧脸线条微微流动,看不到悲喜。
众香拱之,悠悠其芳。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以日以年,我行四方。
……
女人起身,唬得他屏住呼吸矮下身,脸几乎贴着地了。她离了木椅,并没有朝门口走,挨着床边平躺下去,两条瘦长的手臂半举在空中。他才发觉,她右手一直捏着刀片,左手腕微微转动,刀片漫不经心划过,看了一阵,又划了一道。然后慢条斯理把刀片放回枕边,两条手臂搁在胸口一动不动,好像要睡过去了。
她不会这么死掉吧,他心里害怕打算溜回自己屋里,女人坐立了起来,把刀片扔进纸篓,光着脚在屋内来回走动,微微凸起的乳房在空荡荡的衣服下赤裸着。转到桌前,把一些烟头和碎纸片收拾到废纸篓里。套上长外套,拎着垃圾袋,摩挲着挂在胸前的一片钥匙,好象要出门。
他转身一溜烟回到自家阳台上,趴在栏杆上一直等到月亮挂上天空还不见人影,实在太困,一挨床便睡过去了。
垃圾堆臭气冲天,熏得他两脚打晃仍一无所获。他捡起脚边的木棍赌气一般往河心扔。它没飞多远,落入不远的芦苇丛里,几只鸟雀受了惊吓四处乱窜。
他在没膝的草丛里穿行,不知道要去哪里。金色的阳光整片跌落河面,交相辉映很是辽阔,把他的心也涨得满满的。两条手臂边走边挥动,甩在沉重的草穗上微微发痛。远处的新城逐渐亮了,如同一座熠熠生辉的堡垒。到处车轮滚滚,到处彩旗飘飘,各种欲望随意捏造人们的面庞。一切都在流动,好像随时都要消失。
连续三个晚上,他都上楼了。门紧闭,窗户遮得严严实实,他趴在地上,里面什么响动也听不到。有时他甚至觉得连同自己也要消失了。他怀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只有夜深人静,埋在身体深处的欲望蓬勃生长要冲破某种禁忌时,才让他感觉自身的存在。
第四天,他开始确信楼上的女人不过是个幻觉,就像去年秋天,他明明看到旧码头上坐着一个补渔网的老人。他们说了好久的话,从春天的幼鱼聊到秋天芦苇里的鸟雀和小巢。他大概有好几百岁了吧?不然双目怎么如神一般冷峻深奥。可如今却再也找不到人,他不死心,跑去问河边采砂的工人。“采砂机来了,鱼跑光了,谁还来网鱼?看花眼啦吧。”“渔网还晒在石头上呢,人怎么不见了?”
他还想再问,工人不耐烦了,挥手喊,“走啦,走啦。没有。都说没看见了。”
他变得每日都要去河边坐上一会,老人没有再来过。挖沙机器像怪兽潜伏在河中哀鸣不止。他怀疑是不是河底被挖穿,老人漏到世界的另一端。
他几天没说过一句话了,白天也不在石板路上游荡。他不关心经常在巷子出没的怀孕流浪猫是不是生崽了,电线杆下松动的石板压着的粗糙潮湿的瘌蛤蟆还在不在。晌午了仍在床上躺着,瘸腿的老狗寻到他家门口了,一直哼个不停。他把锅里的剩饭捏成团朝它抛去,老狗三条腿照样跃起准确接住,另一个饭团自己拿着啃。摸摸口袋还有五块钱,决定去看下午场电影。老狗随在身后不紧不慢。
电影院像个破工厂,吊扇挂在铁杆上悠悠地转,风从领口钻下去,带着遥远的凉意。放映片的是个老兵,他在部队放了二十三年电影,回家时带回一麻袋磨损不堪的废弃片子。经常放到关键时刻,屏幕像鬼魅一般扯动,让人等得发急。
今天运气不错,一直看到黑娃偷偷爬上田小娥的小阁楼,银幕稳稳的,没有晃动一下。他清楚看到两具热腾腾的身体重叠在一起时扭曲的脸,那表情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欢愉。待到后来他才知道欢愉到了极致,是死也不成生也不成的。老狗趴在脚边发出压抑的低唤。
从电影院出来,阳光还很大,不烫,罩在身上暖烘烘的。这暖意像是发酵粉,在他的体内膨胀,像几只强壮的老鼠在身体里来回窜,翻腾着说不出来的欲望。他一路奔到河边,朝着水面长长地喊上几嗓子,疯长的躁动才随着汤汤流水退下去。黑色的鸟在头上低低旋着,又贴着河面去了对岸。他觉得自己是傍晚田野里杵在竹竿上稻草人,魂魄早已被风吹散。
天色已暗,他耷拉着头往回走。这座老去的城安静一片,仿佛几个世纪前陷入海底的沉船。他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般渴望听到声响,哪怕是从前清早理发店扰人睡觉的咔嚓的剪刀闭合声,南杂商铺里站柜台的妇人肆无忌惮的大嗓门。哪怕是冬天木楼板干燥得咯吱作响,夏天一片一片枯燥的蝉鸣。十年之前,这里多热闹。家家户户大大敞开着窗户,屋内的笑声谈话声可以传到街道上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声音消失了。健壮的男人陆续带着他们的女人离开这里,听说是要去造一座新城,剩下的不过是等死的老人和失去主人的衰狗。听人说,新城的房屋不需要一根木头,全部是玻璃和钢材。那里没有一棵真正的树,他们用混凝土浇筑出树杆,在上面挂上五颜六色的绸缎和灯管,晚上和白天一样亮。星星和月亮都成多余。鸟雀不知道哪里可以筑巢,已经绝迹了。
如果这个世界一直不发声,能弄出点响动也是好。他想起深夜唱歌的女人,决定去探个究竟。也许她并不存在,也许她来过又走了,也许她正在里面。他沿着旧水管往上爬,探到窗沿死死拽住,一跃,猫上窗台。朝里一看屋内空空的,蒙着灰尘,好像很久没有人来过。他看到木椅子上搁着一件长毛线外套,跳入屋内,捞起来闻闻,这气味并不陈旧,是果子成熟到临近腐败的甜香。证明这间屋子确有人在住,他异常兴奋,像猎犬一般在屋内狂嗅搜索。旧桌子上搁着几本书,摊着一些巴掌大的纸片,上面零碎地记录着一些东西。借着窗外的月光,他看到纸片上的字迹,笨拙用力。一个一个字如同刻在纸上。每句话后面有一个落款,橙。
“妈妈,你善良的孩子还没放弃,她多想在今夜的街道上爱到死去。”
“神啊,如果你看得见,请你,请你给我睡眠,哪怕一分钟。”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看不懂,把纸片小心摆回原来的样子,在垃圾桶里一通乱翻,刀片居然还在,他捏起放裤兜里,难怪河边的垃圾堆里怎么也没翻到。她真的存在,那晚不是幻觉。他踏实了,鞋子一脱,倒到床上,将整个身躯连同头一起埋入被子深呼吸,这气味让他流连忘返,想起那晚她光着脚走在木地板上,微微凸起的乳房在空荡荡的衣服下赤裸着。胸口一阵堵,腹部的热量一股股往上走,直到头顶。下面膨胀滚烫,他握住它,感觉五腑六脏都是干燥的,手不由自主地动起来。耳边像火车开过轰隆隆地响着,体内的能量在疯长……破壳而出的愉悦和震动让他的身体绷成一个弓,他把他所有一个人走过的路,听到的声音,看到的景象全部喷到手心。整个身体松弛下来,心里什么都没有,竟睡过去了。
醒来后,赖床上又胡思乱想一回,才沿着下水道回自己屋。肚子饿得不行,在厨房摸到几根蔫黄瓜,趴在阳台的木栏上,对着月亮啃起来。
这几日天气陡然燥热,他夜里总热醒了,篾席汗津津的。他干脆不睡了,顺着下水道滑到石板路上,踢踢踏踏走出巷子。沿着河堤走上二十多里路,出了城,到河流拐弯处的一片桑树林里。老桑树下的青草丛藏着一水洼,里面有一些长不大的野鱼,从来没人去舀。水喝起来清甜,渗着桑树根的凉性。桑果落了一地,白天一些不知名的鸟都飞过来啄食。他在不远处拣了块空地铺上苇草树叶,四仰八叉地在上面睡到天明。睡不着的时候坐在河滩上,听河水呜咽,直到露珠和星子都跑出来,散乱地摆放着发出香气。
直到有天他发现地盘被人侵占过,空地边上有几个烟头。他等了一晚上,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她终于出现了,似乎喝了酒,有些醉意,说个不停。
“这是你的地方?”她笑问。
“嗯。”
“你几岁了?”
“十四。”
“你住我楼下?”没等他回答,又说,“怎么老是偷看?好奇心总有一天会杀死你的。”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你雨天去过,带去一屋子的风雨味。晴天去过,留在那里的阳光的腥味熏得我头疼不已。”
“嗯。”他低头承认。
“你偷走我喝水的杯子,写字的铅笔,还有药片。”
“那药不能吃,我给鱼吃了,死了。”
她笑得花枝乱颤,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的脸在酒精的刺激下,有了红润,“它不是死了,是睡着了。”
“老师说,鱼睁着眼睛睡。”他说。
“你怎么不读书了?”
“他们说我有病,病好了才能去学校。”
“他们才有病。不去也罢,那是养猪的地方。”她又笑了。他从来没见她像今晚这么笑过,美得好像随时都会消失。她拿出烟抽,深深吸一口,烟头红光闪烁,燃了很长一节。随后起身将烟灰弹入水洼,闭着眼睛靠在树干上,很长时间不说话。
“你听。”她没有睁开眼睛,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躺在他的地盘,默默不语。
“风声,水声,虫鸣,树叶落地……有一条小蛇出洞了,正往草丛深处游,好优雅的身段。一只蜗牛啃断三叶草叶片,跌回泥土里,吓得把身子缩回壳里。不要多久,它又探出头来,触角伸向天空。心比天高的蜗牛。”她闭着眼睛不停地说,好像是对他说,又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好多星星被城市吞掉了,连启明星也暗淡了。”她慢慢滑下身体,伸直双腿靠着树坐下来,抬头看着天空,脸庞在微光中如一枚浸在水中的花瓣。
“从前它多亮,他总说要跋山涉水到天边摘下来,镶在冠上送给我。他说我是颠倒众生的Aphrodite,在海面上升的泡沫中诞生。他没告诉我会在哪里死亡。或许在风里吧,风把它吹开后,立即又把它的花瓣吹落。”
她的脸上呈现一种奇异的光泽,好像从童话里走出来的,自言自语说了近一个时辰,毫无倦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挨着他躺下,用手指轻轻抚摸他拇指和食指间手背皮肤说“摸我这里,这样我可以睡着一会。”
他顺从地摩挲手背上这块小小的肌肤,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她已不在了。几个烟头深深摁在土里。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家来了一只蛐蛐,一到晚上鸣声不断,吵得他心烦意乱,彻夜不归的日子越来越多,一个人在桑树林里睡到天明,只是她再也没来过。林子里的蚊虫很多,他折来桑树枝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脸上身上还是被叮了许多红色小包,痒痛难耐。
这天他醒得特别早,坐在水边抓一把细细的沙摩挲手臂上肿起的包。望着天空青白青白的,一半辽阔,一半沉淀。一半闲散,一半逼近。青是如水洗一般明亮的靛青,低低地沉在空濛濛的白上。白似乎要散去,又恋恋不舍丝丝缕缕地晕在青上,层层叠叠反反复复。
看了许久,腻了,起身在河边寻个破瓦罐,舀几条野鱼苗带回去。他端上楼,放在她紧闭的门前。它们静静呆在罐底,尾巴时不时摆动一下又陷入漫长的寂静里。他每天从河边取回新鲜的水,有时还会带一只小螺,有时是两枝水草,或者几枚河卵石。他在门口徘徊,怀疑里面有人在低低地哭泣。
夜里他收集满布袋的萤火虫,挂在树上,看着忽明忽暗的光团不愿睡去,回想着白天偷看到的场景。她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头发乌黑,如同黑鸟的羽。房间安静得不在这个世界。脸部轮廓有些塌陷,胸部和身体却如同少女,光洁的腿修长优雅。黑线拴住的孤零零的钥匙没有取下,坠落在胸口,如同一个伤疤。仿佛这是她可以回来的唯一凭证。早上醒来,他打算把萤火虫放掉,不过是一夜的功夫,全死了。失去的光亮,僵硬的尸体变得如此丑陋。他心里难过,想着要见她。
他不停地敲门,可屋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他重重地拍打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呀。”他靠着墙坐在地上盯着门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
“进来吧。”她看起来更加消瘦。嘴唇红红的,眼眶深深下陷,眼睛却亮晶晶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整个人明亮而灼热,像一枚燃烧的暗红的炭,“我口渴。心里发烫,想喝热水。”
“我去煮。”他跑去楼屋里烧水,等将满大杯的开水端上来时她正坐在桌前,用铅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很烫。”
她好像没有听到,端起喝了两口,顺手搁在养鱼的瓦盆旁边。
“它们长大一点了吗?”
她伏下身子,把头埋在盆上,鼻尖要碰到水面了,深深吸气,说:“有阳光,雨露和八万三千生命的味道。”然后微笑着将满杯的滚水全倒入鱼盆。
“你疯了?”他看着她大声吼出来。
“你才是疯子。这个世界早疯了,为什么不允许我疯?”
“你烫死它们了。”
“是。是我烫死它们了。怎么啦?”她张牙舞爪,手腕上深深的刀痕狰狞可怕,“你走,谁许你靠近我的?”
他呆呆站着,看着她手腕上的伤口,半天才说,“痛,会痛的。你会痛的。”
“你是谁?谁许你管我的?”她低下声音,坐回椅子上,像落在沼泽地上的黑鸟伏下身子,眼神不知道落到了哪里。“我写不出一首诗,还失去了睡眠。我已经不能睡觉了。你不会明白这有多可怕。”自顾地说话,轻轻的,哀伤的,使得整个房间也忧伤起来。当然,她自己并不知道。连他是什么时候走了,也不知道。
这片老城区,这条巷子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警察,记者,很多陌生人都进来了。人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等到发觉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听说被男人抛弃了才寻死的。”
“得了精神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从床上拎出来的时候,轻飘的。手割进去好深,血都放完了,只剩一张皮。”
“是写诗的,还出过书呢。这诗人呀都是疯子。”
在人们粗暴的语言里她又死了一次,他嘴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不是疯子,她不是疯子,她不是疯子。”
她租住的四楼被警察的警戒线围住,他什么都看不到,却无数次想象那个伤口,那么深,那么彻底,那么决绝,连疼痛都可以忽略不计。
房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张纸条掉在地上没人看到。过去无法清算,未来还没有到来。我好困,来不及了,先睡了。再见。橙。七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