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父

2015-09-10 21:10符利群
湖南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姚家铁匠桃花

符利群

许多年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奔跑,原来他是一支酷爱与空气赛跑的镖。

———题记

少年强生跑步穿过水杉林边的小路,发现长在水里的水杉一夜间忽然像焰火般红得惊心动魄。

这种水杉长年安静地呆在水里,重叠,交错,水中倒影斑驳梦幻,看起来像美术老师的油彩画。铺满水杉针状叶的湖边小路,踩上去有厚实的弹跳感。凭借跑步,少年屡屡拔得学校田径运动头筹,这使他获得诸多练习薄、铅笔盒、书包等。五年级时还得到一双白跑鞋。此次冲刺目标是暑假校运会的一等奖奖品,一套运动服。衣服后背有飞马图案。他梦见穿上运动服的他飞上天空穿破蓝天白云。

太阳徐徐坠湖,湖水成了倾倒的红墨水。强生结束第十八圈跑步,舀起红色的湖水洗了把脸,背起书包回家。

黄昏的橙色光线斜斜照进来,给暗淡的屋子地面泼了层水一样的薄光。太阳快落山时,李处秀的朝北小屋才漏进一小滩光。迟是迟了点,总比没有强。她在风凉村这间没有南门且门框低矮的屋子进出许多年,年轻时仅有的一丝风华愈来愈丧失殆尽。她从人造革背包摸出一张纸,借着夕阳漏光眯眼细看。医生要她两天内入院动手术,如果她还想活下去的话。李处秀泄气而赌气地把化验单团拢欲掷,想了想又铺开,用手指一点一点碾平。化验单到底回复不了原状。她倒了一茶缸热水压在纸上,开始煮饭。

灰白的烟幽灵似地从灶膛吐出,在她身边盘旋徘徊。她咳嗽着继续添柴。

强生进屋,端起茶缸咕咚咚喝水。转身时书包撞倒茶缸,残存的水倾向桌面。李处秀弹跳起身,捡起那张揉搓过又碾平过现已糊成一团的化验单,医生龙飞凤舞的笔迹洇成深不可测的图案,纸片边缘有荷花叶状的优美破褶。

呆愣不动的强生忽然像个玩具一样动起来,他先是被推到墙角,随即拖到灶后,最后倒在稻草堆。十五岁的强生看起来几乎不到十岁。瘦黑的脸,瘦弱的身,低眉顺眼。只有遭受意外惊惧时,他的眼才会掀起浓密的睫毛,流露出奇异的淡蓝色光泽。这种光泽看起来像霜一样冷。

此时他不断躲闪母亲的拳脚且不断收缩身体。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收缩成一根毫无抵抗力的稻草。在母亲的暴怒令他难以忍受之际,强生掀开了浓密的睫毛,射出了淡蓝的冷光。母亲在他的奇异眼神里停止了一连串暴怒。这个低眉顺眼的小男人常令她心惊,她总觉得像面对一个多年生疏的外甥或侄子,而他对她也只怀有类似远房姨母或姑妈的情感。

强生风卷残云吃完最后一口饭,拿碗离开桌子。

李处秀说,再过三天我们去南方,去姚家村。

强生没作声,洗好饭碗拿抹布抹干。

李处秀继续说,去看你爹。

强生走出屋。强生的安静老实浓眉大眼,无不酷似给他生命的那个男人。每当日子到了捱不过去时,李处秀就告诉自己,我还有个男人。她秉性简单,又不求甚解,很少曲里拐弯的想法,这倒也免除了诸多伤春悲秋的念想。

强生在屋外用力踢墙,好像要把内心的愤懑踢出来。三天后校运动会开幕。这就是说,如果答应母亲的要求,必不能参加运动会,也必不能拥有那套能让他像飞马一样穿破蓝天白云的运动服。强生怀疑母亲故意不让他参加。他的学习成绩很糟,好在体育运动给贴了几分金,使他能够在同学间抬起头。可她连这几分金也要给扒下。

去看看你爹———他有爹吗?

他的童年的大部分是在被村里孩子用石头追打着度过的。他们说他是没爹的野种。他们说的时候往地上狠狠吐口水,好像那是一个很肮脏的字眼。他被追下河,他们大笑着用竹竿一次次把他浮出水的脑袋捅下去。他的脚被河底的破碗割开深深的血口子。他没敢回家,湿淋淋地躲进草垛把自己埋起来。那时候他想,自己会不会是一只很让人讨厌的蟑螂或蛤蟆或老鼠,不然他们为什么这么喜欢用对付它们的手段对付他?他不知道自己错了什么错在哪里。也许错在没有一个爹,没爹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错或罪。他羡慕财生杀猪的爹,像大草垛一样高大威猛,斩肉刀往案板上一砍,刀刃深深咬进案板,刀柄一晃一晃,刀背的寒光几乎能亮瞎狗眼。他一直在等这样的爹像打雷一样滚下来。想了很久等了很久,这样的爹比大白天踩上一泡狗屎还稀罕。

后来他厌了烦了,对一样渴望很久的东西因期待过长而耗尽兴致。狗没爹猫没爹,鸡鸭牛羊没爹庄稼草木没爹,不也一样长得春光灿烂?以至于他觉得,倘若屋里突然多出一个叫爹的东西,会是多么滑稽的事。

临睡前他又想了想,去一次南方也不是不可以。母亲说会坐火车去,这是很有力的吸引。如果运气好,说不定真有个草垛般高大威猛的爹在远方等他。他的心急速地跳跃,开始收拾行装。

他拿出最喜欢的梦特娇T恤。十三块。衣身甚宽,线脚甚粗,领角有块淡淡的污渍。是他的十岁生日礼物。穿过两次。一次生日,一次成为卫生委员。同学说他穿白衣的样子就像死了爹。强生一拳挥去,同学一拳挥来。同学肿了眼,他的鼻子淌血,滴在领角,洗了五年仍恢复不了当初的白净。

强生挺起瘦弱的胸膛,试图凸出右胸前梦特娇的淡黄色小花。没有目光在他胸前停顿,这让他惆怅。他一上车把脸转向窗外,沉默地看窗外被撕掠的风景。

火车对强生是新鲜事物,可他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欣喜,相反显得老练沉稳。他暗中瞧人们如何找到座位,放置行李,落座,靠在椅背,喝水,嗑瓜子……他一一学来分毫不差。他当然不知道他的婴儿时代有过一次坐夜火车的狼狈经历。对他来说,疼痛的记忆比光荣的经历更强悍。所以他忘了如何在赛场跑道冲向第一名时的欢呼与掌声,但无法忘记脑袋被一次次捅下水的记忆。

他把目光从窗外模糊的风景里拉回来,面对满满一车厢挤压得像豆饼一样扁平呆板的人群,内心极为安然。这里无人知道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会说些什么做什么……像密不透风的铁桶一样稳固安全。有时候陌生比熟悉更可靠。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壮硕的男人,举着酒瓶在喝酒,桌板上摆一袋盐烤豆。他有一副令人羡慕的好胃口,一刻不停将酒和豆子倒进嘴,随之发出类似牲畜咀嚼的吧唧声。他旁边有个看上去像女干部的女旅客,眉头眼角无不对此表现强烈的鄙夷之色。壮硕男人用牲畜般温和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抓了几颗盐炒豆递给他。强生愣了五秒,伸手接过豆子。男人继续迷恋于酒和豆子。强生把一颗豆子放进嘴,品尝到了咸甜微辣混合的味道。他像含糖一样含着,紧紧捏着另外几颗温暖的豆子,望着风景模糊的窗外,独自沉迷于这意外而喜悦的片刻。

他的母亲李处秀此生有两次坐火车的经历。之前,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踏上火车。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一场怎样的远行。火车站离风凉村并不远,她很容易能买到去南方的火车票。她常蹲在村后小山坡,看远处树荫遮蔽后的火车像草丛中出游的蛇,从眼前蹿掠而过。在李处秀眼中,火车只在两个地方来去,要么风凉村至姚家村,要么姚家村至风凉村。

火车给她枯萎的生命注入丰沛的梦想,这使她有时挺睨视村里的婆娘们,她总有一天会走出村子,去她要去的地方。

母子俩从绿皮火车的清晨穿行到黄昏到来前的肮脏杂乱的广场。掠过耳边的是南腔北调与陌生面孔。强生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指,此时他表现出一个孩子应有的惊惶胆怯。

他们穿过这个遥远的南方小镇的数条迂回的街巷,到了一个乡村小站。铁皮剥落的候车亭撑着残破的身架,百无聊赖的人们好奇而漠然地扫了他们一眼,移开目光,专注地盯向尘灰弥漫的公路。站牌上的某个站名让李处秀灰暗的眼倏然一亮。经过漫长时光,车身裹着苍黄灰尘的乡村客车从暮色里喘息着过来。人们像鱼钻入网一样涌入其间。

喧哗的车厢很快缄默下来。昏黄的车灯冥灯般催人昏昏欲睡。强生感觉到火车上那个稳固安全的铁桶骤然收紧,像上了几道紧箍,箍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用瘦弱的胳膊为自己奋力撑开一小圈,同时也用目光顾及他的母亲。此时,他从人群缝隙间碾转挤过去的目光落在一只手上,那手向他的母亲触摸过去。

李处秀的屁股一阵搔痒。她扭了扭身。在确定她没有更强烈的反应后,那手趋向她的两腿间隙。李处秀紧紧夹住双腿。那手迟疑而坚定地继续探索。李处秀有过短暂的腹股颤栗后,胳膊肘朝后一击,那手缩了回去。但很快,李处秀突然倒向前面的人。被她撞倒的肥胖的中年妇女毫不迟疑地回手抽了她一记结实的耳光,接着第二记。

强生像发疯的小牛犊撞向中年妇女。妇人倒向前面的人,前面的人承接她不可承受之重又压倒前方。如此类推,车厢里呈现多米诺骨牌的倾倒阵势。人群发出惊惶失措的呼喊咒骂。驾驶员见惯不惊地开车,嘴里叼一支始终不见短下去的烟头,脸上挂着愉悦的笑。人们最后把母子俩归咎为此事件的制造者。

母子俩被轰下车,站在荒郊野外的夜里。任凭李处秀怎样呼号,也唤不回远去的乡村班车。强生抽抽嗒嗒哭起来。他到底只是孩子。虽然母亲在他心目中并不具备多重的分量,但他认为别人没有资格这样对待母亲。

李处秀准备挎起人造革背包———然而她僵住了,她挎包的动作完全是个虚拟姿势。她那装着最值钱家当的人造革背包早不在身上,此外还有个装满土特产的红绿相间的编织袋。她朝乡村班车远去的方向狂奔。当确定这一举动毫无意义后,她放声大哭。哭声像中了镖枪的某种兽类的受伤声,粗砺而凄怆。

强生摊开手,手上那几颗温暖的豆子也消失不见了。

姚家村村长姚福强哼着小调就着花生米喝花雕酒,越喝越觉身轻如燕。

慢慢地他像汽球一样飘在空中。人们鼓掌欢呼。忽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飘来,尖尖的手指甲像针一样朝他刺来。噗!哧!———五十五岁的姚村长睁开眼,发现自己从床上摔到地上,浑身痛楚。

姚村长中等身量,模样平常,掉入人群毫不出彩。不过年轻时倒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俊俏后生,浓眉大眼,安静老实,微笑起来能抓住姑娘们的心。可他还是循规蹈矩地娶了长他三岁的同村仇姓姑娘,过着循序渐进的人生。不惑之年,他中年男人的状态发展到极致,肌肤松软如面包,胸怀宽阔像棉袍,飘忽不定的眼神常流露人生的空茫之色。知天命年一过,突地身材也五短了,眼袋也浮肿了,眉毛也散乱了,面相愈来愈朝平庸无奇发展,最后成了个让人看过即忘白开水一般的人物。

仇桃花朝他过来。她长得干净正经,丝毫看不出桃花相,也看不出比男人大三岁。她把男人扶上床,温和地抱怨,叫你别喝那么多酒。过两天还是去买张床,一人一张,省得你老是摔下,我也乐得清静。

姚福强揉完屁股又揉肚皮,不高兴地说,你以为我喜欢睡在你脚后?过了这个夏天再讲,又买家当,人家要讲村长闲话的。他打个呵欠又躺下睡回笼觉。

仇桃花走回自己的佛堂。这个五十八岁的女人多年虔诚向佛,这使她原先暴躁的性情在佛家韬光养晦之下变得温和可亲,原先尖酸的嘴脸也慈悲有怀。

她姓仇,这姓氏让人感觉苦大仇深;可姓氏后偏又安了个柔情似水的名。这仇恨的姓氏和妖娆的名字与她慈悲的外貌结合出一种无以言喻的况味。而自从她叫“仇桃花”后,竟再没别的名字比这更适合她了。自她谒佛,她发现周围竟有那么多苦难的人们。她开始给光棍送穿的,给寡妇送吃的,给老人送糕饼干,给小孩送发潮黏搭的水果糖。投之以李报之以桃,她得到了人们的由衷赞叹。姚福强更是人人夸的好村长。做村长前,他历任村办厂厂长,供销科长,技术员等。当年的姚厂长为村办集体走南闯北。有年他跑到北方一家乡村联营厂,被一道技术难题难倒大半年。那时他约摸四十岁吧,正值年富力强,也就觉不出贪早摸黑废寝忘食以及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苦乐了。

可村办厂到头来还是成了抬不上山的泥菩萨,但凭姚厂长如何死拉硬拽,还是一天天沉沦,最后成为空壳子。姚厂长为村集体利益也为姚家村子孙后代着想,毅然受命于危难,承包了这家空壳厂。说也奇怪,这破败的厂到了他手里,竟像吹气球一样鼓胀起来,一天比一天红火。

接下来姚厂长发了。不过他不显山不露水,生活朴素如旧,没起高楼也没换新妻。他不赌不嫖,忠贞不贰守着长他三岁的糟糠妻。发达了几年,姚厂长众望所归成为姚家村村长。自他任村长后,原先只有两寸家底的姚家村竟跻身乡经济十强第八位。可以说,没有姚村长十多年来苦苦撑着姚家村这艘破大船,姚家村还能不能是姚家村尚是未知数。姚村长迟暮之年还踞着村长之位,倒不是不肯让贤,实是村里挑不出更具才德之人,所以他只得甘为姚家村孺子牛。

姚村长为人处世已无可厚非,可人的舌头是无骨的,有人告到乡里县里,说村长侵吞公款啦,抽空村办厂集体资产啦,给三个女儿在县城买大房子啦,做村长是拉票拉来的啦。甚至还有人讲他乱搞男女关系,十多年前搞大北方一家联营厂的黄花姑娘的肚皮。一向宽大仁厚的姚村长有点沉不住气了。关键时刻,仇桃花挺身而出,说老姚连搞她都有气无力还有劲去搞别的女人?

这一掷地作金石声的铁证当即击退流言蜚语无数。

说起来,这事还是姚村长自己搞砸的。有年冬天他去邻村吃喜酒,据说是他初恋姑娘的女儿的喜酒。酒喝多了,他把新娘当作她娘的翻版,一连干下十来杯伤心酒,说起了没有分寸的胡话。人们把他连哄带拖弄回家。

前半夜他在梦里喝酒,猜拳,跟新娘亲嘴。后半夜他不停起床,跌跌撞撞去屋外撒尿。他几十年如一日屋外撒尿的习惯连大冬夜也不例外。他闭着眼把热呼呼的尿撒在泡桐树根。他六岁就往泡桐树撒尿,才使树越来越粗壮结实。北风呼呼吹,他闭着眼呼呼尿。仇桃花一觉醒来没见他在脚后,披起棉大衣往门缝外一瞧。嘿,人像根棍子杵着。后来人倒是还过魂来,可命根子怎经得天寒地冻,从此成了一件放得下提不起的空摆设。

刚开始夫妻俩如遭五雷轰顶。姚村长天天跪在她面前磕头忏悔。后来仇桃花抹干眼泪,早参禅晚拜佛,渐渐禅悟出博大的人生哲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来二去,竟超脱起来。尤令双方宽慰的是,男的不必担心女的红杏出墙,女的不用烦愁男人有了钱生花花肠子。三个女儿拖家带口来看望他们,送点哄人的水果糕饼,拐走老爹来路不甚明朗的钱财。

夫妻俩的晚年竟过得比年轻时还要安泰滋润。如无意外,这般好日子还将铁打营盘一般稳稳当当地过下去。

仇桃花喂过鸡淘好米扫好地,走到山墙边跟隔墙的三叔婆聊天。

墙头墙脚攀着扁豆、青瓜、葫芦,有的结出累累果实,有的还开着小花,蜜蜂围着嗡嗡乱叫,一切欣欣向荣。收获时两家想吃什么摘什么,从未为果实归属烦恼过,算是睦邻。两老妪站在墙两侧,有一搭无一搭闲话。她们抱怨天太热,稻谷今年收成不好,光棍吉福前几天被张屠夫揍了,据说他敲陈寡妇的门,而她据说早已是王裁缝的女人……

仇桃花手搭凉棚挡住开始热辣的光。此时她看见两个人朝她家过来,步履蹒跚,行动迟缓,肮脏如乞丐流浪汉。

强生站在母亲身后,看着她走向院子,走向一个干净而慈祥的老女人。她看起来要比母亲老得多,可也干净得多。只是她干净得没热气,慈祥得有点发冷。

他打量这远道而至的陌生远乡,同样也是干净而慈祥。它没有风凉村的脏乱狭小,四周像锅沿一样能把他包围起来,即便它曾无情地伤过他。这里更像一张开阔的席子。他喜欢奔跑在无拘无束的天底下,可这种开阔让他有摸不到边的慌张与生疏。他刚刚来到远乡,已有了转身返乡的念想。他很渴望母亲转身对他说我们回去吧;但他不可避免地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李处秀舔了舔因干渴而开裂的嘴唇,困涩地开口,大姐,我找福强。

仇桃花惊讶地瞪大灰黄色的眼珠。这灰头土脸的陌生女人喊她姐且去掉她男人的姓氏直呼直名,这让她很震惊。三叔婆的脖子伸得比鹅头颈还长,脸上挂着猎奇的笑。仇桃花赶紧机智地说,这不是三阿妹吗?多年不见人整个变了———她热情洋溢地把他们推进屋。

强生一步一步跨进屋。一股令人窒息的陈年腐霉的老年气息扑面而来。那一瞬,他想起赛场跑道那如青草野花一样年轻青涩的气味。他情愿溺死于那样的气味而不愿呼吸半口这样的气息。进门的一刻他无比后悔。他迅速转身。母亲挡住了他,可怜的眼神像挨了打一样巴巴望着他。他艰难地停下了试图逃离的脚步。

强生无法把眼前这个眼泡浮肿、眼袋肥大、身材五短、头发所剩无几,身上散发铅灰色的老年气息的老人,与“爹”这称呼联系起来。如果这是真的———他宁愿从来没有过爹,或者他早死了。

他盯着地面,眼泪在眼眶里转。他硬生生让眼泪吞回眼眶。浑身一阵阵发热,又一阵阵发冷,脑子里蹿出无数种逃离的方式。这比村里孩子用竹竿把他的脑袋一次次捅进水里更加令他羞愧而倍感羞辱屈辱耻辱。

李处秀也没敢抬头看眼前思念了十多年的男人姚福强。这男人与她心中多年萦绕的浓眉大眼的男人如此是非颠倒。时间是一条饿狠的疯狗,见什么逮什么咬什么,把人咬得什么都不是。但她隐然喜悦,终于能把强生还给姚家了。

姚村长也无法想象面前低眉顺眼的小男孩是他一念之差制造的生命产物。十多年前,寒冬腊月进门的母子,裹在密实襁褓中的强生,骇得当时的姚厂长夫妻还有三个女儿失魂落魄。正值姚厂长变迁为姚村长的特殊时期。没等母子俩喘一口气,这一大家拿出一卷钞票加吃的穿的用的打发那一小家坐上手扶拖拉机,当夜赶末班火车返程。事后姚家天翻地覆自不必说。因了此事,姚氏夫妇淡了男女心思,仇桃花渐渐参禅了。

如今这难题再一次落在姚村长面前,五十五岁的姚村长一筹莫展的目光投向妻子仇桃花。自多年前被仇桃花捏着把柄,姚村长自感底气不足,兼之阳刚不振,对女人慢慢失去了兴趣;而仇桃花也渐渐淡忘了那桩不齿事,到后来淡忘到把自己的男人排除在“男人”之外。生活竟还能不动声色地往前走。

仇桃花左眼瞟了一眼远道而来的母子俩,右眼扫了一眼勾着脑袋挨宰的男人,深感此时除了自己,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收拾起这副烂摊子。仇桃花笑眯眯地对李处秀说,你们睡东屋好不好?老姚你讲好吗?姚村长点点头朝自家睡房走去。他连脚也忘了洗。仇桃花倒了一盆水跟进去,回过头又说,早点睡,不要瞎想八想。好多事就是瞎想出来的。

强生很久不肯把身体放倒在那张古旧的泛着汗渍的席子上。他不知道这张席子有几百年了,有多少很老的人躺在上面呼吸,喘气,咳嗽,擦鼻涕以及死去。他还看到席子的篾条与篾条之间爬满了一朵朵从霉斑里开出的菌类植物,它们会伸出长长的胳膊拂弄他每一寸肌肤,让他身上出现一个个小而痒的红疙瘩。

后来他把席子卷成筒状,杵在地上狠命拍打敲击,试图把什么东西拍打下来。他看到一些碎屑状的东西纷纷坠地。接着他又拿布片狠命擦,简直要把席子擦成一张纸。强生最后决定和衣而睡。他在燠热沉闷的气息里合上眼,很快把自己急促地送进了疲惫不堪的睡眠。

仇桃花对三叔婆抱怨姚福强远房表妹的不懂事———你讲有这种事吗?五年了,她男人死了五年,她拖个小孩磕磕碰碰养大,早先不对我们讲,我们也好帮她一把,自己一个人没爹没娘吃苦头。现在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来投靠我们。你讲我们有啥办法?你讲讲看。

三叔婆张开缺损严重的大黄牙,恍然大悟地点头,怪不得我看看这小孩有点像老姚,三代不出舅家门。真像,越看越像。

我们又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家,你讲是不是?不就是多两双碗筷多两张床?你讲是不是?你不知道她儿子多会吃,一锅饭被他吃去半锅,简直像饿死鬼投胎。

两老妪像母鸡一样咕咕唧唧。仇桃花被自己绘声绘色的描述感染得深信不疑,继续说,他们住十天半月没事,住一两个月也没有事,就是住上一两年姚家也养得起的———可你也知道,舌头没有骨,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带个拖油瓶住表哥家,人家会讲多少难听闲话?你说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

来姚家村数日,李处秀还没找着同姚福强单独相处的机会。她要给他看那张纸,告诉他,她不是有意跑来扰乱他的。她来这里是要把强生交给他。

她可以不是姚家人,可强生是姚家种。她可以一辈子活在暗处,强生总是要归祖认宗的。她不是笨女人,可心智到底浅了点。那时贪图男人给的一点好,就糊里糊涂地在那年夏天晚上跟一名叫姚工的远乡技术员,上了村办厂宿舍那张吱吱嘎嘎响的钢丝床。后来姚技术员走了。他没说会不会来,也没说她该不该去。那时她甚至还弄不清他的年龄名字居住地。她想既然有了男人的种,就得侍弄稻麦棉花油菜那样侍候着。她清楚地知道,她的责任是把男人的儿子养大,然后还给男人,此外无他。

强生早上起来不声不响吃过仇桃花烧的饭后就出门。他先是在远乡的田野闲逛,承受着这个乡村的各种猎奇目光,目光中充满对他的各种探索,仿佛要从他每一根头发里看出特异之处。这种目光他见得太多,不同之处是此前更多是轻蔑唾弃,而这里没有,他们的猎奇目光里还有诸多疑惑不解,仿佛他的出现是一个巨大的难以破译的谜团。这让强生心里产生了恶作剧的快感,还有无所顾忌的放肆———反正没有人认得我。

于是强生像一匹被放逐的野狗,奔跑在异乡天空的田野。他追逐田鼠,野兔,天空的流云。越过异乡的沟壑,小溪,草滩,田埂,跑到比陌生更陌生、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让风声呼呼地撕掠过耳朵,跑出一身淋漓尽致的汗水,才倒在一块稻田,摊开四肢,朝天空舒服地吐出一口气。也许事情还不算太糟。他想。

这一对从天而降比雷阵雨还要来得迅猛的母子,令仇桃花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强生木雕般刻画的酷似她男人的面孔,如黑纸白字,令任何人无法否认这种明显的存在。她只能晚上揪着他的耳朵怨声载道,看看你造下的杀头罪孽!

姚福强耷拉着脑袋任凭女人责难。自李处秀母子出现,他比平时更矮两分。随着仇桃花对外宣称远房表妹,他从最初的惊恐万状里慢慢出来,渐渐地怎么看李处秀怎么觉得她就是远房表妹。

仇桃花的抱怨其实并不严厉,听起来像母亲责备闯祸的孩子,甚至还有几分宠爱的味道。其实以仇桃花多年的修行,很容易弄走李处秀。可现在的仇桃花不是十多年前的仇桃花,现在的她不能不考虑一名姚家子孙对于没有男丁后嗣的姚家的非凡意义。她有三个如狼似虎的女儿,可外孙外孙女不可能冠之姚姓。没能为姚家留下香火的内疚自责时常啃噬她日渐苍老衰败的心。她悲哀地想,当她老去坟头长满青草时,能不能有一个姚姓子孙为她的坟拔一把草培一培土?

强生的出现,像一面鲜艳的旗帜,在她的心猎猎作响。从最初的惊慌愤怒里苏醒过来,仇桃花窃喜。她想莫不是多年虔心向佛感动了老天菩萨?莫不是善有善报时辰已到?

只不过现在比较麻烦的是,她需要留下的是强生,此外纯属多余。

仇桃花跟三叔婆咬舌头,三叔婆,你看看周边有没有人配配我家阿秀。不是我容不下她,你晓得,舌头无骨三尺长,表哥家住长了,难免有难听闲话。她年纪还轻,我们要为她多着想……

三叔婆连连称赞她真是一个千里挑一的好表嫂。

捷足先登的是这一带名闻遐迩的徐家阿婆,她热心于颠着一双天生的小脚拉郎配。几十年来不晓得多少男女在她的拉扯下成为佳侣或怨偶。哎哟桃花嫂哎,这种事你老早好跟我讲。我手头有个小后生死了女人,还没生小孩,你家阿秀一个二婚头捡大便宜了……

仇桃花瞒着李处秀去看。那人家住破瓦房,一张几百年前的老床,一张黑漆剥落的桌,再加上污垢堆积的锅盆瓢碗,就是全部家当。她责怪徐家阿婆不看看清楚,这样的人家也能配阿秀?就算阿秀是二婚头,也不能嫁这样的破落户。

隔几日徐家阿婆挪着小脚又来了,这回是个好人家,老高老大的楼房,嫁过去要香有香要辣有辣……

仇桃花过去一看,像像样样的楼房,再看看男的,长得白白净净人模人样,坐在客堂间喝茶,一问一答均以点头摇头作答。她心里疑惑,男的笑嘻嘻说话了,姐姐,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仇桃花连滚带爬跑出老高老大的楼房,指着徐家阿婆的鼻尖骂了好一阵。

徐家阿婆心有不甘,忽一日又兴冲冲跑来,现成有户好人家不去,还脚底翻天跑得起茧……

仇桃花鄙夷地哼了声,啥人家?

徐家阿婆说,你家铁匠老二。

二七街是条好街,就算开一爿鸡毛小店也比田里挖泥强。所以这街的人气一日旺似一日。那时候只要说是二七街人,哪管是街头的浪荡阿三,身后也能跟来一串争着要嫁的姑娘。

姚铁匠的铁匠铺开在街东拐弯处。东街人气比不得西街。瞎子算命店、花圈纸钱店、寿衣店、寿材铺,但凡人们不愿接近的生命终场都在这一侧。铁匠铺夹杂其间,终年在阴阳怪气的左邻右舍间经营铁石心肠的生涯。

铁匠本名姚福根,只因好手艺与人一样实在耐用,久而久之职业成了他的本名。不管人气旺盛还是凋敝,他的两间前店后屋始终不动声色。他的人也像生铁一样阴郁冷漠。

七八年前这块铁还是热的。那时,翠香裹块蓝印花头巾笑嘻嘻地拉风箱,两岁的儿子小辉拿小榔头装模作样地东一棒西一捶。寒风凄厉的冬夜,温褥暖被,铁匠粗壮有力热辣火烫的身体一次次把翠香击向幸福的巅峰,把她整个人揉搓得像朵花一样一瓣瓣次第绽开……翠香咬着他的肌肉,泪水涂在他胸膛,一声声哥哥哥哥……小辉睡在摇篮,含着指头呢呢哝哝……那时就算拿个皇帝老儿来换,他打死也不愿意。

可他打死也不愿意的事还是出现了。他水灵灵的女人和粉嫩嫩的儿子眨眼间在他粗壮有力热辣火烫的胸怀里渐渐变凉。那天铁匠双眼充血喉结凸出,头发一根根竖起,炸雷般的怒吼砸向那个刚学会开拖拉机的小后生,还我女人!还我儿子!还我女人!还我儿子!在小后生毛骨悚然的惨叫里,一大把连皮带血夹肉的头发被他从对方脑袋硬生生扯下。

自此铁匠成了一块冰冷生硬的铁,再没有人敢接近这块铁。

他终年穿一身扎着铁渣铁屑、烧出一个个洞眼的粗布衣裳,对顾客从没和颜悦色,只抽最便宜的五一牌香烟。从不看女人一眼,尤其讨厌毛头小孩。他有时三天吃一顿饭,有时一天喝八碗酒。可他一手比铁更硬的手艺,还是能让方圆十里的人们不得不前来光顾。加上兄长姚村长和阿嫂仇桃花隔三岔五带些新鲜菜蔬看他,这使铁匠仍能一天天过活下去。

仇桃花对年纪轻轻不幸成为鳏夫的小叔子充满深切的同情。她总是在不问红尘的佛场里多方问询般配她小叔子的人选。老太婆们说,桃花嫂你省省心好了,我们可不想做第二个徐家阿婆。

自铁匠沦为鳏夫,徐家阿婆就颠着小脚为他挑选女人,每回都被铁匠闷声拒绝。终于有回她拉个四十多岁的姑娘到铁匠铺,刚说个开头,铁匠一记铁锤砸在铁板,火星四窜。铁匠咆哮,再带人过来,我砸的是你的老骨头!

徐家阿婆抱头鼠窜,把人家姑娘丢在铁匠铺里杀猪般嚎叫。此后无人在铁匠面前提“做媒”二字。

铁匠雇阿五拉风箱。阿五除了杯中物不好其他。最重要的,阿五既聋又哑且半瞎,正合铁匠心意。两个男人,日出面对一堆冷兵器,日落面对两盅热黄酒,终年不交一语,却相处得水乳交融。阿五对世事的超脱使铁匠着实省心。就算铁匠喝得摔酒壶酒碗,阿五只过来收拾碎片,顶多拍拍铁匠肩头,决不多一句聒噪。黄昏时分二七东街最常见的场景是,太阳照在铁匠铺,暖黄色的光线给冷硬的铁器镀上一层温和的铜质感。旧收音机里荒腔走板喊着绍剧《二堂放子》或《三打白骨精》。两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不声不响喝着黄酒,桌上摆几碟菜。时光在他们的酒碗与筷头之间起起落落,停停走走。

铁匠光着膀子在打一张铁锹。烈火,赤焰,泛着蓝光的铁块,锻打时四散迸射的铁屑,清脆尖锐的生铁锻打声,浑厚沉郁的熟铁锻打声,构成了铁匠铺常年不衰的特有景观。这景观里最传神的莫若铁匠了。

铁匠浓眉大眼,鼻梁笔挺,腰圆膀粗,若是好好打理,着实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可铁匠终年蓬头垢面粗衣滥衫,加之阴着一张粗黑面孔,除了不得不买铁家伙的买主,没人敢上门。黄昏的霞光照在铁匠的身上,除了短裤,其余部位裸体朝天。他小腹平坦,身材匀称,肌肉结实粗砺,霞光中呈现炫目的铜质感。长年累月的打铁生涯,他打铸出无数质地优良的铁器,也把自身铸造得粗犷而优美,坚实而韧性。他的身架简直是无人发掘无人赏识的标准男模胚子。

铁匠放下铁锤,端起茶酒。他从来就是以酒代茶,只不过酒里掺了茶水。他把茶酒一饮而尽,搁在桌上,阿五无声无息站起,给铁匠续上茶酒,顺带自己也喝了口。这是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一对好搭档。

此时铁匠发现有人朝铺子走来。他皱起眉。他一直认为有人上门是对他生活的一种无礼扰乱,就算买主也不例外。他从来不喜欢“顾客盈门”,更愿意过一天只打一件铁器的散漫生涯。

来人是他阿嫂仇桃花。仇桃花进门放下手里的竹篮,先是抱怨一通热得要晒出脑油的大太阳,接着掀开毛巾笑嘻嘻地说,老二,你看我带来啥菜?

铁匠瞟了眼,是干菜蒸肉,半透明的肥肉浮着油珠冒着醇香,在这个酷夏里有明显的色泽诱惑。铁匠放下手中活计,坐下喝茶酒。这算是他对仇桃花上门的友好态度。

仇桃花早习惯了铁匠的冷淡待客之道。她的妯娌———铁匠老婆翠香活着时候,她曾对其温柔美貌产生过强烈的不适感,认为她的好看不是女人该有的好看,她好看得简直邪里邪气。好在,人家没有对她的不适予以回应。她进一步,人家退一尺。她进一尺,人家让一丈。时间一长,她棋不逢对手也觉无趣了。

后来她伏在妯娌的棺木上号啕大哭。她哭好心的公婆死得太早害得她们妯娌无依无靠,她哭翠香温柔美貌贤惠能干有口皆碑。她把妯娌生前的种种好处成倍放大,凭空为她树起了一座举世无双的贤德牌坊。人们泪水涟涟,不知不觉忽略了她平素某些为人垢病的行径,记住了她的善行善念。以致于若干年来她不负众望成为了姚家村品德最为高尚的妇女典范。

仇桃花更对年纪轻轻不幸成为鳏夫的小叔子深怀怜悯。她认为是男是女都不能缺了另一半。缺了另一半,就像铁锅缺了盖,簸箕缺了扫帚,箩筐缺了扁担。

仇桃花走到铁匠旁边小声说,老二,我有句话跟你讲。

铁匠看了哑巴阿五一眼,再看看阿嫂,觉得她的话纯属废话。阿五倒有点先知先觉,封了炉膛里的火,笑嘻嘻地走到隔壁寿材铺去看人家写挽联。

仇桃花坐在铁块铁板铁盘铁屑铁沫间的一把旧竹椅上,对她的小叔子谆谆相言。老二,阿嫂的话你要听就听,不要听就当冷风吹过。你看呐,日子一日一日过,人一日一日老,现在你还有点力气,能做能吃,可总有七老八十的一天吧?总有连口茶水也没人倒的一天吧?老话讲得好啊,光棍汉子赛神仙,生起病来叫皇天啊。你看看你,这么多年冷锅独灶的日子是咋过来的———

她觑他脸色并无异样,猛然一转话题,老实讲,是不是看中哪家姑娘了?

铁匠猝不及防,面孔瞬时急红,阿嫂你不要乱讲,哪有人会看中我这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有人看中你也愿意?仇桃花乘虚而入。

没有没有。铁匠急得耳朵根也红了。

仇桃花的怜爱之心油然而起,于是她离他更近一点,对他一五一十讲起李处秀。当然,她的说法真真假假实实虚虚,在该真实的地方托虚词,该虚托的地方吐真言。李处秀整个人牢牢铸刻在她刀削斧凿的言辞之间。

仇桃花对铁匠晓之以理的同时,李处秀在对姚福强动之以情。

这天,终日为公家操劳的姚福强在家睡大觉。李处秀洒上花露水,换上干净短衫,用水把头发洒得服贴些,来到姚福强的房间。姚福强背对她在睡,只穿了短裤汗衫,半裸的肥白背影像一坨煎得恰到好处的猪油。李处秀在床沿坐下,伸出手轻轻抚摩他的后背。不过她的姿势是虚拟的,像抚摩空气。

姚福强自丧失男人的基本功能后,对女人的兴趣几近于无。他只得把全部精力投放到为人民服务中去,这使他赢得了作风正派的美誉。有人觉得他与女同志的关系团结活泼不足,紧张严肃有余。

其实他不能算无情汉,偶尔也想起李处秀。梦里他又成了真正的男人,和李处秀在钢丝床上颠倒乾坤。但这样的梦不多,往往被仇桃花一脚蹬醒。他叹口气,深感人生如梦。其实他依然有良好的视觉功能,能看到女人的丰乳肥臀,如怨似艾的眼神;有敏锐的嗅觉功能,能闻到女人的体香;触觉功能也完好无损,能感受到女人的柔韧温润。

可他不敢,他必须藏匿自己最原始最隐晦的致命缺陷。如果他会使用一种比较有文化的语言,他会说:我要保留你心中的我的完美形象。可他不会说。他已被一个女人掐着软肋,再不能让另一个女人摸到致命伤。当年他能轻而易举开启李处秀初开的情窦,现在不饶人的时光只能让他徒然兴叹了。

他想亲近强生,这个像石块从天砸下的儿子。可强生离他远远的,陌生地看他,眼神里毫不掩饰地冷漠、不屑、鄙夷、嫌弃。这让他恼怒而无地自容。

这时他想起很长时间没去村里转转了。也许会有些错误的荒诞不经的说法在村庄上空像流云一样飘散,于公于私,他都有义务去纠正。他这样想着,懒洋洋地转过身,迎头撞上一只苍白干瘦的手在他后背虚虚地抚摩。

他吓得一骨碌起身,阿秀,你做什么?

李处秀低下头,扯着一绺头发含在嘴里。

这羞涩的动作扯动了姚福强的柔肠。当年,青春的李处秀以这个动作惹起中年男人姚福强的怜爱,也导致了他们之间这一场漫长的撕扯拉锯。

她眼泪汪汪地看他,突地一头撞进他的胸,双臂紧紧缠着他光滑肥白的腰背。姚福强的胸口被撞得发痛。长久以来,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自己男人的身份,也忘了去拥抱一个女人的姿势。这时他不由自主地抱她,多半为抑止她的哭,小半出于诚惶诚恐。清涩的花露水香与女人体香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他恍然间以为自己回到十几年前。

她的泪水一层层涂在他身上。她说不出苦难,或者她说出来的苦只是所承受过的尾数。她像一只过滤器,生命里的苦难经由自身过滤吸收后,出来的只是淡化了的毫无质量的排泄物,比如泪水。

姚福强木然地听她哭诉,觉得面临了一件很苦恼的事。

她哭她劳作的苦,遭白眼的苦,缺钱的苦,多病的苦,夜里想男人的苦。她并不聪明,可她毕竟还不老,胸乳是凸的,腰肢是凹的。她用劲抓挠男人,福强,我做女人真苦。人家睡觉有男人陪,我没有。你可怜我一次,你可怜我一次吧。

她的泪水开始是一串一串,随即是一把一把,最后成了来势汹涌的潮水,伴着不可抑止的哭声,始而呜咽继则抽泣终至嚎啕呼天抢地了。

姚福强的脑袋轰然作响。他竭力挣脱她。

福强,你要我一次。我这么远跑来,就要一次,一次够了我回去了———

他拼命推她,我是公家人,不好做这种事,这是违法乱纪。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

李处秀抬起头,被眼泪鼻涕浸肿的面孔看起来像一只发酵过头的大馒头。她摸出一张纸。姚福强想难道她开出了十多年的债单。他看见一张皱巴巴的破旧泛黄的化验单,上面的字一个也看不清。

李处秀哭诉,医生说我肝里长了东西,没多少时间好活了———

姚福强看李处秀像溺水者一样张翕的嘴,脑袋一点点膨胀。这个女人要死了?这个为他生过儿子的可怜女人要死了?这个女人如果死在这里该怎么办?

福强,你要我一次,一次我回去了,我死了也能闭眼。

他想起她年轻时的几分风姿妖娆,想这个女人真是命苦,想他也真是命苦。他们简直就是一对苦命鸳鸯。他终于也呜咽起来,可我实在没办法给你,一次也没办法啊……

仇桃花从日当正午说到日影西斜,说得口干舌燥嘴皮发麻。铁匠坐在小凳子时不时喝口茶酒,看不出鼻山眼水的动静。仇桃花越说心里越疑惑,越说越感觉热面孔贴冷屁股。突然想起小叔子曾一锤子吓跑徐家阿婆,急急关上嘴门,聒噪声戛然而止。

轮到铁匠疑惑地看她。两人对看片刻,铁匠说,阿嫂,你讲完了?

讲完了,你有啥想法你讲。

铁匠的嘴角叼一抹嘲讽似的笑,老了怕什么,有政府有敬老院,还怕死在二七街头?就算敬老院不收,我还有几个侄女,总会替我送终吧。

你看你,我的子孙也是你的子孙———不,你哥哥的子孙也是你的子孙,哪能看你老死不管?不过总归亲生的好,你身强力壮生三四个不是事———

阿五背着双手,哼着自己才懂的荒腔走调过来。他惊讶于她还在喋喋不休,同时也奇怪铁匠怎能容忍这么长久的嚼舌。他走进厨房间摸摸索索洗菜做饭。阿五的动作提醒着仇桃花,她焦虑地看铁匠。铁匠往炉膛铲煤,风箱呼噜噜拉开,炉火又熊熊燃烧,映得铁匠的面孔赤红如炭。

仇桃花说,老二,你总得给我一个答复吧!

铁匠一锤砸在铁块上,像铁块一样的声音一字一眼砸落在地,我老婆只有一个,翠香是我一生一世的老婆,小辉是我一生一世的儿子!

仇桃花气急败坏地走出铁匠铺。一路走一路气,翠香是我一生一世的老婆……一生一世的老婆……一生一世……老婆……气着气着,泪水掉下来。她想她对姚福强够好了,他连她活着时也那样作贱她的颜面———虽然看起来像是怕她的样子,实际上是当她一坨狗屎一样怕她,嫌她,弃她,连碰都懒得碰她半下。她死了还指望有铁匠对老婆这狗一般的忠心耿耿死心塌地吗?

仇桃花推开房门,眼前晃着一堆蠕动的白花花。她擦了擦眼,再擦了擦眼,终于看清床上慌乱穿衣的一对男女。她有片刻的恍惚,不明白睡在自己床上的怎么会是自己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她看着男人颤抖的手怎么也套不上裤脚,女人哆嗦的手怎么也对不准扣眼,这让她气得想笑。

她走过去帮女人扣上扣子,帮她捋凌乱的头发,温和地说,唉,你年轻时眼瞎,怎么到现在还没治好?

强生奔跑在异乡天空下的田野,四周的草垛像一个个鬼影,远远凝望他奔跑的背影。强生不知要奔向哪里,只知离那个坟墓一样冷寂苍老的屋越远越好。

他怀揣即将有爹的骄傲与欣喜跟随母亲来到这个地方,心中无数次描绘爹的模样,或高大,或瘦长,或矮胖,但至少得有一处像爹,比如会捕鸟,会抓鱼,会在他挨人欺侮时一拳砸落人家几颗大牙。

可他大失所望。那个老男人的衰老、羸弱、猥琐都远远超出他最糟糕的想象。最重要的,这人太老了,老得身上散发很难闻的气味,老得简直快要进棺材或者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他怎么可能有这样一个丑陋的爹?怎么可能?

他怀疑母亲摸错了人家,可母亲硬说这就是把他生出来的爹。强大的屈辱与羞愧令少年恨不得变成隐形人,或一只飞虫,哪怕一根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地没人认识他。因此当少年发足奔跑在异乡天空下,无须掩饰在渐深夜色里淌下的泪水,还能让哭声与划过耳朵的呼啸风声混在一起。少年掠过陌生的乡村小路,几次跌倒,爬起。几处灯光在前方像星子一样眨眼,他毫不犹豫地奔去。

强生奔跑在这条像荒村一样冷清的街道,眼角扫到诸如纸幡、花圈、棺材之类的东西。这并不会让他害怕。因为他曾在星夜奔跑过一大片萧萧作响的坟地,月光下那些脱光叶子的树枝、他的身影细长无声,敲雷般的奔跑声与满身渗漏的汗水足以对他构成强有力的保护。

强生的脚步被一大片蹿空的铁屑火光震住。他从没见过如此盛大的焰火。

一个牛高马大的光膀子汉子抡着巨大的铁锤,瞪眼竖目,怒目金刚般对准搁在铁砧板的通红铁块,狠命拼命搏命地锤击,冲撞,锻压……起落之间,铁屑焰火如盛放的繁花,如纷扬的羽毛,炫目、张扬、狂放、强悍……

头顶在震,地面在摇,强生整个人惊呆了。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把另一件事物玩命得如此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他想起财生那大草垛一样杀猪的爹,那能亮瞎狗眼的刀背寒光———那些本来能让他为之惊吓羡慕迷乱的一切,现在几乎成了伸胳膊蹬脚的装模作样。

铁匠放下铁锤,端起茶酒喝了口,往铁炉里铲了一锹煤,侧过脸朝外一看。这一眼,差点让铁匠把手里的茶缸扔进熊熊燃烧的煤炉。因为他分明看见了儿子小辉孤独地站在渐浓的夜色里望他。

少年走向铁匠铺。铁匠没忘记把茶缸稳稳地放在桌上。

两个年龄差距甚大、此前全然陌生毫无交集各不相涉的男人,在哔哔剥剥作响的火焰前,将彼此站成了两根沉默的铁棍。一种幽微的气息在他们之间潺潺流动,他们发现彼此身上似乎有某种类似铁与铜的相似的质地或属性。

铁匠先是清醒过来,虽然少年的眉眼酷似小辉,可到底还是不同的两个。比如小辉只有两岁,而少年至少有十二岁。

强生与铁匠对视的一瞬,同样掀起了巨大的心惊。他分明看到远道而至寻觅的父亲,就在眼前抡着大铁锤玩命!他一点也不想弄清母亲找到的为什么是那样一个爹而不是这样一个爹,他只知道这个光膀淌汗的铁匠太像爹,太像太像———但也仅仅止于太像!

强烈的情感趋近与现实剥离的高低错落,令少年无所适从。他不知该跟铁匠说些什么,以表明自己不由自主进入铁匠铺的合适理由。他的手拉扯裤缝里渗出来的一根线头,不断地拉长,绕着手指头。

铁匠看了他一会,说,你会烧炉子吗?

强生此时发现铺子里只有铁匠一人,他又要烧炉又要打铁,这显然很费力。

铁匠说,阿五牙疼,歇着了。你来替他。

强生敏捷地跑到炉子边,铲起一锹煤倒向铁炉,同时熟练地拉动风箱。在呼呼的风箱声里,铁炉盛开出一大簇红黄蓝相间的焰火。

铁匠对他的熟练手法有点惊讶,但没多问什么,继续抡锤打铁。之前在风凉村小砖窑历练过的两年暑期烧窑生涯,对少年来说是众多谋生生涯中的一小段,并没有多少炫耀的必要,但此刻他很是为之洋洋自得。

铁匠铺的焰火在愈来愈重的夜色里盛大而繁华,铿锵的打铁声将夜色敲成零零碎碎的一小块一小块,声声洞穿了夜的浓郁,仿佛夜已不再是夜,而是一个黑色的白天。

仇桃花对三叔婆抱怨铁匠的不通情理,笨是真笨,硬是讲他一生一世只有一个老婆,难道好抱着死人照片睡觉?

三叔婆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总要问问阿秀,她要是不同意呢?她要是心里装着另外的男人呢?

仇桃花心惊地想起,姚福强对李处秀多了问长问短,有回竟然买回两只胸罩,一只给她,一只给李处秀。仇桃花认为这对她平坦干瘪的胸部是种刻意嘲笑。她当场把胸罩扔进灶膛。三叔婆朝她身后努努嘴,她回头,李处秀在讨好地笑。

李处秀说她要走了,家里的麦子该收了。

仇桃花的嘴唇抖了两下,强生怎么办?

李处秀说,强生留下。

姚福强不相信他的两个女人和睦相处得像姐妹。老的说天冷了,年轻的赶紧递上毛衣。小的说嘴巴没有味道,老的忙拿来一块冰糖。

姚福强觉得他面临一个充满危机的陷阱,两个女人奸笑着算计他什么。他辗转反侧,终于向仇桃花一五一十交待那天李处秀对他猝不及防的骚扰。是她爬上床的,她说她活不长了。你知道我心软。可我没做,你知道我早就不会做了———

仇桃花叹气,唉,能帮她肯定要帮的。女人的苦我不是不知道。如果你能睡她一回,我也不会计较。可你连睡都不会睡女人了,咋帮她呢?

姚福强羞愧得眼珠都发绿发青了。他不知如何发泄这种无以言喻的憋屈愁苦悲伤羞耻,只好拿肥白的后背对着仇桃花,气鼓鼓地睡了。

仇桃花的目光穿过姚福强的后背望向不知所处,眼中晃动的是铁匠光滑结实孔武有力的身体。仇桃花深沉地叹了口气,眼珠直了直,许久又转了转。

对铁匠来说,强生的出现只是多了一个类似阿五的人物,虽然他真的很像小辉,可到底不是。对阿五来说,则很不一样。

阿五自然不是懒汉。强生出现之前,他把铁匠铺的生意以及铁匠的日常生活料理得有模有样;强生出现之后,一切仍是原状又不是,因为它们要比原来的新鲜明亮许多,仿佛是自旧体脱胎而出的新事物。铁器具们按属性、种类、器质、形态安置于各自位置,身上泛着铁器特有的隐约含蓄、低调缄默的藏青色哑光,呈现一种未曾开刃前拙朴憨厚安详的姿态,好像它们都是阿五一样的哑巴。

阿五为自己曾任由它们一天天积满灰尘而惭愧,由此对外乡少年爱不释手。他的爱呈现在一个劲儿往少年的碗里塞最好的菜或肉。

强生并不觉得帮着整理铁匠铺是做了什么重要事,这事跟打了个喷嚏一样简单。此外他做得最多的另一件事是,拿铁镖掷靶子。

铁匠年轻的时候是个掷镖好手,曾用飞镖射杀过林间飞奔的五只野兔、三只野鸡以及一只狗獾。他的掷镖手艺丧失于女人和儿子死在怀里的那时候。此后一把铁镖成了木质靶子间一堆僵冷死去的冷兵器。

有一天强生把埋在一堆凌乱铁器里的木质靶子找了出来,吃力地拔出牢牢咬住靶面的生锈铁镖,把靶子挂在店铺对面的老榆树,然后将一把把铁镖掷向靶心———似乎所有的男人天生喜爱这种投掷杀戮目标的游戏。可铁镖们在洞孔累累的靶子前折戟,断翼,坠落,它们全部丧失了作为镖的身份与特质。

强生沮丧地拎着靶子和铁镖回铁匠铺拉风箱,铁匠冷嗖嗖的眼神掠过他手里的东西,继续跳向燃烧的炉火。隔两日,强生发现一面全新的木质靶子和一把泛着藏青色哑光的铁镖躺在饭桌,睡着似的,等着他去唤醒一场长久的睡眠。

强生抓过它们,看了看铁匠。铁匠略略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喝自己的酒。强生在那一眼里,看到了无数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一种有无限需求就会无限给予的宽大眼神,一种会长久地罩着他、照着他,令他有足够的勇气涉向这个冷暖世界的遥远眼神。这种眼神连在他母亲那里也从来没有过。而这正是他从千里之外的故乡来到陌生异乡试图寻找的一种存在。

这让他惊悚激动而不安,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天午后,途经二七街东街的人们不得不绕道而走,因为他们稍有不慎就会被像子弹一样呼啸着脱离手掌的飞镖洞穿身体。少年强生淌着肮脏酸涩的汗水,将一个接近秋天的夏日午后掷成不见屑烟不见敌人的年轻战场。

他忽然觉得那些飞镖太像奔跑的自己。许多年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奔跑,原来他是一支酷爱与空气赛跑的镖。他和它都是沉默的一群。他们沉默的时候,像不存在一样安静缄默,退隐在世界的最角落无声无息。一旦他们苏醒,会不管不顾掠过整个世界,一意孤行地飞向既定的目标。那一瞬,所有的伤害冷漠寒冷都值得原谅宽恕不计较,唯有独自起舞的奔跑或飞行。

原来他就是镖,镖就是他。少年的汗水与泪水混成脸上,纵情奔流。

铁匠端着茶缸看快乐地掷飞镖的少年,久久没有喝一口。他看到遥远而生疏的自己站在阳光下,痛快地挥洒年轻的灿烂无忧。那时他还不曾此后的万念俱灰。有一滴许多年不曾落下的浑浊的泪,自他的眼角倏然落向茶缸。

铁匠仰脖喝下。或许那不是泪,仅仅是汗水。

李处秀走在二七街头。她买了一瓶辣酱一块香皂一块洗衣皂两条短裤,一条姚福强的,一条仇桃花的。买了两条鲫鱼一把葱。后来她走到一爿铁匠铺门口停下。她想麦子要收了,得买把新镰刀。

她看见铁匠举着沉重大铁锤的胳膊凸显一块块结实滚圆的块状肌,随着胳膊的挟风裹雷而此起彼伏凸凹流动。他面孔黧黑,棱角分明,胡子拉碴。李处秀暗暗心惊,这不是年轻时的姚福强?

可她到底没到神智不清。二者还是有很大区别。年轻时的姚福强慈眉善目,不似这男人苦大仇深的模样。她进了铺子说买把镰刀。不巧的是镰刀卖完了,得隔天取。铁匠神情冷漠言语生硬,看都没看她一眼。好在李处秀已惯尝炎凉。

李处秀走出铁匠铺时,忽然发现一个酷似儿子的背影在店铺对面一晃,很快消失。她认为自己眼花了,出门时强生好好地站在河岸用石子往水里掷水漂。她看到他打出了十来个漂亮的水花。她并不担心他掉水,因为他是风凉村最出色的玩水少年。她当时喊他早点回去帮着扫个地喂个鸡。

仇桃花已在抹桌端菜。她把买来的东西一样样交给她。仇桃花责备她乱花钱,但还是笑眯眯地收下,笑眯眯地问她玩得开心吗,喊强生出来吃饭了。

强生应了声出来,手里端一碗漂着淡黄色蛋花的菜汤。

李处秀差点哭出来。她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摊上这样一个宽宏大量的大房奶奶。饭桌上,她磕磕碰碰讲了若干事,两只牛在打架,一只鸡被拖拉机辗死,一个小孩被他娘骂成狗娘养的。还说定了把镰刀要割麦。她像捡拾秋收后麦地里的剩麦一样捡拾着余下的日子。

强生一直默默吃饭,吃好把碗筷拿到厨房,然后进了自己的房。

姚福强夫妻俩对看一眼。仇桃花说那铁匠是福强的兄弟,他打的镰刀又快又好十年八年不会缺刀牙。又说,巧了后天老二生日,你也去,你也是姚家人嘛。

强生在房间里玩铁镖。铁镖乌黑深沉,月光下泛着蓝黑色哑光。他在铁匠铺吃中饭的时候,阿五给他倒了一小盅酒。强生抿酒,辣得连连咳嗽泛出泪花。阿五笑得像只鸭子一样嘎嘎响。强生的泪花挂在脸上,心头比吞了一大碗糖水还甜。这种与成年人平起平坐的奇特享受是他从未体验过的。铁匠一如既往默不作声,没多一句话,可看他的眼神只有他懂的温和。

老中小三个男人像结实的铁三角,牢牢地钉在铁匠铺。铁匠抡锤打铁,阿五钳铁块兼烧菜,强生则铲煤拉风箱。铁屑火光盛开如宴如舞。三人沉默如铁,在沉默中成为自己的演绎者,也成为别人的欣赏者。

强生独自在黑夜对着墙壁一次次挥出铁镖,把墙壁掷出一个个小洞。他想,也许越过山高水远来到这里,并非为了寻父,而只是为了打铁。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之放弃拥有一件有飞马图案的运动服,也不算太冤了。

强生微笑着向前挥手一掷,听到铁镖刺破空气的刺拉声,像刀刃刺破衣衫,清脆而锐利。

铁匠在打一把镰刀。这是个陌生女人订的货。女人僵黄瘦,整个人像一根蔫掉的茄子或青瓜。操外地口音。当时他只稍稍疑惑了下,没多问。他本不是好奇的人。翠香和小辉死后,他对世事更多了无所谓。

天气凉了。他穿了件狭小的单衣,结实的肌肉撑得紧绷绷的,愈显强健。这天哑巴阿五不在,去喝远房侄儿的喜酒。铁匠比划着告诉他今天生意不多,安安心心喝酒去吧。

淬火,锻打,压铸,铁匠专心做好每一道工序。即使小至菜刀镰刀,他也毫不马虎。镰刀很快打好。钱匠在稻草上拭了拭崭新泛蓝的镰刀,稻草尖刷地齐头散落。他满意地喝了口茶酒。

此时他的兄嫂走进铁匠铺。仇桃花和姚福强扛着一个大大的竹篮,看起来比较吃力。姚福强走进铺子喊了声老二。铁匠闷声喊了声阿哥。兄弟俩相差十多岁。姚福强是头生,铁匠是末生。中间隔几个兄弟姐妹,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一个个早夭,最后留下头尾两个儿子。因此兄弟俩感情很是不错。

仇桃花说,一年到头只知像牛一样做,今天是啥日子知道吗?

铁匠没吱声,他懒得去想那些虚幻离奇的东西。

仇桃花从竹篮里端出一碗碗菜,你四十岁生日呀。日子过得真快,我嫁过来时你只有七八岁,整天爬树捉鸟蛋摸泥鳅。唉,这日子说过去就过去了。算起来公公婆婆也走了十年,他们太寂寞,喊走翠香小辉去凑热闹———

姚福强哼了声。仇桃花给自己的嘴一掌,多话。来来,人活着总得庆庆生。阿秀,强生,拿碗筷。

铁匠才发现铺子角落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昨天订镰刀的女人,另一个则是数日来沉默地替他拉风箱铲煤的外乡少年。世事不惊的铁匠惊讶了,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少年也想说些什么。他们望着彼此,眼底掠过相同的惊讶后,呈现彼此都懂的默然。他们把诸多疑问不约而同按下来,他们知道他们之间不需要太复杂的释疑,该懂的都会有懂的时候。

仇桃花向铁匠介绍李处秀,她是三舅的堂哥的女儿。哦,你那时候还小,早年亲戚常走动的。她命苦啊,老公死了五年,拖个小孩磕磕碰碰养大……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投奔你哥,你说我们能不收留吗?

李处秀默认了仇桃花强加给她的命运。

四肢发达的铁匠头脑确也简单,或许他不屑于分个中是非。

铁匠喝着温热的黄酒,吃着仇桃花下了一番功夫做的好菜,原本硬冷的心开始被醇酒浇得柔软起来,眼角渗出一点湿意。他想他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何以命运如此刻薄于他?仇桃花殷勤地给铁匠添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喝,多喝点,老二,你的酒量也不小,我记得讨翠香那年你足足喝了一坛花雕酒———

铁匠想起他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年轻时候。那时烈酒在左,女人在右。翠香偎在他身边,红袖添酒。她也小小抿上一口。女人,醇酒,柔情,把年轻的铁匠浇得生机勃勃……翠香的娇艳柔润,和他那酒一样醇厚充满男性柔情的嘶喊……

看铁匠已醉得差不多,仇桃花踩了姚福强一脚。姚福强不觉,仇桃花下重力顿足,痛得姚福强龇牙咧嘴,血红的眼木愣愣地看她,咋啦?

仇桃花拽起强生的衣袖,天晚了走了。强生,你娘帮着收拾好碗筷回来。

李处秀看看醉得七撞八拐的铁匠,只好点头称是。

强生被仇桃花拉扯出门时,被门槛绊了脚,或许他并不愿跟他们离开。可仇桃花的拉扯显得用力了些,少年的叛逆反抗从来都隐忍而深,他甚至显得羞涩腼腆,因此少年是红着脸被仇桃花一步步拉走的。他在路上犹豫不决地想,也许我该等等母亲,也许我该等等,也许我该……

李处秀收拾停当走出厨房,吃惊地看见铁匠拼命地抓挠胸口,满脸通红转来转去,很难受的样子。她记起跟他定的货,怯怯地过去,我,我的镰刀———

铁匠抬起脸,一股浓重的酒气朝她喷来,呛得她倒退几步。铁匠显得有点尴尬,看样子他还留几分清醒。他跌跌撞撞找到镰刀,交给她。她摸着新镰刀,脸上露出欢喜。她想这把镰刀割麦子肯定很省力。她用手指在刀口拭了拭,就像有人买菜刀时喜欢假装内行地摸摸锋利的刀锋。

当心!铁匠断喝。一道鲜血从李处秀手指肚溅出。

铁匠清醒地拿过一张报纸裹住她手。

很久没有男人离李处秀这么近。男人强健而暴露的肌肉,凛乱而坚硬的头发,粗浊的酒气和呼吸,浓重的铁腥气与男人气,狂风一样扑向李处秀。而铁匠闻到多年未闻的女人香,女人垂首散落的发梢触着他的面孔,痒痒的,痒到心底,虫似地缓缓蠕动。铁匠的手渐渐不听使唤,眼神散乱了,呼吸急促了,面孔红烫了。捏在掌心的手柔腻光滑。女人对他笑,那笑多熟悉多亲切多温暖。

铁匠目迷耳涣,心摇神醉,被醇酒熏得迷迷糊糊的脑海泛起五彩斑斓,云蒸霞蔚———翠香!他一把抓住女人。女人惊慌地挣扎。

他一把抱起女人,把女人往灶后稻草堆扔去。稻草柔软得像床,像他和翠香缠绵过无数次的床,那床铺下也铺着稻草。小辉在床上尿过。有回翠香翻起被子,发现床铺下的稻草竟发出了几粒绿油油的稻秧。

他急促地撕掉女人的衣衫,女人的胸前跳出一对小巧的胸乳。他把脸埋进胸乳,像初生婴儿含混地呢哝。女人开始也挣扎,后来软下来。他闻到像刚晒过太阳的新被褥一样的软香。那时他和翠香整夜整夜像铁锤锻打铁块般快乐地撞击,以至翠香不得不每天红着脸在太阳下晒新喜被。

他身下的女人用软软的舌头咬他硬硬的肌肉,用凉凉的手抓他热热的背脊。他的背疼痛而舒服。翠香在不停地渴求他,不停地要他。他想他多久多久没给翠香,得加倍补偿啊。他含含糊糊地哭,翠香,你咋扔下我跑得远远的。我每天找你,早也找,晚也找,梦里也找。翠香,你咋能扔下我不管呢———

哑巴阿五披着满是火烧火燎洞洞的老棉袄在街头跌跌撞撞。他一会儿叉着腰骂星星,骂它这么暗害他走不好路。一会儿骂撞到鼻子的树长得不是地方,吓唬会拿铁匠的大铁锤砸了它。其实他心里挺高兴,那嫩生生的新娘扭着腰肢喊他五爷,敬了他好几杯酒。他想得跟铁匠比划比划,赶紧娶个老婆,他好再做一回五爷再喝几杯喜酒。男人到底还是要讨个知冷知热的老婆。

阿五哼着自己才懂的荒腔走调摇摇晃晃走进铁匠铺。

铺门大开,铁家伙们悄无声息泛着蓝光。阿五暗暗诧异铁匠这么粗心不关门。借着一只亮眼他摸进厨房,一股浓烈的酒气冲来。他被什么东西差点绊倒。阿五拉亮电灯,发现一地酒坛碎片,铁匠死猪样躺在地上,衣衫撕裂,像跟人打过架似的。阿五嘀咕铁匠喝得太不像样。他使出全身气力拖他,无奈铁匠像大铁块一样死沉。他只得抱来薄被替他盖上,到底入秋了。

阿五打扫碎片时,一只眼锐利地发现了几片花花绿绿的衣服碎片,一条撕破的花短裤。他小心地捡起碎布片花短裤,翻来翻去看不出名堂。他那被喜酒浇糊涂的心眼更加糊涂了。他想难道来了个女贼,铁匠跟她打架?那女贼真厉害,居然把铁匠打昏连酒坛子也打碎。

铁匠在阿五悉悉索索的收拾声里醒来。

铁匠变成愣愣怔怔的铁人。

他想起后来他清醒过来,望着身边的陌生女人惊呆了。女人抽泣着收拾衣衫,她根本没法收拾好,最后拿旧毛巾裹着身体出去。他傻子似地看女人消失在夜色。铁匠几乎要拿铁锤痛击自己的脑袋,他竟然做了一生最不齿最痛恨的行径———强奸了一个上门买镰刀的陌生女人!

他想到自己是喝过酒后乱了心智的,他摸到花雕酒坛,高举过头狠命摔下,酒香在整间铺子溢开。然后他掌自己耳光,揪自己头发,贴着墙壁浑身像被抽走骨架似地轰然倒地……

阿五自然没法得知其中原委,他比划着要铁匠从地上爬起,别着凉了。然后他摸出口袋里的喜糖给铁匠吃,铁匠视而不见。他想了想提起花花绿绿的碎布片花短裤,要铁匠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铁匠看见碎布片全身寒冷似地发颤,阿五担心他是不是发了痢疾或癫痫。铁匠突地大吼一声,猛地从湿漉漉的地上弹起,抓起一把最大最沉的铁锤咆哮着冲向外面。阿五赶紧跟出。铁匠冲出街口时一锤砸在一棵树上,树应声折腰倒地,然后他咆哮着继续朝前冲。

阿五被惊着了,他想真怪,铁匠咋知道我要砸了那棵撞我鼻子的树。

李处秀跟仇桃花要了一堆零布碎帛,开始做一双男人的鞋。她在穿针引线之时,痴呆地回想起与铁匠的疯狂交缠。

铁匠那粗糙肮脏的脚板时时蹭着她的肌肤,让她疼,却疼得舒服疼得甘心情愿。她喜欢上了铁匠那双秋凉里还裸露的大脚板。她花了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做了一双针脚均匀、灵巧且厚实、精细且粗犷的布鞋,墨黑的布面,雪白的鞋底,鞋沿打了蜡,鞋底钉上橡胶轮胎皮,不易扎进铁屑铜末火星子。她在深夜把鞋子挂在铁匠铺门口,然后离开。

然后第二天铁匠用大铁铰把鞋子铰碎。二七街头横着两只奇形怪状像狗咬过一样的鞋尸,让二七街人好一阵欣喜若狂地猜测坊间哪户出了什么风流罪过。后来人们传说,二七街闷头闷脑老实巴交的铁匠居然拿大铁锤把他兄长姚福强家砸了个稀巴烂,差点把他阿嫂仇桃花砸成一朵烂桃花。

姚福强怒吼,亏你想的馊主意,酒里下春药,现在弄得老二见我像仇人,村里谣言四起,我里外不是人。

你以为你还是人?你十几年前就不是人了!你背着我在外面偷女人生儿子,你活着没脸见子孙,死了没脸见祖宗。呜,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开花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你个黑良心,呜,黑良心———仇桃花唱歌似地悠扬地哭嚎。

李处秀在姚家躺了三天三夜后离开姚家村。临走她对钱氏夫妻说,我总算做过一回女人了。我没白来姚家村。

她说她要回家,回风凉村。她说死也要死在家乡,埋在爹娘坟边。她梦过爹娘抱她亲她,她又是几十年前爹亲娘疼的心头肉。她对强生说,强生,妈妈没有好好疼过你,你像路边草自生自长。强生,太阳落山了,我们的小屋该有光了。你的脚爱生冻疮,妈妈做了五双棉鞋,一年一双,你好穿到二十岁。

强生守在母亲身边,像小兽一样守着苟延残喘的老兽,不准任何人接近。他掀起浓密的眼睫毛,眼中流露奇异的淡蓝色光泽。这种光泽越聚越浓,最后变成鹰一样阴鸷、霜一样寒洌、铁镖一样尖锐的光,射杀向所有靠近他们的人们。

姚氏夫妻噤若寒蝉,被这种诡异眼神牢牢钉住,丝毫动弹不得。

强生拿出母亲留给他的一枚金戒指,跑到二七街铁匠铺的哑巴阿五面前,比划着要卖给他换钱。那时铁匠铺只有阿五一个人,寂寞地拉着空风箱。阿五接过金戒指,借着黄昏稀薄的光,用布满眼屎的一只亮眼觑着,反复察看掂量,进屋摸出一包用布包了几层的钞票,数了十几张给强生。强生接过钞票,退后几步对他深深鞠了个躬,飞快地跑走。

阿五惊讶地发现,他只眨了两下眼,少年就像风一样消失了。好像此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阿五不禁感到全身的骨头深深地发冷。

没有人知道二七街的铁匠铺什么时候关张了。

一开始有人看见铁匠喝酒喝得眼屎鼻涕一把,头发乱得像草垛,打出来的铁家伙也不怎么样了;接着他对上门要货的买主爱理不理横眉冷眼;后来有一天隔壁寿材铺有人来买棺材时哭声响了些,他突地拿铁锤冲过去把人家的棺材砸得粉碎;再后来哑巴阿五也被铁匠骂得退回姚家村老屋,迫不得已接受徐家阿婆强买强卖的拉郎配,不料因祸得福过上好日子。到最后有人过二七东街,宁可绕远路也不敢打铁匠铺经过。

忽然有一晚铁匠铺门大开,铁家伙们排得整整齐齐擦得锃锃亮亮,悄无声息泛着藏蓝色的哑光,却连个人影也没有。阿五赶来锁上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铁锁。后来有人把铁匠铺说成了鬼屋,半夜三更能听到铁匠喝酒砸锅摔碗狂哭大笑,有人说能听见铁匠和老婆儿子嬉笑欢闹……

阿五用外乡少年跟他换的金戒指,换来了个很贤惠的老婆,牛一样勤劳,狗一样忠实,羊一样温顺。惟一的缺点是脚跛,但这不妨碍阿五对她打心眼的疼惜。跛子老婆还带来个儿子,阿五做起了现成爹。

阿五后来又重新打开铁匠铺。他不再接受除了菜刀以外的任何铁家伙,人们也不得不接受二七街只有菜刀铺的事实。没过多久,二七街“哑巴阿五菜刀王”的名头渐渐风生水起。阿五每晚呷着黄酒笑,笑着笑着会叹气,望着墙上那件满是火烧火燎洞洞的老棉袄发呆……他想破脑壳,也想不出铁匠怎么会丢下原本会一辈子干下去的行当,不知去向。他非常担心他在外面会饿死渴死。一个铁匠除了打铁,还能干些什么呢?

最令姚家村还有二七街人传得纷纷扬扬的是,有一天早晨仇桃花起来打开大门,惊愕地发现姚福强牢牢地钉在大门上,整个人像纸片一样一动不动。

仇桃花刺破云霄的尖叫把整个姚家村从迷糊的床上惊到清醒的屋外。

后来眼睛雪亮的人们发现,钉在大门上的其实并不是姚福强,因为当时姚村长也被老婆的尖叫声惊起。他披着老棉袄仔细地看钉在大门上的自己———准确地说,钉在大门的是他的一套外衣外裤。它们被数把铁镖牢牢地钉成人形。领脖,四肢,裤腿,钉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宛如姚村长轻盈地施展轻功贴门而立。

姚村长的腿剧烈地颤栗,腿股间不可抑止欢畅淋漓地淌下暖融融热烘烘的潮水。他清晰地感觉到潮水涌向大腿、小腿、脚背,如惊涛拍岸,如流水淙淙,如风吹竹林……

姚村长绝望地发现,他终于沦丧于男人功能的彻底而全面的沦陷,今后要想在童年的泡桐树下撒一泡欢快的尿,显然是越来越困难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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