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散

2015-09-10 21:09丘脊梁
湖南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花炮浏阳风衣

丘脊梁

一放寒假,少年就盼着过年。过年好啊,有肉吃,有新衣,还有灯戏。小伙伴们眼睛贼亮,朝路上望了又望,好像年这家伙,是坐拖拉机来的。少年不稀罕这些,他想要的,是花炮。三十夜里,嘭嘭响、笑呵呵的花炮。

去年,他是没搞赢马小淘的。马小淘住城里,年年回这里放花炮。他的货色真多啊,冲天炮,喷火筒,满地转,一个接一个。爹给他的那些玩意,衰得像只抱鸡婆,赖在地上,扑腾,扑腾,就是飞不起来。大家不哄笑,他也会无地自容的。想起往年的辉煌,少年很失落,把自己一只不响也不转的土花炮,狠狠地踢进了臭水沟。爹牵着他回家时,很坚决地说:“明年,爹一定给你弄一大包浏阳花炮!”少年看到,爹的眼里,也很失落。

可是,都放寒假了,都过小年了,爹还是没给他浏阳花炮。爹忘了?

少年闷闷不乐。少年有了心事。其实,少年完全可以像往年那样,扑到爹的怀里,或是揪着他的耳朵,大声叫唤:“花炮,拿来!花炮,拿来!”但今年,他不想再这样。过完年,他就十二啦。他觉得,以后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都不能那么直接,那么随便。就算是对爹,也要有分寸。爹倒是没什么,每天晚上回家,还是照样用胡子扎他,照样喊他坐到膝上。少年怪不好意思的,轻声说:“爹———”

晚饭时,少年终于鼓起勇气,低声说:“马小淘快回来了。”他的眼睛,不敢看爹,盯着自己的饭碗。每到年底,爹总是很忙,带着一帮村干部,挨家挨户上门做工作,收上缴、农业税,还有电费。他从早到晚都在外面,几乎不落屋吃饭。回来了,也是满身疲惫。他跟娘讲,和谁谁谁好话说了一箩筐,还是不肯交;谁谁谁实在太穷,拿了三斤泥鳅抵电费;谁谁谁那狗日的,还怪干部们吃了冤枉。娘问:“你没又发脾气吧?”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凶怎么收得到?上头催得要命,村干部还等着发工资过年。哎,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真不想干了。”娘就默默地给爹夹菜。夹了腊肉,又夹腊鱼。爹好不容易回家吃餐饭,少年不想惹他不高兴,所以说得轻轻飘飘。

爹听到了。把筷子停在空中,朝少年一笑,温和地说:“哦,花炮!爹知道了。”

少年的心事,一下就化开了。这天晚上,他睡得很香甜,还做了个好梦。梦到除夕夜里,他的浏阳花炮,在空中像花一样绽放,引得围观的人们,一声一声地尖叫。而马小淘的那些货色,是那样的暗淡无光,黯然失色,羞得他妈妈,都不好意思跟爹说话。这个女人,肯定在惭愧吧,她那跛脚男人,怎么比得上爹?

马小淘的外婆,是少年的邻居,同住在一个大屋场里。她最喜欢跑来少年家里,找娘嗑唠。她用肥厚的手,掀起自己的衣襟,硬要娘摸。娘放下铡刀,摸了一下,笑笑说:“是有蛮厚。”然后继续铡猪草。老太婆就高兴地说:“满女从城里寄来的,好暖和呢,你也去买一件!”娘用簸箕装起猪草,进了灶房,她也跟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寡瘦的,递给娘说:“女婿买的,哎呀,上次的都没吃完,你也试一口!”娘微笑着接了,放到灶台上,提起潲桶进了猪圈。她又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作了一大串报告,说她女婿提拔了,工资加了几级,“这家伙,去年兽销得多,今年就做销兽(售)科长了,能啊!”说她女儿柜台站得好,笔直的,还搞年把,就站成正式工了。正要说外孙马小淘的事,爹就回来了。他在门外轻轻两声咳,老太婆赶紧把话咽下,朝娘眨眨眼睛,心满意足地走了。

爹嘴角掠过一丝笑,对娘说:“又来显摆了?”

娘说:“不气气你如何显出她英明?跛子都当销售科长了!”

爹不屑地说:“一个破纸箱厂,总共九个残疾人,什么鸟科长!”

娘说:“人家好歹是个国家粮。”

少年看到,爹的神情,一下就暗淡下来了。

少年隐隐感到,爹和跛子,还有那个女人,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关联。他们都在暗暗较劲,但表面却客客气气。爹叫跛子贵客,用长沙烟待他;跛子喊爹书记,每次来都送个小礼品。但他们谈的话,少年大多听不太懂。只知道爹柔软的话语里,藏了很坚硬的东西。少年甚至觉得,他每年和马小淘比花炮,都是在代爹和跛子,进行一场既隐蔽又公开的较量。爹在这里有人望,少年自然也受人看重,但爹并不惯他,只有花炮这事,除了去年,从不让他失望。少年想,就算是代爹,也要好好放。那个马小淘,他一点也不喜欢。他喊他乡巴佬,眼睛里的优越感,杀得人死,让他心慌,愤怒!

可是,又过去一天了,爹的花炮怎么还没来呢?马小淘真的快来了!

这些天,少年很乖。他没有到林子里烧火玩,也没爬到崖壁上摘冰溜子,更没和小伙伴打架。他的衣服干干净净,不像以前那样,滚得像只泥猪。他跟着大哥哥小姐姐们,钻到山林里捡干柴。把柴木一根根收拢,砍短,用藤条捆了,颤颤巍巍背下山,整整齐齐码到地坪里。他还提起一个竹篮子,到田野上挖黄花草。黄花草肥肥嫩嫩的,有一股清香,猪最爱吃。田野里一片潮湿,有些地方还积了水,长满杂草。很溜,很滑。黄花草夹杂在其中,东一株,西一株,得细细地寻找。少年认得。他穿着小套靴,用一个铁丝弯成的小钩,对着植株的根部,轻轻一扯,黄花草就连根进了竹篮子。

少年寻得很认真,又有些心不在焉。他老是抬起头,朝田野中央的路上打望。这地方,是个山区,全大队几十个屋场,窝在七八条沟沟垅垅里,所有外部的信息,都靠那条路送来。怪不得说起过年,小伙伴们就喜欢朝路上看。少年在看什么呢?当然不是看年来了没,他在注意马小淘,更重要的是,他在期盼着贩花炮的浏阳客。他得在马小淘到来之前,解决装备。

这个地方,紧挨着浏阳,但不属于同一个县辖。浏阳的花炮爆竹,名声大呢,据说在美国都很响。哪像本地的土玩意,花炮不喷花,爆竹又多半是哑的。每年腊月,一拨拨的浏阳客,就从那路上进入。有的挑着箩筐,有的背着大蛇皮袋子,一个屋场接一个屋场叫卖。人们团团围了,一个个赞不绝口。但买花炮的并不多,太贵了。大多数人家,都会买上一挂千子鞭,留着出行用。出行就是新年到来之际放爆竹,越响越好,切忌断断续续。为图吉利,大家都舍得花这钱。至于花炮,那就免了吧,小屁孩玩的东西,好不好看,响不响亮,都无关紧要。大方的,花个几角钱,买上三五个;次之的,拿出一角钱,要小孩去房家屯买土冲天炮,能买一大把;再次的,就只有一串吼骂了。少年也围着看,冲天炮,喷火筒,满地转,一个个很认真地看。他不问价,也不买,更不着急。他知道,只要碰到浏阳客,爹自然是会买的。一过小年,爹就会把这些东西全给他,一模一样的。

问题是,从去年起,就没见浏阳人来卖花炮了。害得他只好用房家屯的土货,跟马小淘比了一次。哎呀,那种羞愧,让少年现在想来,都酸酸的。

浏阳人,你们到哪去了呢?是嫌这地方的人小气吗?可爹还不是一买就是一大包!少年朝着路上望了又望,非常想不通。

晚饭后,爹回来了,依然一脸疲惫。少年急切地看爹的手,空的。爹望望门口的柴木,又望望满满一篮子黄花草,笑了。他又想用胡子来扎少年,少年躲过,大声说:“爹———花炮呢?”

爹摸摸脑壳,说:“看我忙得———也没见浏阳人来啊。”

“那,浏阳人不来怎么办?”

爹想了想,说:“浏阳这么大,总会有人来的。”

少年第一次感到,对爹的话,他有些不相信了。

马小淘回来了,二十七那天。

少年在挖黄花草,一抬头,就看到路上多了三个人。跛子还是去年那件风衣,米黄色的,他身子一拐一拐,衣角跟着一高一低;女人穿得通红,头发弯弯曲曲,像一窝乱麻;马小淘背着一个大包,手上还抱了一把长长短短的纸筒子,蹦蹦跳跳。少年知道,那包里,多半是花炮,至于手上是什么新武器,他真没见过。浏阳人都好久没来了。想起去年的败,少年赶紧低下头,转过屁股,装作没看到。

他们看到他了。女人大声喊少年的名字,还问:“你爹在家吗?”

少年直起腰子,说:“收上缴去了,夜里回。”

爹又在外面吃了饭才回。刚洗完脚,三个人就来了。此前,老太婆已来瞄过几次了。女人和跛子高兴地与爹打招呼,爹热情地与他们握手。娘泡来茶,端出三盘果子,还将一大把纸包糖,塞到马小淘手上。马小淘一个个地看,摇摇头,全部放到了盘子里,很是不屑。娘不好意思地说:“一点粗果子,只怕不如你的意。”少年就气愤起来,这么好吃的东西,你还不喜欢,未必你家不吃饭只吃糖?装什么装!少年很想拿一个吃,但咽了一下口水,忍住了,也装出不稀罕的样子。

爹与他们说话,一下就说到了收上缴,女人听得格格格地笑。跛子一声叹息:“农村干部难搞啊!”

爹怔了一下,很快就说:“你也不容易,腿脚不方便,还要到处销纸箱。”少年觉得,爹回答得很好。

女人赶紧说:“他呀,没关系的,手下还有两个科员,不用自己跑了。”

爹摇摇头说:“两个人倒是好管,我要管全村一千多口,那才麻烦哩。”少年暗暗笑了,爹的话,真有水平。

跛子转换了话题,摸着马小淘的头说:“这小子今年争气,得了个三好学生,同年考得好吧?”同年指少年,他与马小淘一年生的,只小半岁。

爹说:“哈哈,又是一个所谓的第一名!”少年有点不高兴,明明是第一名,怎么成了所谓?爹这话,说得不好!

女人朝少年笑笑,说:“记得三十夜来放花炮啊,怕你没有好的,小淘今年带了很多,到时给你一些。”

客人走后,少年着急地说:“爹,怎么办啊?今年我又会搞不赢!”

爹皱了一下眉,很快又笑了,摸着他的头说:“傻孩子,比什么呀,成绩好就行了。爹从不和人家争短长。花炮爹不会少你的,明天你去房家屯买。”爹给了少年两元钱。两元钱不是小数目,可买三斤肉呢。看到爹寡瘦的钱包,少年迟疑了一下,接过钱,对折起来,小心地放进胸前贴身的口袋。少年觉得,爹没有说真话;少年还觉得,爹似乎很无奈。

这天晚上,少年很失落,老睡不着。

好在不冷。他的胸前,一片温暖。

第二天,少年没有去买花炮。昨天晚上,他想了很多,与其买些差货丢人现眼,还不如不比。要比就比个赢。爹嘴巴上说不争短长,其实比谁都要强。少年的心细着呢,都看在眼里。少年觉得,爹活得很累,很不容易,白白浪费他两元钱,实在没有必要。爹对他的好,他心里记着。

少年提了竹篮子,又去挖黄花草。他想,只有这样,才对得起爹,对得起那两元钱。当然了,他还是希望看到浏阳客,像神仙一样降临到路上。

浏阳客果然来了。一个。背了一个硕大的彩条布袋子,弓着腰来了。少年从田野上奔到路上,满心欣喜,跟着他进了一个大屋场。人们团团围了,要买千子鞭。奇怪的是,浏阳客却没有,只有各式各样的花炮。他的花炮真多啊,冲天炮,喷火筒,满地转,应有尽有。带劲的是,马小淘抱的那种大纸筒子,他也有一捆,而且更加精致!好奇的人们拿着花炮看,详详细细地问价钱。浏阳客一一介绍,一一报价,笑眯眯的。可还是没有人买。少年在心里盘算,两元钱还真买不了多少。想起爹以前一给他就是一大包,他都有些心痛了———我烧掉爹多少钱啊,爹真好!

少年想,要是爹看到就好了。

爹真的来了。他穿着米黄色的风衣,带着一大帮干部,来了。爹的风衣,是今年春上才买的,平时很少穿,收上缴以来,似乎只今天穿了。少年觉得,这衣服放在爹身上,比那跛子风度多了。

看到爹来了,人们纷纷让开,笑着跟他点头。爹把双手抱在胸前,问:“干什么的啊?”

浏阳客说:“卖浏阳花炮呢,同志你来几个?”

爹盯着浏阳客看,沉沉地说:“你不是浏阳人!”

浏阳客笑笑:“花炮是浏阳的,我是低坪的。”少年这才注意到,这人不打声(口音不同),说的就是本地话。怪不得原来是低坪的哦。低坪离这里只有二十里,少年听说过。少年觉得,爹毕竟是爹,一来就发现了问题。这么久,这么多人,怎么谁都没留意呢?

爹拿起一个花炮,说:“这是浏阳的吗?先试一个。”

低坪人赶紧拦住,说:“哪能试!一试不就没了?”

爹横眼望了他:“不试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人们抢着跟低坪人说:“要试就试吧,这是我们书记呢!”

低坪人犹豫了一下,勉强同意试一个。爹从风衣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烟,嗦一口,喷出来,再用烟头把花炮点着。一会,花炮就在地上跳起了舞,嗤嗤地响,像只蝴蝶在飞。小屁孩们从大人的胯下钻进来,拍着手,高兴得直蹦。少年也挤到前边,看得很兴奋。他识货,这花炮,真是浏阳的。

爹看到了少年,还看到了半篮子的黄花草,一怔,过来摸摸他的头说:“你没去房家屯?”房家屯在相反的方向,少年怕自己忍不住,特意不去那边挖。他从口袋里找出两元钱,递给爹说:“还给你。”爹接了,满意地朝他点点头,温存地说:“别挖了,快回家吃饭去。”

少年提着篮子,往屋场外走。他确实有点饿了,而且心也踏实了———爹既然看到了,自然是会买的,没必要守在这里。但才走到路上,他突然想起,忘记叮嘱爹一声,马小淘带回了一大捆纸筒子。

少年还没返回到了人堆里,远远的就听到爹的声音:“把生产许可证、危险品运输证、工商营业执照拿出来!”爹的声音很严厉,他从没这样跟少年说过话。少年的心砰砰乱跳,快步往里挤,想了想,又退出来,躲到人缝里,怯怯地看。

低坪人昂着脑壳,硬硬地说:“看什么看,贩个花炮还这么多名堂!”

爹把烟头朝地上一摔,狠狠地说:“没有?没有就是投机倒把,非法经营,偷税漏税!还得了,给我扣起来!”什么叫投机倒把啊?少年不懂,不过爹说的,肯定没错。爹水平这么高的人,怎么会错呢?怪不得爹一来就说他不是浏阳人,怪不得他没有千子鞭,原来是个坏家伙哦。少年觉得爹的眼光,简直就像孙悟空。少年还看到,人们都用敬畏的眼神,望了爹。少年很骄傲。

几个干部冲上去,从低坪人手里夺过袋子。低坪人一边撕扯,一边杀猪般嚎叫:“土匪啊!抢劫啊!捅你的娘啊!”

爹板着脸孔,挥挥手说:“狗日的还敢骂娘,还敢妨碍执行公务,来,把人也给老子抓起!”少年觉得爹好凶,好吓人,那模样,他都有些不好意思看。

有人就扑了过去,将低坪人反剪双手,架到爹面前。低坪人腰子弓得更低了,头都快抵着爹的裆部。他吓得直哆嗦,吃力地侧着脑壳,带着哭腔说:“书记,实话跟您讲吧,我不是贩花炮的,哪有什么证啊。我姐嫁在浏阳,帮她做了两个月花炮,没给什么工钱,只带了一袋子花炮给小孩玩。明天就过年了,要钱用啊,就想匀一半换几个钱,剩下的带回给两个细崽玩,做了两个月花炮,怎好空着双手进门?您就高抬贵手还我吧,我再也不卖了。”少年这才想起,今年只有二十九;少年又想起,怪不得他没有千子鞭;少年还想起,这人也像爹一样,是个好爹。少年觉得这人很可怜,很想要爹放了他,但不敢说,还怕爹看到自己。

爹鼻子一哼,说:“你骂呀,怎么不骂了?刚刚还叫嚣贩个花炮这么多名堂,现在又装阿弥陀佛?你当我蠢啊,现编的鬼话也会信?走,先带去做个笔录,算算该罚多少款。”少年觉得,爹的话似乎也有道理,坏人总是很狡猾的。可是,这个低坪人,也不像坏人啊。他好可怜的。

爹披开风衣,很有风度地走进一户人家,干部们提着袋子,押着低坪人,簇拥在后面。爹要人把袋子丢到一个房间,指指另一个房间说:“你们到那边审,我休息下。”

少年不敢看爹干什么,这个时候,他也不关心爹干什么。和大家一样,他着急的,是低坪人怎么办。他躲到一边,待爹完全看不到自己了,才溜过去,偷偷趴到窗子上。他看到房间里很空,很寂。审问的干部已去向爹汇报,只有低坪人垂着头,缩在一个角落里,嘴巴喃喃自语:“罚五十块,我哪有啊,呜呜,崽的花炮都没了……”他的泪水在默默地流,身子阵阵地抖。少年觉得,他真可怜。

低坪人,你快跑掉啊!

有一股风,从窗前猛然刮过。少年感到好冷,好冷。

二十九的除夕夜,天还没断黑,马小淘就抱着他的各种武器,站在地坪里大声挑战。少年躲在房间里,做作业,不肯出来。他的成绩历来不错,但并不用心。往年的寒假,他要一直玩过元宵,才匆匆忙忙赶几天。但现在,他很想做作业,也只想做作业。

跛子和女人,大声喊他的名字。他不应。

爹进来了,柔声说:“别做了,过年嘛,开开心心痛痛快快玩,花炮爹给你准备好了。”

少年说:“我知道。”

花炮就燃放起来,冲天炮,喷火筒,满地转,一个接一个,亮堂了半边天。

人们团团围了,看热闹,乐呵呵的,傻乎乎的。跛子穿着风衣,爹也穿着风衣;女人一身通红,娘也一身通红;他们的脸上,紧张,兴奋,还有一丝淡淡的担忧。少年感到,花炮张扬出了他们期盼的优越,也绽放出了隐藏的压抑。

马小淘放得很开心,也很卖力,但少年始终闷闷不乐,提不起兴致。往年,他也像眼前的马小淘一样,把个花炮放得高潮迭起,乐不可支。爹给他的浏阳花炮,照亮了黑暗的夜空,很多人跟着他,一起尖叫,一起欢呼,一起蹦,一起跳。更痛快的是,他还看到了马小淘的狼狈,女人的悔,跛子的蔫,爹的满面春风,娘的心花怒放。他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大的事,不单给人们带来快乐,还为爹和娘,也为自己,长了脸面。他充满了成就感,觉得这个世界,像烟花一样灿烂。但现在,同样是爹给的浏阳花炮,却没了这种味道。

马小淘拿出了他的秘密武器。嘭,嘭,嘭嘭嘭,焰火从大纸筒子里蹿出,像信号弹一样,在高空炸响,星星点点的花雨,纷纷扬扬,飘荡而下,激起人群阵阵欢叫。女人笑了起来。跛子也笑了起来。爹冷笑一下,不慌不忙,递给少年一捆纸筒子。瞬间,烟花就漫天飞舞起来,它们交织在一起,像树,像花,像滴着水珠的鱼网,像错综复杂的闪电。少年抬起头,觉得天空很不真实,而它背后的幽暗,更是深不可测,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让人跌倒。

少年眼花缭乱,神情恍惚。他又想起了那个低坪人。昨天,他忍不住喊出声后,低坪人就像一头疯牛,从房间里冲出,慌不择路跑进了田野,干部们在后头追,低坪人脚下一溜,连翻了几个滚子,溅起一圈高高的水花。他爬起来,没命地往前奔,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干部们追了一阵,从田里找出一只半旧的解放鞋,提回向爹交差。爹说:“这狗日的,跑什么跑啊,其实可以带几个给崽玩的。”看到眼前飞溅的银亮烟花,少年感到,那是低坪人或是浏阳客摔出的水花;而射向远方的焰火,就是他们亡命奔逃的身影。少年觉得,他燃放的花炮,内面并不只有硝药,成分很复杂。复杂得让他弄不明白。

少年忧郁起来,畏惧起来。过完年,他就十二啦,爹似乎也老了点。这个看不清楚的世界,今后怎么办啊?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

他想,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明年不再玩花炮,好好念书。反正浏阳客、低坪人,都不会再来。

他已经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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