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响的钟

2015-09-10 21:06顾九
湖南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刘芳挂钟

顾九

郑颜开不喜欢那个半新半旧的挂钟,每到整点就响,有气无力地如同将死之人的呻吟,吵得很。他搬了个板凳爬上掉漆的绿色木柜子伸手去够钟摆,拽了几下没拽掉。窗台上面徐胜兰正面如死灰地坐着。她的侧脸倒映在夜晚的玻璃窗上,消瘦又惨白,像个活生生的梦魇。

到十二点了没有?她问郑颜开,郑颜开从板凳上滑下来看了看钟说没有。他的声音干得像缺水的毛笔,连不成一根完整的线。他感到手掌心和背脊上的汗慢慢渗出来,这汗仿佛是从嘴里榨出去似的让他感到饥渴难耐。他咽了口唾沫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八分钟。

好。徐胜兰平静地说,你爸还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再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再过八分钟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让他赶紧回来。

郑颜开拨通了电话,那头他的父亲郑义像往常一样笑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都闹了多少年了。郑颜开捏着话筒用力说,十二点我妈就要跳下去了。郑义没回答他,轻声说了句,你先放下,四万我要碰。

郑裁缝!你再不回来我就跳下去了!徐胜兰远远地对着电话大喊起来。郑颜开听到电话那头啪嗒一声。

徐胜兰又开始问了,十二点还差多久?他又走进客厅抬头看着那只挂在墙上的金色钟表,垂下来的钟摆咔哒咔哒地左右摇晃着,每晃一下他的心都跟着颤一下。又过了三分钟。他如实说,还差五分钟。徐胜兰嘴角拧出一抹笑,好,还有五分钟。

郑颜开非常后悔,他不清楚接下来的五分钟该怎么扛过去,每一秒都让他觉得无比漫长。他眼睛盯着挂钟,希望它千万不要响,他的身高还没来得及把它给拽下来。

还有多久?徐胜兰又问。郑颜开抬头一看又过了两分钟。他用颤抖的声音说,还有五分钟。在这之后的无数次询问里他都是同样的回答,还有五分钟。徐胜兰有些怀疑,怎么还有五分钟?郑颜开带着哭腔,妈你下来吧,下来吧求你了。徐胜兰没有理他,继续问,还差几分钟。郑颜开又走进房间,这个时候挂钟突兀地叫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突然被捅了一刀,血溢满胸口,从一切能流出液体的地方渗透出来,四肢逐渐冷却下去,眼前是发着黄光的朦胧一片。

徐胜兰显然听到了钟声,她露出有些震惊的表情须臾又恢复如初,还差多久,她像没听见似的问。郑颜开突然感到某种东西从自己身体里快速地抽离出去。他摇晃着走到窗户边用异常平静地语气说,还差五分钟。徐胜兰哦了一声,头靠着窗框没有看他。

凌晨三点,郑义搓着手摇摇晃晃走上四楼敲门,任凭他怎么敲打也无法将早已熟睡的徐胜兰从长梦中叫醒。最后他去对门李治家借了一把火钳,砰的一下从门上的玻璃窗扔进来。火钳砸碎窗户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抛物线,啪的一声落在郑颜开脚边,溅起细碎的玻璃渣子刺刺地打在他穿着短裤的腿上。白猫惊叫着跑进厕所,黑暗中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贴着他的脚踝滑过。郑颜开没有开门,他抬起头看到远处的天幕里炸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一楼的刘桂花扯着嗓子朝上面大喊,徐胜兰你屋里尸水长流你他妈也不管管!郑颜开看了看窗户外面晾着徐胜兰刚洗的几件衣服,正啪嗒啪嗒往下滴着水。一楼的刘桂花家里跟楼上不同,她们往外扩张着硬生生围出一个小院子,为了防止楼上掉东西她拉了一面宽阔的绿色棚子撑在头顶。可东西反而掉得越发猖獗。刘桂花每天都得站在一楼抬着头骂,老马匹的很,你们有本事把自己也打落下来!

郑颜开不懂她骂的到底什么意思,但还是伸出头学着楼上的样子回了一句,谁叫你屋里头有院子!刘桂花骂得更加难听了。她的小女儿刘芳从屋里跑出来劝阻。郑颜开朝便朝她喊,刘芳,过两天我们去东楼抓鬼。刘芳不敢点头,眼睛死死盯着郑颜开。

那是郑颜开十岁的冬天,举国欢腾的夜晚,远处响起起伏的鞭炮声。很多年后,如果一定要回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那个挂钟毫无兴趣的话,大概就是那个遥远的晚上。

郑颜开家的大院里一共有三座楼,西边是山,北、南、东面各有一栋楼。北面是报社办公楼,南面和东面是长满爬山虎的居民房,不同的是郑颜开家所住的这栋南楼是报社职员的员工楼,而东面那栋大多是租客。东楼底下搭着绿色的车棚,里面基本没有车,已经变成孩子们玩弹珠和卡片的场所。

每个清晨郑颜开都跑进厕所,趴在长满青苔滑腻腻的窗棱上看太阳攀着东楼爬上来,等它彻底升起,他便眯着眼打一个喷嚏。薄雾中太阳站在东楼顶上,一个蓝裙子的女人逆着光立在那里。他冲她招招手,她没有动。父亲郑义告诉过他,一九六几年的时候一个穿着蓝裙子的女教师从东楼上跳了下来,脑浆和鲜血喷射在对面的木门上,冲了好些天都冲不掉。郑颜开经常看到那个女人,他不敢肯定,可他模糊地觉得,有一个穿蓝裙子的好看女人总站在同一个地方,一遍遍地死。

关于她死亡的揣测有许多个版本,郑颜开没有兴趣,他是不懂死的,直到他看见刘芳家院子里杀猪。五六个男人手持长长的棍子从猪的屁眼捅进去,他看到那凄惨的叫声像一群灰色的鸽子拍着翅膀从墙里飞出来,哗啦啦的一片遮天蔽日。他捂着耳朵一路小跑上楼,刘芳正蹲在他家门口哭。

哭什么,郑颜开问她。她摇脑袋说,他们在杀猪。郑颜开往外面望了望,那猪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死在自己的一大滩血上。它死了,他说。刘芳瞪大了眼睛问他,你说他们会不会也这么杀我?郑颜开笑,你又不是猪。

一头猪死了,其他猪还像往常一样。蓝裙子的女人死了,其他人还像往常一样。郑颜开照样不读书,考试照样考不出高分,徐胜兰说这是因为交友不慎,你要多跟对门李治玩,他门门都一百分,多向别人学学,你看看别人考多少分你考多少分,出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闭着眼睛都能考一百分。郑颜开说闭着眼睛连名字都写不了。她拿毛衣针戳着他的膀子说你还叫,复又忧郁地望了他几眼说,如果没有你就好了,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应该在英国进修更好的医学课,钱多得用不完。这个时候郑颜开的眼神掠过徐胜兰看到厨房的储物柜后面钻出两只油光发亮的大老鼠,他突然想起自己总见到结伴而行的老鼠,而家里那只白猫是不跟它们一窝的。

门门都是满分的李治像个跟屁虫,郑颜开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对于玩他一点主意也没有。郑颜开跟刘芳一起在楼下的水池边上摘油桐籽的时候他也默默地跟着后面。刘芳侧着身子摘油桐籽,一个个用手轻轻拍两下放进衣服口袋里。她漆黑的睫毛像鸟的翅膀,呼啦呼啦地扇着,郑颜开有些惊慌失措生怕她一下子就飞走了。刘芳转过头看着他的样子咯咯地笑起来,她眼睛里映着一大堆杂乱无章的盆栽。每一朵好看的花和每一片嫩绿的叶子上都飘动着大粪的味道,风一吹就扩散在整个院子里。时间久了,大人们就被浸泡上了这种味道,比如徐胜兰,比如刘桂花,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所有中年妇女嘴里的气味都一样,像腐烂的尸体。

这天下午郑颜开便成了英雄,因为他救了一个掉进水池里的孩子。那孩子讨嫌得很,站在水池边上绕圈,郑颜开走到哪里他就追到哪里。郑颜开推了一把,孩子就掉进了池子里。水没过他的头顶,他挣扎几下便斜着倾倒下去。李治颤抖着说,我去喊人帮忙便再也没有下来。郑颜开最终还是把小孩给拉了上来。孩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可大家都看到是郑颜开救了他。从此以后所有大人在教育孩子的时候都会加上一句,你看看别人家郑颜开!这是徐胜兰最为满足的时期,她极力劝说大家不要老提这件事情,又在字里行间不经意带了出来,复又做出羞愧的样子说,唉你看我。后来人们终于忘记了这些琐碎的小事,而徐胜兰却常常站在水池边上望着来往的邻里,语重心长地提醒大家看好自家孩子不要掉到水里边去。郑颜开感到异常丢脸,他总是尽量绕过水池,仿佛把小孩救上来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一年后刘芳平淡地告诉郑颜开,那个当初被他救上来的孩子又被推到水池里淹死了。哦,是李治干的,她又补充一句,好像这句无关紧要。大人们说,李治推了孩子是因为想救他,什么逻辑,这孩子有病。李治被带走了,他的家人也连着一起搬走了。那天中午郑颜开望着对面搬空的房子,突然间觉得整个世界都豁然开朗起来。

这年夏天郑颜开已经在学校寄宿了,他每周回来一次待两天又匆匆离开。刘芳去了另一所寄宿学校。她像春天的枝桠那样抽条生长,两条白嫩的胳膊好像能掐出水来。她的胸前微微隆起,那柔软的弧度像块磁铁日日夜夜吸着郑颜开的眼睛。

有一次他忍不住伸手放在刘芳胸前,她愣了一下没有动,他更胆大了一些颤抖又急切地把手从她衣服下面伸进去捏住她的乳房。他慢慢地揉捏起来,无法形容这种柔软。她的脸有些红,呼吸渐渐变得急促。郑颜开激动地有些想哭,他想表示赞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刘芳看着自己的胸说,其实我不喜欢这东西。以前我们一起摘油桐籽的时候我们都看着树,现在你只看我这里了。郑颜开本想反驳,那个时候我也没看过树,可这个时候刘桂花骂骂咧咧走过来了。兴许是谁家的东西又砸到了她家的棚子上,她气急败坏地朝刘芳喊,还在外面野什么,你以为你还是几岁小丫头?一点事情都不知道做,牵出去卖了都没人要!

这天晚上郑颜开翻来覆去想着刘芳的触感,他看到自己下半身撑起一把小伞。他刚脱下裤子,客厅里的挂钟便替他呻吟起来,他猛地抬起头看到漆黑的门缝里嵌着徐胜兰两只瞪圆的眼睛。他们对视了两秒钟,门又缓缓地关上了。

郑颜开再也没回过家,直到高考。考试如他所料地不顺利。这个时候郑义已经在政府里当了个小小的科长。他弯着腰为郑颜开找到了一所三流大学的通行证。这天晚上他们一家聚在一起吃饭。徐胜兰殷勤地给他碗里夹了许多菜,舔着筷子说多亏了我教导有方,你才好歹算个大学生。郑颜开照实说,学校是我爸找的,你也没怎么教过我,鸡毛掸子倒是打断过好几根。徐胜兰脸色一变摔了筷子破口大骂起来。郑颜开习惯性地袖手旁观,自顾自地吃饭。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徐胜兰起身跑出了门。郑义尴尬地笑笑,别跟她怄气,她更年期,多让让她就好了。郑颜开闷闷地喝着酒,她一辈子都是更年期,你们怎么还不离婚,你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郑义也不生气,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不懂,没那么简单,等你到我这个岁数也懒得搞这些了,凑合着也就差不多一辈子。你妈年轻时候也是朵校花,她穿着蓝裙子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多少人求还求不到呢。

郑颜开脑袋里忽然出现那个跳楼死掉的女教师的样子,他从没见过她,所以他脑海里的人总是一个蓝色的背影,可现在她慢慢转过身,徐胜兰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这份清晰的感觉让他异常恐惧。

他像逃一样跑到外省,大学一连四年都待在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冬天雾大得惊人,伸出手连自己的五根指头都看不清。他总是到处旅游见不到人,学业敷衍而过,只在考试的时候出现几天。大四那年的某一天,郑颜开回宿舍的时候在床上摸到一个很久之前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几张邮票。信封上是郑义熟悉的字体:你以前喜欢收集这个。因为这句话郑颜开回到了家,找了一份电视台的工作。第二年他跟在人民医院当护士的刘芳结了婚。这份婚姻没有什么不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房子留给一对新人,郑义和徐胜兰则带着东西搬到老屋去住。他们带走了自己熟悉的一切东西,又购置了一堆新的家用。只有那个金色的挂钟仍旧挂在客厅中间的墙上,钟摆啪嗒啪嗒地来回甩着尾巴。郑颜开想把钟拿下来,刘芳阻止他说,这钟看着洋气,挂着吧,也算是个纪念。她撒娇的样子对他很是受用。好吧,他想,反正这破钟也走不了几年。

郑颜开在地方电视台当一个小记者,就像郑义曾经干过的那样。他六点被电话叫醒,急急忙忙穿着西装去集合。负责带他的前辈叫高鸣,四十来岁,矮胖,一头地中海,脸仿佛横着长,宽得一个镜头都搁不下。那副制作精良的金色眼镜在镜架上做足了功夫才能屹立于他扁平的鼻梁上。

怎么搞的?高鸣拿手里的报纸抽了他一下,谁让你穿西装的?你以为你是去搞主持还是参加舞会?郑颜开低着头用满载歉意的笑糊弄过去。高鸣把装三脚架的袋子往他身上一扔,你拿这个,说着把摄像机提上了车。上来,他又朝他喊了一声。郑颜开走到副驾驶座边开门,连着拉了三下听见咔的一声闷响终于把门给打开,他坐上去听高鸣说接下来的行程。

你知道霜塘的西瓜吗?高鸣摆弄着方向盘,他根本不需要郑颜开的回答,我们今天去给这个西瓜做宣传,要拍出他们丰收的盛况,然后再找个大爷说说今年的收成如何好。我这么说你懂了吗?郑颜开这才点点头说懂了。他转过头擦了擦不知道糊着什么东西的车窗往外面看。满大街都是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人,再没有那种素得离谱的蓝裙子女人了。从广场上下来绕个圈开往郊区,曾经那条荒无人烟的路边建起了林立的高楼,上面挂着洗脚或是宾馆的牌子。一家贴着巨幅海报的发廊门口站着一个卷发女人对来往的车辆不断地喊,老板进来歇一下。车经过一家粉店的时候,老板娘正在熬骨头汤,那香味像长了脚似的径直跑到车窗边钻了进来,馋得郑颜开咽了几口唾沫。高鸣笑了笑问他,没吃饭呢?没等他回答又接着说,走,我也没吃。说着就把车靠边,连着踩了两下刹车才停下来。

老板两碗粉,你吃什么臊子,他问郑颜开。郑颜开说跟你一样吧。好,高鸣点点头,两碗木耳的,快点,都饿死了。老板娘啧了一声说,也没见你死啊。来你的木耳粉,佐料少什么自己加,没放姜。高鸣歪嘴一笑,还是你懂我。一碗粉吃下来浑身发热,郑颜开喝光了碗里的汤咂巴着嘴把高鸣的粉钱一块儿结了,高鸣看着他们结账一句话也没有说。再次上车的时候他们似乎成为了多年的好友,高鸣的话也逐渐多起来。我以前,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这车也还没这么破,一脚刹车就能停下来。我们采新闻遇到看不惯的都直接干,以前人民路那边有扇大玻璃你知道吗?就是我们几个砸烂的。采完新闻回来的路上我们开着车窗唱歌,跑多远都不嫌累,没人想过完不成工作量的问题,也没人想过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现在不行了,他扶了扶眼镜,看着陡峭山路上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说,你看那块石头,它早晚是要被风雨磨平的。

车开到霜塘,村长已经在路边等候。他菊花似的老脸拧到一块,绽开一个笑容。高记者您好您好,他递出烟,高鸣抽了一根又转头示意郑颜开抽一根。彭村长,瓜田拍哪块都找好了吗?高鸣叼着烟望向远处的农田。几个农民放下手里的锄头往这边看了看,他们一动不动,像一幅画。村长带着一脸难言之隐领他们走进一片田。高记者啊,这个,我交代过了,可他们还是把瓜给收了,都急着卖,一点觉悟都没有。就剩这块地了,没来得及收完,您看看还能拍吗?郑颜开看了看瓜地,屈指可数的几个西瓜躺在爬满藤叶的地上,他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高鸣。还行,高鸣把烟递给郑颜开,自己拿着摄像机趴下从最近的距离拍摄了一个西瓜,接着水平地往周围一扫。因为视角够低,画面里全是郁郁葱葱的叶子和叶子掩映下硕大的西瓜。迅速拍完他们找来一个大爷,高鸣教他该说哪句不说哪句,可大爷总也记不住。高鸣问他今年收成比往年怎么样,他紧张地不敢看摄像机掰着手指头说,好,比往年多两倍、一倍,还是三倍?您别问我呐,高鸣哭笑不得。拍了几遍总算拍出了想要的效果,高鸣和郑颜开走上车,彭村长叫人搬来几个十几斤的西瓜放上车,菊花似的脸上又绽开了一下。高鸣朝他摆摆手踩着油门卷起一路黄沙。

这段时间郑颜开中午总是回家吃饭,高鸣就笑话他,新开的厕所三天香。一开始刘芳中午也回家做做饭,可她是护士总有各种各样的紧急情况,时间久了也就不再回家了。她每天晚上回来总拖着疲惫的身体,菜也做得越发潦草。这并没有什么,因为郑颜开累得连吃饭的力气也没有了。可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刘芳即使换回自己的衣服身上也总带着一股时近时远的消毒水味。在他的记忆里,那就是徐胜兰的味道。这个在病理科工作的疯女人好几次居然把病人切割下来的病变部位冻在家里的冰箱上层。那段时间他和郑义都拒绝吃她做的菜,并扬言要再买一个冰箱。他记得他曾经打开冰箱,在上层发现过一个圆柱形的小玻璃瓶子,里面装着一个透明的小人。徐胜兰对他眨眨眼仿佛在炫耀似的问,好看吧?这是一个病人宫外孕的孩子,生不了取掉了。我小时候也长这样?幼年的郑颜开觉得不可思议。徐胜兰有些忧伤,你长这样,你的弟弟妹妹也长这样。可我没有弟弟妹妹,他说。徐胜兰说你本来有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弟弟还是妹妹。郑颜开问他们在哪里。徐胜兰捏了捏手里的玻璃瓶子说,我怎么知道。

那个小小的玻璃瓶让郑颜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正视孩子,甚至是他自己。直到刘芳怀孕,他仍旧无法摆脱这种感觉。刘芳一脸哀愁地坐在床上像宣布刑期一样宣布这条喜讯,郑颜开则沉默着五味杂陈。他回忆起他们的夫妻生活,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刘芳都用充满倦意的声音说,快点做,做完了好睡觉。这么一说郑颜开就突然没了兴致。他们草草了事,郑颜开忽然觉得女人怎么这么容易就怀孕了呢。他曾经幻想过的刘芳的娇羞和纯情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他看着熟睡的刘芳,她的眼角有叶脉一般细细的纹路。他忽然间觉得这个人不是那个刘芳,也许真正的刘芳早在很多年前,他们在水池边一起采油桐籽的时候就拍着翅膀飞走了。

刘芳不想要这个孩子。徐胜兰也笑着说,不要最好,如果当初不要,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给你们洗臭袜子。郑颜开没有说话,表示了某种程度地默认。而郑义坚决不同意,他想要个孙子想很久了。他翻来覆去叨念他的孙子,仿佛刘芳生下的一定会是个男孩。女儿也挺好的,郑颜开说。郑义没有接他的话,他说必须生下来,生个孙子。刘芳一言不发坐在床上看着面前的三个人争来吵去,像看着别人家的故事。他们吵吵嚷嚷,一抬头客厅的挂钟响起来。都这个点了,他们叹口气,都休息吧,先休息吧,明天再说。明天再说就是以今天讨论的结果为准的意思。

刘芳翻来覆去睡不着,接连叹着气。想什么呢,郑颜开问她。她背对着郑颜开说,如果我不是女人我们就能聊聊别的话题,闲暇时间还能一起开车出去喝酒,你一辈子也不会觉得我不好,我也不会怕你跑到别人那儿去。郑颜开疲倦地躺下发出临睡前含糊的声音,瞎说什么呢,你就是个女人。刘芳叹了口气,是啊,可我就是个女人,离开男人就活不了。我怎么这么贱。

孩子出生的时候郑颜开正拿着话筒采访一位因为创先开办技术培训班而广受赞誉的校长。教导主任站在镜头外努力为校长撑着伞,郑颜开在微微细雨中陪着他站了将近半个小时。尽管一再说明新闻会剪辑不会播这么多,校长还是坚持要把话全部说完。中间他几次忘词又重新拍了几次,最后一次拍摄时背景上一个穿红色运动服的男生撑着伞慢慢走过去。校长很遗憾地表示要重新录一遍,一定保证背景不能喧宾夺主。郑颜开只好又站了半个小时。

录完之后校长很满意,要请他们吃饭,郑颜开突然接到一通电话。徐胜兰说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他愣了一下,又问了一句,你确定?徐胜兰问,你问的是生孩子的事情还是女孩的事情?郑颜开在雨里站了好一会儿,电话那边徐胜兰喂了几声就挂断了。他安慰自己,总归是自己的孩子,想想电视上的婴儿,白白胖胖的多好。

郑颜开把器材交给同事自己跑出门拦了辆的士直奔人民医院。他拨开带着病痛的人群,在几个女人的叫骂中奔向走廊尽头,在这样的氛围中越往前走他越感到一种神圣的力量占据了他的心,忽然间似乎在他的心中绽放了生命的重量。某种柔软的东西瞬间开花结果。他突然想抱住他的孩子好好亲她一下,取个什么名字呢?他看到玻璃上自己笑开了花的脸,好,就叫郑笑笑吧,好名字,笑逐颜开。

他推开产房虚掩的门往里看了一眼,苍白的刘芳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徐胜兰把食指放在嘴边对着他嘘了一声。房间里流淌着尚未消散的消毒水味和血腥味。他皱了皱眉问徐胜兰,孩子呢?徐胜兰叫了声小王,一个护士就恭敬地走了进来。

要看孩子吗,她说,在保温箱里,比起其他早产儿她的情况还算不错。说着就带郑颜开去看。她说孩子很可爱,这让郑颜开心痒难耐,他又想起电视上那些白白嫩嫩的小孩子,软得像块豆腐。

然后他看到了郑笑笑。

她居然是紫色的。

郑颜开难以置信地问护士小王,她是我女儿?小王瞥了他一眼,不然能是谁的。他看见她皱巴巴的脑袋上挤在一起的五官和脸颊上两坨赘肉,突然间想起小时候打死的那只癞蛤蟆。笑笑,他念了一遍这听上去可爱至极的名字以此激励自己。小王终于对他笑了笑说,这名字真好听。

郑颜开和徐胜兰轮番在医院看护刘芳。她开始不太爱吃东西,每次提到孩子便就转过头看外面的天,好像这个孩子并不存在。无论是她出院还是孩子拿出保温箱,那个当初坚持要她生下孩子的爷爷郑义一直没有出现。徐胜兰抱着笑笑用孩子的语调对她说,谁叫你是个女孩子呢,女孩生下来就是这种命。

郑颜开没事的时候刘芳就喊他给笑笑洗澡。他搬着一个铁盆调好水温,一只手托着笑笑一只手拿毛巾轻轻地擦拭。她已经变成了正常婴儿的颜色,看上去漂亮极了,可郑颜开脑袋里总不停地闪现出她紫色的模样。他很介意地问徐胜兰,我小时候是什么颜色的。徐胜兰想都没想,红色的,像血一样红。郑颜开仿佛又闻到熟悉的酒精跟福尔马林气味,突然间干呕起来。

他时隔许久再次见到郑义,是八月下旬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子拍摄修桥剪彩新闻的时候。他站在一排领导队伍里朝一张张茫然的脸微笑,那种熟悉的笑仿佛刻在他脸上一样,郑颜开从小看到大。郑义也看到了他,他们亲切地聊天像多年的好友,可唯独没有提到笑笑。郑义的眼神随着那座小桥下的河水流向远方,那里站着几个妙龄的女子穿着少见的蓝布衣服,正在河里面漂洗衣物。其中一个穿着蓝裙子的少女逆着光暗沉沉地站在河边上往这边看。郑义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又好像没在看他。鞭炮响了,他猛地回过神汇入领导的洪流中去了。

村长代表村民发言,表达了对党和政府的感谢,又把主要领导的职务跟名字罗列了一遍,足足念了三分钟。可这里面没有郑义的名字,他被洪流淹没了。拍完之后郑颜开找村长要他的发言稿,一个好事的同事开玩笑说你连他爸名字都没写,还想搞个好报道。村长慌张极了,用羞愧的神情望着郑颜开说,你爸叫什么我现在就补上,他拿出半截铅笔在讲话稿上补了几条线,笔迹被他宽大粗糙的手掌摸得模糊不清。郑颜开讪讪地,现在补什么,反正他都听到了。他转头看看郑义,他仍旧是一脸的笑,露出一颗黄黑相间的门牙。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郑颜开回家的时候经常碰到刘芳穿着宽大的红色睡衣趿着拖鞋出来买菜。她的脸上长了一些细小的斑,头发剪成了短发,发梢向上翘着。她走起路来两条腿比以往分得更开,像只红色的鸭子。经过身边的时候她张开带着腐肉气味的嘴说,回去先给笑笑换块尿布,懒牛懒马屎尿多。我去买点骨头炖汤喝。郑颜开答应一声,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把屎尿跟骨头汤连在一起说的,瞬间没了胃口。

吃饭的时候他坐在桌上不吃也不说话,刘芳喝汤的声音回荡在房间每个角落。怎么不吃?她放下碗问,是不是不好吃?郑颜开摇头,就是没胃口。刘芳喝着喝着就笑了,你知道么,今天我晒衣服,水滴到我妈家里的棚子上面,她跑出来就朝我大喊徐胜兰你们家尸水长流。骂完看到是我就傻眼了。我也对着她骂,你们家才长流。刘芳说话的时候右边的嘴角不断上扬,上嘴唇往外戳了老远,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法令纹爬上了她的脸,这张脸越看越像刘桂花。应该说她本来就长得像刘桂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郑颜开这时才忽然意识到,刘芳是刘桂花的女儿。他在脑袋里把她们的脸重合到一起居然严丝合缝。他颤抖了一下,转而看向笑笑,她正躺在摇篮里对着他笑。她长得像自己,这多少是点安慰,紧接着他又想到郑义,他也长得像郑义。这一连串天经地义的事情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发现。

女人的衰老往往是从一个点开始的,一旦过了这个点就有种势如破竹的味道。刘芳的衰老也许是从她穿着睡衣跟拖鞋去菜场开始的,又或许是从笑笑出生开始的,郑颜开很难确切地找到这个点,但他明显感觉到,刘芳已经跟从前不太一样了。不管她如何刷牙嘴里总是散发着一股肉类发酵的味道,久而久之那种味道渐渐酝酿成了刘桂花嘴里熟悉的腐尸味,飘扬在她每次说话的间隙,配合她身上经久不衰的消毒水味,让郑颜开每天惊醒都觉得自己睡在一间有温度的太平间里。

周末郑颜开本想好好睡上一觉,刘芳五点就开始在厕所里哗啦啦地洗衣服。她拎着一双黑色袜子冲进来大喊,下次你再把袜子扔在沙发上我就把它们统统打包甩出去!郑颜开捂着耳朵说好。她又走到桌子边开始打扫卫生,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也不知道她是在擦玻璃还是在砸玻璃。但凡她拖过的地面一定要用抹布跪着从头擦拭一遍,打扫过的厕所半天之内不许进人。郑颜开把头闷在被子里,听着她一边打扫卫生嘴里一边重复:桌子上全是油,窗户上都是灰,袜子臭得要死。他从床上坐起来朝她喊,你能不能消停点。刘芳瞪了他一眼,潮水一般的话从她的嘴里源源不断奔流出来,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扯到夏天的电风扇,他就扯到厕所里的头发,于是她又开始念叨客厅地上的鞋印,继而说起去年走廊上的那幅画,接着一路吵到小时候那棵油桐树上去。最后便开始用假设的语气谈到他们的将来,好像未来他们所预测的事情也会通通发生成为今天冲突的源泉。

你这么看不惯我是不是因为在外面有了野东西?刘芳用鄙夷的眼神看着郑颜开,从头看到脚,死死盯着某些细节,让他感到异常气愤。翻看郑颜开的手机记录是刘芳的日常,她打开手机往下滑动,抓住一两句话不放反复地质问。郑颜开问心无愧地坐在沙发上说,随便你怎么想。刘芳气得发抖,把通讯录里看上去像是女人的名字统统删掉,又对着一个颇为怀疑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接通的瞬间,郑颜开恍然大悟,连忙冲过去夺过手机关上。你疯了?简直不可理喻!你删掉的是我的资源和人脉你懂不懂?他怒不可遏指着刘芳,简直是泼妇!刘芳瞪圆了眼睛扑上去,逮着哪儿咬哪儿,像条发疯的狗。我泼妇?她边咬边喊,我把最好的日子都给你了,不想结的婚也结了,不想生的孩子我也生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居然到处勾三搭四,你还骂我泼妇!郑颜开你到底是不是人!她抓起手边的水壶往郑颜开头上砸去,也许她故意没有瞄准,他连躲都没躲就听到哐啷一声,那个金色的挂钟被打了下来。

郑颜开愣了一下,又看向刘芳。他说不想结你干嘛跟我结婚。刘芳平静下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我是个女人,如果我不结婚我就会被当成个怪物,你能想象刘桂花那个老女人会用什么话来骂我吗?我能,我是听着那些话长大的,每一句我都能复述还能重新排列组合。不是我想结,是被逼的,我也不知道是谁逼的我,可我就是没办法。与其跟其他人结婚不如跟你,至少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可每一次跟你干那事都让我觉得恶心。就算是这样我都忍下来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你居然想勾搭狐狸精甩了我,那我是为的什么弄成现在这样。你说,我为的什么?

疯女人,他轻声说了一句。刘芳抬起啜着泪水的眼睛绝望地望了他一眼,转身走进了房间。郑颜开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挂钟,挂钟后面的盖子散开了,掉出来一张不知是谁塞进去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孩,他无端觉得这裙子应该是蓝色的。年轻女孩浅浅地笑着,尖尖的瓜子脸上嵌着两只漆黑的大眼睛,两只蓬松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照片后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1969徐胜兰。

郑颜开看了会儿照片,努力在回忆里搜索这个女人的样子,却发现与他熟知的那个人相去甚远。他摇摇头把照片重新放进挂钟里,又把钟挂回墙上。九点到了,钟没有响,他伸手敲了敲表盘还是不响。郑颜开有些高兴又有些凄凉。这个挂钟终于不会响了。

因为工作能力颇强,郑颜开一路混得风生水起,从老房子里搬出来还给郑义和徐胜兰住,自己带着一家人跑到市中心买了套新房。搬家的那天,郑笑笑踮着脚尖设法把那个挂钟取下来带走。郑颜开很奇怪,问她为什么要这个破钟。笑笑说,家里的东西都不动,只有它老对着我摆手。郑颜开说,我重新给你买个更好看的钟好不好。笑笑摇头,我们是好朋友。

徐胜兰对笑笑很是宠爱,二话不说就把挂钟拿下来放进纸箱子里,在她一连串雷厉风行的动作中,郑颜开欲言又止,显得有些提心吊胆。他怕徐胜兰打开挂钟后面的盖子,怕她拿出那张照片。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感到害怕,好像做贼似的惶惶不可终日。

躺在新房里的第一个晚上,他做了一个长梦。梦见一个穿蓝裙子扎麻花辫的年轻女人拉着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孩子的小毛衣上绣着“小朋友”三个字。恍惚间他似乎想起了这件衣服,在年幼的记忆力一晃而过。醒来之后他发疯似的翻箱倒柜。刘芳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干什么呢?郑颜开说找照片。什么照片?刘芳披着衣服走下床帮他一起找。郑颜开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把所有相册都翻出来,可无论他怎么找,都找不到关于徐胜兰年轻时的任何信息。所有的照片上都是他自己,哭的笑的闹的睡的,而所有的背景都是那面上白下绿的墙以及墙上那个金色的半洋半土的挂钟。

郑颜开一抬头,已经四点十七分。钟摆咔哒咔哒地响,无限地蔓延着寂静,仿佛在提醒着他生命流逝的踪迹。他看着挂钟突然想,也许所有人都如同那个老女人一样,在这一圈圈的重复里耗尽了悲悯和青春。

郑颜开辞职去深圳做旅游景区的策划经理是两年后的夏天,毫无来由的病痛让他感觉到了这份工作对于身体的消耗。

除了那个挂钟郑颜开什么也没带走,除了那个挂钟,他什么也带不走。他把钟挂在自己租下的公寓墙上,看上去格外扎眼,无论是谁第一次来做客总会称赞这个古董似的东西。如果可能他会尽力告诉每一位客人,这个钟曾经是会响的,咿咿呀呀像老人的呢喃。客人们也会附和着作出失落的表情,憧憬着它满是沧桑的声音。

郑颜开在景区工作的时候,刘芳在老家带孩子。她现在是人民医院的护士长,跟医务科科长徐胜兰一起双手遮天,每天的日子就是到处打牌。两个人打牌的时候相当和谐,你吃一口我碰一下,反正输赢都是一家人。刘芳跟徐胜兰一样,就喜欢做大胡,哪怕是把牌拆了也必须做大的。

郑颜开到深圳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偶然路过大学城附近的时候,周莉颖从一条鱼肠似的小巷子里冲出来,郑颜开急忙踩下刹车。这并不是学生上下课的时间,他对于这次相遇猝不及防。她有着一头迷人的栗色卷发,郑颜开的眼神顺着她的头发滑下去,在发尾处转了个弯。她调皮极了,不知道为何他突然这样想。

郑颜开立马下车问她有没有事,周莉颖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说命大着呢死不了。他们的眼神碰到一起,她又迅速地看向别处。这一刻其实他们就勾搭上了。虽然说不上一见钟情,可很多人之间的确初次见面就能感觉到今后彼此是否会有更深一步的交集。那些第一眼就让人喜欢不起来的,无论过了多久也始终喜欢不起来。而那些喜欢的,早在捅破之前就已经喜欢上了。

周莉颖第一次坐上郑颜开的副驾驶座显得相当兴奋,手舞足蹈得像个孩子。郑颜开说我们去游乐场玩一会儿之后再去吃法国菜,周莉颖立马把头摇得像沾了水的猫。不要,她说我们先去吃法国菜然后再去游乐场玩。这不是一样么,郑颜开边问边掉转车头。周莉颖又摇头,当然不一样,虽然你的提议很有魅力,可我讨厌跟着别人的步调走。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只当那个占据主导权的。她悄悄地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在床上也是一样。她的气息软软地扑上他的脸颊,弄得他痒痒的。是吗?那我倒要好好核实一下,他又笑了笑,你这女人真有趣。

七月,郑笑笑放暑假,徐胜兰死活非要拉着全家来看郑颜开,我要享天伦之乐,我怎么就不能享天伦之乐了。她瞪着眼睛在电话那头说,可郑颜开什么也看不到。第二天她就开始收拾东西,走了几步又折回屋里再添几样,总觉得怎样都少了。你带坛子干什么,郑义问她。腌萝卜啊,她理所当然地回答。郑义就笑了,那么大的城市未必没有坛子卖?徐胜兰把东西往包里一塞,我就爱带坛子。

徐胜兰把一切准备就绪已经是打完电话后一个星期的事情了。在这一个星期里郑颜开跟周莉颖极尽缠绵悱恻之能事。周莉颖如她所说的占据着一切的主导权。她喜欢骑在他身上俯身看着他的脸,用手慢慢抚摸他的下巴和胡碴。他也异常享受这种过程,这种新鲜的体验让他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短暂的休憩过后周莉颖坐起来从床头柜里翻出一瓶透明的指甲油涂起来,你要涂吗?她突然问。他愣了一下笑着说好啊,不过我明天去单位该怎么跟别人解释呢。周莉颖咯咯一笑,你就跟他们说,其实偶尔当当女人也不错。好,郑颜开把手递给她。她捏着他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涂了起来。指甲油刚涂上去的时候有些发凉,每次毛刷接触到指甲都是一小阵凉意。全部涂完之后,她对着他的指甲吹气好让指甲油干得快一些。她一边吹一边笑,那气息让郑颜开的手指发痒,一直痒到他心里。你这个妖精,我怎么不是跟你结的婚?郑颜开像在问她又像在自言自语。

那你要离婚吗?周莉颖眨着狡黠的眼睛。郑颜开没说话,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周莉颖又说了,我才不要你离婚,我也不要跟你结婚,我不跟任何人结婚,也不会为任何人生孩子,不会为任何人过日子。郑颜开不知道她是说笑还是认真,为什么呢,他问。周莉颖继续涂指甲,她吹了几口气说,为什么问为什么?难道因为我身体里面有一个你们没有的器官我就有义务为谁洗衣做饭,为谁牺牲自己的时间和事业来生养孩子当老妈子?谁规定的,又不是我想生成这样的,简直莫名其妙,你们凭什么?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让人生不起气来。凭什么呢?郑颜开竟然无言以对。

一周后徐胜兰带着一家子来到了郑颜开的公寓里,一瞬间原本空旷的公寓显得拥挤起来。郑颜开不情不愿地去厨房给刘芳帮忙打下手,他看着她忙进忙出好像在看着某个步履匆匆的陌生人。刘芳像往常一样指挥他,把葱摘了,蒜捣碎,还有这个一起洗了,我来炒菜,让开点别挡路,笑笑你也一边去别添乱。

郑颜开完整地执行了刘芳的命令就抱着笑笑去客厅看电视了。可笑笑总是不停地跑来跑去到处乱翻,也不知道哪里养出来的毛病。她从沙发后面摸出一个蓝色的东西,是一瓶用了一半的指甲油。郑颜开立马冲过去夺下来塞进口袋里,这个时候刘芳正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她没有任何表示,一顿饭静得像具尸体。

晚上郑颜开招呼父母睡下后自己也打着哈欠回房睡觉,一打开门看见刘芳正坐在床上翻他的手机。他一把夺过来,你干什么,你忘了上次我们怎么吵的?刘芳问他,这个叫“周老师”的是什么人,我看她的话可不像老师说出来的。一个朋友,郑颜开有些心虚,他惊异于女人的直觉。他明明已经把所有暧昧的短信都删掉了,只留下普通的交流短信,可她还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周莉颖。想起周莉颖他又突然放心下来,怕什么,她又不要我离婚。

这时候电话很突兀地响了,来电显示是周老师。刘芳直接按下了接听键,那边传来周莉颖软软的声音。颜开,我在学校外面的那座山尖上等你。有点事情想跟你说,你能来一趟吗?刘芳对着手机大喊,来你妈逼,好你个小婊子居然敢当着我的面!郑颜开一把抢过手机压低声音说,你发什么疯,爸妈还在对面房间,你想吵醒他们吗?刘芳把枕头扔到地上,她每次开口一股浓重的臭味就喷射到郑颜开脸上,我就吵醒他们,看他们怎么说!笑笑哇的一声就哭了,郑颜开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先哄哪个。

没想到你们这么忙。周莉颖的声音从还没挂断的手机里飘出来,我又不缠着他,你急什么?我要是你我就脱了他的裤子狠狠抽他。可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真可怜。她说完自己挂断了电话。笑笑的哭声越来越大,刘芳大喊着别哭了你这个小杂种,自己却哭得更加厉害。她开始砸东西,看到什么砸什么,一地的玻璃渣子让郑颜开挪不了脚。他踮着脚尖把笑笑抱起来放上床,又用手去揩她的鼻涕。

怎么了?徐胜兰和郑义披着衣服走进来看着被刘芳弄得一片狼藉的屋子,他们面容憔悴而惊慌。

她疯了。郑颜开甩开刘芳的手穿上外套往外走。

刘芳举着烟灰缸对准他喊,你敢走!你只要出去就别回来了!郑颜开一言不发,转过头看着她不动,他们对峙了好一会儿,刘芳的手放下来,烟灰缸掉在地上。

我也没打算回来。郑颜开打开门,把刘芳的哭声关在了门里。

他开着车一路疾驰到周莉颖学校外面的山尖上,周莉颖果然还在那里等着,他知道她肯定会在那里等着的。她穿着一条蓝色的长裙子,在山风里猎猎作响。他像下定决心似的奔向她,急不可耐地拉起她的手说,小颖我们结婚吧,我跟她离婚然后我们结婚好吗?周莉颖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颜开,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来着。郑颜开笑起来,我就知道。周莉颖又像她平时喜欢的那样摇头,不,你不知道。我觉得我差不多不喜欢你了。郑颜开整个人僵硬起来,像根木头杵在那里。

周莉颖说,我腻了。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为任何人浪费时间,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很快乐,相信你也非常快乐,可现在我不喜欢你了,我差不多得消失了。别来学校找我好吗?何况你还是个有妇之夫,这样对你更加不好。她提起裙子转了一圈问,这条裙子是我刚买的,好看吗?

郑颜开本应生气,也许他应该举起拳头给她一下,可自己凭什么呢?他突然感到一阵虚弱和乏力,摇晃了一下靠在车上用颤抖的手点了根烟。周莉颖在他脸上啄了一口,说了声再见,然后小心翼翼地消融在山色里。

这根烟似乎很长,怎么也抽不到尽头。郑颜开吞吐着绵长的白雾,猛地一抬头发现天离他居然这么近,满天都是星星。除了不谙世事的小时候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下来一大把。他多想抓一把下来送给笑笑。他要把它们用线穿起来挂在家里。

刘芳打来电话,他按下接听键却听到对面是笑笑在说话。爸爸,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说你再不回来她就从楼上跳下去。郑颜开笑了一下,她从哪里学会的这招。刘芳在电话那头远远地喊,郑颜开十二点你不回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笑笑焦急的声音又响起来,十二点妈妈就要跳下去了!刘芳又喊,笑笑还差多久!笑笑带着哭腔,还差多久,还差多久呢爸爸!

郑颜开说还差五分钟宝贝儿,你就说还差五分钟。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反正咱们家的钟是不会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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