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伢子说,妈妈,我的腿好软,走不动啦!
她说,我的腿也软。
麦伢子说,我的腿比妈妈的软。
好啦好啦,你这个小婆子!背到松林里就下来,好啵?
好的,大婆子!
蹲下身,麦伢子趴到背上,紧紧地扣住脖子,站起身。不准这样讲妈妈!
妈妈能讲,麦伢子也能讲。
把手松开点,妈都喘不过气来了。
一群麻雀倏地飞过来了,然后又倏地飞走了,只剩下两只,歇在路边上。其中一只,嘴巴、尾巴都还是白茸茸的、小小弱弱的。另一只尾巴黑黑的,尖尖的嘴巴粗壮有力,衔了什么好东西,正往小的嘴巴里喂。它们的嘴对着嘴,竟然还能嚷嚷。老的在喳喳啾啾硬是要喂,小的在叽叽咕咕不想吃。
麦伢子叫,麻雀雀——!
嘘——小点声。她轻轻把麦芽子放在松针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用袖子揩额头上的汗珠。
麻雀雀——麻雀雀——。麦伢子径直跑到麻雀跟前,用手去抓,两只麻雀一下子飞走了。她骂道,你这个小婆子!才刚说腿软走不动了,一放下来就像小兔子。等会儿,你要自己走到尕尕家,妈再没力气背你了。
不嘛,我就要你背。她又跑过来,挤着她,躺在松针上,冲着天空,打了两个喷嚏。松树把天空分解得零零碎碎的。
昨晚又打了被子吧?再不听话,就把给野人当姑娘!
我不跟野人。你不要我了,我就去找爸爸。
你去找啊,看他要不要你?
妈,是不是你要割掉爸爸的雀雀,爸爸才跑掉了?
小婆子,胡说什呀?
吵架的丑话她都记住了,这丫头!她变了脸色,吼一声,举起巴掌,麦伢子便跑开了,咚咚的脚步声往山坡的另一边去了。这片小松林是通往镇子的必经之路。林子左边一百多米就是公路,驴欢马叫的时辰已经过去了,偶尔有脚踏车和小轿车匆匆驶过,好像有人拿着炮仗炸他们似的。林子的右边是一片坟地。坟地是最近几年才有的,离村子不远的磨盘山的林子都满了,只好往村子里延续。这个坟地里埋的都是村子里的老辈子,德炎伯伯、和尚爷爷、望珍大妈……还有,还有自己的父亲。父亲在矿上出事后,就在当地火化了,她和哥哥黄海抱回来的只是一堆骨灰。一想到父亲,她就爬了起来,往林子的右边走去。找到父亲的坟头,揪了一把野草,把碑上的灰擦了擦,把周围的野蒿子也揪光了,汗不知不觉中又流了下来,还滴进了眼睛里,眼睛蜇得生疼。她赶紧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靠着一棵大松树,闭上了眼,揉搓了一会儿。眼睛不再疼了,脑子里却尽晃悠着父亲的样子,他变得好年轻,比留在她脑子的样子年轻多了。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在抢球,那是篮球。父亲运球运得快极了,像旋风一样快。有个看不清面相的人想拦住他,结果被他超了过去,球嗖地飞过去了。她想欢呼一下,叫爸!爸!爸!父亲不理他,如同陌路人。父亲依然在跑……她去追赶父亲,可她怎么也迈不开自己的腿。她挣扎着,手脚被人捆住了。她喊,喉咙是哑的,她拼出全身的力气挣扎……。
有那么一瞬间,一缕阳光坠到脸上,脸皮热了,猛一激灵,坐起身,一迭声叫道:麦伢子,乖乖!快回来,我们要走了!尕尕会望我们的。
麦伢子在不远处答应了一声,没有过来。她绕过坟场,走到另一边的菜花地里。麦伢子在田埂上跑着,手里拿着几根柞刺枝,追一只白色的大蝴蝶。漫无边际的菜花,像海洋;嗡嗡嗡的花香,想吃人。麦伢子的身上、头上,都是花瓣。麦伢子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是村里的杨凌。杨凌是杨宝的远房弟兄,是从小到大的同学,一直在南方打工,很少回家,只是这次过完年就没出去。杨凌见她过来,站住了,笑一笑,说,芝芝,我见你在林子里睡着了,就带着麦伢子玩了一会儿。
哦,有点累了。她也冲他笑笑,追到麦伢子,夺了手里的柞刺枝,怕刺扎了她的手。一看,刺枝上的皮剥掉了,她看了一眼杨凌,菜花齐他腰深。杨凌温和地冲她笑,像奶奶在笑。记忆中,奶奶是在乎她的,只是奶奶从来不说。只要她去上学了,奶奶会收拾她的床,把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时不时还会翻出铺在最下层的稻草,让太阳狠狠地鞭打它们,将它们变得柔软、蓬松,让她一躺在床上,就能听到窸窣的响声,闻到那股心甘情愿的干爽味儿。她有点恍惚,一个男人怎么会像一个死去了多年的老奶奶?他比她只是多读了几年大学,就把脸读得那么温和、那么慈祥、那么平静。
麦伢子把柞刺枝伸到她嘴里。妈妈,你尝尝,好甜噢!凌子叔叔给我摘的。
她嚼着柞刺枝,见杨凌站在原地没动,便无话找话:谢谢你,杨凌!
呵呵,芝芝,都是老同学了,用得着客气么。这柞刺枝小时候倒是常吃,味儿都忘了。不过,现在的伢们都不知道吃了。他还在剥着柞刺枝,剥光了一枝,自己咬了一半,把另一半递给了麦伢儿,麦伢儿用嘴衔住了。
现在的伢们,都吃那些油炸薯条、麻辣豆什么的,把胃都吃坏了。她轻拍了一下麦伢子的后背说,就知道要钱买。
杨凌说,麦伢儿都四五岁了吧?
麦伢儿又看到了那只大蝴蝶,挣脱了她的手,跑开去,很快就被花海吃掉了。
是啊,快5岁了。
要上幼儿园了吧?
上了半年,断断续续的……她心里开始发黑。一提起这个,她就想起杨宝这个酒鬼这个赌棍。酒鬼喝完酒就要回来打闹,输光了就回来要钱。一天有他,这个家就没安生过,伢还怎么安心上学?她没办法把这些讲给杨凌听,他们是刚出五服的兄弟,讲给他听这个有什么用?反正杨宝也跑掉了。她转移话题问,凌子,你这次回家怎么没带媳妇呀?
媳妇?呵呵,你还记得这个。
麦伢儿在远处喊,妈妈,我抓住了!我抓住了一只蝴蝶!
你再去抓一个呀!怎么会不记得?你前几年带回来的那个媳妇,漂亮死了!把我们的眼睛都看红了。
人家不要我了,芝芝。他走到菜花地里,摘了几朵,放进嘴里,嚼得满嘴流黄。
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大学同学吗?你又那么优秀,在我们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呢。
优秀?芝芝你讲笑话吧?没钱,谈什么优秀?没有房子,就不叫男人。
见他说得如此绝对,她也辨不了什么是非,只喃喃地说:不会的不会的,你有房子呀,你们家的房子在村子里是最好的,这都是你寄钱回来盖的,怎么会没有房子?
你没有读大学,没有到外面去闯也许是件好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远处的麦伢子又在喊:妈妈妈妈,蛇!他们慌忙跑进了花海。麦伢儿摔倒在田沟里,他们只看见一条小小的黑尾巴一晃就不见了。她抱起麦伢儿,麦伢儿哭了起来。杨凌捉起她的腿,她的右小腿上有一个小红点点,他俯身用嘴吸红点点,吸了一会儿,吐掉了,没什么血。他说,芝芝,不知道是什么蛇?还是送到镇上医院去看看吧。
一听真被蛇咬了,她的腿肚子打起颤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杨凌接过麦伢儿,往镇子的方向跑去。
这怎么好意思。凌子,你忙你的,我自己来。
好了,这个时候了,还客气什么?你把我放在地上的袋子拎上吧。
塑料袋子里是些牙膏、卫生纸、饼干之类的日用品。小跑着来到镇医院,两个人都大汗淋淋。麦伢儿不哭了,双手拽住韩凌的脖子,紧紧的,怕他会像麻雀飞掉一样。
医生皱着眉头说,不像中毒的样子,也许你们看到的,不是毒蛇。或者,小孩并没有被毒蛇咬到。
那就太好了!谢谢谢谢!她抓住医生的胳膊,用劲摇了摇。医生冷若冰霜的表情,推开她的手,给麦伢子把伤口消了下毒,就让他们把伢抱走了。黄芝芝在屁股口袋里掏钱,医生说,走吧,造业巴沙的,你们这父母当的。
黄芝芝只能看到杨凌的左脸,他的脸还是像奶奶的脸。麦伢子依然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右边脖子里,怕他会像麻雀飞走一样。这个小人精!也难怪,长这么大,杨宝从来没这么抱过她。一想到这个,她的心又像被钝刀捅了一下。
走到失悔桥头上,黄芝芝说歇歇吧。她把袋子递给了杨凌,接过了麦伢子。麦伢子身子软软的,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时不时地哼哼两声。她轻拍了下麦伢子的屁股,说,这会儿就蔫了,小笼猪一样。凌子,耽搁你半天了!你先忙吧。
哈,芝芝你看!这河里的水要比我们读书那会儿浅多了。
她也伸头往下看。是啊,是浅多了。
也许河水并没有浅,只是我们的人大了,眼也大了。杨凌把身子靠在柱子上,望远处的河水 。每放了夜自习,走到这里时,我老想往河里跳,可一想到下游有个水闸,往下跳的冲动就没有了。
记得你的水性是最好的,你还救过杨宝和程家憨头呢。
水性再好,也抵不住水闸的。呵呵,水闸卷下去,人还有活的?
记得你三年级的作文老是写看北闸。北闸被你看老了。
这些陈年往事,亏你还记得住。唉,真快呀!转眼间离开家都快十年了。
……糖粑粑……尕尕……糖粑粑……
哈,你看,做梦都在吃。就知道吃。她把麦伢子竖了起来,让她的头搭在肩上。
嘿嘿,你要回娘家吧?不闲扯了,都快中午了,帮英妈妈要望呢。
杨凌,我想到深圳打工。你说,我能找到工作吗?
当然能呀。你有文化,人还年轻,南方就是差这种人呢。说不定能找到很好的工作!不过,宝哥回来了怎么办?
她低下头,说,他回不回得来,还是两可。
杨凌没作声,只是盯着河水看。他们交换了手机号码,芝芝便把麦伢子挪到背上,朝河堤边的小道上走去。往河堤走上一百多米,再拐到一条小巷子里,第一个院子就是自己的娘家。那是六年前买下来的,是用父亲伤亡的赔付款买的,是一个前任副镇长的院子。副镇长退休了,要到城里和儿子住一块儿,就把院子卖掉了。副镇长还留下了半亩菜田,可妈再也不种菜了,把菜地每年150租给了别人种。妈说从此要过清闲的日子,不再像在村子里一样苦熬苦挣,像条牛似的。
她拐进小巷时,回头瞧。杨凌还站在桥头上,但看不清他在看什么。桥是白色的,白得晃眼;人是黑色的,人来人往,像乌鸦。她打个寒战。
麦伢子说,我要吃糖粑粑!涎水像米汤滴在她肩上。
帮英妈妈坐在方桌边上,开始捶桌子打板凳,骂杨宝。妈只要看到她们母女,必定会骂杨宝,多半也会顺带把杨宝的老爹骂上几句。这个王八狗日的杨得财,成心欺负你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哩——
麦伢子和舅舅黄海坐在沙发上翻杈,这是麦伢子刚学会的游戏。用一根毛线打个结,套在双手上,对方再用小指头或者大拇指调出各种花式接到自己的手上,对方再换种方式又接过去。如此反复,花式会变得越来越复杂,直到对手一不小心把毛线变成了直线。麦伢子见舅舅笨手笨脚地把毛线挑直了,嘎嘎大笑起来。黄芝芝说,小婆子,跟舅舅到院子里去。
麦伢子头也没抬,说,我不。
芝芝黑着脸走过去。黄海拉起麦伢子,推开门,到院子里去。
妈,你这是何必,伤了自己身体。为这种人,还真划不来。
那你说怎么办?你要怎么办?
我想出去。
到哪里去?
哪里去?广州、武汉、北京、上海,天地这么大,我总能找到打工的地方。那么多人都找到了工作,未必我就不能。
你能行。可是,麦伢子怎么办?
她不吭声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刘帮英。刘帮英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像一张张刻薄的唇线,但皮肤却显得油光水滑的。她等着妈妈开口说,我替你带麦伢子。她希望妈妈能这么说。女儿遇到了难处,妈妈不帮还有谁来帮?她觉得眼睛看得有点疼,快有股热水要跑出来了。
刘帮英把脸转向了别处,薄薄的嘴巴嚅动着,好像在嚼某种细小的食物。她好瘦呀!别人的妈妈一到了60多岁,就胖了。而她,却一直瘦,吃得再好也瘦,叫人看着心慌。
妈妈——妈不开口,自己只得开口,声音大得出奇。您可以替我带!只有您了。
我凭什么呀?麦伢子是他杨得财的孙女,凭什么要我带?
可麦伢子是我的伢呀,妈!是你的外孙女。眼泪终于跑出来了。我有什么法?再过下去,只有等死!麦伢子马上就要上学了,要用钱呀,妈!
算了,芝芝!她不带,我来带吧。黄海推门进来了。他一直在外面,一直与麦伢子翻杈,一直竖起耳朵听。
麦伢子欢呼一声,我要留在舅舅家了,我要留在镇上了!
帮英妈妈捶了一下桌。黄海你一个踩麻木的,吃饭都靠老娘,怎么去带麦伢儿?还不都是我的害。这个鬼狗日的杨宝,走到哪里都不得好死哎!害老娘的伢子去打工哎!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跟你狗日的结婚!你是你狗日的天天求,天天磨……前途都毁了……毁了。
见妈这样,她反而干了眼睛。杨凌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赶也赶不走。
妈,别这样了!说这些有用吗?打工又不是去死,什么都毁了,难听死了。兴许我能找到好工作的,兴许从此能过上好日子的。你许的麦伢儿的糖面粑粑呢,面发好了?在哪儿?
还有心情吃粑粑?算啦,随便吃点吧。菜在厨房里头,我头疼得厉害! 妈站起身,走到房里,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她到厨房里找到了一些青菜和土豆,在坛子里摸出了一块腊鱼,先把饭焖上,再把腊鱼洗干净了,放在蒸锅里。择好青菜,切好土豆,把姜蒜都配好了,又舀出一碗面粉,用水调好,到处找,找不到糖。她喊,妈,你的糖放哪儿了?
没糖。你要糖做什么?
跟麦伢子做粑粑。你上次许她的糖粑粑,她做梦都在吃。
真是好吃佬托生。没有发面,死面粑粑有什么吃头?
总比没有的好。好歹唬唬她,要不然又闹。
她还敢闹?都这么大了,她爹不省事,她也不省事么?赏她两巴掌。
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是你说话不算话,还要打别个么?麦伢子!麦伢子——!
麦伢子汗流涔涔地跑进来。玩什么?这么多的汗!
舅舅和我玩虫虫虫虫飞。
你都多大啦,还玩这个?那是一两岁的伢玩的。
我们可以跑着玩啊。我当小伢,舅舅当花狗。
你去跟妈买点糖吧,给你做糖粑粑。
黄海站在门边说,要不把兰兰也喊来吧,她都有一个月没来了。
妈在屋里大声说,没有菜怎么喊呐?
她又掏出十块钱,让舅舅给你买十块钱的肉带回来。我再炒个肉丝,打个番茄鸡蛋汤,去喊吧!
两个人欢天喜地地走了,麦伢子继续唱道:虫虫虫虫飞,伢儿要我背,背到沟里走,碰到了大花狗,花狗花狗你不咬,我买个粑粑你过早,花狗花狗你不哭,转过弯来就到你的屋……
妈,黄海跟兰兰的婚也该结了!他只大我一岁。跟他同岁的,小伢都几岁了呢。
没有钱,怎么结婚?
不是还有25万的存款吗?
哈,你也惦记那笔钱?那是你达达的卖命钱,那是我的棺材本养老钱!哪个都不得动的。
好好,你不动,你不动,留着到棺材里动吧!她进厨房,拧开煤气灶,准备炒菜。
妈从床上跑起来,站在厨房门口,手指着她,说,哼哼,你倒是想做好人!你也结婚这么多年了,伢儿都五岁了,你也是成人长大的人,你可以帮他呀。
把油放进了锅里,放了姜进去。我的姆妈,我拿什么帮他呀?杨宝在家也是一年四季都要喝,两天不喝就要撞墙,地里的收成都被他拿去喝了赌了。我手里的用度,是种点园田卖菜得来的,紧巴得跟抽筋似的,就差一点要去抢了。现在好了,索性跑了,人影也不见一个。这就是你们给我找的好女婿!
什么我们找的?脚长在你自己的腿上,哪个逼你强迫你了?
土豆倒进锅里了,又放了一点大蒜进去,锅铲敲得当当响,香味在锅里四窜。是呀,我是同意的!我当初一个十八九岁的伢,懂什么?你们中学都不让我读完,把我像祸害一样处出去!无非就是看杨宝的达达是村主任,你能沾光吧。村主任能当一辈啊?村主任经得起他儿子这么折腾啊?
你!你这个死丫头……你嘴硬了是不是?妈脸变得铁青,拍了几下巴掌,就势顺着门板坐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号了起来。我的那个死鬼的人呐——你死了,把我一个人留下,你的伢都欺负我呢!你把我也带走吧!
黄芝芝把火关了,过来站在妈的面前,深吸一口气,又唉一口气,说,起来吧,算我没说!帮我带伢,我保证寄钱给你。
一个月五百。妈从地上爬了起来,隔壁宋妈带孙伢,儿子给她八百,我给你打了折的。
五百就五百。
她问财凯,蝮镇离深圳近吗?她本想到深圳的,但却被财凯要到这里来了。人一出来就能找到工作,也是件幸运的事。
财凯说,近,坐海船两个半小时就到了。
她唔了一声。
你在深圳有人?财凯敏感地看她。财凯是她的组长,是承包市场街区这块卫生的头目,黑瘦黑瘦的,看不出年龄,四十多岁五十多岁都说不太准。眼白是浑浊的,眼珠子小小的,像蝌蚪一样灵活。他在熙熙攘攘的劳动市场里一眼就看中了黄芝芝。财凯承诺,只要在镇环卫所干满5年临时工,就能转成正式合同工,和当地人一样,还可以把户口迁来。
没有。她放下帽子上的纱,把垃圾桶摆正,让卡车挂钩挂上,把垃圾倒入车斗里。一群豌豆大小的绿头苍蝇从里面飞了出来,她赶紧走开了。
下个礼拜全市卫生大检查,市场不准摆地摊了,不准有一块卫生死角,你们都得上白天班,把眼睛都睁大点啦。
恶臭味还在席卷四周。她又跑了两步,吐了口唾味。
芝芝,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老板!
他喜欢别人叫他老板。他眼睛皮往下耷拉着,极像荆州城里那个闻名的汉代古尸。他是本地人,家里有几套房子出租,还在环卫所承包这一大片的卫生,只雇了五个人,每个人每月开2300元,这中间又赚多少钱,他谁也不说。
蝮镇三面靠海,只有一条道通往市区。海风一吹,雨一淋,地上就干净得像镜子一样,那些灰和垃圾都卷到海里去了,只是市场和生活区的工作量很大。特别是餐馆,镇上搬来很多大企业的新车间,人口骤增了几万,餐馆生活特别火爆,排风口整天张着大嘴呼呼地往外排送油烟。一会儿是烤鸭的味道,一会儿是盐焗虾的味道,一会儿又是爆炒鸡丁的味道。每当饿的时候,这些味道就会闹腾得厉害,让肠子咕得更响。
财凯对她还算好,守的这一块没有多少行人,离厂区隔几里路的大马路,只是餐馆多。一到中午,小车就挤满了车位。她空闲的时候,就站在树荫下看这些从小车上下来的人。
来了一辆奔驰,从车里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穿得妖娆暴露。紧接着又下来一个男的,白白净净四十多岁的样子。一看女人就知道是小三。这地方,有小三的人并不是什么丑事,反而是件很有面子的事。那些正房们,为什么就忍了?男人拿着一瓶矿泉水,喝了两口,就扔在地上了。没素质!她过去把矿泉水瓶子捡起来,放进随身的袋子里。又来了一辆奔驰商务车,从里面下来的五六个男人,个个气宇轩昂的,就连一个小眼睛黑皮肤的男人,也显得气质非凡。他手里有一张废报纸,走了很远,才送到垃圾桶里。她站在树荫下看那个男人,眼睛看得冒出了金花。
两点多了,接班的美珍来了,是财凯开卡车送她来的,顺便也带她回去。她把撮箕交给了美珍,摘掉了帽子,脱掉了工作服,汗已经湿了头发,脸像洗过的一样。她把头发重新散开,用手指梳理好,扎了一个马尾。
财凯坐在驾驭室里喊,别磨蹭了,走吧!
她带手提袋,坐进了驾驶室。
财凯把车掉转了方向,向海边驶去。
这是到哪儿?
我带你去海边吃饭。
开了一刻钟的样子,就进到了个海边村子里,一侧一正两排房子,中间一大块空地,都是用石头铺成的,用来停车。财凯对这里好像很熟,把车停好后,径直坐在院子里的桌子边,对迎上的一个男人说,来两斤白勺虾、一份扇贝、一盆芥菜咸煮骨。
男人的脸长得有点像贝壳。贝壳男人转身走了,端了一壶茶就到一排玻璃缸里去捞虾了,虾在缸里游得比鱼还快。缸里尽是稀奇古怪五颜六色的东西,她看得眼睛都直了。
财凯拿起桌上的茶壶往杯子里倒茶,说,要吃海鲜都得到这里来吃,那些大陆佬怎么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的海货。
是不是很贵?她也渴了,连喝两大杯茶。茶是甜的,还有点微苦。
我带你来的,当然是我请你吃。来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吃过海鲜吧?
也吃过。在夜市里吃过烤虾、烤黄鱼、烤扇贝。
呵呵,那都是死的,算不得真海鲜。
贝壳男人把一大盆虾端来了,送来了作料盘。财凯调好一碟,递给了她,自己开始调。
贝壳男人问,喝什么?
还是原来的泡酒吧。
他们这里的泡酒很有名。财凯给自己倒了大半杯,给她倒了一点点:尝尝!
她点了点头,抿了一小口,火辣辣的,赶紧又喝了一大杯凉茶。
吃到一半,酒也快喝完了。财凯用餐巾纸揩了揩嘴巴,说,芝芝,在我这儿打工,还习惯吧?
还好。
对我这个人呢?
也还好啦。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那,你愿意给我生个儿子吗?
什么?
只要给我生个儿子,你就不用这么辛苦打工了,保证你有钱用。我家婆娘生了三个女儿,现在已经生不出儿子了。
她像看到了一条会讲话的鱼。
你这么年轻,长得这么壮,皮肤也白,一定会生个漂亮的儿子!
章鱼向她爬了过来,她有点痒痒。
你回去想想。想好了,我们随时开始。
开始?他说开始的口气就像要拧开汽油桶的盖子。她低下头,看自己的大腿。脱掉了裤子才能开始,裤子脱掉了,那是什么?一想到这,她腾地全身灼热起来。有好久没有闻到男人的气味了,她都忘掉了。她感觉迷糊了起来。财凯过来拉她,一股咸鱼干的味道,虽是风干的,但搁在火堆上,比油的火还旺。她继续迷糊,眼前一阵绿一阵黄的。
财凯说,吃完了,走吧!
什么,这就走了?她似乎做梦,梦还没醒。她思念那些黄黄绿绿的味道。
财凯拉起她,把她送进了副驾位上。他故意把身子靠近她,皮肤温温的。
财凯发动了卡车,驶出了院子,开到一个海湾处,停下了。他喘了一口气,说,我走不了了。
她问,为什么?
你身上有气味。
气味?她忙推开他,闻自己的衣服。
是你身上的味道,一股骚味儿。
她扭转开去。
他把她扳过来:来,让我闻闻!
他把脸压在她的脖子上。他拉着她下车,锁好车门,往海边走去,不远处有座石山。
海浪像一群群山羊,一会儿欢腾地跑过来,玩一会儿,又跑走了,过一会儿,又来。脖子开始痒了。她想反抗,想像所有的电影里表现的好女人们一样,给他一个大耳光,义正词严地告诉他,他不是她喜欢的男人。她有自己喜欢的男人!可是,她没有力气做这些。那些电影里的女人们都是好女人,都是淑女,都是忠节烈女,她们都不是吃米饭长大的。
陌生的咸鱼味像火柴,点燃了她每一根骨头。原来骨头也是可以烧起来的。已经没有喜欢不喜欢了,喜欢不喜欢是身外之物,而身外之物是当不成真的。她要真的!她要雨,那种能滑动的雨,能扑灭火焰的雨,或者是风,能让火焰飞得更高的风。她瘫了!没有骨头了。脑子里白茫茫一片,骨头被火吞蚀掉了。
石山被海水洗得光滑洁白,里面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洞。财凯把她带进其中的一个洞里。洞里很干,这有点意思。海水时不时光顾的地方竟然还有干干的地方。洞里有厚厚的一沓报纸,好像有人专门在这儿读报纸的。他把上衣脱了,把她的上衣也脱了,要她躺在报纸上。有点凉,但很舒适,密密挤着的沙子,像毯子,又像泥。她微闭上眼睛,用舌头舔着嘴唇,上面还有腥味儿,但现在成了火星味儿。他飞快地解开了自己的皮带,把她的裤子褪到小腿上,连忙趴在她的身上,叫道:快!快点!这是儿子!我的儿子……
他蠕动了几下,恐惧地叫了几声,然后就倒在她的身边。
她有点被吓住了,似乎她身上有老虎钳子,把他夹疼了夹伤了。她抓起衣服,坐起身。一张像铁板烧一样的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在起伏,在哆嗦,他冷吗?比杨宝都差,杨宝不喝酒的时候,还能坚持十几分钟,能让她叫起来,叫得响响的,像生了蛋的母鸡那样,于是,她就有了麦伢子。她别过头,什么都褪掉了,像碾轧机下的一堆破铜烂铁,自己也是破铜烂铁。她有点想流泪,坐起身,开始穿上衣。
他闭着眼睛说,稍等一会儿,我们就走。
她走出岩石洞,海浪变脸了,不像山羊了,而像一队队高傲的天鹅,看见了她,不屑一顾的样子。她成了脏人、脏女人!海水都嫌她脏。她蹲下身子,想抓它们,它们逃掉了。她只好抓住沙子,用沙子搓,拼命地搓,把手都搓红了。没用,身上还是黏黏糊糊的,她想脱掉衣服,趴在沙滩上,像海龟一样地爬向大海,融进大海的深处,洗净身上的污垢……可是,海并不要她。她知道,她这种女人,大海是不要的。用一顿饭就能搞定的女人,和那些站街的女人,和那些五块钱十块钱一次的女人,又有什么两样?没有两样。无非钱多一点,钱少一点;床高一点,屋矮一点,如此而已。
财凯喊她,走吧!
她站了一会儿,就走回卡车边,爬上了原处。财凯问她,要钱用吗?
她摇了摇头。
晚上,她给杨凌发了信息。告诉她来到了腹镇,离深圳两个半小时的海路,在这里做了一个扫地的工人。无所谓了,那些胆怯、尊严、彷徨都滚一边去吧。她想找到填补的东西,她要自己想要的东西来填补。她等了很久,杨凌都没有回信。无所谓了,也许他给的就是一个不用的号码。
怎么冲,都冲不走黏黏糊糊的感觉。早早就把帽子戴上了,免得见人。她很喜欢这种帽子。帽子是环卫所的福利帽,类似于草帽,但又比草帽的檐大,美观、飘逸。纱巾还可以自己调换。这帽子是前几年一个叫陶艳的四川女人发明的。于是,岛上的女人们,看起来五彩缤纷的。
她今天换上了白纱巾,她想让自己安宁起来。但白色的纱巾一晃动,她就哭了。一发不可收,泪水滴滴答答打在水泥地上,打在纸屑矿泉水瓶子上,啪啪直响。她想给麦伢子打个电话,这样她就不会再流泪了。麦伢子这个时间正在家里,或许正从家里往学校走呢。刘帮英对她好吗?会不会打她?兴许会打。从小,自己没少挨打。打吧打吧,自己管不了了,就是管得了,也没这个心情管了。成林的树不用磕,磕磕打打节疤多。节疤就节疤了,节疤还结实一些呢。
她拖着垃圾车,走到一个墙角落里,掏出电话。这时,有个人就跟了过来,掀开了她脸上的纱巾,喊她:芝芝!
她有点呆住了,她发不出声音来。白皮肤、高个子,头发有点油腻,鹤眼,眼睛里面的珠子一闪一闪。
芝芝?真的是你?
她缓缓地喘了一口气。他来了!他还是原来的他,他没有给她不用的号码。
我接到你的信息了,就来找你了。
可你不回我。
不是想给你惊喜吗?
她哦了一声,突然无话了,但又有很多话,却无从说起。她出门就是来找他的,现在找到了,但有点太迟了。她有点手足无措,像打洒了一锅淘好了的米。
杨凌说,你在这儿过得还好吗,芝芝?
有几个过路人朝他们望,她做贼一样放下了纱巾。
好……还好!声音哽咽起来。
刚开始出来都这样的,芝芝!
她开不了腔,只是看他。他还是在温和地笑,奶奶般的慈祥,没有隔膜,没有海的味儿,有油菜籽的味儿。
你先忙,我先找个地方休息下。你下班了,我们再联系。
等一会儿,我请假陪你去!
不用了,我对这地方熟。我们公司在这儿也有分厂。
杨凌挥挥手走了。
她目送他离开。阳光是多情的鹅黄色,似乎到处都是绿茵茵的草地,似乎一望无际的草地能变成毯子,似乎绿毯子上有羊群在咩咩地欢叫,似乎麋鹿在飞奔,麦伢子也在飞跑,向她跑来,带来了蝴蝶,一群蝴蝶……
后来的几个小时,她一直在做梦,她不流泪了,她在纱巾后面傻傻地笑。收废品的阿姨骑着三轮车过来了,她喊住了阿姨,把废袋子瓶子纸盒子给她。阿姨给了她5块钱。阿姨是湖南人,和自己差不多是老乡呢。于是,两人认了老乡。好事,都是好事。财凯来接她下班,见她脸面春色,又有点蠢蠢欲动。靓女,今天想吃什么?
今天什么也不想吃啦,只想回去。她已经见识了他的手腕,胸有成竹地拒绝。
财凯看了她一会儿,眼睛瞪得像算盘珠子。
他们约好在镇广场见面,她还穿上那件蓝底白花的连衣裙,那是她最漂亮的裙子了。广场放着三步舞曲,十几对人在转圈。她也过去转了两圈。杨凌哈哈大笑,说她转得像驴打滚,呜噢呜噢的。她打他。他们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像小时候过年一样。小时候过年,兜里都会揣满糖果子、花生糖、米子糖,哪家的好吃,小伙伴们就去追哪家的伢,换着吃。场上、小路上、屋前屋后,到处追,到处跑,到处疯,追得满头大汗,把田野炸开了一条口子,然后春天就遛了出来。
广场里处处能听到五湖四海的方言。都是外地人,本地人成了稀有动物,成了大熊猫。所以大熊猫才昂贵,比人贵多了。广场另一边还搭了一个台,有个小伙子站台上,举着手机喊:送手机了,送了!快来看,送了……台下的人望了半天,脖子都望疼了,望着台上喊,嗓子也喊哑了,就是没送下来。华灯初放,锣鼓喧天,歌舞升平。
他们都跑出了汗,不过,只要停下来,汗就没有,人也清爽了。海风真奇妙。杨凌穿了一件白T恤,头发也洗了,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比王力宏还帅。
芝芝,人生中最大的幸福的事被我们碰到了。
什么幸福事?她的心一阵阵发紧。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
故知?是的,我们是故知。可是,我们不是遇上的,我们是约上的。
两人又笑了。舞曲换成快四。灯光更灿烂了,跳的人更多了,整个广场都在蠕动。
他们到小吃街吃了武汉的热干面,然后又向稍稍幽静一点的京海大道走去。杨凌把她的手挂在自己的胳膊上,像那些打工情侣们一样。心怦怦怦快跳出来了,全身如火般燃烧。什么人?没见过一点世面,没见过男人么?她抬头,她挺胸,她还故作老练地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脸滚烫滚烫的,感觉都快冒烟了。大街两边种有一棵棵大榕树,当然,还有些樟树,偶尔还有一两棵木棉树,大街中心的绿化带还种有美人蕉,红的绿、绿的红,叫人有点晕,但在黑夜里,红绿都一样,晕不晕的,也一样。一棵榕树的边上有一大堆根,她顺手抓了一把。杨凌握住了她的手。
杨凌看着她,似有责怪的意思,好像她不该抓榕树,好像她抓了榕树就抓了他的某种痛感神经一样。他们靠在榕树的根上,抱在一起,紧接着,他们就吻上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攀援,她的胸部想在他的胸前跳舞,她的脚还往上跷,她的嘴里发出植物拔节生长的声音。她本来不太会这玩意儿。和杨宝……她不知道那叫不叫吻,那种不甜不酸不咸的感觉,跟喝洗锅水差不多。和财凯根本就没吻,他兴许根本不懂这个……呸呸,怎么要想起他,这个没趣的人。没趣的男人什么也不能给女人,能给的只有泪水。她不愿意总是流泪。
他们抱着、吻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海边,从京海大道转弯走上一会儿就到了海边。不知不觉的,就闻到海的味道,却看不到海的脸。一张张看不见的网,一根根竹竿做的标签,遥望远处的波浪,黑乎乎的一片。城市的灯光消失了,微弱的光线密密麻麻,像人,像人的眼球,闪闪烁烁、影影绰绰。
他们还在往远处走,不走到底不罢休。杨凌还在讲小时候的故事——其实我谈不上救杨宝和憨头。他们都比我大,水性和我差不多。他们只是在堤上没下水,是不小心滑下去的。人一慌,喉咙一进水,就会像石头一样往下沉。我在水下看到两团黑影子,顺手轻轻一提就把他们提上来啦,一点劲都没费。哎,听说憨头中风瘫了。
啊,他才多年轻呀!她又想他了,想他的吻……她把自己吊在他的手臂上。
是呀,才三十多。不过,他是长得太胖了点,当杀猪佬,油水太肥了。芝芝,你好轻啊!是不是你们老板的伙食开得不好?他用一只手夹起了她。她咯咯地叫。
还好,都挺好吃的。有点甜,没有吐过。她答非所问。她前言不搭后语,有那个意思就行了。她转过身子,双手抱住他的腰。什么好不好的,她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把脸贴上去,听见里面嗵嗵嗵的心跳声。
芝芝,你真的想吗?他还坚守着最后的理性,还在讲这个。
她回答不了,她也不能回答。她分不清天地,也分不清日月,分不清上下。似乎回到小时候,站在院墙上,拿着小簸箕,摘花瓣,一院墙的槐花呀,荧光暗动的白。奶奶要用这些花瓣做桂花酱、拌豌豆、拌韭菜、拌油盐饭……她轻轻哼了一声。
你不后悔?
我不。我不。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管的。她用嘴啃他的胸。啃着,啃着,胸前的布湿了,黏了,他的身子软了。他抱起她,把她放在沙滩上。他低下了头,用深不见底的眼睛吻她,浪潮就从他的身体里蹿了出来,席卷她,吞没她,肢解她,组合她。
沙滩很平坦,也很恬静。来往的人稀少了。夜里的海也很温暖,海涛声,声声入耳、入梦、入怀,很有侵略性。仅有这些就够了,还能奢求什么?
她好远就能闻到杨凌身上的桂花香味。
杨凌笑道,到底是桂花还是槐花?槐花到了春末的时候,我们村到处都是。而桂花却少见,记得只有你家的后院才长一棵,秋天开了,村里的妈妈们都去摘。
管它槐花还是桂花,总之就是它们的香味。
这可不同。槐花是没有香味的,闻多了还头晕。
有香味的,你没细闻。
还没细闻,有一年我摘了满满一盆回来炒着吃,吃着吃着我就睡着了,吓我妈她们大半夜。
那是你年少缺觉,怎么能怪槐花?
不怪槐花,也不怪桂花,怪你!你把所有的香味都盖住了。
杨凌从深圳调到了蝮镇。他在镇外山脚下租了一套房。房子是两层楼房,十几年前修的,房主人搬到市里去了,就把房子分租出去。楼下住着杨凌的同事马大姐一家。马大姐一家是江西人,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耳朵不好使,于是他们一家说话都像放炮仗似的,但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做的菜却差不多,瓦罐汤、红烧带鱼、红焖鸡块等等,与老家的味道一样。马大姐做了好吃的,总会喊他们吃点,或者叫孩子端一小碗上来,叫他们尝尝。
他们吃完晚饭后,就会绕着山转上一圈。树叶覆盖路径,绿中有黄,秋天快到了。倦鸟咕咕低语,不远处镇上已有灯光,隐隐约约,时不时地泄露一些过来。更远处的城市吐出了红光。
……
怎么都是八年?差不多没有结婚的,都说自己谈了八年的女朋友吹了。
你听哪个说谈了八年的?
电视里呀,报纸也有说的。
我的真是八年。我上大学二年级跟她谈起,那时二十,现在不是八年?
可你去年就分手了。
嘿嘿,那就是七年。七年之痒。
会不会跟我也有七年之痒?她侧脸,把脸贴在他的胳膊上,闻那股子花香。
不会。这个说法可能适合知识分子。
哈,你说我没知识?
也不是。我是说知识分子的那些胡思乱想、视觉疲劳、潜意识等等,对生活,脑子还是简单一点好,快乐的成本就会低很多。
她不吭声了,把脸从他的胳膊上拿开。
嗨,芝芝!
她自顾自地朝前走。
他拉住了她,让她面对自己。她穿件淡绿色的紧身上衣,下穿牛仔裤,一双白色的休闲鞋。她更丰腴了,有曲线的丰腴。但她脸色疲惫,眼含忧虑。他喜欢她的眼睛,从小就喜欢。不大不小,微微向鬓角两侧散开,如果一笑,那里就像唱戏一样热闹。他不能容许那样的眼睛里有忧虑。他揪了一下她的鼻子:好了,怪我多嘴,好不好?
也不怪你!我没读大学,也不算得知识分子。她又背过身去,你考上大学走了,而我没考上,我能怎么办?我妈那人你知道,舍不得在我身上多花一分钱,复读也不可能。只好结婚了。杨宝的达达又是村主任,杨宝那时也不喝酒也不赌博。
嗨,我也只是考了个二本学校,现在跟你没多大区别,都是打工者。他吻她的头发,转移话题。杨宝怎么舍得你们母女,怎么就跑掉了?是不是赌债该多了?要不,就是有了女人?
也许都有点吧。有几个男人来找过,先到我家找,然后就找他达达去了。
好了,往事不用再提……他唱张国荣的《往事不用再提》:“往事不用再提,人生几多风雨,纵然记忆都抹不多,爱与恨都在心底……”
她在他的怀里哭得一塌糊涂。哭完,她说,我怀孕了!
他推开了她,五官放大,像有人在他的啤酒里放了辣椒水一样。
不过,我可以打掉。
真的吗?他的声音发抖。
真的。我下班前到医院做过尿检。
那就是真的了!
两个月,其实很简单就打掉了。
是简单。哦,也不简单。
半个小时就出来,然后休息一两天就好了……不用休息也可以,我身体好。
不,要休息……噢,噢,休息什么?
其实我知道,我们都戴了套子的,但就是怀了。
是的,怀了……
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绿中有黄的树叶还在落下来。没有风,只是静静地落。他有点出汗了,还有点嘴干,他摸了一下额头,又吞下很多口水,他把双手都放在她的肩上,眼露凶光地说,首先,那是我的伢!任何人不能动他,谁动了,我跟谁拼命,知道吗?
杨凌和一个同事回深圳办劳保手续,需要四五天。
财凯睁着那双鲳鱼一样的小黑眼,总是在她的周围转来转去。她不理他。他发配她到市场上班。凌晨3点半起床,来到市场,把大堆小堆的垃圾扫拢,送到垃圾箱里,等垃圾车来拖。拖走了垃圾,她还得守着,市场上一有新的垃圾,她就得用垃圾车拖出来,放到街角的垃圾箱里。市场里随时都有新垃圾,那个卖河粉的摊位,每半小时堆满了一次性的废饭盒、筷子、杯子。还有菜场里卖小菜的摊位,他们总是把卖剩下来的蔬菜就扔在走廊里,说了多次都不听,罚款也不管用,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他们。忙到12点,她就走出市场,把扫帚、撮箕、手套放进清洁站的小屋里,把小拖车交给下一班的人,然后下班。
汗刚刚擦干了,又会流出来。她把帽子解下来,拿在手里扇风,在林荫下走着。树叶纹丝不动,像猫头鹰,伺机而动。这鬼天气,都九月了,还是这么热。不过,晚上一定会有风,海风一吹过来,热就散去了。海就是这样,热得快,凉得也快。她要拐弯了。有一大片的夹竹桃,像院墙一样厚实,从树丛里冒出一股腐烂的气味。有点恶心。她快走了几步,一辆车吱地停在她的旁边,是一辆老款的奥迪。财凯从车里钻出来,喊住了她,让她上车。她不上,但她还是走近了车,毕竟他是老板,每月还要从他手上拿钱,她不想跟他翻脸。
财凯说,找了小白脸,就不理我了?
他不是小白脸,他就是我的老公。
唬谁呢?他又坐回车里,把另一扇车门打开了:进车里说,外面的太阳太大了。
没唬你,他真的是。我们是从小的朋友,娃娃亲。她坐了进去,顺着自己的思路编了下去。
你刚来的时候没说你老公在这里。
他刚调来的。
是为了你调来的?
也不全是,他们公司需要吧。
芝芝,我觉得你的心很硬!
心硬?
你有了那一次就再也不理我了,而我却老想着你。
你有钱,女人多的是,何必找我?
那是不同的。
当然不同。你搞她们,必须给钱。而搞我,却是免费的。
话不能说得这么毒,芝芝!
这就是事实。毒什么?
我也可以给你钱。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从身边的小包里掏出一个红首饰盒,打开,从里拎出一条金项链。
她接过来,看了看,掂了掂,七八克的样子,又递给了他:算啦,我这样的脖子,黑汗流的,戴着也没什么意思。
你怎么软硬不吃啊?
她哼了两声,推开车门,要下去。随他去吧!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回头看他的脸,看他的眼。死鲳鱼一样的眼睛,竟然有金鱼一样的红颜色,还有绿颜色。他妈的,今天还撞到鬼了!不脱裤子还不行了?只听说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没听说过逼人脱裤子的。你想强奸吗?他把她往怀里拽了拽,看不出他的力气竟然大得惊人。她的大腿被什么硌得生疼生疼。他开始扯胸前的衣服。还是疼。她护胸,用力推他、抓他。他开始啃她的嘴了。她别过脸,啃到脸上了。脸上黏湿黏湿的,一股死鱼的臭味儿,还有淡淡的酒糟味。她差点吐出来了。她急了,心一横,去他妈的!她用膝盖顶开了他,并用全身的力气给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响,他住手了,有点呆住了,黑黄的脸上有几条白印。她想不到自己的力气也有这么大。
你想玩真格的,臭婆娘!
我从来都是玩真的!她喘着气。
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玩玩又有什么?
跟你老娘去玩吧!恶心!她推开车门,跑了出去,蹲在夹竹桃的边上,哇哇干呕。
他打开窗子,对她说,好好,黄芝芝,总有你后悔的一天!
她冲着他喊,老娘愿意!
他踩一下油门,向前飙去。
麦伢子问,妈,小妹妹长得像哪个?
有点像……你,眼睫毛长长的,跟你一模一样。
她叫什么名字?
雯雯,杨雯雯。好听吗?
好听。尕尕说,你有了小妹妹,就不会要我了。
尕尕瞎说呢。将来小妹妹长大了,跟你做个伴啊。
妈妈,你过年还回不回来?
还不知道呢,麦伢子!你好好读书,读好了书,你就认得路了,就可以来找我们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大海。
麦伢子不说话了,能听见呼呼的声音。小婆子,又生气了。
麦伢子!麦伢子——
我不想说了, 我要睡了。
乖乖!妈妈也想回来看你呢。你想想,我要寄钱回来让你读书,还要养妹妹,妹妹又爱生病,忙呢!要挣钱呢。等妹妹长大些了,我一定回来!你什么都不想,只想读好书,好吗?
她泪眼婆娑,哽住了。
妈,妹妹生了什么病?
就是老爱咳嗽、发烧、拉肚子。你小时候也得过的。
尕尕说,五百不够了,要八百。尕尕说你差她蛮多钱了,以后再算账。
好好,乖乖!妈妈寄八百。
妈……
嗯……
尕尕要跟你说话。
不说了,乖乖!妈妈要干活了,你去上学。跟尕尕说,我发了工资寄了钱就给她电话的。
她赶紧挂了电话,把电话揣进了裤兜里。都十月了,还这么热,汗把眼睛蜇得生疼。
把所有的桶都摆在马路口了,财凯坐在驾驶室里,把挂钩放下来,她把钩子勾在桶上,挂钩把桶钩到车里,把垃圾倒了,再放回来。一个个空桶又摆在原地。她调整笑脸,喊:老板!
财凯跳下了车,戴上一个茶色太阳镜:什么事?
我有个事,想申请一下。她双手摆在前面,讪笑,有点小学生对老师的样子。
说吧。
你得给我加工资了,美珍都加了。
她是她,你是你。
我比她还早来几天,怎么就不同?
你请假生孩子了,而她没有。
我请了假你也没发工资呀。
可我还去找人替代,整死我了。
反正你得涨。现在两千多块能干什么?孩子又常生病。
你一定要找小白脸,我有什么办法?
那,我就不干了!
随便你。是你不干的,劳动法可不支持你!他爬上车。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辞职,再忍上两年,她就可以签合同了。她抓住他的手腕:我也不想涨多少,三五百也行。对于你,少一餐酒钱的问题。
他推开了她的手:你想干什么?放规矩点!
他的脸像铁板,铁板烧的那种,能烤熟鱿鱼块。鱿鱼被老板们切成块,用竹签穿好,客人一来,嗞的一声放进铁板上,鱿鱼还在跳动,就撒上盐胡椒粉花椒粉孜然,香味开始跑出来,正反不停地翻动,鱿鱼就彻底死掉了,它们开始缩小,翻卷起来,被人们喂进了嘴巴,不停地嚼着,嚼得粉身碎骨……耳朵就没了。耳朵,他的耳朵在动。耳朵怎么会动?有的人一动气,嘴巴会动,鼻子也会动,但他却只有耳朵动,更可笑的是,他耳朵旁边还有一颗黑痣,痣上有一根毛。她松开他的手。
你笑什么?他准备关车门,却看到一张灿烂的脸。这张脸还是很耐看的,长长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略略嫌厚的嘴唇,那么敦实的身板,即使压上千斤重担也不会垮掉的样子。更重要的是,还有那身白白的皮肉,这是岛上的女人所没有的。他说,芝芝,如果你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你再挨上两年,签了合同,差不多就跟当地人一样了。只要你能跟我生个儿子,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以前的孩子,我也帮你养。
她还在笑:开玩笑吧?你不是跟美珍在一起吗?
她?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光知道喳喳叫。这两年,一次窝都没坐过。芝芝,你能行的,你一定行!
她不看他的耳朵了,望着卡车的玻璃,玻璃上有一只死虫子。我行,可你不一定行呀。但她没说出口。
好了,别琢磨了。下次就加你三百。下不为例!
卡车开走了,她把桶一个个又摆回去。市场里的卷闸门哗啦啦响起一片,那些老板们陆陆续续开工了。有的人跟她打招呼,还把昨天忘掉扔出来的垃圾拎出来,放进了桶里。
太阳喷薄而出,又是一个艳阳天。樟树的叶子还是翠绿翠绿的,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咯咯直笑,而榕树却纹风不动,老谋深算的样子。到托儿所接雯雯,那个肥肥黑黑的老阿姨臭着一张脸,手舞足蹈地拍拍雯雯的屁股,又扯扯雯雯的小裤子。原来杨凌把摆在床前的裤子没换,穿了昨天的脏衣服去了,衣服上有黄色的屎印。她有点听不懂老阿姨的白话和本地话的杂交话,只把脸展开了,想讨好地笑笑。老阿姨掉转身去,不理她了。
她把雯雯用布袋绑在胸前,向镇外的果蔬批发市场走去。
果蔬批发市场有点远,但价格却便宜得多。买了几斤土豆、洋葱、芥菜,又去肉摊买了几斤龙骨,杨凌工作很辛苦,没有营养可不行。路过水果地摊,见有红彤彤的芒果,便挑了几个。小雯雯已经在她怀里磨来磨去。她坐在一张水泥墩上,把扣子解开,把乳头喂到雯雯的嘴里。雯雯猛吃了几口,乳头一阵微痛。轻点,小祖宗!雯雯吃了一会儿,眼睛就闭上了。她拔出了乳头,把扣子扣上。雯雯又动了起来,用小手在揉眼睛。她骂道,这个害人的小婆子!
她轻轻地把雯雯绑在胸前,拎起几个袋子,朝市场外走去。靠近市场门口有一家四川的干菜店,老板娘正往外拿泡菜坛子。翠绿的小黄瓜,一条条的,像虫虫,往人的喉咙里爬。见她在看,老板娘便揭开了盖子,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多少钱一斤?
八块。
这么贵。六块一斤。
这还贵吗?在酒楼里,一小碟都卖十八块哩。
酒楼是酒楼的价,这里是这里的价。
老板娘走到里面搬东西去了。
六块五,你卖不卖?
好吧好吧,开秤吧!真是成本都不够啰。老板娘拿过来一个塑料袋,左顾右盼。
老板娘收了钱,把酱黄瓜塞到她的土豆袋里。
一回到家,胸前背后全汗湿了。把雯雯放在小床上,把饭焖在电饭煲里,把衣服泡在盆子里,在炉子上把昨天的剩菜炖上,开始洗衣服。衣服洗好了,晾在阳台上。开始吃饭,就着酱黄瓜,吃了三大碗。打着饱嗝,把碗筷洗好,把雯雯哄睡了,自己就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杨凌下班回家,她已把饭菜摆在桌上,雯雯洗得干干净净,坐在小床上玩小积木拨浪鼓,小床周围用椅子围住。杨凌过来抱雯雯,用胡子扎她的小脸,雯雯啊啊地哭了。他又把她举起来,在头顶上飞,雯雯又嘎嘎地笑了。芝芝把饭盛好,把酱黄瓜也端了上来,抓了一条先吃,一边说,一边吃。爸爸先去洗手,再来吃饭。
杨凌去卫生间了,水哗哗地响。她把雯雯重新放好,给她脖子上围了个花手绢,喂她喝蒸鸡蛋。雯雯的小手,一会儿拿拨浪鼓,一会儿又要积木,四处乱扔。
杨凌坐上来,看着桌子上的菜:今天又有好吃的。
你尝尝酱黄瓜吧,特别有味。她放开雯雯,坐过来,拿起筷子,给杨凌夹了一条。
杨凌咬了一口,皱起眉头,叫道,酸掉牙呐!
她把另一半捡过来,自己吃起来,哪儿酸啊,大哥?
她继续猛吃黄瓜。杨凌说,芝芝,你是不是又有了?
她呆住了!放下了筷子,傻傻地望着他。
别傻了,是不是啊,大姐?
她还含着半根黄瓜,一副傻相。从生了雯雯就没来过例假,都大半年了。哺乳期呢,怎么可能怀上?
你站起来,芝芝,你先站起来让我看看。
她站了起来,转了一圈。
他用手摸了摸她的肚子,肚子还是这么大:等会儿我们去问问医生吧。
放下碗筷,杨凌站起身,拍着双手,说,雯雯,爸爸抱!雯雯扑进他的怀里。芝芝,我们先到下面玩会儿,你收拾好了就来找我们。
好的。她又吃了一碗饭。把碗筷收拾好。楼下的马大姐在逗雯雯。
来,雯雯,跟大妈跳个舞!
呵呵,雯雯还不会。
来,我们来玩虫虫虫虫飞。马大姐把雯雯的两个食指抵在一块儿,又往两边飞去。不停地重复。虫虫虫虫飞,娃娃要我背,背到家家里走,碰到大花狗……
哟,马大姐,你老家也玩这个?
当然呐!每个人都会,从小都会。马大姐蹲下来,往前蹦了两步,汪汪地叫了几声。
雯雯嘎嘎地笑。杨凌说,马大姐,咱们公司生两个娃的人多吗?
马大姐盯着杨凌,坏笑两声,说,哈,多着呢!是不是芝芝又有了?
这个死杨凌,是不是想跟马大姐说啊,她在楼上不停地咳嗽,杨凌不管她,继续试探般地说,一个都养不好,还生两个。
嗨,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那也得把羊放好吧。
怎么样才是好?现在还能把孩子饿死?只是大人苦一点。熬过一段时间,孩子一长大,就好了。两个最好,将来有个照应。
好是好哇,这里的计划生育办公室不管吗?
这里管得松啊。你看这里家家户户都生三四个,五个的都有。在这里生最好,我的一个老乡就跑到这里生娃来了。等长大了,回老家出点钱,把户口一上,谁也管不着。
她收拾好了,带了件薄毯子,下楼来,喊声马姐,接过雯雯。雯雯还张着两个小手,学虫虫飞。马姐说,出去转转啊?
是啊,出去转转。
走到大街上,天还没黑,风倒变大了,她用毯子裹住雯雯。雯雯在毯子里挣扎。
她不愿意,就不要裹她。
她不愿意就随她吗?一着凉就感冒。
继续裹,雯雯开始哭了。
你看你,芝芝!还这么早,不会凉的。
你没照顾过她,你不知道。她的耳朵在动,她翻开耳朵根部,一点像针眼大小的黑痣。财凯?财凯的耳朵会动,他的耳朵根部有颗黑痣。
她的手一阵阵发软。天像挨了几巴掌,马上就昏黑了。雯雯大声哭了起来,似乎有人揪了她,哭了几声就不出声了,眼睛往上翻,她赶紧掐她的人中,雯雯回过气来,不哭了,有点呆住了,但过了两秒,又哇哇哇地哭起来。杨凌赶紧接过了雯雯,揭开了毯子。他把她抱着往前小跑了几步,雯雯还在哭。他把她往上举,往空中滑了几下,她不哭了。他又向上抛了几下,雯雯就笑了,雯雯的两只小手张开了,像只小鸟的两个翅膀。她在玩虫虫飞。
她向前走了几步,扶住一棵大榕树,她揪那些树根。那些树根韧性很大,不容易揪掉,她把手都揪红了。
杨凌抱着雯雯,雯雯的脸蛋搁在他的肩膀上,朦胧的光线下,雯雯的脸型就是财凯的脸型。雯雯如果黑点,再长大点,就跟财凯一模一样了,瞒是瞒不住的。
她打起了寒战。瞧瞧,榕树把根都裸露出来了,却还活得这么强壮、这么茂盛、这么坦荡自然。可是,人却不能露,至少不能全露。人不是树,更不是榕树。人把根都露出来的,就不能活了。是什么时候要藏起来的?怎么就需要藏了?在爱人面前还要藏么?否则还叫爱人吗?爱人应该无话不说无所不能。她站起身,朝前哎了一声。杨凌把脸埋在雯雯的胸前,用气哈她。雯雯嘎嘎嘎地笑了起来,像一只茸毛未干的小鸭子。告诉他了,他还会这样对雯雯吗?他的脸色会不会像海龟壳一样难看?杨凌抬起头来问,芝芝,你叫我们?
她晕了起来,肚子里一阵翻卷,她蹲在榕树的根前,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呕出来。榕树根有一摊面条模样的东西枯在哪里,还有些包装袋,五颜六色的。杨凌不往前走了,往回走。雯雯也转过来小脸,盯着妈妈。杨凌问她,芝,你要吐了吗?
不。我没有。
百分百有了。
她站起身,抓住他的胳膊,说,凌子,真有了,我就一定要生下这个伢。
杨凌说,你要想清楚,我们要养两个伢是有困难的,你还有麦伢子。
她闻他身上的气味,微闭上眼睛,说,吃糠咽菜我也生下他!他一定是个儿子,你的儿子!我要有儿有女。
哈哈,儿子女儿我倒不在乎。
我在乎。
是你要生的噢!
是的,我要为你生个儿子!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儿子?
他刚才告诉我了!
一到春季,不起风的时候,岛上就像盖着一床湿漉漉的毯子,闷得人心里发慌,地板上还会长出菜叶尖尖大小的水珠,一不小心,就会滑倒。不过,海风一吹,台风一起,这些都会消失掉,但过不了几天,太阳一出,湿毯子又会跑回来的。
财凯跳下车,脱了手套,有点恼怒地说,什么?你明天又要请假?黄芝芝,你要真的太累,就休息吧!休息多少天我也管不了了。反正你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长期这样,我也帮不了你了。
阿财,你不能这么没良心呀,我生儿子也没耽搁你的事,就休息了20天,还没满月呢。她赶紧擦掉了汗珠,把挂钩上的两个钩子搭上。
财凯哼了两声,不想理她,又爬上驾驶室,启动吊车。吊车把桶拎上去,把垃圾倒在车厢里,又把桶放下来。有的没挂好的,桶放不下来,她得爬上去把它们拿下来。重重的腐烂味,夹杂着卡车的柴油味,让那些黄豆大的苍蝇像吃了大麻一样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她不管它们,任它们疯狂,任它们把太阳都盖住吧。卡车装满了,呼地开走了。苍蝇跑走了一大半,还有些零星的,在桶上盯一盯,在地上盯一盯,在她脸上盯一盯,见无油水可捞,便无趣地飞走了。
她站在桶中间,有点茫然失措,脑子像塞进了一瓶子糨糊。雯雯总是生病,不是发烧就是咳嗽,还常常昏厥。镇医院医生说她的免疫力这么差,建议到市里的儿童医院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别的什么病引起的。明天就得去。五个月大的儿子倒是白白胖胖的,但两个伢都放在托儿所,自己的工资还不够这些费用的。不过,还有一年满了,就能签合同了,当上合同工,就差不多是正式工人了,就有劳保、有医保、有福利,就能跟当地人一样了。那时候,伢们也长大了,日子就会好过多了。当下,如果财凯能手下留点情,这些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可财凯那副死样子,像差了他上辈子的陈大麦,一点也不让她灵活一点,一点也不顾旧情。旧情,真跟他有旧情吗?旧情是什么?是他总在自己的面前说些挑逗的话吗?还有那一次,海边的……要不要跟他讲讲雯雯的事?这个能讲吗?讲了,他一定会对自己好点的,会对自己留点情面。呸呸!财凯是个什么东西?还需要跟他有个旧情?大不了不干了。可是,不干了,杨凌能养活这一家人吗?杨凌已经不往老家寄钱了,工资说涨也没见涨,物价倒是见天涨。是自己要生儿子的,一切的压力都在自己身上。还有雯雯,这惊天的秘密,杨凌能承受吗?算了,财凯他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伢最重要。
她把一个个桶摆回到原处,刚回到小屋,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她又出去,站在树荫下把手机掏出来,是刘帮英。
刘帮英说,黄芝芝,你还要不要麦伢子了?两个月不寄钱了。
妈,先欠你的,等有了钱就一起还你。
有钱?你哪时候有钱?
过一段时间就有了。
哼,芝呀,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哪有一出门就不回家的,你回来看看麦伢子吧。
我也想回呢,妈!回家两个人路费就要一千多,再说,伢儿都太小了。
你生这么多干吗?怎么养得活?你指望我来替你养?
妈,你先帮帮忙,把麦伢子再管几年,等伢们长大了,我来管你。
算了,杨树靠不住还靠柳树。我不指望你,你们也别指望我那点棺材本。
没有指望你的钱。真的,你相信我!
你哥今天搬走了。
搬哪儿了?
自己租房子去了。
为什么?
兰兰要走。
你们吵架了?
没吵。是他们自己吵,她跟黄海吵。
为什么?
他们结婚都一两年了,你是接二连三地生。她倒好,一个屁也没一个,还嫌没肉吃。她骂我自己吃肉,他们吃萝卜白菜。我为什么买肉给她吃,她没手没脚?想吃自己去买呀。
是不是你做得太过分了?
这都怪你!你这个死婆子,把麦伢子交给我,白吃白喝的,他们当然不舒服啦。你得把麦伢子弄走,尽快弄走!
妈——!妈……
啪一声,电话挂断了。
“五一”长假,刘帮英把麦伢子送到长途汽车上,让她一个人来到了蝮镇,还带着所有的书本和户口。来的那天,刚好是到儿童医院拿结果的日子,杨凌说,我请假去接麦伢子吧。我挺喜欢她的。
她也很喜欢你的。
杨凌骑着电动摩托车把她们娘儿俩送到市里的公交车站台上,说,没事的,芝芝!我相信雯雯一定会没事。他没等她说什么,就转身骑上摩托,到汽车站去了。
到了儿童医院,找到那个细眉细眼的女医生,把所有的报告给了她,她看过后,却皱起了眉头,说,你孩子患的是地中海贫血症,需要住院治疗。
什么?什么病?手里的雯雯差点扔掉,雯雯叫了一声,抱住了她的脖子。
这上面写得很清楚了,你可以自己仔细看。
这病怎么治?
目前还没有根治手段,不过要看孩子本身的发展状况。等孩子长大一些,再看情况,如是重度,可以考虑造血干细胞移植。只要保养得当,是可以成活的。
天,这要多少钱?
是要花很多钱,平常还不能让孩子出血。你们有医保吗?
她摇头,轻声说,户口都没有,哪有医保?
女医生叹口气,写处方。医生写完处方,递给她,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医保也得治啊!
如果不治,孩子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会很快死掉!医生斜了她一眼,声音高了几倍。你当妈妈的还问这个?
如果治,能治好吗?
治不治得好也得治啊!赶紧回去准备钱吧!
是不是搞错了?我小时候也经常发烧咳嗽的。
应该不会错的。
医生说完这话,就接过旁边一个男人递过来的病历。一个小男孩嗷嗷大哭,一个保姆样的老阿姨往他嘴巴里喂水,小男孩不喝,依然哭。她赶紧抱起雯雯,出了门诊室,腿一阵发软,她赶紧坐在蓝色的靠背椅上,抽出另一手,把自己的双眼罩上,她怕自己昏过去了。她只敢让自己的身子昏天黑地死一会儿,就必须醒过来。不过死了没多久,电话响了,是杨凌的号码,但却是麦伢子的声音。
妈——,我到了!兴高采烈的声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鸟叫。
好,好!
你不开心吗?妈!
开心,开心……
你和妹妹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小时,哦,一个小时,现在公交很挤的。
妈,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啊?
不是的,乖乖!不是的。
可你都不接我。
我忙呢。妹妹……妹妹她又病了,小弟接回来了吗?
接回来了。他长得好可爱噢!比画上的小伢还漂亮。
是啊,他是很漂亮!跟你凌子叔叔一模一样。好了,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跟凌子叔叔先准备菜吧。
挂了电话,腿还软,好像站不起来了。手里的处方单也被自己的泪水打湿了,她把它抻展开,放在椅子上晾着。对面墙上有一块黑色的大理石,自己的影子压在上面。蓬头垢面的,身材臃肿,一件宽大的婆婆衫,蓝白色横格的,一条十块钱的紧身裤,市场上处理买的。看起来比刘帮英还老,还怎么回老家?刘帮英不挖苦死,说不定也会拍桌子打板凳地大骂杨凌。杨凌与杨宝是不同的,杨凌一点都没错的,错的都是我,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女儿是我要生的,儿子也是我要生的,我一看到他,我就得为他做些什么。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能做什么呢?那些吻、那些浪、那些甜言蜜语都是虚的。还是来点实的吧。唯一实在的,就是为他生伢。生伢就是女人的希望,伢就是男人的希望。我有错么?
雯雯在怀里蠕动着,她把伢搂得太紧了。她松开了雯雯,让她站起来。雯雯扶着椅子走来走去,晃晃悠悠的。快两岁了,走路还这么不稳,头发稀稀拉拉的,都揪不到一撮,扎不成小辫子。麦伢子一两岁的时候都能扎小辫了。如果没有她,就是麦伢子来了,生活也能过得去。可是,现在,不仅原来的积蓄用光了,还借了一些钱。杨凌再也没有给老家达达姆妈寄钱了,只寄去了儿子女儿的照片。杨凌的达达还得了脑血栓,天天扶着墙壁走路……
我真傻!本来不明确的事情,却偏偏要生下她?是要留住杨凌吗?如果没有这个病伢,我们俩可能会分手。我们没有婚姻,感觉不舒服就有可能分手。我们有很多次都感觉不舒服,但过了一阵子又舒服了。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舒服,有时候不舒服,没有时时刻刻都舒服的。雯雯是我们的纽带,但雯雯却是别人的伢,是财凯的伢,是这个挨千刀挨万刀的南方野蛮子的伢。老天爷,为什么这么巧?这么松松垮垮的一次,这么不负责任的野合,就有了?这分明是老天爷为了惩罚我报复我的。报复我的轻率,报复我的欲望,报复我的野心……随便想个名词好了,报复我一人好了,让我一个吃苦好了,为什么还要连累别人。老天,我不要连累他!他是我的爱人!我们的生活只能平平静静,不可以有丝毫的波折,我们经不起!我们没有资本承受不平静。老天爷,你给了那么多人的平静生活,为什么就不能给我?我们已经为她花费了所有的积蓄,对得起她了。我们可以把她还给你!把你的玩弄还给你!我可以不要她,现在就不要,就可以不拖累杨凌了,就可以平静了。不要她,我可以说把她弄丢,失踪了。武则天可以杀死自己的女儿,我为什么不可以丢女儿呢?反正她是财凯这个王八蛋的。财凯,你不是很屌吗?你不是看到我就像看到一只死苍蝇一样的表情吗?你不是狗仗人势仗着你是土著就把我们这些外来打工的女人像选妃子一样选来选去吗?哼!我现在就斩断与你的所有联系,让你的血肉流落他乡,让你的魂永远也得不到安宁……不管你多么屌,不管你多么酷,你一定是有魂的。日里没有,夜里都会有,只有夜里的魂才能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她不流泪了,感觉心里又来了一团火。她站起来,抱起雯雯,朝卫生间走去。她把雯雯放在墙角边上,让她站着,自己对着镜子把头发捋了捋,用水洗了洗眼睛,对雯雯说,雯雯饿了,是不是?雯雯点了点头。妈妈给雯雯买饼干,好不好?她又点了点了头。雯雯别哭啊!你哭了,妈妈就不回来了。雯雯还在点头,挨宰的山羊一样的眼睛。她的眼泪跑出来了,赶紧转过身。雯雯就叫了,妈,妈!她咬紧牙,推开卫生间的门,朝旁边的人工楼梯走去。推开弹簧门,雯雯刀砍一样哭起来。这个死婆子,不是叫她不哭吗?不一会儿,有个女人呼叫:谁家的孩子?谁把孩子丢了?
跑,还是跑吧!也许跑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也许那女人是个好人,是个富人,是个花几十万都不在乎的富人,她如果抱走了雯雯,雯雯就得到好的治疗,最不济医院会想办法。有点跑不动了,一级级楼梯,无穷无尽,排列开去。汗水噌噌往外冒,头发紧贴在脑门上,那件宽松的婆婆衫也湿透了。再也没力气了,得坐一会儿。她歇了口气,继续往下跑。走到一楼,推开门,大厅里人声鼎沸,拿药的、划价的都排着长长的队。她东张西望地找出口,她忘了出口在哪儿了。突然,一个保安站在她的面前,怀里抱着雯雯。保安对她一字一句地说,大姐,请你把自己的孩子看管好!
她呆如木鸡,嘴巴微微张开,像一只被雷打痴了的鹅。雯雯钻进她怀里,用小手在她的脖子上摸来摸去,像在检验什么。
她喃喃地说,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保安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不看这上上下下的视频探头是干什么的?你们这种人,见得多了。
周围已围了一个小圈子,有些人在指指点点。孩子生了病就不要了,哪有这样的妈?
呸呸,真狠毒!要么就别生。
她喃喃地抵抗:我没有不要,我只是弄丢了,我也在找……
你找?你跑得那么快,那是找的样子吗?孩子生了那么重的病,你准备害谁呀?你说呀?
有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还推了她一把,这些有钱的女人总是这么盛气凌人。不这样,你就会死吗?
她赶紧推开人群,向门外走去。药方不知放哪儿了,算了,已经丢人丢到家了,哪还有脸回去,说不准儿童门诊那边已经把她的故事传开了。
她到医院门口的小卖部给小雯雯买了手指饼干,抱着她往公交站走去。这里是起点站,人们都站起一排,见她抱着孩子,有个老人把她让到了前面。半个小时,就到了。下了车,小雯雯也不饿了,她不停地在吃手指饼干。翻过一个小坡坡,就有一条小径,走过小径就能到家了,家旁边还有零零星星的小楼房。小楼房被绿色包围着,到处都是绿的,高高低低的绿,翠绿的。小鸟在不高的空中飞来飞去,叫声像抹了油一样滑溜,能滑进人的骨头里。膀子实在疼得厉害,把雯雯放在地上,让她自己走,雯雯又砍了一刀地哭了起来。她用手指戳了戳雯雯。
你真个讨债鬼哟!小雯雯跌倒在地,边哭边挣扎着爬起来,伸开双手。妈——妈,抱,抱!我要抱抱!
她弯身抱雯雯,但一下子跌倒了,她索性坐在草丛上,号啕大哭了起来。哭声把绿色都炸碎了,把鸟也炸跑了,把太阳炸得越来越暴戾,用银针一样刺她。她全身都疼了起来,肠子疼、嘴巴疼、喉咙疼、眼睛更疼,似乎眼泪都是硫酸做成的,要腐蚀她的全身。她不能再疼了,再疼就得四分五裂。雯雯跌倒在草地上,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了天空一会儿,就把一棵钻到脸上的草揪掉了,拿到手里撕,撕得碎碎的,还流了许多绿汁。她哭了,雯雯就不哭。雯雯看了一会儿哭泣的妈妈,就把小脸对准了天空,像在天空寻找毛毛虫一样深沉。她哭好了,抹了把脸,坐起来,把雯雯拉到跟前:来,乖乖!我们来玩虫虫虫虫飞。
她把雯雯的两个食指对齐,然后向两边飞去,一边飞一边唱道:虫虫虫虫飞,伢儿要我背,背到尕尕里走,碰到了大花狗。花狗花狗你不咬,我给个粑粑你过早;花狗花狗你不哭,转过弯来就到了你的屋……
雯雯推开她的手,自己飞了起来。她把雯雯背在背上,往家里走去。雯雯在她的背上飞,她走得快,雯雯就飞得快。虫虫……虫虫……飞……飞……嘎嘎……
麦伢子在楼梯上看到她们,飞快地跑了下来,把雯雯接过去,转了几圈。放下雯雯,又来抱妈妈。她拉住麦伢子看来看去。小婆子,长得这么高了!长得越来越漂亮了,这裙子真好看!尕尕给你买的?
不是。是杨凌叔叔刚从市场给我买的,花了三十五块钱呢。
本来就没钱,还买什么新衣服?
凌子叔说那件太薄了,不适合在外面穿。
上楼,见儿子在小床上脚蹬手抓的,桌子上已摆好了饭菜。把儿子抱了过来,坐在床上,撩开上衣,把乳头喂到儿子的嘴里。
麦伢子把穿来的衣服拿过来,一套薄得像纱布的短袖睡衣睡裤。
就带一套衣服来?
其他的衣服都太小。
这个刘帮英,钱就是她的命。哎哟,小祖宗,别咬妈妈!
奶水越来越少,要添加奶粉了。一袋差点的奶粉也要几十块呢。
麦伢子把衣服放回卫生间里的洗衣盆里,过来拽着小雯雯,站在她的面前,望着她。麦伢子比小雯雯要高两个头,头发厚实得像牛尾,但身体却瘦得像竹竿一样,脸也黄黄的,还不满10岁的伢呢。心被剐一样地疼,乳头也跟着疼。她用手摸着麦伢子。
你凌子叔呢?
做好饭就上班去了。
她拉着麦伢子的手,说,乖乖,一来就要带弟弟,真是难为你了。
麦伢子摇头,妈,你眼睛肿得好高!妹妹是不是不好?
好,妹妹好呢。只是贫血,普通的……麦伢子,给妈盛碗饭吧。我的眼睛,刚才进了一粒沙子,揉了半天才揉出来的。
麦伢子把桌子上的碗拿过来,到电饭煲里盛饭,盛了满满一碗,过来把饭递给了她,她一边吃一边喂奶。
你也吃吧,给妹妹也盛半碗。
妈,海在哪边呀?麦伢子边盛边问。
麦伢子,今天咱们不去看海了。你得在家里照看一下弟弟,我带妹妹出去,有点急事。再说,今晚要起台风,不好去看。
麦伢子不吭声了,把碗放在桌子上。雯雯好奇地看姐姐,笑嘻嘻的。
小婆子,又生气了!雯雯,快吃!
麦伢子把头扭向一边。
乖乖,解决了这个急事,妈就带你去看海。想看多久都可以,好吗?
她不作声,端起碗。
只要解决了这个事,我们一家才能安生。
她吃了一口饭,慢慢嚼着,小大人的样子。
你能帮妈这个忙吗,麦伢子?眼睛又红了,她用手指去擦。
沙子还没有出来么,妈?我给你吹吹。
不用了,乖乖!她背过脸,把桌子上的婴儿米粉顺手拿过来,告诉麦伢子放多少米粉放多少开水,说,如果弟弟饿了,就冲给他吃。
麦伢子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来回摇动着,儿子就睡着了。她把他放在床上,盖上小毛毯子,去衣柜里找衣服换。那件婆婆衫都被汗水浸透了。已经有好久都没穿胸罩了,找了以前的胸罩,套了套,完全扣不拢,她只好脱掉,找了件小汗衫充当胸罩,在外罩了花衬衫,换了条牛仔裤,洗了把脸,给雯雯喂了药,才抱起她,朝外走去。走到小径上,她就掏出手机给财凯打电话。
财凯吃完午饭,正在邻居家的院子里闲扯,扯得兴趣正浓,不想出去。
有什么事,明天上班再说吧。
我马上就到你家门口了,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财凯!
好吧,我出来!
她坐在海边的石凳上,看着不远处的马路,把眼睛都看疼了,财凯才到。他把车靠边停下,打开车门,跳下车,向这边走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说吧,有什么事?他站在她两米远的地方,掏出烟来点上。
雯雯又在昏睡,有点低烧,眼皮有时候还往上翻,怪怪的。远处的海是墨黑色的,早晨的太阳不见了影子。
她摸着雯雯的额头,低垂着眼睛,小声说,老板,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的。
财凯吐了口涎水在沙滩上,用脚在那儿碾来碾去:说吧,要借多少?
不是借多少的事。你看看这个孩子,你看看她吧!
谁都知道你生了个病孩子,有什么好看的?
别人可以不看,你一定要看!你看看她的下巴,她的耳朵,她耳朵后面的痣。财凯,她是你的女儿啊!
什么?烟掉在沙滩上了。
是的,她是你的孩子。她讲话的声音,跟你一模一样,她还对当地话非常敏感,一学就会。
他过来看了看,她松开了手,把雯雯的脸露出来。他又走开了,捡起地上的烟,重新点燃。
芝芝!
怎么?
你不能这样赖我呀!
什么?
我只是个环卫工人,沾国家政策的光,赚点承包费,并不是福利机构。
你不想认她了?
生了病孩子,可以找政府,找红十字会。
我一个外来打工的,户口都不在这边,在你这儿劳动合同都没签,这边的政府能管吗?谁管啊?我在你这里打工,只能找你,只有你能管,财凯!
不是不能管,可不能说孩子是我的。我已经有三个女儿了!
如果是儿子呢?
病儿子也不行啊,我要他有什么用?把你那儿子给我,你愿意吗?
可他不是你的。
是不是又有谁知道。
这样,财凯,你可以不认她。你那么有钱,可以给她治病。
她是什么病?
不知道。
是癌症?
医生说,将来换骨髓,可能会好。她把头望向别处,风把头发全吹乱了。
财凯朝远处走了步,扔掉烟头,咬牙切齿道,你们内地人就是这么狡猾,跟小白脸过好了,就谁也不说。过不好,就找我了,是不是?
没有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愿意找你呀。
是啊,当初你看到我恶心。现在,你还看到我恶心吗?
她低下头。
说话呀!还恶心吗?他过来摸她的脸,她没有躲开。
不……恶心了。她低声说。她抬起头,往上看他的眼睛,她希望看到原来的那种光亮,哪怕是微弱的、像老鼠屎一样大小的光亮,事情就会有转机。她希望他搂她,更希望他搂她怀里的雯雯。她一定不会拒绝的。她的眼睛已经告诉了他,她不会拒绝!她在乞求他,睁着那双被沙子磨得红红的眼睛。哪里有沙子噢!那是骗人的,骗麦伢子的。可是,说着说着就成真的了。眼睛里就真的有沙子在磨。谎言成真了!既然谎言能够成真,那么,要真实又有什么用呢?真实又有什么好处?能跟杨凌讲真话吗?不能!只有骗来骗去,哪能讲真话呢?真话就得付出代价。像老鼠被逼到了死角落里了,在簌簌发抖,还有资格讲真话吗?他的眼睛不那么暗淡了,也没有死鲳鱼那种浑浊了,有了一丁点的男人味道,只是没有杨凌的清澈……啊,这种时候,是不能想杨凌的。这种时刻,是不能有激情的。这个时候,激情算个狗屁!激情是只死猪,只会发出恶心人的腐臭味。她不是人了,她是动物了,她就是那只老鼠,湿淋淋的,虽历经了磨难,但还是逃不掉黑猫警长的守候。黑猫警长?多么熟悉的名字!那是黄海带她到镇子里看过的唯一动画片,那时候她都有十几岁了。十几岁,还看动画片,还看得津津有味,那只叫一只耳的仓鼠到哪儿去了?耳朵?雯雯的耳朵又动了一下,身子也蠕动了几下。她忙把她换了方向,轻轻地拍打着。她成了个温柔慈祥的母亲,有个男人在旁边陪伴着她,她在轻哼着梦幻一般的摇篮曲,让娃娃入梦……
可是,我却有点恶心!财凯断喝一声,放下了手,她的身子向前移动了一下。她醒来,但还在梦游。她望着财凯转身,走开,走过了海滩,走上了马路,打开了卡车门,爬上去。
财凯,你个王八蛋!她彻底醒了。她站起身,往马路边奔去。她想抓住他,想撕他、打他,但沙子灌满了她的鞋,她没有一点力气。她和雯雯一起跌倒了。卡车呜一声走了,又有几辆小车也呜地开过去了。没有人看见她,没有人到这儿来。不远处的镇子像个荒无人烟的古墓,电线杆在发出呜呜的叫声,风越来越凉了,天越来越黑了,偶尔可见的人影,也是倏地就不见了,比风快多了。
她们从沙滩上爬了起来。雯雯醒了,说我要尿尿。她褪下她的裤子,端着她的两条小腿,对着大海。嘘嘘嘘的声音,一股尿骚味夹杂着药味儿。尿完后,她把她放在沙滩上。她跑了几步,就跌倒了。她过去,跪在沙滩上,扶着她,让她往前走。雯雯捡到一个小纸盒,是别人扔下的一个酸奶盒。她对着盒子上面的小奶牛看了一会儿,用手掂了掂,就坐了下来,往盒子里面装沙,装满了,又倒出来。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从马路边走了过来,提醒她说,要起台风了,赶紧带孩子回家吧。他的声音厚实,像装了几个喇叭的音响效果。他赤裸着上身,下身只穿着一条及膝盖的泳裤,肩膀上的肌肉像榨菜疙瘩。他一手提着一卷黑色的绳子,另一手提着一个大包。大包里装了些什么,她无法猜测。
她唔了一声,背起了雯雯,向更远的海滩走去。沙滩越来越窄了,远处越来越暗了,与天际接合在一块儿,中间有块瓦白色的分界线,像夹心饼干里的奶酪馅。浪都打到身上来了,她无处躲避了。她只好让这些浪牵引着,朝前走。凉鞋已经泡在水里了,裤子也湿了半截,海水越来越肆无惮忌,要抱住她了,要亲她的额头。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这样比外面暖和多了,走下去,温暖就会弥漫全身,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有了,多么纯洁多么光鲜呀!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感觉。耳边有呼呼的声音,是什么在摸她的脸,妈妈,妈妈!小雯雯在叫她。是她的小手在摸她,还把脸贴在她的脸上。害怕了吗?我的宝宝,我的心头肉,都是妈妈的心肝啊!你不会说很多的话,可你会唱歌,会唱虫虫虫虫飞,一学就会。你有亮得像星星般的眼睛啊,似乎能看透人间一切。你们都有一双像星星的眼睛!我的儿子,你是老天爷派来安慰我的天使。杨凌给你取名叫杨楚。杨凌心里永远装着老家呢,老家的名字就叫楚。你还只有5个月大,胖得像莲藕的手臂,每个人看到你,都会停下脚步来逗你,都会牵着你的小手,摸一摸你的手臂。还有麦伢子,我的麦伢子!你从来没见过海,你想来看海的,我答应过的,我带你来看海。可是,大海这个怪物,能让你看到吗?
她退了回来,没有冷,只有热,汗涔涔的。不一会儿,海盐就沾在腿上,刺刺的。雯雯的头软绵绵的,她又倦了。她玩一会儿都会倦的,她感到安全了,也会倦的,再说,跟妈妈在一起,会不安全吗?风更大了,夹杂着一丝丝冰凉的雨点,伢会不会着凉?她把她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
不知不觉,就走到石山的跟前。石山有三层楼那么高。财凯那张驴脸又一次跑来了。不去想他,他偏偏要来。财凯不知带了多少个女人来这里了,这里多好呀!又封闭又不花钱,还可以美名浪漫。石洞里没有报纸了,也没有纸屑。它们都被风卷走了,卷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干干净净的沙,无迹无痕,两块石头,相对而立。什么肮脏的都卷走了,我也要像它们一样,这些沙、这些石头、这些海浪,它们完全可以没有过去,它们永远都是新的。给他,把过去给他,就能与他一刀两断,永不再有关联。不是叫过去的事不要去想吗?海浪做得到,沙滩做得到,石头做得到,我也可以做到。挖个坑,埋个土,数个一二三四五……
脸上打过来惨白的光线,那是闪电吗?激光一样射在她的脸上,叫她睁不开眼睛。马上,雷就要劈过来了!好吧!太好了!真是老天有眼,给了我这样好的结局,把我劈成两半吧,一半给大海,一半给陆地。或者劈成无数瓣也行,蚀骨扬灰,烟消云散……她跪倒在地,闭上眼睛,束手待毙。
又是那个男人!是那个准备在海里与台风与海浪挑战的男人。他的脸怎么这么熟悉啊!好像是那个坐奔驰车又走很远把垃圾扔到垃圾箱里的男人?怎么对这张脸记忆如此深刻?不知道,不去想这些。这些有钱的男人,这些在生活里游刃有余的人,总是玩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时候还跑到海里,与海较劲,与台风较劲,与暴雨较劲,真是吃饱了撑的。她背过脸去,不想去看他。他与她隔着千山万水。他罩着一件黄色的雨衣,雨衣里还裹着一个小孩。男人厉声问,你的孩子怎么啦,你要把她扔掉?
她泣不成声,头发掩盖了她的脸。
海浪声越来越大了,雨衣里传出雯雯嘤嘤的哭声,像病猫的叫声。男人把雯雯从雨衣里掏了出来,递给了她,悲愤而忧伤地说,快抱回去吧!你这样做是犯罪!知道吗?是遗弃罪,是要判刑的。
她接过了雯雯。雯雯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妈妈,我怕……怕……
她用嘴吻雯雯的额头。冰凉冰凉的额头,还在抖,全身都在抖。
男人说,告诉我,你在哪里上班?叫什么名字?兴许我可以帮你。
她抱起雯雯,飞快朝马路奔去。还有脸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她跑,想跑得无影无踪。她逃,想找个地洞跳下去。这就是命。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无的总归无。她躲不掉,也扔不掉。她死心了,她再也不折腾了。她要去争!她要去拿!她还要财凯付出代价!
她跑到马路上了,再回过头一看,男人竟然不见了,消失在哪里了?是黑黢黢的海里?还是不远处的石山上?还是随着闪电钻进了天空?她吓得魂飞魄散,把雯雯背在背上,朝镇子里飞奔。
半路上,雨已变成硬币一般大小了,歪歪的,打得人生疼生疼。树被吹得东倒西歪,大街上已空无一人。雷在远处一声追着一声,世界要翻个个儿了。她怕雯雯被雨打湿了,找个屋檐下,脱掉了外面的衬衣,把衬衣裹在雯雯的头上。她抱着雯雯在雨中跑一跑,又找个屋檐躲一躲,雨把铁皮棚子打得噼啪噼啪直响。雯雯吭吭唧唧的,一定是湿透了,一定是雨把她打疼了。她喃喃地自语般地说,乖乖,别怕!我们就到家了。乖乖,妈妈再也不甩你了,再也不丢你了。我们死也死在一起,好吗?我唱歌给你听:虫虫虫虫飞,伢儿要我背,背到尕尕家,尕尕乐开了花,芝麻糖、堆沙饼,还有一朵栀子花……
再拐一个弯,就到京海大道了,一直往南跑,跑上两公里路就到家了。两公里?得多大一会儿?平常不觉得,走走就到了,可现在,水天一线的京海大道没有躲雨的屋檐了,只有树,零星的屋子,黑黝黝的山坡。这时的树、房子,都变成了无人掌舵的船,晃晃悠悠的。她跑进了一家卖凉茶的棚子里。凉茶棚子已经歪了半边,有两把塑料凳子被风吹倒了,她捡起一把,坐下了。她没有力气跑了,她有一丝随遇而安的快感。该来的就来,该去的就去。她对着汪洋一片的大街笑了。又一个闪电从远处蜿蜒而来,她便看到大街上有一盏灯光自远而近。灯光在闪、在动,在向她飘了过来。她喊了起来:是爸爸!乖乖,一定是爸爸来找我们了,来救我们了!她冲到路中间,拼命地招手。电动车停了下来,真的是他。真的是杨凌!杨凌总能做一些让她心里暖暖和和的事来。杨凌掀掉了雨衣帽,喊,芝芝,你们跑哪儿去?害我找了这么久!快上车!
她抱着雯雯,坐在杨凌的后面,用雨衣盖住了雯雯的头。她把头贴在杨凌的背脊上,杨凌瘦了,硌得脸嘎吱嘎吱响,像两块镶在一起的十字架,架子下垂吊着包袱或者饭菜钵子什么的。有老鼠在上面爬动,架子就会嘎吱嘎吱,岌岌可危。但她觉得温暖,从来没有的温暖、舒服、安全。她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想对得起你!我要对得起你……
你在说什么,芝芝?
妈!
哦,你还晓得打电话回来。停顿了一会儿,问,麦伢子到了吧?
到了。
好好的吧?
好好的。
那就好。
可是,雯雯的病……
又要借钱?
雯雯要住院了,再不住院,她就得死了。
我也快死了,哪个管我?
妈,这是最后一次了!
每次都是最后一次。上次你生楚伢,借的两千八呢?不也是说最后一次。
这次是真的。杨凌已经向公司提出申请了。
私人公司,哪个还管这个?
求求你了,妈!
好吧。你回来,我就借你。
来回路费也要不少呢,妈!
都四五年了,你不该回来?
该,该回来看看您了。
这回要借几多?
五万,至少要五万。
五万?黄芝芝,你还是把我这把骨头拆了吧。
四万,好吧?妈!
四万也没有。我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顶多四千。
来往路费也不少呢,妈!先借一万吧,一万总有吧。
好吧,你回来我就借你。
放下电话,她就径直到了汽车站,坐上了回老家的夜班车。什么都不想,也不敢去想,只有拿到钱,让雯雯活着,走一步算一步吧。
一夜颠簸,第二天10点才到镇子。长途卧铺车把她吐了下来,顺便也吐出一股脚丫的腐臭味,嗖的一下就向县城的方向驶去,卷起一阵灰尘。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车来车往,纷乱的鸣笛声,她心慌,脚发软,赶紧跳到马路边。走到失悔桥边站了一会儿,才往小路上走去。
妈老远就打开了门,讨好地笑道:终于回来了!
你怎么看到的。
从窗户看见的呀。哎,伢,你老多了。
妈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她进屋,叹了一口气,仰坐在椅子上,蹬掉了鞋子。生了三个伢,哪有不老的。妈,我要喝水,给我倒杯水吧。
妈到厨房里拿了个碗,从茶壶里倒了满满一碗茶,递给了她。她接过来,一口气就喝干了。还是家乡的三匹罐好喝!
你这是为哪一出,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受苦?
当初走的时候你不心疼,现在还来得及吗?
说这么没良心的话!走的时候你是奔前途去的。
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有什么可以吃的,我饿了!她站起身,光着脚到厨房找了一圈,找了个馒头,啃了起来。
妈看了看她的包,说,什么也没带?
噢,给你带个芒果。她用另一只手从包里掏出一个芒果,递给了妈。
妈坐在另一边,把垃圾桶拖到跟前,一边剥芒果的皮,一边说,换洗的衣服也没带?
不准备过夜了,今晚就坐车走。
这么急?
是呀,是很急!吃完了馒头,又喝了一碗水,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股浓浓的小麦的香味惊醒了她,她坐了起来。妈坐在桌子边,拿着一把篾刀在捶核桃。面前放着几个糖粑粑和两盘菜、一碗番茄汤。妈说,饿了吧?吃吧。
妈递了一个到她手里,她啃了几口,红糖就露出来了,香甜渗到骨头里了。
麦伢子最喜欢吃这个了。
她不想提到麦伢子,一想起他们爷儿四个,她就心慌,吃不下饭。她想多吃点,晚饭就不用吃了。客车司机到了晚上十一二点,就会把他们像赶羊一样赶到一家路边餐馆的院子里,想到旁边活动活动都不行,只要你跨出院子的大门,就会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吼你,直到吼得你赶紧缩回了跨出去的脚。不吃吧,又饿又冷还要遭开餐馆的那些人的白眼;吃吧,又贵又脏还要挨宰,吃完筷子还没放下,肠子就会悔青。这些跑长途的大客司机,没一个好东西!就这点小钱,他们也看在眼里想在心头,去把它挣到口袋里。
她站起来,跳了两下,摇了摇自己的身子,肚子空了一点,又吃菜喝汤,狼吞虎咽。
现在几点了?她问。
都四点了,你睡了五个多小时。她用篾刀背砍核桃,嘣的一声砍破了一颗,另一半壳飞走了,只剥到一半的核桃仁,扔进了嘴里,边嚼边说,还是去年的铁核桃。不过,铁核桃的味儿蛮好。
她把剩下的两个糖粑粑用卫生纸包好,塞进包里,问:时间不早,钱呢?
什么钱?
你答应借我的钱啊!
我不想借了。又拿过来一颗,用力一砍,没砍破。
为什么?
我看得出来,这是肉包子打狗。
这是救命呀!妈,你想让我死吗?
有这么严重吗?
很严重,妈!
如果真治不好,索性就不治了,丢了算了。
丢不脱呀,我的姆妈!她叫了一声,跪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好了,起来吧!有什么事好好说,反正今天也走不了了。妈看也不看她一眼,把剩下的核桃装袋里,走进房里,把篾刀放进衣柜的下面。
她号了起来,肝肠寸断。
妈跺了一下脚:好了,我最讨厌哭妣丧逝的,人又没有死,犯得着这么个。好歹你有两个是好的,不错了,不能太贪心了。
她不作声。妈又说,别人一个都没有,还不过了?知足吧你!
妈进房里,把桌子上的一个14英寸的电视打开了,武打的嗨嗨声传了出来。妈喊:过来,看电视吧。
她没有过去,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深棕色的实木板镶嵌的,看来副镇长是花了大本钱的,只不过现在布满了灰尘,几个角落都有蜘蛛网。今天是回不去了,这个小气鬼刘帮英!
天慢慢黑了,那些蜘蛛网都不见了。妈找了一套白纺绸衣服,放在她的脚头,说,去洗洗吧!瞧你肿眼泡腮的。别动不动就哭妣丧逝的,人一哭,就没劲了。
她哼一声,穿了拖鞋,就到卫生间里,把门锁上,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拼命冲洗身上。
穿了那套白纺绸出来,仍然有汗不停地出,用手扇着风。还不到六月,就这么热了。妈笑道,还挺合身的。这样才好!一个女人,就得要干干净净的。这是我到尕尕那里穿的,你别弄脏了。
切——你还有尕尕?
我是说你的尕尕,我的妈。
看你那精神样,还有几十年光景吧。
说不清楚呐,芝伢!说不定哪天眼一闭就过去了。
她用手腕上的橡皮筋把头发扎好。妈惊道,你的脸怎么还这么肿,比我的脸还肿,是不是得什么病了?
她没有理她,她也没细看她的脸。过得愁云惨雾的,还有好脸色吗?关掉了灯,坐回沙发上。妈无趣,便回房躺下了。她坐了一会儿,凉快多了,也躺下了。
妈把电视关了,昏黄的灯光斜斜照过来,妈说,你过来这里睡吧。见她不哼声,妈又说,人这一辈子,该要经历多少罪哟。从你达达和我结婚起,哪一天清闲过。一结婚就分家,房屋没分到一间,只分到那把篾刀,还有一大笔债。生产队见我们可怜,把仓库借给我们住,仓库四面漏风,一下雨要拿着盆四处接漏。你达达在矿上挖矿,我得在生产队挣工分挣口粮,年纪轻轻就有了你们两个。没人带,只好前面一个后面一个绑着,插秧、割谷、挑草垛,哪一样不干?回到家一看,大人小伢都是泥,伢屁股上屎尿一大把,哪里还有工夫哭?把你们往水盆里一扔,赶紧给你们洗,洗干净了,丢下饿得嗷嗷乱哭的你们,还得做饭,草耙子湿乎乎的,烟子把眼睛都熏瞎……
过去的事早说了几百遍了,都听腻了。她有点迷糊了,迷糊了一大会儿,妈问,你还记得不?妈不管她有没有吭声,又继续说,把你出嫁了,日子刚好过一丁点,你达达就在矿上出事了,虽赔了这点钱,哪能够吃?不捏紧点,早就没有了……
她从沙发上爬起来,跑进房里,问:妈,到底借还是不借?
妈依然躺着,说:瞧你赤眉黑脸的。死婆子!不借,你又能怎样?
她拉开抽屉,到处乱翻,边翻边说,这钱也有我的一份,我一定要拿到!
妈坐了起来,你这个死婆子!活该你倒霉!你这么凶,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她打开柜子,从里面的小抽屉里拿到几把钥匙,一一打开了,没有钱,没有存折,什么也没有。她又蹲下身子,用手去摸柜子的底部。她记得小时候,常常见妈把钱藏在柜子的最底部,然后用胶布粘住。她终于摸到了,她心里开始窃喜。妈从床上爬起来,大骂了起来,你这个天杀的贱婆子!卖屄货!你犯抢啊……一边骂,一边抓住她的手。她的手马上就留下了几个手爪印,血慢慢渗了出来。她的另一只手触到了砸核桃的篾刀,她的手也伸向了篾刀。她石破天惊般地明白妈为什么把篾刀放在柜子底下,妈时刻都有防备,都备有武器,篾刀就是她的武器。她抓起了篾刀,像砸核桃一样砸了过去……
妈没有吭一声,就倒在地上了。她呆住了,怎么刚刚砸到了她的太阳穴?篾刀咣一声掉在地上。这是祖传下来的信物,是爷爷奶奶在他们分家时分给他们的唯一物件。虽然好久没有磨了,但依然锋利无比。她常常记得孩提时候爷爷拿着篾刀坐在天井中央,把一根根竹子削成一片一片的,表皮就编成箩筐、筲箕、洗锅的刷子等等。里皮没多大的劲儿,就编成粪挑之类的农具。现在没有这玩意儿了,在南方就看不见这东西了,只有老家才有,只有老家才能看见……她摇她,就像小时候想吃打粑糖时的样子。刘帮英总是拗她不过,就从腰包里抠出几分钱来,让她去找那个挑着担子的老头敲糖,刘帮英喊,让那个死老头多敲点。她开始喊她。妈——姆妈——妈妈——刘帮英——帮英——英子。都没用,她就像死了一样。天哪!该不会就真的死了吧?她掐她的人中,像掐雯雯一样。她掐人中都已经炉火纯青了。她把她的人中掐得白一块黑一块的,她还是纹丝不动。她喊,你醒醒啊,我不要钱了,还不行吗?她还是不理。真死了吗?人死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开始发抖,冷汗把衣服全打湿了。她也跟她一样,在地上躺下来。她和妈并排躺着,她还把手放在她冰凉的身上。
谁家的鸡开始叫了,紧接着,一群鸡就开始叫了,高高低低的叫声。都是些跟屁虫!人喜欢当跟屁虫,鸡也喜欢当跟屁虫。跟屁虫就那么好么?跟屁虫有跟屁虫的好处。跟屁虫不需要脑子,不需要费多大的劲就能活着,更不需要尊严什么破玩意儿,只需把自个儿弄得黏黏糊糊就行。她起身,把玻璃窗打开了,听了一会儿鸡叫声,天就开始发白了。她动手把妈搬到床上。她好轻啊!轻轻一掳就掳到床上了。她把自己身上的白纺绸衣服脱下来,给她换上。到卫生间拿了毛巾,蘸了水,给她把脸洗干净了。她的太阳穴上有一条长方形的痕迹,用毛巾在上面敷了一会儿,还是有。算了,让它去吧。她给她梳好了头,还给她擦了擦脸油,还是冬天剩下来的蛤蜊油。蛤蜊油让她的脸看起来有了很多光泽。她给她盖好毛巾被,到卫生间把毛巾晾好,到妈的衣柜里挑了一件好看点的衣服,换上。然后拿着存折,背上包出门了。
她在信用社把二十五万全部取了出来,还是二十五万。妈的日子怎么过的?一分也不见少,再怎么节省,吃喝还是要用的吧?她在太阳底下,走到农业银行的门口,把钱存进了杨凌的卡上,走出门,拨通了杨凌的手机,说,妈把钱都借了,你给雯雯看病,不用管我了。她没有听杨凌的回话,迅速关掉了手机,走进了派出所,她跟派出所的人说,我妈死了,是我杀死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露微笑,全身放松,就像说自家园子的菜被人偷走了一样。警察有点不信,但还是拿出本子来给她作记录。警察问着问着,她竟然趴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什么梦都没有。
依然是昏天黑地地睡,不知睡了多少天了,也不知警察是什么时候给她戴上了手铐脚镣的,一翻身,就哗啦啦响,像打铁的声音,更像砍刀砸铁核桃的声音。有个人开了铁门,并拍她的脸,她撕开眼皮,光线再一次让她把眼睛闭上了。那人赶紧说,有人要见你,接你出去。
什么?我能出去?
是啊!你没有杀你妈,当然要出去了。
那人拿钥匙把她的手铐脚镣打开了,继续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妈死了,放在哪个人身上都会受不了的,但也不能就说自己杀了的呀!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杀妈的人,害得我们镇也成了黑镇。现在好了,冤案洗清了,我们镇也不用背骂名了。
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那人出了一道又一道的铁门,才走到一个放着长条椅子的房间里。已经长了很多白头发的黄海站起身,笑着对她说,芝芝,我来接你出去。
她盯着他看,不认识一样。
好了,先回去再说吧。
他拉着她,出了看守所的后门。推出停在车棚里的摩托车,扶着她坐上去,向镇子里驶去。
他把她带到妈住的院子里,打开自己小屋的门,说,进来!进来先坐一会儿,再去洗澡。
她施施然地进了屋,屋子里依然简陋,什么家电也没有。黄海从一个木箱里拿出一个夹子,打开给她看。第一页竟然是一份遗书:
我刘帮英已身患肝癌,知道不久于人世,决定用篾刀结束我的生命,追寻我的老伴去。余下的钱一双儿女一人一半,房子也是一人一半。
立此凭据为证
刘帮英
她呆若木鸡,黄海冲她点头,示意她再往下看。
都是遗书,只是自杀的形式不同,有用菜刀的,用钉锤的,还有用老鼠药的。她看不下去了。
黄海说,她出事后,派出所的人一走,我就在我的铺盖下面发现了这个。看来,她早就知道我们的心事。
你也想过吗?
黄海点了点。两兄妹都不再说话。突然一瞬间,屋子里光线亮得刺眼。正中午了,屋顶上的青瓦里就跑进了太阳。她避开了那束阳光,举了举手里的那沓遗书,说,真想不到,她的字还是写得那么漂亮。
她是文革前的初中生呢。
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她还教我们俄语。子拉啊丝围接,这是你好。你还记得不?
丝拔西吧,这是谢谢。你老喜欢卷起舌尖说死吧死吧。
这是你喜欢说的,怎么赖我身上?
如果命运好点,她还可以当老师。
算了,哪里有如果。她什么时候得的癌症?你也不知道吗?
黄海摇头,把那沓遗书收进了箱子,说:她一生小气,视钱如命,不伤人不开腔,哪个愿意跟她多说话?对了,芝芝,你的雯雯我也可以替你先养着,反正我跟兰兰也没有孩子。
到哪座山上再唱哪支歌。再说吧!她出去,站在院子里,阳光像把剪刀,在咔嚓咔嚓剪她的汗毛。
作者简介
王小木,原名王君,女,70年代出生。2001年开始写作,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芳草》《小说月报》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出版中篇小说集《香精》《代梅窗前的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学员。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