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之上

江子

陈世旭近照

陈世旭的短篇小说《花·时间》故事并不复杂：大学毕业快十年依然单身的职场女子李小珺，接到单位局长陈翰儒要与她共度良宵的暗示。这个对很多人来说求之不得、明显可以兑换现实利益的机会，却被李小珺在犹豫间放弃。她在离约会的皇冠酒店不远的名叫“花·时间”的酒吧里一直待到半夜，可故事并没有因为她的缺席而中止，陈翰儒见李小珺不到，另约了女副局长杨华华。这一艳事被陈翰儒另一个女下属果果发现，出于对背叛的报复，果果暗中指使人捉了奸。李小珺放弃了以身体为成本的买卖却正好保全了自己;杨华华因姿色出众多年来在男人主导的权力世界里游刃有余，却最终栽了跟头。

仅凭以上情节，人们很容易认为《花·时间》讲的是办公室政治，主题是揭露官场腐败。这样的认知并非有错，从《花·时间》的字里行间隐约能读出这一小说对公权力滥用的批判和讽喻意味。但如果仅仅如此看这一小说，未免失之浅薄。新时期初以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将军》鸣世、从事小说创作三十多年的陈世旭深谙小说这一古老艺术的一切伎俩，并且葆有对小说价值的独到理解及追求。读他的小说会发现，一直以来他对人性的体察及良知的拷问从未间断，会发现他一直致力于对世俗生活的本真书写和对理想主义的执拗张扬。他在写下一系列以小镇为域名、表现鄱阳湖地域色彩的小说之外，还书写了大量旨在探索欲望膨胀的时代，人的堕落及自我救赎可能、充满隐喻性的作品，如《世纪神话》《一生之水》，《花·时间》应该就是这根欲望主题书写的藤上结下的一枚瓜果。仔细阅读《花·时间》，会发现陈世旭在办公室政治的掩体之下，安放的是一个俨然深渊的、粗鄙的、欲望蒸腾的现实世界，展现的是无所顾忌的末日狂欢般的时代本相。

小说以主人公李小珺静坐在“花·时间”酒吧展开。在小说中，“花·时间”既是李小珺回望人生抱守自我的独立精神空间，又是与陈世旭要呈现的欲望世界紧密相连的世俗窗口。它封闭又开放，隐秘幽暗又鱼龙混杂。说它与欲望世界相连，小说中的现场即是证明：旁边的两张桌子，一张是几个抽着烟卷的妓女在低声说笑，话题是比较中外男器的差异;另一张则是附近电视台的一帮男男女女，话题是坊间飞短流长。而离酒吧几步之遥，就是陈翰儒在等着她上钩的酒店。说它是一个独立的精神空间，是李小珺正好借此回忆了她与一个叫“雪国”的作家在这里的结识，乃至成为“象征诱惑和堕落”“玩意儿贼大”的雪国探索欲望深渊的同谋，以及她生活与成长中的往昔。

在李小珺的回忆里，她所处的身边世界都是只有性没有爱，只有欲望交易而道德不在场的现实人间。副局长杨华华对谁都颐指气使，一见到十足的美男子陈局就浑身发软，每一个毛孔都冒着温柔。同事果果最大的骄傲是自己的胸脯。一天到晚宣称做爱无罪，有罪恶感更刺激，做爱越多越有青春活力。果果有个闺蜜为要不要跟单位头儿上床纠结，果果却劝说该把避孕套也准备好。处里一个行业名姐，很多客户送给她礼物，名表、首饰，甚至房产，那是男人们仗着钱财向她不知羞耻地摇尾求欢……而李小珺的成长过程也呈现出某种爱情缺失的成分。大学毕业都快十年了，她幻想有一天遇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可以了解他的思想的每一个角落，自己可以一辈子都不必成熟。但这样的男人好像都死绝了。她的母亲告诫她：什么爱呀爱的。我没爱过你爸爸，不照样生了你吗？她第一次失贞是被高中同班的小屁孩带她去看他父亲的别墅，糊里糊涂地迈过了从少女到妇人的门槛。她与作家雪国之间，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征服与被征服，是神性泯灭后兽性大行其道……

《花·时间》里呈现的世界，是一个浪花飞溅、波涛汹涌的欲望水域。在这片水域之中，人人都是欲望的俘虏，交易场的人质。没有爱情，不是爱人，男人不过是嫖客、野兽、钱财易色者，女人的别名分别是小三、潜规则受害者（或受益者）、性交易者……

然而陈世旭并没有对人性彻底地绝望。他在这片腥膻的欲望水域之中，还精心设置了一小片漂浮的薄冰。那是爱情，那是被大胸女子果果讥讽、邪恶的陈翰儒赞美为“气质美女”的李小珺即使历经伤害依然不肯放弃的爱情。早在高中时期，李小珺就如此向同学宣告：“如果遇上了我爱的人，我会打破规则，所有的事都总有一天要经历的，不如当下就跟爱的人做。问题是你是不是爱上了那个人。”正是怀着这样的爱情信仰，李小珺面对上司的暗示，犹豫再三依然不肯跨出酒吧，面对雪国的赤裸裸的欲望控制能够及时脱身。李小珺踩着这样一小块浮冰，冒着冰覆落水的危险，宛如一苇渡江的佛祖，义无反顾地向前。

那样的爱情脆薄而透明，只有内心轻盈灵魂干净如李小珺者才能乘坐而免于沉没。那样的爱情古老而永恒，《诗经》里吟诵过它。在《花·时间》里，即使欲望蒸腾弥漫四野，依然有“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的张爱玲，一生独身的木心乃至拒绝众客户托礼求欢，最终辞职与丈夫出走国外的行业名姐，成为李小珺信仰的传承者或者她的可靠同盟。在小说里，陈世旭告诉我们，爱情如此式微，却从来存有韧性，不管世间如何堕落，它永远会秘密传承，宛如永不熄灭的火焰。

心怀爱之秘密火焰的李小珺在名字宛如命运谶语的“花·时间”酒吧里并不孤独。那门外吹黑管，只需几块钱就可以安度一天的单腿街头艺人，何尝不是她的同盟？音乐和爱情（甚至木心秉持的美术与文学），从来就是支撑着人类面对滚滚红尘残酷人生的拐杖。李小珺与单腿街头艺人，各自拥有自己的精神之火，他们毫不相识却彼此抚慰。

而雨水一直在下。那来自上天的雨水，是告诫与慈悲，是洗刷与拯救。那与李小珺脚下的浮冰同源的雨水，穿越古老的时间，浇灌蒙尘的爱之花朵。

与陈世旭地域色彩浓郁的作品不同的是，《花·时间》呈现出了开放的格局，充满了浓郁的思辨意味。在《花·时间》里，雪国与李小珺激情辩论，看似枯燥黏滞，实则蕴含了陈世旭对欲望化现实的深刻思考。陈世旭以数十年的小说创作功力，精心设置，巧妙布局，将一个谈不上新鲜的情色故事，提升到了对时代本质进行深度审视乃至哲学思辨的高度。一个篇幅不长的短篇，因容纳了对时代的体察与批判，乃至对人性的揭示与劝勉，产生了无限的张力，具有了热衷于讲述故事的小说所没有的厚度和广度。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