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军
傍晚的太阳,像被驯服了的骏马,已经没有了正午时骄躁的脾性,变得温和起来,变得可以让人直视。
谷伢子面朝西边,他把书包往身后一甩,双手举过头顶,然后轻轻一跃,那橙红色的太阳仿佛就是他投出去的篮球,而那座大山,正如篮筐。
篮球在篮筐边上转着圈圈,好像要进,好像又进不了,急坏了篮球架下的谷伢子。这是谷伢子第一次见到篮球,当然也是第一次打篮球,虽说篮球有些旧了,但谷伢子和他的同学们依旧感谢将它捐出来的那个城市里的小孩。校长将铁丝绕成圈,固定在墙上,就变成了“篮球架”。篮球架是中午刚做好的,下午前两节课,谷伢子就一直往窗外看,期待着第三节体育课。全校十六名同学的心情,应该都和谷伢子一样吧,就想着快点去展示自己的“球技”。
篮球在铁圈上犹豫了两圈半,终究还是进了,就像此时的太阳,终究要掉到大山的背后去。
谷伢子还沉浸在进球的兴奋中,他边走边跳,平时觉得难走的山路,此刻走得却是顺畅无比。
刚进院子,妈妈正边解围裙边从厨房里走出来,还没等谷伢子和妈妈说起今天打篮球这件天大的事情,妈妈已经先说话了:“伢子,回来得正好,快,拿上,去小卖部换一袋盐,家里的盐只剩一小勺了。”
伢子,是山里人对小孩的昵称,自家长辈直接唤小孩“伢子”,而别人一般会在前面加上姓或者名字当中的一个字。
谷伢子放下书包,从妈妈手中接过来的,不是买盐的钱,而是换盐的鸡蛋。谷伢子知道,家里肯定又没有现钱了,也难怪,爸爸出去做工半年了,还没有捎回来一分钱。
一个鸡蛋三毛钱,一袋盐五毛钱,妈妈给了两个鸡蛋。
要小卖部的胖婶找回一毛钱现金是不可能的,所以妈妈补了一句:“剩下的一毛钱,你就换一根铅笔吧,看你也快用完了。快去快回,太阳就要落水了。”
太阳明明是落到山那边去,而当地人却都说太阳是要“落水”了。这里最多的是山,大一点的水塘都少,谷伢子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这样说,是对“水”的期待吗?就像自己现在满心对篮球充满期待?
谷伢子暂时从篮球明星的夢里走出来,一手握住一个鸡蛋,向着小卖部走去。
小卖部倒不远,约莫三十分钟就能走到。谷伢子记着妈妈的话,想要快一点,就小跑了几步,可担心太用力会捏破鸡蛋,又放慢了脚步。
谷伢子看着手里的鸡蛋,想着在今天这么一个自己第一次进球的日子,就应该拿它们来做成美味庆祝才是,如今却要去换东西,真是可惜,还有点难为情。
谷伢子喜欢吃鸡蛋,而妈妈似乎掌握着一种做鸡蛋的魔法。小葱煎蛋、紫苏滑蛋、剁椒炒蛋,这些都是很平常的,却是色香味俱全的下饭菜。蛋液还在碗里搅拌的时候,谷伢子就闻到香味了,再往油锅里一摊,香味更是浓郁,整间厨房、整个房子都是这诱人的味道。
还有一些特定日子里的鸡蛋,也是谷伢子期盼的。“三月三,地菜当灵丹。”一到农历三月初三,妈妈一大早就会去拔一把地菜,洗净之后,盘在锅里,加水没过地菜,再放入几个鸡蛋,一锅地菜煮鸡蛋就成了一家人这天的话题。而生日的那天呢,谷伢子一起床,就会吃上妈妈煎的荷包蛋,就算家里恰好没有了鸡蛋,妈妈前一天也会借来备着,就怕早晨的鸡窝里没有“惊喜”,用妈妈的话说,“生日吃个蛋,无灾又无难”。
相比煎蛋,石灰水蒸蛋就更能看出一个人的厨艺了。石灰水沉淀之后,妈妈轻轻地把它倒入碗中,再敲入鸡蛋,打散,入锅蒸的时间也要掌握好,蒸蛋吃起来才更嫩,哇,那叫一个鲜美啊。妈妈做的回锅蛋也是一绝。白水煮熟的鸡蛋,剥壳放置一旁,再取一段缝衣服的线,清水洗过之后,妈妈用牙齿咬住一端,右手的食指缠住另一端,此时,左手拿住剥好的鸡蛋,右手用线将鸡蛋“切”成一个个圆圈,这样的“蛋圈”,比直接用刀切要更美观,“蛋圈”入锅煎至两面金黄,下红色的辣椒、绿色的蒜苗之时,谷伢子就端着一碗饭在灶台边等着了。
一想到这些,谷伢子忍不住咂巴了一下嘴巴。说到荷包蛋,谷伢子才想起来,今天满脑子都被篮球占据了,居然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今天也是要吃荷包蛋的日子呀。
已经拿了两个鸡蛋来换盐了,不知道家里是不是还有多余的鸡蛋可以让妈妈煎荷包蛋。
就要走到小卖部了,谷伢子的脚步却慢了下来,他有点舍不得这两个鸡蛋,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他害怕看到胖婶那嫌弃的表情。
上个月,妈妈去亲戚家喝喜酒,得了一包喜烟,爸爸不抽烟,妈妈不想这包烟闲置着,就要谷伢子拿着烟去胖婶那里换一瓶酱油。胖婶嘀咕了很久,反复检查着烟盒,生怕哪里皱了,或者说她倒希望哪里有点儿皱,这样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这包烟不会有人买了,你还是拿回去吧。
谷伢子理解妈妈的难处,他必须要完成妈妈交代的任务。
来到小卖部外面的时候,谷伢子先悄悄从窗口往里面看了一眼,他祈祷此时小卖部里不要有别人。
太好了,只有胖婶在,谷伢子暗自庆幸,这样就不会被别人看到尴尬了。
谷伢子推开半掩的门,糟糕,窗户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只是从外面看不到而已。
坐在那里的是谷伢子以前的语文老师——王老师,他面前摆着半瓶酒、一个酒杯、一小碟花生米。王老师现在不教谷伢子语文了,可并不是因为他去教别的班级了,而是从去年开始就没有到学校上课了。校长去县里申请的老师还没有来,现在全校的语文课都由教数学的陈老师兼着。
大家都说王老师疯了,因为他接受不了他老婆病逝的事实,而谷伢子觉得,这个常常自言自语的大男人,只是太思念他的老婆了,不能说是疯子。谷伢子喜欢上王老师的语文课,他的课讲得多好啊。想起那时穿戴整洁的王老师,再看看眼前头发有点乱、胡子有点长的王老师,谷伢子差点没认出来。
“王老师好。”谷伢子像以前一样和王老师打招呼,只是声音小了许多。
王老师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谷伢子,又点了点头才说:“谷粟同学,你好,干杯!”说着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谷粟是谷伢子的学名,也就只有老师会这样唤他。
此时,太阳已经接近山头了,阳光斜斜地从窗户钻进来,照在酒瓶上,又反射到墙上,小小的房间里似乎也有了一个太阳。
王老师依旧笑眯眯的,但好像没再注意看谷伢子。王老师似乎有了些许醉意,这倒让谷伢子轻松了不少。
谷伢子走向柜台:“胖婶,我要一袋盐。”
胖婶正在算账,右手还在拨算盘,左手从旁边拿起一袋盐放到谷伢子面前,只说了两个字:“五毛。”
谷伢子偷看了一眼王老师,才小声地说:“我用鸡蛋换,两个,多出来的换铅笔。”
胖婶一听,不耐烦地说:“又是换,以为我这里是当铺吗?”
胖婶的声音不小,谷伢子听她这么说,脸一下就红了,手心也开始发烫,手里握着的两个鸡蛋,似乎马上就要孵出两只小鸡来。
此时的谷伢子,多希望爸爸捎钱回来,或者妈妈自己来换,或者刚刚在路上有人刚好买了这两个鸡蛋,好让他直接用现金来买盐。只是,这些也只能想想了。
谷伢子双手伸到柜台上,掌心向下,轻轻地放下两个鸡蛋,又对胖婶说:“谢谢胖婶,多出来的换铅笔。”
“还多出来的,谁知道你这鸡蛋是什么时候的,谁知道是不是臭的。”胖婶完全没有要再拿铅笔的意思,“有袋盐就不错了,还讨价还价,这店真是没法开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干杯!莫生气啊莫生气。”王老师说着又喝了一杯。
谷伢子的眼眶湿了,但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他顾不得王老师还坐在这里,顾不得担心王老师看到自己的难堪,鼓起勇气对胖婶说:“胖婶,我的铅笔真的快用完了。”
“你的铅笔写完了,关我什么事情?我又不是做慈善的。”说着,胖婶把算盘往旁边一推。
就在这时,有一个鸡蛋朝着柜台里面滚去。谷伢子赶紧伸手去抓住那个鸡蛋,如果掉到地上那可就糟糕了。
还好还好,鸡蛋在快要掉落的时候被谷伢子抓住了。
不过,谷伢子刚刚光想着去抓住那个滚动的鸡蛋,没注意自己的手臂压到了另一个鸡蛋——鸡蛋裂开了,圆圆的蛋黄顺着白色的蛋清流到了柜台上。
“这可不关我的事。”胖婶马上说,“还有,一个鸡蛋可换不了一袋盐。”
鸡蛋破了一个,谷伢子已经不知所措,听胖婶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委屈极了,眼泪也不觉流了下来。
谷伢子哭着说:“胖婶,我真不是故意的,刚刚如果算盘不动的话,鸡蛋也就不会动了。”
胖婶的声音更大了:“你这孩子,还赖上我了不成!你怎么不说是自己没放好鸡蛋呢?还有,破的可不是动的那个鸡蛋,是被你自己压破的。”
谷伢子之前害怕王老师看到自己此时尴尬的场景,现在却非常希望王老师能帮自己说上一句好话,但王老师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窘迫。
看着柜台上破裂的鸡蛋,谷伢子很心疼,妈妈今天可能还没有吃上荷包蛋吧,现在却弄破了一个,谷伢子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鸡蛋确实是自己压破的,谷伢子找不到辩解的理由,他擦了一把眼泪:“胖婶,铅笔我不要了,我能不能先把盐拿回去?”
“一个鸡蛋多少钱,一袋盐多少钱,3等于5吗?能换吗?”
“剩下的钱欠着,先赊账行吗?”
“行,先赊着,拿回去吧。”说这话的,是从里屋走出来的胖叔。
“行什么行,这也赊,那也赊,你也赊,他也赊,这店直接关门算了。”胖婶还是没有让步。
胖叔为人随和,但他怕老婆,看胖婶还是这态度,他也不说话了。
“老板娘,再拿一瓶酒。”王老师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台前。
胖婶从身后拿出一瓶酒,放到柜台上:“喝喝喝,喝醉了也要记得付酒钱。”
“酒要喝得好,酒钱少不了,身上没现金,账本签个名。”王老师丝毫没有安慰谷伢子的意思,还在和胖婶说笑。
“今天不能赊账,谁都不能赊。”
“不赊不赊,喝酒喝酒。”王老师拿起酒瓶的时候,看到了旁边破了的鸡蛋,“老板娘,你这小店真是奇妙,柜台上还有一轮月亮,美。”
听王老师说月亮,谷伢子再一看破掉的鸡蛋里流出来的蛋黄,确实有点像十五的月亮,旁边的蛋清,就像月亮散发的光芒。
“正缺一道下酒菜,待把月亮来品尝。”说着,王老师用裂开的蛋壳舀起蛋黄,放进了嘴里。
“香,老板娘,你这道下酒菜,比花生米更绝,不会比花生米更贵吧?哈哈,贵也没关系,高兴,高兴啊!”王老师笑出了声,“胖哥,算一下我今天喝的、吃的,多少钱?结账!不过,你先把我这个学生要买的东西给了,他先我后。”
胖叔听王老师这么说,明白了王老师的意思。他看了眼胖婶,胖婶又在打算盘对账本了,他心领神会,从柜台里拿了一袋盐、一支铅笔递给谷伢子:“快回家吧,你娘要等着急了。”
谷伢子拿着盐和铅笔,眼泪又流下来了。他对王老师说谢谢,对胖叔说谢谢,看了看胖婶,也对胖婶说了声谢谢。
谷伢子走出小卖部,还听到王老师在吟诵:“鸡蛋破裂本忧伤,谁知里面藏月亮。莫使金樽空对月,就着银月饮一杯。”
听着王老师的打油诗,谷伢子觉得很温暖,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语文课堂上。
此时,太阳已经落水了,月亮挂在了天空中,谷伢子怕妈妈担心,一路小跑起来。
转过前面那个弯,路程就过半了。快到月中,月光很亮,谷伢子见到前方有一个人迎面走来。
“妈妈!”谷伢子一眼就认出来了。
妈妈看谷伢子迟迟未归,不放心就寻过来了。她看着谷伢子手中的盐和笔:“还以为胖婶为难我伢子了呢。”
“没有,妈妈,胖婶和胖叔都很好。”谷伢子不想让妈妈担心,但他又觉得没说王老师帮了自己不太好,他有点矛盾,“我还见到王老师了。”
“在小卖部吗?”
“对呀,王老师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念诗。”
“多好的一个人啊,就这样……”妈妈没有说下去,她牵起了谷伢子的手,叮嘱道,“语文课,你要更认真听哦。”
“会的。”谷伢子想起了那件重要的事情,赶紧问妈妈,“妈妈,你今天吃荷包蛋了吗?”
“为什么要吃荷包蛋呢?”媽妈故意逗谷伢子。
“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呀,我知道的,昨天二婶就和我说了。妈妈,生日快乐!”
“我家伢子真是乖伢子,妈妈的生日蛋呀,攒着明年一起吃好不好?”
看来家里真的没有鸡蛋了,想到每年自己生日的时候,妈妈都会为自己准备生日蛋,而妈妈生日的时候却吃不上,谷伢子心里有点难受。
抬起头,谷伢子觉得月亮好像比刚刚更圆了,他想起王老师说的蛋黄像月亮一样,心里有了主意。
“不好,妈妈,我要为你做一个荷包蛋。”
“知道伢子疼妈妈,只是——”没等妈妈把话说完,谷伢子拉着妈妈站住了:“妈妈,妈妈,你闭上眼睛,我要煎荷包蛋了。”
“真的吗?可是鸡蛋在哪里呢?”虽然妈妈这样问着,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妈妈,锅已经洗干净烧热了,我要倒油进去了哦,放心,我会小心的,不会被油烫到。妈妈,我要敲鸡蛋了,咔嚓,滋滋滋,妈妈,闻到香味了吗?好啦,妈妈,可以睁开眼睛了,荷包蛋已经煎好了。”
妈妈听谷伢子说着煎荷包蛋的过程,早就笑出了声。她睁开眼睛,笑着说:“荷包蛋在哪里呢?”
“妈妈,抬头看,我煎的荷包蛋在天上呢,你瞧,月亮是蛋黄,旁边发出的光芒就是蛋白呀。妈妈,你快尝尝。”
听到谷伢子这么说,妈妈心里感动极了,她一把抱住谷伢子,不断地说着:“好吃,好吃,好吃……”
那天晚上,谷伢子做了一个梦,他梦到第二天早晨,自己家的鸡窝里躺着好多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