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有个海拔五百多米的高地。向北望去,好似一面湖水的山谷。谷底有雾气、薄冰和积雪,当阳光照耀在上面,仿佛盛满了熔化的金子。二斗伢子总是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黑色大鸟,展开遮天的双翅在高地上空缓缓盘旋。黑色大鸟孤独地尖叫着,那叫声奔向太阳,奔向天空,奔向云朵,奔向层层叠叠波涛一样的群山。二斗伢子盯着自己映在大地上的影子,慢慢低飞,向高地主峰落下去。一瞬间,那里燃起了地狱般的焦红色大火,黑色大鸟痛苦地嘶叫着,再一次飞向高空,久久不肯离去……
当年,十六岁的二斗伢子第一脚踏上高地主峰,小腿就陷在了土里,一直没到膝盖。这是一种被成千上万颗炮弹炸成灰尘状的黑色浮土,像炉膛里烧过的稻草灰。他之前没见过,之后也一辈子没再见过。尺把深处以下,才能踩到碎石块、弹药箱和散落的枪支、子弹壳,还有僵硬的肢体和躯干。阵地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草木,不远处立着半截炭黑色的树干,树皮早已被气浪剥光,无论来年春风怎样吹拂,也绝不会再活过来了。
二斗伢子不知道在他之前,有多少茬部队守卫过、争夺过这个高地。他跟在指导员身后,爬进一条西北方向的坑道。它的洞口有汽油桶粗,里面坍塌了两三米深。只因还有个碗口大小的通气孔,新上来的部队才发现了它。掘开洞口,只见十七八米深的坑道里坐着或躺着二十几个人,全是伤员,大腿上搭着步枪,或手里抓着手榴弹。他们脸色灰黑,薄薄的皮肉包着颧骨、下巴,隐隐露出骷髅的轮廓。目光直勾勾的,狠狠盯着你许久,像盯着敌人一样,眼珠子也不转一下。这里又热又憋闷,还有股很可怕的气味。爬着爬着,二斗伢子手中的蜡烛慢慢熄灭了,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坑道里没有多少氧气。指导员轻声说道,我们是来接替你们的部队。你们打得很顽强。现在,大家伙儿可以下高地了!坑道里没人动弹,似乎一时还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指导员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一个声音从黑暗里小心翼翼地问,有水吗?二斗伢子把一名伤员拖出坑道。他还活着,只是身体轻的吓人,像个婴儿。伤员很久没见到阳光了,双眼痛苦地紧闭着、颤抖着,直到军用水壶里的水流进他干裂得像刨花的嘴唇时,才有几颗泪珠从纸一样薄的眼皮下钻出来。
二斗伢子一个一个地给伤员喂水,一个一个地问他们部队的番号,二十几名伤员竟然来自十三支连队。二斗伢子默默地想,问出了多少番号,就意味着有多少支队伍曾经在这里打过仗。可是,他们走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伤员带上呢?琢磨一阵子,二斗伢子明白了。那些队伍上来后,就再也没下去过。还活着的,其实就是眼前这些伤员。不远处,他听见指导员对担架连的人说,没有他们,高地早丢了!不管多辛苦,一定要把这些人都活着送到师医院!过了一会儿,指导员又说,坑道最里面还有不少牺牲的战友,一起抬走吧!
一
夜,是乌蓝色的。二斗伢子抬起头,鼻尖上方贴着银河。密密麻麻的星星又冷又远,细细听去,隐约传来轰响声,那是来自天空深处的声音。挖了一夜战壕,二斗伢子真希望这夜再漫长一些。指导员坐在他旁边,用后背使劲儿靠了靠刚砌好的掩体,看是否结实。二斗伢子也坐下来,一个东西硌在后腰眼上。他知道,那是埋在工事里的美军士兵的胳膊肘。
指导员问他,你怕吗?二斗伢子问,怕什么?指导员说,死啊!二斗伢子说,不怕。指导员问,屁股底下就埋着死人,你不怕?二斗伢子说,鬼子都死了,还有啥可怕的?不怕!指导员问,从坑道里拽出来那么多战友的遗体你也不怕?二斗伢子说,那时心里只想着报仇,不怕!指导员呵呵一笑,又問,你个小牛犊子,就从来没感觉到怕?二斗伢子说,从来没感觉到过。指导员不笑了,说,没感觉到怕,不是真的不怕。等你心里有了它,并且知道怎么面对它的时候,才是真的不怕。二斗伢子嗯了一声,却不太服气,心想,怕了就是怕了,还说什么不怕?
回到坑道里,二斗伢子坐在老兵李大棉裤旁边。老兵打过不少仗,在东北,在湖南,在广西,在海南岛都打过。只见他往铝饭盒盖里倒了薄薄一层炒面,用小拇指指甲仔仔细细地翻弄,像犁地一样,把其中的谷壳、沙粒挑出来。然后,再用中指、食指和大拇指把炒面搓成中药丸一样的球,小心地放进嘴巴,连口水也不喝,就生生咽进肚子里。二斗伢子说,老李,喝口水呗,小心刮破了嗓子眼儿。李大棉裤摇摇头,说,水?过三天你再跟我说喝水的事儿吧。你没看见咱们上来时,那些人都干成什么样子了?
李大棉裤又说,等会儿美国人的炮弹打过来,你要学会分辨。听我说啊,如果是“呜儿呜儿”发尖的声音,那是远炮,你不用理它。如果是“呼——噗”一下过来,带着风声,那就是近弹,你赶紧卧倒,能多快就多快,亲爹叫你也不要管。还有子弹的声音你也记着点,“吱儿吱儿”的声音说明它早就飞过去了。凡是打到你身上或近处的子弹,你根本听不见。我说你个娃儿,别不当回事儿,多少人还没学会,就没了!二斗伢子用肩膀拱了李大棉裤一下,问,老李,你怕死不?李大棉裤说,肯定怕呀!活人哪有不怕的?二斗伢子又问,那是啥感觉?李大棉裤说,每个人可能都不一样。我吧,就像喉咙里黏着一口痰,吐也吐不出来,总是让你喘不过气来,弄不好还能把你憋死。他接着说,不过,也有个好处。你虽然甩也甩不掉,它却总在提醒你,别冲动,别逞能,只要仗还没打完,就时时刻刻别放松了警惕,小心、小心再加小心。许多人的死,其实都是因为心里头那根弦儿松了。他们本应活得更长久。
突然间,二斗伢子只见李大棉裤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蜡烛晃了一下,一片漆黑。坑道口那碗大的一丁点儿光也扑哧一下,没了。接着,后背被坑道壁撞了一下,被坦克碾过似的,骨头咔嚓咔嚓直响,胸膛紧紧箍着肺叶子,却一口气也吸不进来。一声接一声的巨响震聋了二斗伢子的耳朵,以至于什么也听不见。他蜷起身体,死死抱住脑袋,任由筛子一样的坑道把他抛到空中,撞在墙上,再摔在地上。二斗伢子在黑暗里上下翻飞,昏昏沉沉、气若游丝,搞不清这是在哪里,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来这里。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团微弱的亮光,萤火虫似的飞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又像一束瘦小的火苗,随时会被狂风吹灭……
炮击过后,美国兵就该上来了。有人扒开坍塌的坑道口,拽起手榴弹箱,猫着腰冲进战壕,一边往死里喘着粗气,一边忙不迭地拧下手榴弹柄上的铁皮盖子。二斗伢子在坑道里跌倒了,胳膊和大腿被人重重踩了几脚。他使了几次劲儿,还是没立起身子,后面的人便从他的背上急匆匆爬过去,锤子一样的膝盖快把他的脊梁骨压断了。有只手揪住二斗伢子的棉裤后腰,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出坑道,颠簸了上百步,扔在了一个炮弹坑里。二斗伢子扭过脸,看到这人是机枪手大老张。大老张的手紫红色,手指头又粗又壮,每根都像茄子。他把机枪架好,瞄了瞄,对二斗伢子吼道,这两箱手榴弹归你!
二斗伢子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到美国兵端着枪向上冲。他有点慌,手榴弹一个接一个向下甩,却不知道炸到敌人没有。他哪儿也不看,除了脚下的手榴弹箱,似乎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大老张给了他一个大脖溜子,喊道,看准了再甩!那手榴弹都是拿命换来的,运一箱上来就得少一个人!二斗伢子愣了一愣,盯着大老张的手,又摸了摸发烫的后脖颈子。过去,二斗伢子挺怕这双紫红色的大手,因为大老张开玩笑时总是没轻没重。现在,却觉得这手挺亲切,若不是它,自己非得给踩死在坑道里不可。一巴掌过后,二斗伢子清醒多了,每次把手榴弹抛出战壕之前,总会把半个脑袋探出去,瞅瞅鬼子已经冲到哪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又重重地拍了一下二斗伢子的肩膀,并且紧紧抓住他的领子。二斗伢子一片空白的脑子开始慢慢转动,并且记起了一些东西。他哆嗦着,向高地下方望去,只看到了美国兵的后背和屁股。他们挤成一小团一小团,向远处跑了。二斗伢子腿软绵绵的,稍不用力,准会跪在地上。他抹了一把满脸的鼻涕和泪水,心想,原来仗就这么打啊!他感激地扭过脸,想对大老张笑一下,道个谢。可是旁边的那挺机枪枪管给炸弯了,大老张也不在身边。二斗伢子把胳膊探向肩膀,把抓住自己领子的那只紫红色大手掌拿到眼前。这是大老张的手,只是从小臂一半处炸断了,慢慢滴着血,指甲缝里的污泥似乎都还留着体温。二斗伢子隐约记起来,机枪被炸坏了,敌人冲上了高地,大老张用手榴弹砸碎了一个美国兵的后脑勺,自己也被工兵铲劈断了一条腿。最后,他拎着爆破筒和两个鬼子抱在一起,接着是暴雨般飞过来的石子、土块和血肉。
二
打退敌人的第一次进攻之后,指导员就一直让二斗伢子留在坑道里,守着电话机。这个黑色的家伙一声不吭地摆在那儿,二斗伢子盯着它,有点走神儿。他总在想大老张的那只手,心里不好受,又怪怪的。大老张他怕过吗?二斗伢子思量着,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大老张肯定也是没细想过。春天那会儿,部队还驻守在别处,有只白羽毛的红嘴小鸟大概是被炮弹炸昏了头,糊里糊涂地落进了坑道。没有人去管它,大老张却把小鸟握在手心里,将嚼过的炒面吐在指头上,逗它吃。后来,他还用树枝编了个笼子,养着小鸟,直到它能飞了,才把它放走。几十年后,二斗伢子依然清晰地记得大老张伸出那根紫红色粗手指去喂小鸟时的画面和他又欢喜又天真的表情。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勇气拉响爆破筒吧。
不过,也容不得二斗伢子胡思乱想,坑道外面的仗一直在打。敌人的炮火覆盖高地时,战友们撤进坑道。待美国人发起冲锋时,他们再出去,把敌人击退。如此反复,从日出一直打到日落。越来越多受伤的人被抬进坑道,到处是呻吟声、叫喊声,有人在找水喝,有人在找卫生员。不久,有人把连长抬了进来。他腰部的衣服被炸烂了,汪着一摊血,并且还像泉水一样向外涌。指导员把他放在电话机对面的短坑道里,跪在地上给他擦脸上的血污,耳朵贴在他嘴上听他讲话。坑道里很吵,那里也很黑,二斗伢子没看清连长的脸,也看不清指导员的表情。过了一小会儿,指导员把自己的军用毯子盖在连长身上,抓起枪,匆匆跑出去了。
借着电话机旁蜡烛的一点光晕,二斗伢子看到连长露在毯子外面的脚慢慢流出血水,像细细的小溪一样,越流越多,越流越长。他瞅几眼连长的脚,又回过头瞅几眼静默的电话机,觉得一切都很陌生。铃声响了,二斗伢子猛地抓起听筒。有人问,你是谁?二斗伢子慌了一下,忙答,我是九连文书二斗伢子。对方说,让连长接电话。二斗伢子犹豫了,答,连长受伤了。对方说,还活着吗?二斗伢子扫了一眼连长脚旁越积越多的血水,答,大概是死了。对方严厉地问,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二斗伢子答,死了。对方又说,我是师作战科张科长,你写一个电话记录,马上交给指导员。二斗伢子找出纸和笔,答道,准备好了。对方说,限于明日上午十时前,将近日以来战斗总结报告交师前指,作战科科长张某某。二斗伢子答,记好了。对方很温情地问,二斗伢子,你还好吗?二斗伢子答,都很好。對方说,你的文章越写越好了,最近那篇登在咱们师出的战地报纸上了,你看到没?二斗伢子说,水都送不上来,报纸更看不到。对方沉默了片刻,道,我这儿有支钢笔,明天上午要是你来就带回去吧。
二斗伢子给师部送过几次文字材料,而且都是交给张科长。有一次,张科长问,这份材料是你抄的?二斗伢子点点头。张科长说,抄得不错,但有错字,你过来,咱们一起改过来。那一次,张科长教会了他五个字。不知为什么,二斗伢子印象特别深,之后再没错过。临走时,张科长还对他笑了,说如果哪次材料里一个错字都没有,就送他一支钢笔。张科长把那支亮晶晶的黑色钢笔给他看了,很漂亮,沉甸甸的。还有一次,二斗伢子替张科长送了封信,是给军文工团的一位女同志的。她收下信,给了二斗伢子一双布鞋,让转交给张科长。两个人收到对方东西的时候,表情都很平静,像是刚刚还见过面似的。
抬进来的伤员越来越多,慢慢就摆不下了。于是,死了的就被叠放在坑道最深处,活着的也尽量往里面躺。太阳变成浓红色,稀稀溜溜地挂在西边的天上。敌人停止了进攻,阵地上的硝烟像炊烟一样,告诉生者,这一天就要过去了。入夜,二斗伢子悄悄爬出热气腾腾的坑道,趴在一块结了冰的战壕土坡上,向山峰四周张望。从他头发上、领子里冒出一股股雾气。后背上的汗碰到冬夜里的寒风,让二斗伢子受了惊吓似的打了个激灵。北面的山谷,此时像除夕夜里的小村庄。敌人的信号弹、照明弹,还有各种型号的炮弹在里面爆炸闪光,机枪子弹拉出亮黄色的网,一刻不停。雪白的光亮处,能看到小小的马匹,还有人,他们被映得水银珠子一样闪闪发光,那是我们的运输线。
二斗伢子冻僵了,往回爬,坑道里挤满了人。他小声说,让一让。可没人动,好一会儿,有人说,还让个老六啊!你就从我身上爬过去吧。二斗伢子壮着胆子说,那我可就爬啦!他小心地爬着,从身旁身下身后传来叫声骂声,瓜娃儿轻点,老子的腿上有伤撒!个小鳖羔子,脚丫子都蹬到我脸上了!快下去,喘不过气来啦,肚子还流血呢!瞅瞅,你这一踩,又冒出来了!有人在他屁股上使劲儿拍了一下,有人狠狠拧他的大腿。二斗伢子疼得大叫道,都别他娘的骂了,我在执行任务呢!再骂,再骂你们自己爬出去吧!
爬到坑道中部,二斗伢子看到指导员正和几个人开会。这里热得要命,仿佛从雪地里一下子进了开水锅。手榴弹箱上的蜡烛软软瘫成一团,只剩下黄豆大的火苗,随时会灭掉。二斗伢子坐在角落里,昏昏沉沉地听他们说话。指导员说,连长死了,副连长也死了,排长只剩下一个。二斗伢子还听到,这一天里,连队伤亡了一大半,如果照这个打法,明天就得拼光了。有人说,那咱就换个打法,阵地上不放那么多人了。现在看来,这屁眼儿大的一块地方,一次上去三个人正合适,伤亡一个,补充一个。指导员说,那就这么定了……
二斗伢子扫了一眼尺把远处连长露在毯子外面的脚,血水干了,留下一摊黑色的硬块儿。他偷偷用鞋跟把旁边的干土踹过去,把血迹覆盖上。这时,有人在坑道口大声喊,咱们的人送东西上来啦!不久,爬进来一个人,一身一脸土,张开嘴说话,露出一口白牙,眼睛血红血红的,让人有点不敢问他话。那人从后背上扯下五个装满水的军用水壶,又从腰里解下一只布袋子,里面有三根白萝卜。最后,他扒开上衣,从怀里摸出一包油纸裹着的水果糖,上面还沾了一大片滑溜溜没干的血。他喘着气,用骂人一般的口气说,给俺开个收条,把这三样东西记清楚喽!水果糖本是某某某带着的,半道上炸死了。指导员递上一搪瓷缸水,那人一把推开,说,这水我他妈的怎么喝得下去?!发了好一会儿呆,那人爬起身,叹了口气,说,我得回去了。你们别嫌少,我们出来时是十五个人,只有我一个上来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
那人走了,坑道里稍稍安静一些。有人低声说话,有人呻吟,有人磨牙,有人把手榴弹盖子拧开再拧上。一颗水果糖砸在二斗伢子额头上,把他砸醒了。他看到指导员正借着豆大的一点光亮写战斗总结报告,每个人都分到了一枚水果糖。属于自己的那枚在地上闪闪发光,二斗伢子拾起来,仔细端详,糖纸一角留有指甲大小的血迹。他犹豫了几下,还是狠狠心剥开了,把糖放在嘴里,将糖纸小心叠好放在挎包里。指导员似乎用眼角看见了,又甩给他一枚,正落在怀里。二斗伢子旁边坐着李大棉裤。此时,他正借着亮光,把炒面捏成小球,摊在手掌上,一颗一颗往嘴里放,吃得美滋滋的。二斗伢子问,大半夜的,就吃上了?李大棉裤边嚼边说,得着空就吃点呗,谁知道鬼子啥时候上来呀!
不知不觉,二斗伢子又睡着了。这回是指导员把他摇醒的,说道,战斗总结报告写好了。来来来,你再帮我捋一遍,看有没有不通的地方。
三
当二斗伢子从坑道里钻出来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魑魅魍魉一样,即使是朝阳那并不强烈的光,也刺得睁不开眼睛。他紧捂双眼,像挨了子弹那样在薄雪上趴了好久,世界才一点颜色一点颜色,一块形状一块形状,一把沙土一座土包,一个弹坑一条战壕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刚才,指导员把战斗总结报告交给二斗伢子,让他穿过山谷,在上午十时前送到师前指。指导员还说,你大哥不是在三十四团吗,那个团这会儿就在师部附近休整。我再多给你半天时间,看看能不能见上一面,天黑前赶回来。二斗伢子跑出去十几步,又被喊了回来。指导员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瑞士手表,给了二斗伢子,说,看着点时间!二斗伢子急了,一把推回去,说,这是你花了两年津贴才买到的,我可不敢戴!指导员苦笑了一下,说,贵不贵重的早看淡了,东西就是拿来用的,坑道里还有个马蹄钟,挺准的。说罢,指导员把瑞士手表撸在二斗伢子手腕上,又在他屁股上拍了下,仿佛催一匹小马快点出发。
其实,二斗伢子心里还有一个人,那是他的霓云姐姐。二斗伢子的大哥叫九斗伢子,是他的亲哥哥。霓云却不是他的亲姐姐。她是师部文化干事,从重庆来的大学生,造桥专业毕业的。去年冬天刚过江时,被派到二斗伢子他们连采访。那会儿天寒地冻,连里面要求宿营时两个人两个人抱在一块儿睡。霓云是个女同志,没人和她睡一起,几个晚上下来,给冻得哭了。二斗伢子年纪最小,指导员就把和霓云搭伙儿睡的任务交给了他。那晚,二斗伢子把霓云的脚抱在怀里,又轻又软,像抱着一束桃花似的。霓云也一样,还轻轻地给二斗伢子捏着脚心和脚踝。二斗伢子涨红了脸,说,姐啊!我的脚臭,也不冷,你就别抱着了。霓云说,净瞎说!冰天雪地的你脚能不冷?快睡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哼歌,一边给二斗伢子捏脚,直到他睡着了。其实二斗伢子没睡着,而是偷偷解开棉袄扣子,把霓云的脚贴着胸膛搂在怀里。他一直半梦半醒,一朵朵粉红色的火苗在寒冬夜空里漫天飞舞。
走下山谷的那一刻,二斗伢子就知道敵人的大炮已经开始瞄准,不知在哪棵树后的狙击步枪准星也正对着自己。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小小的坑道洞口,又看了看头顶的天空。今天天气真好,碧蓝碧蓝的,偶有几片羽毛一般的薄云。一只黑色大鸟在太阳下方飞过,轻轻地挥舞着翅膀,盘旋了几圈,又尖叫着飞向远方。二斗伢子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自由的鸟儿一样,可以奔跑,可以欢笑,可以呐喊,去见久别的哥哥和姐姐。
在枯草和积雪上,有打了几个洞的铁皮水箱,有炸断了腿的骡马,有散了架的手榴弹箱,还有丢弃了的萝卜、苹果、香烟和罐头。所有那些在坑道里比黄金还贵重的东西,二斗伢子都不能停下来去捡。他像一头机敏的狸猫,一会儿向左跑,一会儿向右跑,一会儿趴在地上,一会儿又躲在树林里。他想象着自己在和敌人捉迷藏,当敌人扣下扳机前的那一刻,他便一跃而起,从对方的准星里逃出去。有那么一小会儿,二斗伢子特别兴奋,快活劲儿一辈子少有,快要把身体胀破了。他差一点忘了还有个黑漆漆的东西在背后追着他,只需一刹那,就能把他变成尸体,和遗落在山谷里的那些物件没什么两样。二斗伢子还发现,这山谷其实是活着的。有一大群棕色的大蚂蚁排成队,努力地从裂开口子的布袋里搬运炒面疙瘩。还有田鼠从地洞里警惕地探出头,然后窜到丢在野地中间的木筐边,偷偷摸摸叼走几粒带壳的花生。在一处薄冰之上,竟还有根发了翠绿色嫩芽的白萝卜。那嫩芽冻在冰里,闪烁着太阳光,还会继续长大似的。有一次,当二斗伢子卧倒时,看见草丛里伸出一截灰黑色的手,手腕上套着一只瑞士手表,和指导员的这只一模一样。他只敢匆匆端详两秒钟,就再次爬起来向前跑。不过,他也看清了,那只表完好无损,最长的秒针还在一下一下跳动着,真是奇迹。
不知为什么,二斗伢子穿过山谷,还翻过了一座海拔一千来米的山峰,敌人却没开一枪,没打一炮,就像真的只是一只鸟儿从荒无人迹的大山中间飞了过去。而不久前,一支九十多人的增援队伍打这儿通过,最终只剩下十七个人活着进了坑道。到了山脚下,二斗伢子发现这里多出一处战地医院,密林里搭了十几个帐篷。他钻进其中一个,看有没有认识的人。帐篷里没什么光线,但生着火,很暖和。行军床上躺着没了胳膊或腿的人,但他们没叫,也很少呻吟,入神地看着帐篷顶上的某一处,周围静悄悄的。二斗伢子知道,能活着被抬到这里的人已经是最幸运的了。不远处传来号叫声,他跑过去看,原来是护士在给被凝固汽油弹烧伤的战友换药。当纱布从一大片一大片皮肤上揭下来时,上面带着血水和脓水,还有刚刚结好的痂。
有个帐篷里架着几口大铁锅,里面煮着医疗器具,雾气当中充满药味儿和腥味儿。一个穿白短褂子的女护士背对着二斗伢子,正在搓洗什么东西。她身边有几个可以给小孩子洗澡的大铁盆子,硬邦邦带血的纱布堆得老高。二斗伢子急忙跑到她面前,大叫道,姐!真的是你啊!女护士抬起头,正在走神的眼睛里慢慢有了泪水。她一下子站起来,把二斗伢子搂在怀里,身体颤抖着,用手仔细地摸二斗伢子。从头发开始,像寻找什么东西似的,抚过脖子,捏一捏胳膊、腰身,又摸过大腿,连脚踝也一左一右地扭了几下。检查过之后,她再次把二斗伢子牢牢抱住,脸贴着他的耳朵,说,都是好的,姐姐真高兴!
霓云端详着二斗伢子,飞快打来一盆热水,往里扔了一小块碱。她按住弟弟的脑袋,先是把头发好好揉搓了一遍,又把脸和脖子彻底洗干净了。她捧起二斗伢子的脸,掏出一只用花蛤壳装着的擦脸油,从额头开始,然后是鼻子,接着是嘴唇和下巴,一点一点,一下一下把他的脸都涂了一遍。霓云仿佛看着一只刚刚洗干净的白瓷碗,用指尖轻轻拂拭,一颗灰尘也容不得留下。
这时,又来了几个穿白短褂子的女人,其中一个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她走到近前,用手掌在二斗伢子的肩膀、胳膊和腿上来来回回拍了几下,开心地笑着说,这小伙子,长得可真漂亮!说罢,她从兜里摸出一只一寸见方的纸袋,里面有三粒维生素药片,塞进二斗伢子的挎包。另外两个女人也围着二斗伢子打量了一番,分别送给他一只装有消毒酒精棉球的小玻璃瓶和一双厚毛袜子。二斗伢子涨红了脸,故意把瑞士手表放在眼前看了看,就往师前指方向跑开了。他悄悄回头望了一眼,霓云姐姐孤零零地站在帐篷外面,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向他挥着。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某种通人性的动物咬了一口,比如说马,比如说狗,比如说猫。不是那種死命咬,而是小心地半含着,只在皮肉上留下牙印的咬。那颗不管不顾的心里头,就这么落下了一颗姐姐的泪水。
四
又翻过一座小岭,二斗伢子找到了师前指,时间是上午九时四十五分。不过,最后的时限又突然失效了。今日凌晨,敌机在这里投下三枚重磅炸弹,其中一枚把师前指一处隐蔽所炸塌了。当时,作战科张科长和两个参谋正在里面,把他们挖出来时都已经牺牲了。三人的遗体盖着白布单,被并排放在一个矿洞里。十几个人围成半圆,师政委低声念了一份不长的悼词,师长拔出手枪,走到洞外,朝天打光了子弹,然后,猛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位文工团的女同志蹲下来,揭开其中一块白布单,给尸体擦去脸上的泥土。
没有人说话,洞里静悄悄的。过了很久,二斗伢子才记起了自己的任务。他来到师前指,看到隐蔽所恢复起来了,墙上重新挂上地图。张科长用过的木桌子断了一条腿,现在,断桌腿下面垫了两只木箱子。有个人坐在桌子后面,入神地瞅着笔记本。电话铃不停地响,新来的作战参谋接起电话或放下电话,然后用红笔或蓝笔在地图上标注。那人抬起头,皱着眉问,你是干什么的?二斗伢子挺直后背,答,我是三十二团九连文书,张,张科长让我们连送一份战斗总结报告。那人看了一眼二斗伢子,说,拿过来吧。这时,一个作战参谋跑到桌前,对他说,赵副科长,军长电话。那人把报告放在桌上,用块石头压住,起身走了。二斗伢子打量了一下隐蔽所内部,门口处有一大片烧黑的土,门框外层是焦的。屋角处原来有一张床,铺着褥子和被子。现在,床板被砸了个大洞,铺盖也不见了,上面堆了三个文件箱。其中一个文件箱上面摆着一只挂钟,玻璃前罩碎了,里面进了土,只剩下一根指针。二斗伢子记得上次来师前指时,这钟是挂在墙上的。
过了半个多小时,赵副科长才回来,军装的前胸和膝盖沾满了黄土,额头上还涂了一块碘伏。他看完战斗总结报告,道,你们连的电话线断了,那么我来问你,今天能撑得住吗?二斗伢子说,能。赵副科长又沉默了,盯着战斗总结报告,仿佛要从字里行间看出点什么。二斗伢子问,我可以回去了吗?给我签一张收条。赵副科长头也不抬,说,你先别走,晚上有一支加强连要上去,你地形熟,给他们领路。二斗伢子还想说指导员多给了他半天假,让他去看一眼哥哥。可他瞅着赵副科长额上的碘伏,动了动嘴唇,把话咽回去了。中午时分,有人端了碗面条过来,上面漂着油星,还卧了只鸡蛋。赵副科长对二斗伢子大声道,嘿!我说五九七下来的,专门给你做的,吃吧!他还从床下边掏出一盒猪肉罐头,用刺刀撬开,递给二斗伢子,说,这东西轻易不拿出来,也给你吃!
猪油味儿、白面香味儿把二斗伢子熏得晕乎乎的。从牙齿碰到面条的一刹那开始,他就像勒住一匹野马那样使劲儿勒住自己的嘴,好让自己多吃一会儿,也免得被噎住。他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胸口闷闷的,眼里有了泪珠儿。赵副科长的眼睛也湿了,拍拍二斗伢子的肩膀说,慢慢吃,别呛着,我还要开会,吃完你就睡会儿。正说着,外面来了人,问,在哪儿开会啊?他们有团长、政委、副团长,有营长、教导员、副营长,都是从前线下来的。这些人用拳头互相狠狠地捶着胸膛,笑着问,你他娘的还活着呢?哈哈!
面条和猪肉罐头下肚之后很久,二斗伢子的嘴唇上还蒙了厚厚一层油,又滑又腻。他一头倒在两个文件箱之间的床板上,像塞满了东西的实心麻袋一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梦里,他看见了高地,一片火光和爆炸声。他很惊讶,高地怎么这么可怕?可很快又明白过来,现在高地真的就是这个样子。他还看见了一个人,好像是指导员,不过人影一闪而过,没看清楚,也没听见说话。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赵副科长便又把他从床板上拎了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土,把一张文件收条塞进他的挎包,说道,天黑了,队伍在路边等着你呢!走吧!钻出隐蔽所的那一刻,二斗伢子转回身问赵副科长,你怕死吗?赵副科长说,小兔崽子,问这干啥?二斗伢子说,瞎问问。赵副科长答,什么怕不怕的?明天要死了,今晚该干啥还干啥!二斗伢子指了指赵副科长前胸兜里的钢笔,说,那是张科长留下的笔吧?他答应过给我的。赵副科长扯了一下二斗伢子的嘴,拽出钢笔,笑着放在他手心里,说,要是有一天仗打完了,多练练字!现在,滚蛋!
头顶上有个月牙儿,在密密的树枝之间移动,硌脚的冻土被洒上一层银辉。山脚下有条大路,一支部队在黑暗里默默地向东急行军,速度很快,差不多在跑,到处是喘息声和啪啪的脚步声。二斗伢子站在道边,再向西走一小段,就要离开大路向山上爬了。他问急匆匆迎面而来的人群,你们是三十四团的吗?你们这里有个叫九斗伢子的吗?我是他弟,我叫二斗伢子。有人说,我们是三十四团的,但不认识九斗伢子。二斗伢子一遍一遍地问,仍然没人知道他大哥。赶路的部队排成一溜,像条黑色的长线,一眼望不到头和尾。这时,队伍外面走过来一个人,跟着警卫员,腰间有把短枪。二斗伢子拦住他,又问了一遍。
那人说,我是三十四团团长,你是谁?二斗伢子答,我是三十二团九连文书二斗伢子。团长问,你们团不是在五九七吗?二斗伢子从挎包里拿出文件收条,递给团长,说,我是下来送文件的,马上就要回去了,我想见一眼我大哥。团长双手放在二斗伢子肩上,使劲儿捏了捏,道,你们真是好样的。说罢,他转过身,对行进中的队伍大声喊道,九斗伢子你在哪儿?你弟二斗伢子想见你!听清楚喽,一个接一个往下传!于是,在夜色里,这句话此起彼伏,像大河上的波涛,一浪叠着一浪,声音越来越大,慢慢向远处传去。不过,好一会儿,这波涛似乎没有拍打到河岸就在遥远的地方消失了。二斗伢子有些懊悔,真是不该去问,或许大哥调走了,或许他受伤躺在医院里,或许当初就搞错了,他根本不在三十四团。二斗伢子擦了把眼泪,转身向山上爬去。
有个声音传来,经过无数个人的接力,越来越清晰。听得出来,每个传话的人都很高兴。于是,二斗伢子听到,九斗伢子当排长啦!现在急行军,他不能来见他弟二斗伢子啦!
九斗伢子当排长啦!现在急行军,他不能来见他弟二斗伢子啦!
九斗伢子当排长啦!现在急行军,他不能来见他弟二斗伢子啦!
五
路过战地医院时,二斗伢子闻到了浓烈的焦煳味儿,其中掺杂着树木和血肉烧焦的味道。不少水桶粗的大树被拦腰炸断,毁坏的帐篷像被撕烂的破衣服一样挂在残缺的树干上。抬伤员的民工说,战地医院被敌机盯上了,抽冷子投了不少炸弹。现在,医生和病人都转移到了那边的山洞里。一时间,二斗伢子脑袋里头空荡荡的。他急得忘了喘气,跑了上百米,冲进山洞,直到看见霓云捧着不锈钢盘子,胸前白褂子上满是血迹,镇定地站在手术台旁边时,才一下子瘫倒在墙角里。他闭上眼睛,艰难地捯着气,心里默默念叨着什么。生平头一回,二斗伢子觉得有点怕了,但不是怕自己死,而是真切地为另外一个人担心。
肯定有很长一段时间空白,因为二斗伢子睁开眼时,姐姐和另外两个护士正蹲在面前,焦急地打量着他。这两个护士二斗伢子都认识,白天见过面,还送了他一只装有消毒酒精棉球的小玻璃瓶和一雙厚毛袜子。霓云拉着二斗伢子出了山洞,在一处用树干搭成的木屋前站下。
霓云问,这就回高地去了?
沉默了片刻,二斗伢子答,嗯。
他狠了狠心,问,那个脖子上挂听诊器的医生呢?怎么不见她?
霓云答,白医生没了。
下午?
下午。
霓云拉着二斗伢子向树林深处走了十几步。这里,有一块大树环绕的空地,铺满了干枯的黄叶。在树枝上方井口一样的夜空里,那片小月牙儿静悄悄地闪烁着清冷的光。霓云把二斗伢子搂住,他能感觉到姐姐的心在怦怦跳。而且,他还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和姐姐一样高了,此时此刻,两个人的额头正贴在一起。月光洒在霓云脸上,她的睫毛在颤抖,两行泪水像夜色中的小溪一样从眼角流下,她的眉眼、鼻尖纤毫毕现。于是,二斗伢子就吻在姐姐的嘴唇上。
吻了好久,霓云说,我永远爱你。
二斗伢子问,什么是爱?
霓云说,爱就是把另一个人放在心上。
二斗伢子说,那我也永远爱你。
霓云说,要是你和我明天就死了呢?
二斗伢子说,那也是永远啊!
霓云用手抚上二斗伢子的眼睛,然后将他的双手放在自己又暖又软的腰上,紧紧地抱着他,脸贴在他的耳侧,身体在微微抖动。他没害臊,也没脸红,而是默默地抱着霓云,心底涌出千句万句浓浓的话想对她说。
二斗伢子道,姐,你冷吧?他解开棉袄扣子,像当初把霓云的脚贴着皮肤搂在怀里那样,把姐姐裹在棉袄里。
他又说,姐,你永远在我心上。
霓云道,嗯,你就这样搂着我!拥抱过一回,就永远在一起了。
霓云光滑的手绕着二斗伢子的脖子,亲吻他的额头、眉毛、眼睛,越过鼻梁,再次吻在他的嘴唇上。这一次,她的嘴唇烫得像燃烧的炸药,使劲儿吸着、吮着、挤着、压着……
从远处传来一阵呼唤声,二斗伢子,加强连都到半山腰了,你再不走,就追不上他们喽!
当二斗伢子回到高地坑道里时,指导员已经牺牲了。二斗伢子握起拳头,使劲儿地捶着脑袋,觉得是自己害死了指导员。临别时,他把瑞士手表摘下来送给了霓云姐姐。他觉得山谷里死尸手腕上的那块瑞士手表一定还在,回去时,豁出命去也要把它抢回来,还给指导员。可是,封锁线上的炮火太密集了,和白天完全不一样,二斗伢子就像闯进了一个光芒刺眼的迷宫,任何熟悉的东西都找不到。表没了,似乎冥冥之中注定着指导员也一起没了。现在,弹药箱上依旧燃着一颗豆大的火苗,新来的连长、指导员坐在那儿研究明天的仗该怎么打。
坑道里认识的战友已经没几个了。李大棉裤靠在对面短坑道里,一粒一粒把炒面搓成球,抿一小口水,再像吃中药丸那样把炒面球深深地放在嗓子眼儿处,使足了劲儿吞下去。二斗伢子坐到他身边,愣愣地瞅了半天他树根一样的喉结,想再问点什么。李大棉裤凶狠又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把嘴给我闭上,别说话!然后,李大棉裤从兜里掏出来十来颗子弹,用破布一枚一枚擦得又红又亮,擦好了放回兜里。不一会儿,他又掏出来,重新擦一遍,如此反复。
第二天早晨,美国人的炮弹地动山摇之后,二斗伢子和战友们冲出坑道。他看到东方的地平线上空挂着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像一条从天而降的红色大河,用血一样的波涛把这个世界染得通红。二斗伢子深吸一口气,慢慢从战壕里立起身,迎着朝阳挺直了胸膛。然后,他沉着地拧开一只手榴弹柄上的铁皮盖子,对着正在冲上来的敌人猛地扔过去……
六
那场战役结束后,不仅仅九连连长、指导员、大老张、白医生、师作战科张科长,李大棉裤、霓云、师作战科赵副科长也都相继牺牲了。古稀之年的二斗伢子说,当朝阳升起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死。打那儿之后,死就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这棵黑色的大树让他终生都在想一个问题:人,应该怎样活着?
原刊责编 员淑红
【作者简介】西元,男,1976年生。1994年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同年入伍,历任排长、宣传干事、代理组织科科长、营教导员。后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曾获《中篇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钟山》文学奖、第二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十二届《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年度优秀中篇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