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是记仇的

2021-07-10 16:29须一瓜
小说月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牙医老妇人笑脸

十几年前,牙医小柴第一眼见到让他叫“小姑姑”的人,就尾骨发麻。那种怕,就像背对着悬崖边站立的感觉。他说,如果当时她在哭,或者脸上有哭痕,或者哪怕偶尔大哭过——而不是始终在笑,他可能就不会那样从心底发怵。不过,在十几年前的当时,还未跨进祭奠大厅门槛,少年小柴就感到母亲有点怯场。母子之间互相传感着莫名忐忑,小心庄重地跨入灵堂。一进去,母亲就悄悄戳小柴的后腰,示意按她事先教的对那女子叫妈。灵台边,“小姑姑”仰着尖锐的下巴,转过半张脸,对着走向她的母子俩上下左右打量着。她笑着,轻慢的眼风就像评估毛重,还有一点“好戏又来了”的夸张兴致。那个生僻而持久的笑意,在灵堂台边,冒着白色的气雾,让少年小柴联想到冰窟里取出的冰块。

母子俩停在她身边。少年小柴乖巧开口,但几乎是话音未落,他的脸就被风雷所掠,那一掌甩击,手劲之重惊骇了所有人。少年摔在楼梯边,眼镜摔在远远的另一边。有一只手,像小柴希望的那样,马上把它捡了起来。母亲一声非人的怪叫,滑过少年的耳膜,就像在玻璃房子外面的叫,声音变形缥缈,少年听而不闻。他的注意力只在“小姑姑”那儿。一掌重击之后,“小姑姑”脸上依然是空姐式的微笑,鲜嫩而明丽。然而,极度的恐惧与愤怒,让少年汗毛尽竖。他不知所措。

“小姑姑”目光乜斜,她的笑脸,缓释着古怪的耐心。她眼神飘忽,并不总看地上少年更不看其母。少年防护性地死盯着她。那张雪白的、额角透出青筋的脸,已经被她的笑,搞得丑恶而疯魔。她却时不时斜睨窗外,就像和天上的什么东西较劲。……孩子?嘿嘿……我孩子……窗外或天边的什么东西,似乎一直牵扯着她的魂灵,连小小少年都感到她并不把灵堂,更不把灵堂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她只是享受着自己一脸叵测的春光明媚,那种兀自明媚的春光,散发着自虐而虐人的窒息感,令整个灵堂,恐慌而羞愧。

……还妈?妈呢,妈……她语气轻微地像自我推敲。

……谁是你妈——谁是?!她忽然变得狰狞,并不比她的笑容更令人恐惧,但整个灵堂都接收到了遮天蔽日的盛怒,灵堂变得更为恓惶、更为声屏气敛。

睁大你的小桃花眼!谁是你的烂?菖妈?——小野种,再叫一声试试?

少年当时觉得她的牙齿又白又细又长,长到不像是人的牙齿,而是一种什么工具。少年不认识这个工具,但它的非人感让他害怕。整个灵堂的非人感,也让他不安。他觉得那些蜡烛火苗好像都不会动了。灵堂里大概有七八个人,也许更多几个,他们都像灯下剪影人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像着装整齐的影子。少年冷汗隐隐直冒。他脑中也空无一物,呆望着她又走近自己。走到跟前的“小姑姑”,把脚踏在了少年的肩头。小柴眼光下垂,就能看到自己的腮边,一个尖得像凶器的红色皮鞋尖,一转就可以戳他的下巴。他不敢把那只皮鞋推掉或耸动肩头抖开,做母亲的好像也不敢,她想扶持孩子站起来避开二次伤害,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就是想拖宕在这个费解的恐怖时刻里。他倔强地下沉着小身子,拒绝爬起。

猩红色的皮鞋尖在少年肩头磨拧,像是打招呼:来……再叫一声,试试?我们再试试看?

少年垂下眼帘,看着腮边的尖头红皮鞋。他觉得它会踢穿他的腮帮。

做母亲的无助地大哭起来,她求助的眼神看向灵台遗像,但显然,活人死人都帮不了她。她用埋怨的神色推搡儿子,顺势把自己盖在孩子身上啜泣。她还是想保护少年,但是,少年愤怒地推开了她,他执拗地去迎接“小姑姑”的笑脸。这是孩子气的顽固和对抗,果然,他追盯的那张脸,笑容不谢,糯米牙森森。他们四目交接时,她还对他微微点头。她一边嘴角抽缩,这使她的笑,充满蔑视。少年隐忍的愤怒和悲怆,也许刺激了她。她回眸蹲下,端详少年,一边开始慢慢脱下两只尖头系着脚踝皮丝带的红皮鞋,随着她猛地转身,它们先后飞到灵台长案上。其中,有一只,准确地砸到了死者的黑白大照片上。遗像框倒在了百合玫瑰鲜花丛中。一个深色的剪影人急忙去扶正复位。

女子的笑牙,又白又长又细,它们是那么整齐那么意气风发。少年低下了头。他心里认输了。他感到屈辱,但不知屈辱从何而来,泪水占领眼眶,他勾紧脖颈,努力化解,泪水还是掉了出来。他再次抬头,是被祭奠大厅里抑制至极的群啸尖叫所惊:“小姑姑”光脚走了过去,人们以为她是过来取回鞋子,她却拿起刚刚扶正的遗像框,啐地——一口痰,吐在遗像上。她还想再吐的时候,死者遗像框被人夺走。

——只有这一瞬间,少年看到她脸上笑容离场。非常短暂。据说,之前和之后的整个丧礼期,她都在笑。这个后来被牙医小柴一直叫“小姑姑”的人,整整笑过了“头七”。遗像上的死者,第二天,就被人用油性黑水笔,隔着玻璃,加上了一撇上翘一撇下捺的大胡须,死者本来就是微笑着,这两撇风扇叶片一样的奇怪大黑胡须,使他的脸快乐滑稽,近似小品海报。来祭奠的肃穆人,忍俊不禁又羞愧不安,护持灵堂的人们,这才发现有人作恶。捣蛋使坏的人是谁,人们心照不宣,赶紧重新翻洗了三张,换上并备用着。

牙医小柴后来想,她在给他添加胡须的时候,一定在笑。遗像上的男人,会和她对着笑,那才是他们夫妻最后的告别。他的风扇胡须会东高西低,越飞越快。遗像上笑眯眯的圆脸男人,那时四十五岁,是她风华正茂、富可敌“邦”的丈夫,也是少年的生父。

亲历过那样匪夷所思的葬礼的少年,其实弄明白的事,依然非常有限。他浑浑噩噩地去了,懵懵懂懂地回了。最终,他只对女主人,也就是后来被要求叫“小姑姑”的人的笑脸,刻骨铭心。还有遗像上的笑脸也在记忆里沉淀下来了。他看到的都是没有两撇风扇胡须的端正遗像,有意思的是,那个作为他生父的遗像主人,少年还是颇为接受,甚至可以说,挺喜欢他的笑模样。十多年后,牙科专业学校毕业的牙医小柴和“小姑姑”再相遇时,“小姑姑”揭穿了他亲近他“浑蛋”生父的谜底——不就是那一堆野种里,只有你长得最像他!牙医小柴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像母亲,母亲也一直说他比较像父亲。但是,“小姑姑”的揭批,还是让他有点不自在。这里其实就是隐含了自己对父亲的负面评价。成年后的小柴,比参加葬礼的少年,更加忠实呈现了死者的外形:結实圆润的矮壮身材,高弹力的厚臀,饱满的、有点歪的天灵盖,随和的圆脸上有明显的眼下卧蚕。这种卧蚕痕,无须笑,就春意融融,花见花开。一样的偏厚嘴唇,一样的唇痕不清晰,一笑,一样地露出微微内凹的门齿。和牙医小柴不同,父亲爱笑,他有事没事,都能让自己脸上笑嘻嘻的,正如小柴在遗像上看到的积极容颜:那没有唇尖的上唇,圆润厚实的舒展弧线,既乐观又安康。这种笑容会暗示你:没事,有我啊。

也许,这个早早就辞职下海的捞金者,就凭借这海纳百川的快乐笑容庇护,一路佛助魔爱、吃苦耐劳、坑蒙拐骗,不断从胜利走向胜利。

“小姑姑”厉声否认十几年前,她在那场“混账葬礼”上曾“一直笑”,她认为她根本不可能笑。她说,我半夜鞭尸都来不及,哪里来笑的心情?而牙医小柴,也从不抗辩。即使十多年后,他几乎成为“小姑姑”的恩人,但见到她,甚至仅仅是想到她,仍然如背对悬崖边而立,他依然发怵。牙医小柴一度认为,这内心的空虚慌张,不是他由心而生的自然情感,是遗像上的父亲,在葬礼上传递给他的。他一直在传递,儿子一直在被动地接收。这是,父亲的遗产。

母亲说话不讲逻辑,只讲感觉,还总被突如其来的情绪牵引。一直到他湖北专科学校第二学期假期归来,母亲可能预感自己来日无多,才断断续续有一搭没一搭地主动对儿子“忆了往昔”,即使有这样完整讲述的强烈意愿,她的陈述还是被各种感言、臆想、分析与评价切得鸡零狗碎,甚至话头开放到不知其源。当时,病榻前,她的哥哥、妹妹,也就是牙医小柴的舅舅姨姨们,一直简单粗暴地阻挠反对她对儿子说那些“没意思、没屁用”的无聊过去。但是,母亲,还是不懈努力,见缝插针,给了牙医小柴一个大致轮廓。

其实,十几年前,“头七”过后,少年就把直接看到听到的信息,做过一个有关父亲的历史拼盘。尤其是奔丧回程前夕,母亲在酒店打出一个涕泪交替的长途电话,假装看电视的少年,就此获得了许多骨干材料。当然,通话双方,对于事情背景的熟稔,导致对话的跳跃过大,少年听来十分吃力。

这个轮廓拼盘已经不算孩子气的出手了。概括起来就是,父亲车祸暴死,一下子冒出了五个来凭吊的单亲小三——都拖儿带女,据说,还有两三个没有孩子的女人来闹,当时,治丧委员达成共识——大部分按“碰瓷”处理了。另外四五个被母亲闻讯带来奔丧的单亲孩子,最大的二十岁,女孩,是父亲二十四五岁时生;最小的两岁半——这个小男孩,出生于四十二岁的二婚父亲和二十五岁的“小姑姑”的甜蜜婚姻的次年。太造孽了,这个时段。这让“小姑姑”尤其怒不可遏。牙医小柴的出生,是父亲初婚两年后的私生子。他的初婚,从他三十一岁持续到三十九岁,那时,还没有“小姑姑”,作为陌生的女孩,她甚至可能还没有发育。这八年的第一段婚姻关系里,合法生产了两个比小柴大一岁的双胞胎女孩。少年自己统计下来,在那个非人感的魔幻灵堂上,父亲冒出了有名有姓、婚生、非婚生的后代,有五六个。那些孩子们,彼此也是沉默的。

除第一个女孩还在澳大利亚读书外,其他四五个还是五六个,好像都到了。他们有的比小柴到得早,有的来得晚。还有半夜赶到的。牙医小柴以为自己经历了最恐怖的葬礼一刻,但母亲在电话里对旁人说,最吓人的是“小姑姑”和两岁半男孩母亲的对仗。那个夜场出身的单亲母亲即使生了孩子,也依然像个紧致的大学生。她的美丽自信足以挑衅“小姑姑”的骄傲,最致命的是,她竟然是在“小姑姑”和我父亲结婚后的第二年,就有了关系。这个陈述,当众颠覆了“小姑姑”的爱情,嘲弄了“柴邱配”人间仙境的婚姻。“小姑姑”可以不屑、不在意在她之前存在的乱七八糟的女人们,但是,她绝不相信,在她和少年父亲“王子公主”一样的幸福生活里,居然有蛀虫进入。她拒不承认——骗子!都是碰瓷谋财的骗子!

她只承认少年父亲前婚史里的一对双胞胎女孩。她在灵堂上有过非常失态的号叫,夸张炫耀父亲对她的宠溺。她歇斯底里地反复宣称,是她,专享了父亲高天厚地的甜蜜爱情。她当庭铺陈的、民政公章确认的第二段美好婚姻,使祭拜的人们一边偷瞟遗照上父亲纯真无拘的笑脸,一边很不礼貌地悄悄研磨那串爆米花一样的爱情奇闻。而“小姑姑”当堂颂扬的受死者专宠的爱情往事,成为牙医小柴母亲眼里最天真笑话。比如:

——如果,我和她掉水里,你先救谁?小姑姑说。

——救你。死鬼曾这么说。

——如果我和那俩双胞胎掉水里,只能救一个,你先救谁?

——救你。

——你撒谎!

——干吗撒谎,她们还会帮我救你,我给她们请了最好的游泳教练了啊。

——那不要水了!改火灾。在火里,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救你。

——为什么不救小孩?

——你也是孩子啊。

——说心里话!不许骗人!

——他们有妈妈,你没有啊。

——柴、永、煌!

——真的啦。我对天发誓,如果我骗人,不得好死。

这个对话,是母亲在酒店学给电话那头听的,不知道是否夸张,因为她也是听人们的主观转述。但是,母亲幸灾乐祸的样子,让小小少年确定,母亲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样难过。

牙医小柴没有目睹那个两岁半娃在场的惊魂一刻。据说,“小姑姑”动了刀。众人围抢,末位小三没有被刀伤到,但是,被小姑姑突然抄起的祭拜玫瑰花束横扫了脸和脖子。很多条玫瑰刺血痕,让那女子短时破相,次日涂抹的条状碘伏,让她也有点像丛林战士;最可怕的是,“小姑姑”一度抢过了那个两岁半的小男孩,她要掐死那个“骗子小道具”。即使末位小三,拿出柴永煌抱孩子、柴永煌和小三互喂荔枝等多张亲密合影,“小姑姑”也照样蔑视他们的“狗屁关系”。那个还不怎么会讲话、老是摇头、满嘴“搭搭搭搭”的小男孩,平心说,真的不像我父亲——我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在灵堂外,见过她“丛林战士”一样的碘伏妈妈。当时,她捉住男孩,给他擦口水垫后背汗巾——两个女人的对峙,据说非常恐怖,“小姑姑”阵阵狞笑,歇斯底里,要砸那母子俩出去;那个女子不慌不忙,拿着汉显传呼,给周围人看死者曾給她的各种情话;“小姑姑”再次指令手下打报警电话后,末位小三把小男孩抱到父亲遗像前,指问他是谁的时候,那个不会讲话的男孩,居然拍起小巴掌,清晰地叫“把把把”,一边口水直淌。

那一瞬间,据说静了场。大家都瞪着眼睛看那小家伙的口水垂挂。这个静场,让末位小三忽然悲愤交加,她第一次失态尖叫,说,报警吧,报!我们做亲子鉴定去!

接踵而来的众小三及后嗣们,确实给灵堂带来巨大的震撼,给治丧委员会带来措手不及的混乱。急于恢复葬礼秩序的至爱亲朋们,不约而同地希望或暗暗齐心,共同逼迫“小姑姑”息事宁人、遵从死者入土为安的最高准则。相比那些张狂的小三们,牙医小柴的母亲,成为最通情达理的未亡人。而母亲临终承认自己有愧,说,我把他给我的一大笔流产补养费,偷偷拿去买了缅玉手镯。我生下你,他气得几个月不理我,后来,他还是来看我们了,笑眯眯地看着你,从此,每个月都给足生活费。但他说,逼婚的事,不要想。

牙醫小柴在往后的岁月里,总是梦回那个恐怖的祭奠大厅。在梦里,他一遍遍、有如初历地重新感受那里的一切:所有的人都没有离去,他们都停在了那里等他。三壁落地的铁灰色墙布,白色的挽联,围绕长桌的、被人摘去黑棕色花蕾的百合花,红得发黑的玫瑰;又细又长又白的牙齿,那个非人感的笑容,猩红的尖头绑踝带皮鞋,一样会踏在他少年的单薄肩头;每一次梦回,都能让他浑身出汗;每一次醒来,都有好几十秒钟,他不能让自己迅速领悟那不过是梦。他的情绪总会被梦里的哀伤裹挟着,随波逐流好一阵子。

梦里,那座永远的灵堂,永远在等着他。那些笑脸,遗像上的笑,那个非人感的、过分明媚的笑脸,都在意识深处潜伏,有如下水道里的老鼠,随时会冒出来。

牙医小柴完成学业后就孑然一身了。求职艰难。他先是在老家旧矿区小医院,做了三年医师助理,自费完成正畸进修后,他就想下海到外面大诊所里干了。但因为文凭差、资历浅,又没有五年执业经历,他四处碰壁。

和“小姑姑”再度关联上,缘起于他的医专同学阿杜。阿杜拉他去老家一起承包一个牙科诊室。那正是牙医小柴当年为生父奔丧的陌生的省会城市。说是省会,承包的诊室,实际是一省城下辖的镇卫生院里的牙科室,后来景区开发,那个叫四盆水的小镇才有了大知名度。那小镇,自古以来,被一条美丽的山涧溪水围绕如内陆半岛,漫山遍野都是漂亮的竹海。牙医小柴去的时候,刚刚改名为四盆区。外地游客叫它四盆水景区。

镇卫生院是个陈旧的两层L形砖混平顶楼。虽然临街,但临的是一条破旧大街,来往的大都是为生计忙、为蝇头小利而开心的苦穷人。承包的牙科诊室,是承包人自掏腰包、自己动手装修的。它明亮简陋干净,却基本无人问津,长时间生意惨淡。牙医小柴和牙医阿杜,靠低价拉客、高质服务,苦撑苦熬到第二年的夏天,诊所才像终于长了根的水培植物,渐渐活旺起来。暑假过去,牙医小柴拿到了一万多元的收入。秋天就突破了两万元。到承包一周年的第三个月,牙医小柴的收入,是开张第一个月的十几倍。他还掉了承包金、诊室装修分摊款、X光机等设备款和正畸进修费用。

有一天,牙医小柴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喑哑的女声。

“问一下,我不一定做。”

牙医小柴说,没关系,我正好有空。你慢慢说,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我是估计你没那个本事。”

牙医小柴说没事你先说说看,能的话我尽力。

“有个鬼把你胡吹成华佗——哼(或者是嘿)。华佗呢。”

牙医小柴连忙谦虚否认,他心里对这个喑哑声音,既好奇又嫌恶。

“没有一个医院敢接(诊)我,省里市里上海北京日本牙医。你个乡下卫生院的小牙医,那些鬼居然硬说华佗转世……哈哈哈哈……”

牙医小柴确定对方是个精神病。他放下电话。电话马上就愤怒地响了。牙医小柴狠狠抄起电话,声音却不敢不温和。果然还是那个喑哑女声:

“你挂我电话?!”

“……呃,问你病情你又不说,我没有时间陪你聊天啊。病人在等。”牙医小柴保持的最后一点理性,挽救了这个不好的发展势头。

“你老实说,你敢接高血压、糖尿病的人拔牙吗?”

牙医小柴傻了几秒钟,耳朵里立刻传过来哧哧嘲笑声:“不是华佗再世吗?我看你——也是个屁。”

牙医小柴在极大的忍耐中,和风细雨地解释了高血压、糖尿病的高危所在。也终于问明白了,她说的“那个鬼”——那个推荐人是谁。

暗沉女音的轻慢语气,嚣张自负的挑衅情绪,都没有让牙医小柴唤起少年的记忆。当然,喑哑的女声,只是按她自己的心情发声,她也不可能想起十几年前,在一个特殊场合,她给了一个可怜巴巴又倔强讨嫌的少年一记大耳光。

那个“鬼”是个搞水电还是五金什么的老板,小柴记不得了,反正是个老板。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牙医小柴要关门时,他进来了。手捂着腮帮,眉头皱着,一脸痛苦的吃人表情。一个像跟班的机灵的小个子年轻人,帮着解说,我们老板牙疼大发作,能不能赶紧帮他止疼?大医院里面现在没有值夜班的牙医。看到小柴没有马上说好,那个“鬼”骂了一句粗话,说,快给我弄弄看!人家说你好嘛!

牙医小柴还是暂缓关门接了单。那个“鬼”,真不是好鬼。口腔清洁度太差,可能刚撤离酒桌,张口就腾蹿出潲水缸的味道,一股尖锐的脓腐臭鸡蛋味,牙医口罩根本挡不住,小柴顽强抵抗住阵阵反胃,终于像探矿一样查明,那颗痛牙16,有个隐蔽瘘管。牙医小柴做了常规的扩根封药处理,收了十块钱。那个鬼,后来知道是姓邱的男人,回去说当晚就不痛了。几天后复诊,瘘管已经消失。

对于牙医小柴来说,那个患者给他最深的印象是,一张逼人的臭嘴,还有他的奇怪感谢。隔日复诊时,他进诊所连声高呼的不是谢谢噢谢谢,而是——十块钱!——十块钱!他的呼叫致意,惊扰到好几个就诊病人。这是个有点钱的个体老板,他完整的表达是,痛了我一个多月的牙,你十块钱就治好了它!不得了哇!他说,他在市里去过各种大诊所,看过各种名医、家传老牙医,吊过针、吃过药,煎服了六七服中药,统统没有用。他家的保姆推荐他来这里,但是,他一直觉得保姆能推荐什么好东西,肯定是屁一样的乡下牙医。没想到,“你这个鬼,还真是神医啊”。邱总是一个忙碌的生意人,之后,他把自己所有的不良牙齿,都交给了神医小柴,而且再忙,复诊也基本随叫随到。

邱总是声音喑哑的女人的亲戚,有一天他向她推荐了牙医小柴,那时,她已经牙疼了快一个月,有颗牙(45前磨牙)欲掉不掉,近一个月来,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拔她的牙。但是,邱老板的建议和邱老板保姆当时的建议一样,在她听来也基本和放屁差不多,她根本看不起:那不起眼的破卫生院,那被人承包的小牙科室,那些穷得狗急跳墙的小牙医,算什么屁东西啊。

她的45牙,一直在疼,就是不掉落。平时钝痛,时不时会突然炎症发作,或者触碰不慎,就会痛得让人发疯。给牙医小柴的这个电话,就是45牙大痛发作时打出來的。

牙医小柴问明情况,也一口回绝,他拒绝了她——准确说,附带条件地拒绝:如果她不按他要求一一做到,那么,他也不敢给一个糖尿病、高血压的人拔牙。

通过声音,牙医小柴推断那个女人不年轻,但第一眼见到她,他没想到,那完全是个面目可憎的老太婆,等他明白这竟是他叫过“妈妈”的、后来改叫“小姑姑”的女人,简直有被雷劈的感觉。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理解眼前这阴沉而衰老的形象是怎么生化出来的,也不过就是十三四年的时间啊,当时她最多二十七八岁呀,怎么能有这样的断崖之变?要知道,小牙医一直在这十三四年来的记忆里轮回,那个灵堂,一直在他脑海里自动刷新。多少个深夜,小柴不断梦回那个祭奠大厅,那里的人一一在位,他们都没有老去。那只猩红色的尖头绑踝带的皮鞋,依然踩在他瘦小的肩头,依然刺眼地叫嚣着青春和愤怒。在梦里,它们也从来没有褪色过。也可以说,少年根本就没有离开过那里。所以,这个对比太震撼了。

十三四年,对有些人来说,真的可以是大半辈子吗?

学校毕业至今,牙医小柴也有四五年的从业经历了。职业使然,他对人们的笑容、表情状态,有着病态的职业敏感和研究习惯。他知道,牙齿的好坏,不仅仅影响容貌美丑,更掌控人的情绪表达,他甚至可以通过表情,反推牙齿的好坏。牙齿问题多的人,面部表情一般不自然,神情往往抑郁。甚至年纪还小,人的心理已经被牙齿好坏所左右。他见过一个断了门牙的十龄男童,不断地以手掩面才能回答医生的提问。在老师那儿,他还见过一个二十多岁因为牙周病,几乎失去了整口牙齿的小伙子,那个无牙的青年,委顿、抑郁、卑怯,一副欠揍的窝囊脸,开口或者不开口,他都那么小心翼翼。但他自己坚持认为,他天生不爱笑,牙只是一方面原因,更主要的是“外面没有什么好笑的”。老师对学生们说,别听他的,只要给他换一口好牙,他的人生就会发光,就对谁都容易笑。

老师有一篇关于笑的宏文,据说灵感来源于梦境。在老师的梦里,所有的生命都如亮如蛛丝的光。每个人就是一丝光。不笑的人,那丝光就不清亮不透明,就像捂了盖子,连通不到天光。而牙齿,就是那丝光的盖子。真正的、由衷的生命喜悦,会让光丝透亮、接千载、连万宇、和光同尘。老师还说,除了恶牙、恶念,没有东西能让生命不再透亮。梦的尾声,是看不见光丝,只有遮天蔽日的黑线,像漫天的黑雨。老师给的解释是,牙和恶念,制约了生命的光华。他勉励弟子,牙医有能力让人间发亮。

柴永煌的遗照上,他笑得很暖和,但是,他门牙微微内陷,犬牙13、23都偏尖,算不上一口好牙,不过,他应该算拥有一个不错的人生了。如果用路桥来比喻人生,那么,大部分人都是平面马路、草地小道而已,而柴永煌的人生,至少是一条丰富的立体交叉桥路。

牙医小柴一进入那个金丝竹篱笆围绕的小院子,窗帘边的“小姑姑”就认出了他。应该是他们父子长得太像。成年后的小柴,简直就是柴永煌的翻版。读书时,初上社会时,他还比较清瘦,承包牙科后,压力太大,小柴变胖了,这和父亲更是有如翻模拷贝的效果:结实圆润的矮壮身材,高弹力的厚臀,饱满的、有点歪的天灵盖,随和的圆脸上,有明显的眼下卧蚕。这种卧蚕痕,无须笑,就春意融融,花见花开。一样的偏厚嘴唇,一样的唇边不清晰,一笑,一样地露出微微内凹的门齿。

牙医小柴对着客厅茶桌边看他的老妇人礼貌地笑着。老妇人没有回应他的笑容。把他带进来的下人模样的人掩门退出,硬木底的拖鞋,在门外的石阶上“笃笃”远去。小柴一时尴尬不适,因为,照常理,作为患者和主人,妇人应该主动和他打招呼,告知自己的害牙情况,而那个老妇人只是扭头看他,她打量他的寡淡样子,就像看一个值不值得施舍的乞丐。她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牙医小柴当时感到,她是对他的医术毫无信心。

看在出诊费很高的份儿上,牙医小柴只好自我热烈地进入工作状态。他笑着,指着窗前的躺椅说,那是我说的躺椅是吗——OK,请您躺上去吧,让我看看您的牙。哦插座在哪儿?我需要这个灯照明。小柴举着自己带来的灯。老妇人这才站起来,背倒不厚,两肩却窝着,看起来像一只松散羽毛的鹰隼之类的大鸟。她踱到牙医小柴跟前,并没有指明插座位置,而是偏着脸,更加仔细,也可以说是目光轻慢地扫视牙医。对于医生而言,这是非常不礼貌的病人表情。牙医小柴在尴尬中,抵御着接收到的蔑视和轻微的屈辱,医患双方就在这样的站位中角力。

老妇人就这样专注又充满蔑视地扫描着他。他以职业的敏锐,看到了老妇人眼眶里,浮起一层清亮近无的水光。老妇人没施任何脂粉的脸,像一块放久的老姜。她额头高宽,但不饱满;眉毛短促却不协调地兴旺,尤其是两边眉头的眉毛,逆生勃勃,几乎有在眉头打旋的气势,这使她脸上有一股不屈的犟气;两边眼袋不算大,但上面都有沟痕,就像蝴蝶上下翅膀分割,蝶翼状的眼袋之间,挺立着锋面锐利的瘦高鼻子,难怪给小柴鹰隼的感觉。此外,对于牙医小柴来说,很重要的,她的脸,右腮略大于左腮,软乎乎的垂坠感,这该就是45牙的炎症痕迹。

你父亲叫——老妇人说,柴、永、煌。

几乎就是妇人开口的同时,牙医小柴的记忆也连通了十多年前的祭奠大堂。是的,那偏脸看人的恶习,乜斜刻薄的鄙睨,那又细又白又长、非人感的牙齿,都在驱散岁月模糊的淡雾,呈现出记忆通道的指路标志。它们使灵堂比梦境更清晰。牙医小柴脸色发白。这个女人非人感的笑容,唤起他腮帮的少年之痛,不仅是大耳光,还有那只踏在肩上尖头的红皮鞋。面色青白的年轻牙医,控制不住由内而出的轻微战栗。身体的不适反应,让他更加难堪和愤恨,但他茫然地看着老妇人:周围的一切都有点变形,这一瞬间,时空虚幻而幽暗。

他还是点头了。但也因辨认出了对方且心绪黯淡,他压根不想再问什么。老妇人却一脸尖刻的自得。拿过老妇人给他的几张检查单子,他边看却边在开小差:十三四年吧,是什么让一个年轻的女人,直接变成风干的老妇人呢?

这个朝南的客厅,一下子安静下来。牙医小柴往插座插线的身影,在落地窗里的阳光下,佝偻着移动。仿佛识破妖精的成就感,让老妇人悠然地把自己放在躺椅上,空虚而满足的目光散看着天花板,令牙医小柴十分生厌。掌灯的临时助手还没有到,牙医小柴一手持灯,一手持镜,粗略看了个大致。炎症消退了,45牙松动得就像深秋树上的干枯残果,拔除它,应该没有问题。老妇人的心电图、血常规报告单、血糖检测报告,也都显示她的身体在五个月以内是稳定的。这是她和牙医小柴的第一通电话的医嘱结果。两个月前,第二通电话,牙医小柴说,如果这些指标,半年内都是稳定的,你到哪个医院,医生都会帮你拔掉这颗牙齿的。

声音喑哑的电话那头,传来几乎是幸灾乐祸的尖利叫声:——就找你!

牙医小柴当然听出这邀约里,没有一丁点感激与信任。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被猎捕的对象。可以想见,对方大概是个被害牙逼疯、仇恨所有牙医的变态狂。这么想着,医患连接也就由此莫名达成了。两个月过去了,这前一天,接到了她的期满电话,而牙医小柴承包的小科室,已经在一个月前被镇卫生院突然收回。院里倒是想收编他们,并承诺给他们干部指标,所有的设备也可以都按原价回收使用,但是,牙医小柴和阿杜,在承包的两年多里,品尝了艰难起步到蒸蒸日上的好滋味,再让他们回到领工资的身份,完全是不可能了。心野了,翅膀又般配地硬了。阿杜准备先去深圳,女朋友家族想让他过去帮忙,利用这个断片时间,他先过去看看情况,应付一下;而牙医小柴,一直有一个高端的个人牙科梦想。四盆水镇五星广场门口有一处,比较便宜;省城摩尔大商城,一个客户介绍的朝北朝湖的夹层店面,位置好,各方面条件也不错,就是大而贵,牙医小柴吃不动。所以,这些日子,在四盆水,他一边在考试,一边注意新址考察,基本上一周干之前两天的活,主要是针对那些复诊患者。X光机、牙椅等设备,都放在阿杜家,有约,就过去集中处理一下。其他时间,都在考察选址中。声音喑哑的女人来电话时,牙医小柴说自己已经没有诊室了,他在婉转拒绝,让她去别的医院。那个女人嘶叫起来:——让我白等?!

牙医小柴屈从了。

奇怪的是,张大嘴巴,妇人嘴里的牙,并没有牙医小柴感觉的那么细、那么长、那么白。牙龈毫无萎缩,牙周整体情况尚好。临时助手从阿杜家带来了麻药针筒、消毒碘伏、卫生棉球等拔牙工具。拔牙的时候,老妇人基本算配合,麻药一起效,牙医小柴就三下五除二,眼明手快地把那祸害她半年的45牙,连根拔出。止血情况稳定。看着那颗害牙,小柴屡屡疑惑,即使连根而出,它也是正常的长度,可是,为什么这些牙,组合出她的笑容,或者说咧嘴露牙,总给他不安的非人感呢?

纳闷的感觉也不止于牙齿,处理牙齿的过程中,老妇人开始显得比进屋初见时年轻一点,仿佛有一种光,正在帮她剥脱岁月蒙上的尘灰褶皱,衰朽寡淡疏离排斥感,也像牙结石一样,被时光钻头瞬间磨去,也可能就是牙医自己少年时的眼光,重新把他引领向他少年时眼里的“小姑姑”。小姑姑仰躺头发后掠,她颞部和颧骨之间有一条蚯蚓似的条状鼓起,如蜡一般质感发亮;她的左手背手腕处有另外一条“粗蚯蚓”,这一条更鼓凸,看起来手腕上像缝了一条小肠在皮肤上。牙医小柴脱口而出,你疤痕体质啊。

老妇人睁开眼睛,她听得懂小牙医所指。她重新闭上眼睛的时候说,我的身体记仇。

小助手有课,赶着先走了。牙医小柴和躺在椅子上闭目休息的妇人,依然默无声息。老式的方格子木地板上的阳光呈焦糖色。牙医小柴觉得小院四面的金丝竹,维护了一个令人不安的发黄时光,就像围住了一张旧照片。又测了血压,足够的观察后,确定没有问题,牙医小柴便交代了一二三四注意事项准备离去。那个硬底木拖鞋的声音从院子外渐近地传来,他来得正好。他进来时是空手的,但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信封。牙医小柴接过的时候,里面的分量感,让他由衷表达了关切和谢意。

当然是微笑着,下眼睑的两道卧蚕,使他的笑温柔而光辉,就像从心灵深处的清泉边冒出的水仙花。这不只是礼貌,而是令人安适的祝福。就是这个时候,连那个穿硬木底拖鞋的人也想不到,已经起身的妇人,嘴里还咬着止血棉球的妇人,忽然,一个巴掌甩在牙医小柴脸上,这个位置,和十几年前一样,引发的脸涨耳热的疼痛,也和十几年前一样。

牙医小柴张着嘴,手慢慢捂在脸上。他眼睛睁得很大,张皇困惑地看那妇人,显然,老妇人也为自己的行为所困,她有点吃惊,但更明显的是局促与惶惑。牙医小柴拼命控制自己,忍住了还她一巴掌甚至两巴掌的冲动,最后,他只是狠狠抓住了她苍老内卷的干瘦肩头。

那個该叫小姑姑的人,不等他抓住她,一点老泪,眼药水一样流淌而下。但这只是她一瞬间的脆弱,马上,她扭脸走过他,径直往二楼而去,那个单薄的、双肩内卷的虚弱背影,依然布满傲慢与蔑视。这个恶毒的孤傲背影,蹂躏着牙医小柴的心。他咬紧牙关默默拿起工具,开门而出。金丝竹小院的院子铁门反锁着,他试着操作开门,竟然打不开。他有点躁狂,硬木底的拖鞋声,援助而来。那人行云流水般把三张百元币,又塞在牙医小柴手上,同时为他开了门。

在牙医小柴的脑子里,他已经把钱狠狠撕碎,摔在风里,再对屋子方向恶狠狠啐上一口,但其实,他没有,他只是把钱狠狠捏紧,再捏紧。尽管屈辱、费解和愤怒。他失态地吼叫了一声,用力踹了一脚铁门。

那个穿硬木底拖鞋的人对他略微点头,像是礼貌的道别,也像是对更多隐忍的理解。牙医小柴意犹未尽,又狠狠踹了一脚门。

牙医小柴从小就觉得母亲是个大嘴巴。回望童年到少年到青春初岁里,年年月月填满了她的声音。她很容易交朋友,也很容易对朋友丧失信赖,不过,她一生挥霍不掉的热情、贴心和轻信,依然使她还是会交结许多新的朋友。她一个普通单位的大龄小会计,因为车辆剐蹭(她的自行车和柴永煌的汽车剐蹭)就和一个男人有了一夜情,有了牙医小柴,简直莫名其妙,但小柴对此毫不怀疑。他母亲完全是可以这样打开人生页码的人。她说,她这辈子从没有见过,比他父亲更爱笑、更慷慨的男人。她把那个车祸,形容为幸福的人生撞击。好吧。好吧。写作业的小柴,喜欢集邮的小柴,寡言少语的小柴,被母亲和朋友们带去吃麦当劳的小柴,不止一次、不止十次,听到母亲的新朋旧友听了她的单亲浪漫故事,都会用“好吧”“好吧”来喟叹她的幸福往事。

也不是说,母亲就丑到出嫁困难的地步,在牙医小柴两三岁的时候,母亲还差一点被一个退休工程师娶了。但是,他们家风不太好,几个成年子女都守约似的,不给小柴母子一个笑脸。即使柴永煌暗地里塞了一笔还可以的陪嫁费,也没有更坚固那个婚姻。那桩婚姻维持到拿证后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吹了。母亲对自己家人说,无所谓,本来就不可能再遇到笑起来这么让人安心的男人。

噩耗传来,母亲带小柴赶往柴永煌家祭奠的时候,她也和主妇“小姑姑”一样,遭遇了顶级的情感霹雳。她也和“小姑姑”一样,从未想象过这“笑起来这么让人安心的男人”,竟然有这么多有子女的女友啸聚灵堂。奔丧的去途,她还是很单纯的。因为她从来就知道,柴永煌不可能娶她,这是第一夜就明确的事项。关于孩子,柴永煌铁板钉钉地说:这个孩子——我们说好流产掉、你拿了钱却违约偷偷生下的孩子,我再恼火,也会对他负责。这就是结果。没想到,牙医小柴一天天长成最像父亲的人,这让柴永煌措手不及地被吸引了。小柴后来明白了,母亲火急火燎奔丧,祭奠亡夫是一回事,但更主要的,是为了儿子的权利,是去讨生活,是去落实未来的。父亲几次说过,会培养他出国留学的。

一到祭奠前堂登记处,牙医小柴的母亲就陡然心虚。母亲后来在酒店里抱着电话,对那些知心朋友们控诉说:简直太可怕太疯狂了!人家说,又来一个!这个孩子比上一个更像。她说,她完全没有能力理解现实——她怎么也就成了一堆职业小三中的一个?我一个这么独立自爱、博览群书的女子,怎么就和那些轻浮女人一样,成了乱七八糟的入侵者?牙医小柴推想,那个荒唐的时刻,估计只有他母亲有那个想象力和胸怀,让儿子叫正房“妈妈”。她不切实际的天真烂漫、自以为是的换位尊重,正是自取其辱的原因。

不好理解的是,牙医小柴发现,母亲始终没有怨恨生父的任何话语,是死者为大,还是她早就知足死了心?临终前,在舅舅姨姨的反对下,她一个人坚持说完了给儿子的单身母亲的爱情童话版,最后一句依然是乐观向上的:承蒙老天厚爱,你虽然没有获得多少遗产,但是,他们任何一个,都没有你像他。他的笑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儿子,你得到了呀。

大姨说,神经病。

二舅说,呸。

把牙医小柴瞎吹成华佗转世的那个“鬼”邱总邱来琦,最后一次来复诊,是一周后。也许是怜悯小牙医诊所被收回的落魄,也许是正好时间宽裕,他喝着阿杜母亲泡的老茶梗,满嘴陈香,对牙医小柴说了很多真假难辨的八卦。牙医小柴知道那老妇人是他的堂妹后,便把他的八卦当了真。挺明显的,大概他们邱氏族人,有一个共同的人生看法,并用同样的指代方式,表达出来。刚开始,老妇人说,“那个鬼”举荐他时,牙医小柴不知所指,后来几次邱来复诊,牙医小柴对邱张口闭口的“鬼”指称,也是脑筋频频短路跟不上趟,比如,他陈述一件事情,有几个人参与。他是这么表达的:“那几个鬼都在场,某某局一个,某某水运公司一个,某某街道办一个”,或者“那个鬼,根本不值得信任”,又有“这是我他妈见过的最不要脸的鬼!”

老妇人叫邱美丽,是邱来琦唯一的堂妹,也是邱氏家族最漂亮的后代,说是当年以全省公开招考第一名的成绩,考进航空公司的头牌空姐。“那时候,哪有后门可走?一个鬼都不认识,就是硬碰硬。”

老邱说到一个黄段子,牙医小柴把刚送进嘴的绿豆糕笑得喷出来。他尴尬地寻纸巾揩拭。老邱却不笑,只把粗梗茶喝得吧嗒、吧嗒格外响,果然,放下茶杯,他又起一个故事的头:有些鬼东西,你不得不佩服,我有个朋友——老邱看了看手机时间,仿佛是由时间确定给牙医小柴是讲详版,还是简版的故事——这个鬼呢,人不算坏。帮过很多人,也帮过我。他这一辈子,真是叫贵人多、桃花旺,我是彻底服了。矮矮的个子,老邱比画了一个与他同肩平的高度,肯定没有我帅,但是呢,他到处都有女人缘。酒店大堂那种旋转玻璃门,你知道吧,他和一个女大学生同时转进一个格子再一同转出来,好,搭上,开房;去医院割个盲肠还是痔疮什么的,小护士,又搭上一个;开车不小心撞了骑自行车的女人,才出急诊室,马上就搞上;这鬼去幼儿园接小孩——一辈子就接那一次,好,幼儿园老师又到手了——出门捡钱都没有他捡女人概率高!死的时候,哇哈!一大堆女人冒出来分财产!

就是有点钱嘛。牙医小柴悻悻地,语气有点阴阳怪气。他当然猜出“那个风流鬼”是谁了。邱总反驳说,也不能这么说,有个空姐为他放弃一个比他有钱的香港老板,就不是图他的钱。

那她图什么?牙医小柴说。

唔这个,只能叫见鬼了。空姐说——图他的笑。邱总笨拙地耸了耸肩,这个动作,出卖了他并不理解的态度。但邱总还是说,反正是跟钱没有关系,那空姐不是胡扯蛋的人。说当时,女方家里坚决反对她放弃香港老板,找个二婚的矮子。空姐一根筋就不拐弯。家里人就偷偷托人把她和我朋友的照片,给一个看相高人看,高人一看就摇头,说男的下巴凸翘、卧蚕深刻,怕是风流债重,且人中平短,耳垂单薄,恐怕英年早逝。再看女相,眉毛逆生、眉头带箭,这辈子逆境多于顺境,前半生多在是非、失望中。婚事谨慎为好。但女的根本不信那些封建迷信。不过,后来看,好像全部说对了。

邱说他朋友是倒爷起家。1980年代,摆过地摊卖衣服,后来就倒丝袜、电子表,再后来就倒录像机、影碟机。倒来倒去,暴利滚滚,几千块的录像机,倒到四川卖到两万元。后来跟物资部门开除的什么人干,更是旺得不得了。他跟空姐说,都是她旺夫运强。邱是这么形容他朋友的兴旺的:他的死一下子成为特大新闻,才四十五岁嘛,刚刚被评为市里什么十大杰出青年、优秀青年企业家什么什么的。那鬼长得也偏年轻,反正看起來就跟你现在差不多的样子。所以死的时候,没有人不震惊。男人啊,兄弟,成不成功,就看你死后多少女人来祭拜你。你不知道那灵堂场面的乱啊!在野的女人,执政的女人,小一小二小三小四,国内的孩子,国外读书的孩子,最大的二十一岁,最小的两岁。那些傻女人,好像谁也不知道其他女人的存在,她们互相生气互相蔑视,个个都在证明自己的孩子才是正宗——那一个祭拜灵堂,肯定是世界上出警最多的灵堂。警察都快气哭了。那些本来挺悲伤的兄弟朋友们,就像看小品一样,躲在卫生间里边撒尿边笑得发抖。看看人家短短的一辈子,却死得像帝王。兄弟们都快羡慕哭了。

所有的女人都在算计他的钱,只有他老婆,算计他的笑。

笑,也用“算计”这个词?牙医小柴很费解,但邱总把手包夹在胳肢窝下,站了起来。

最后这杯喝了吧。牙医小柴说,女人怎么这么傻呀……

不傻怎么当女人?女人要不傻,男人早都死光了!邱总一饮而尽,大步往外走,一边大度地挥挥手喊,别急,小子,你也有机会。女人都爱你这样有钱又爱傻笑的男人。

牙医小柴为新诊所弄得身心疲惫。他联系到了省城一个女同学,游说了很久,她决定向亲戚借钱,然后辞职,和小柴一起在摩尔大厦夹层合作开诊所。她名字都起了好几个,小柴却一直没有办法落实投资款。他急需钱,邱总很狡猾,在电话里说,我可以帮你搞点装修,但我缺的就是现金流。就在牙医小柴焦头烂额心灰意冷的时候,邱美丽打了他的电话,因为她右大牙裂了一小片,小片却没有掉下来,一触动,死痛。她要牙医小柴马上到。牙医小柴一口拒绝,说自己没有空。但是,他隔日一早主动去了,还带了一大捧花农在路边卖的茉莉花,一路嘴边都自然浮现着他父亲式的笑意。

在早晨田间剪下的一阵阵茉莉花香里,他满打满算能借到她的钱。怎么没有想到她呢,他甚至想,老妇人还会向他道歉。她打过他两巴掌,道歉是完全应该的,这是她亏欠他的地方。那样,他就可以提出多一点的借款,或者让她以投资的名义注资也行。这都是合情合理的,他有点理解当年他母亲让他叫妈的恢宏心意了。现在,如果她愿意,他完全做好了叫她妈妈的心理准备。

她当然是有钱的。她的钱是他父亲柴永煌挣来的。

在那个金丝竹院子里,他再次帮老妇人解除牙患痛苦。但那个叫“小姑姑”的女人,根本没有露出一丝道歉的意思,她只是让家里的老保姆给他端来了红枣莲子羹。这是上次没有的待遇。她似乎对给他的每一个巴掌,不是健忘就是心安理得。“小姑姑”显然丰润了一些,气色略好,应该是患牙清除后,能正常进食带来的改变。这当然归功牙医小柴。但老妇人既不说谢谢,也没有一丝道歉之意,而牙医小柴,因为心怀鬼胎,也因为天性随和,始终保持自发自动的热忱,和她积极聊天。他不敢贸然夸她变年轻变美了。而聊几句他就看出来,老妇人人鬼不分的混乱指代,比她堂哥邱总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基本也是把这个人、那些人,都替换成“这个鬼”“那些鬼”。柴永煌更是“骗子鬼”“短命鬼”“恶心鬼”“流氓鬼”“贱骨头鬼”的大本营。

这一次,“短命鬼”柴永煌是回避不掉的话题。

牙医小柴自以为踩准了借款时机,当时,老妇人指着他说,长这种脸的,都该去死。牙医小柴厚着脸皮笑着说,我死了,谁来照顾小姑姑的牙齿?老妇人果然敏感,她像起了鸡皮疙瘩一样,狠狠啐了一口,而且,她拿茶杯的手臂已经微微抬起。牙医小柴惊惧地闪念,她又要给他一巴掌,也许,她想泼他一脸茶水。但是,她却闭上眼睛,单薄的胸口有了一下明显起伏。牙医小柴已吓得噤若寒蝉,他确实害怕了,想要逃走。

你家那个自作聪明近视鬼,现在应该更胖更丑了吧。

知道小柴母亲已去世多年,她嘴边浮起一道轻快的弧线,目光虚空却隐约哀伤。牙医小柴以为自己唤起了她的恻隐心,所以,他从母亲的话题巧妙拐到了自己的计划,请求她借款或投资。老妇人突然大声笑起来,夜鸟一样的刺耳笑声,让牙医小柴再次感到她嘴里又白又细又长的非人感牙齿。他终于意识到,它们之所以给他非人感,是因为它们从来不是为了喜悦而展露,而是隐藏的凶器。

牙医小柴站起来,沮丧感和仇恨感,如烟雾一样满胀胸膛:这个恶妇,看来是不会支持他的。他准备离去,但是“小姑姑”却抬起二郎腿的足尖,游戏般,点踢着他的膝头:也可以呀,六十万元无息借你。如果合适,我可能再追加投资。你们不是都很想叫我妈吗?!好,有个条件:你先拍一百张笑脸照片来。就用你父亲送你的照相机,你照去!一百个人的笑脸,真正开心的笑脸——绝不是柴永煌那样的,也不是你这样心怀鬼胎的——你给我拍真真正正的笑脸来,一百张,拍来,我马上打钱给你!

牙医小柴一时喜出望外——这算是什么条件?随便!牙医小柴笑得比柴永煌还柴永煌。笑脸照片,不是随手可得?求学求生行医多年,除掉坏牙,解除牙患,他见过多少开心的脸,还拍不到一百个人的普通笑脸?

“小姑姑”说,必须是陌生人的笑脸,自然的、真心的。被拍人认可自己的笑脸是由衷笑的,就签个字。如果不认可不乐意,被拍摄人可以“撤销笑脸”。牙医小柴马上就想到,可以到相声小品剧场展开拍摄,那里有多少人笑得前仰后合,开怀到爆炸,但是,“小姑姑”一眼看透了他:不许到讲笑话的地方拍,那里的笑,和胳肢窝胳肢出来的笑一样,它是临时的,空心的笑。笑完他自己都会忘了为什么笑。你要给我看真正的、心里面出来的笑。

理解。明白。没问题。牙医小柴如捣蒜的脑袋,一下一下被他控制得缓慢稳重。

其实,牙医小柴有点困惑,但他审慎地没有流露,他怕他不恰当的疑问,会让她不信任或不高兴。“小姑姑”看起来志得意满,仿佛设好陷阱的猎人。之后,她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示意他走。牙医小柴走到门边,听到身后传来不无作弄感的轻快声音:去拍,去拍!拍好了,我直接加钱改为投资款,我可以写到我遗嘱里!

牙医小柴忍不住回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甜腻腻地挥挥手。

——滚,老妇人把嘴里的牙签啐了出来,少给老娘看你的鬼笑。

急于弄到钱的牙医小柴,行动迅速。父亲车祸前给的那台第一代数码相机,当时可能非常昂贵,现在也像古董了。这事是有点莫名其妙,但也符合老妇人的乖张品性。总归是一个弄钱的机会。牙医小柴觉得自己绝不能放弃。

麻煩的是,现在没有诊室了,就没有方便开展的平台了。思来想去,牙医小柴先去了西街。那里有三个女子合租的店面,她们分别在里面各居一角,一个卖女性内衣,一个帮人改衣服,一个专制窗帘、被套。因为先后两个女人的牙都治得非常满意,结果,她们就自动成了牙医小柴的义务广告员。三个女人人缘很好,都是乐观热情,极爱说话的话痨八婆。她们把他的名片贴在店墙上,顾客但凡有说牙疼不适,三个人立刻七嘴八舌、联手举荐小柴。牙医小柴很多顾客竟然都是由她们介绍来的。小柴后来还转了几次他自己也吃不完的、病人赠送的各种地瓜、玉米、橘子、笋干等土特产给她们。

牙医小柴在店里,抓拍了几张她们招呼顾客的笑脸照片。没想到,印出来,她们都不满意。一个说,这笑得比哭还难看,“自然”有什么用?一个说,我笑得太像奸商啦!一个年轻点的说,丑死丑死。三个女人问:你到底要照片做什么呢?牙医小柴又重新解释了一遍,最后,她们还是拒绝在照片后面签字。三个女人,就像传染病一样,一个不肯,个个不肯。小牙医有点生气,觉得她们轻浮敷衍。但她们安慰他说,照片是真的,笑也是真的。但是,这代表不了什么,所以,签字就没必要了。

就好像我们可以说话聊天,什么都可以说,但是,你不能录音。她们解释。

对呀,我们又不是大明星。录音签字好像打官司一样。

不签字我就白照了,就等于你们撤销笑容了。

三个女人一起说,那你就撤销吧。

牙医小柴在西街,还拍了几个人,他们的笑容稍纵即逝,只有一个小男孩抓拍成功。他让他妈妈写地址,年轻的母亲同意了,留下了龙飞凤舞的幼稚签名。但是他请求他们母子再合拍一张,母亲摇头了,说,我笑起来丑。小柴说,哪有啊,会笑的人都是美的。你笑起来非常美。

年轻的母亲抱着男孩子就走了。她的拒绝非常干脆。

这个时候,牙医小柴才明白,这个任务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么简单。他终于隐约意识到,老妇人比一口拒绝还坏,她是成心作恶刁难他。恨意却激发了牙医小柴的斗志,必须拿到钱,何况,这本来就是我父亲的钱。必须挫败老妇人。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大贵人,一个曾经找他畸正牙齿的小有名气的摄影师。摄影师说,他已经转行拍婚纱。他们约定了见面地点。牙医小柴就早早过去等他。

十字路口,镇邮局外面有个小夜市,晚上比较热闹,卤味红灯,人影憧憧;白天就冷冷清清,地面是清扫不净的油污痕迹。牙医小柴选了个方便看往来行人的交通遮阳伞的位置,恭候摄影师。

等人的时候,他有了大发现。之前,他以为人们不笑都是因为牙丑或者牙痛。等牙齿改善了,人们就爱笑了。正如老师说的,牙医使这个世界上的笑脸多了。但十字街头的长时间观察,他发现,南来北往、男女老少的脸,几乎没有笑的。有的人似乎刚刚受了气,拧着眉眼;不少人含胸驼背,赌气似的阴沉;有人勾着脖子犟着脸,感觉不是丢了钱包,就是没有钱包可捡而生别人、生地面的气;有的人不明就里地很不耐烦,暴躁着;有的人就是满目凶光,怒行着;有的人一副出门寻死的愁闷脸;有的人则像刚被人占了便宜吃了亏,一脸邪火……总之,看起来他们都不怎么快乐。除了两个手挽手的少女是嬉笑而过。牙医小柴后来数了一下,近百张脸中,有冷漠的、有尖刻的、有愁苦的、有怨愤的、有坚硬的、有麻木的、有沉郁阴骘的、有警觉执拗的、有失落的、有明显哀伤的,就是没有一张欢乐笑脸。按照老师的说法,满目望去,世界没有光,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们,就是一条条令人厌恶的黑线。好容易看到几个昂首挺胸、身形欢乐、咧嘴大笑的,走近,却是游客模样的四盆水傻老外。最让牙医小柴绝望的是一对老小爷儿俩。估计是爷爷来接小学生孙子,一大一小竟然清一色的沉郁,尤其那个小男孩,一张小脸,少年老成,比爷爷的老脸还要严肃。

牙医小柴这才有点想哭了:在街头,想找到几张轻松快乐的笑脸,原来是这么难啊。连孩子、老人眼里都满是愤懑与愁苦。他们在愁闷什么呢?老师曾经说过,牙病患者中,青壯年往往不太爱笑的居多;年纪大的人,反而很多爱笑,可能是他们活明白了很多。可是,这些形色阴郁的、本是活得更明白的老人,为什么每一个脸上都像个忤逆者仇恨者?

牙医小柴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恍悟出,原来柴永煌的天生笑脸,真的十分宝贵。外人是要算计着,才能长时间拥有它的陪伴啊。就此而言,柴永煌的遗传基因看来好像比较弱势啊。

那个玩摄影的畸牙矫正患者,借给牙医小柴一台好相机。他说他已经放弃人像摄影了,现在忙着婚纱摄影,这比较能挣钱。他说,我没有时间帮你拍摄,但是,摄影师说,我有几十张不同人物打哈欠的抓拍作品,你要不劝雇主改用打哈欠的,这个很独特,很逗,比笑容精彩有趣得多,即使丑得不像本人了,但拍摄者一般也不生气,就像看漫画。

唉不行,牙医小柴翻看了几张打哈欠神作,非常丧气。她就是想难住我,不借我钱,才要拍笑脸的。她自己就不会笑。唉,真正的笑,可能比端正畸牙难多了。打哈欠算什么,连狗都会,她才不要。她是以为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样不开心,她是在断我的路!

摄影师想了想,说,也是,扣除听笑话的人,拍到由衷的笑脸真的难。要靠运气。

摄影师在自己的工作室,上天入地先为牙医小柴找出了十几张笑脸照片,并答应说会找被拍摄人签名认可。牙医小柴有了基础,信心恢复了一些。

期间,摄影师在自己的简陋工作室,用数码相机抓拍了几张牙医小柴自己的笑脸,牙医小柴没想到,每一张照片,都经不住细察。他假以老妇人的眼睛,马上就能看出,他那些看起来在笑的照片上,眼神是心事重重的。哪怕他笑得整个脸皮都往上提升了一厘米。猛一看,真的很像灵堂里的柴永煌,尤其是眼下两道如小舟的欢乐卧蚕。可是,他却没有一点父亲笑容里的慰藉与宽广,更没有一丁点由内焕发出来的积极与快乐感。儿子的笑容里,只有挣扎与抵抗、策略与心机。

比十几年前的灵堂所占据的黑灰色时空,是更早的几年前的燃烧的天际线:一架飞机在降落时忽然故障,它急速下坠,在距地面三四十米的距离,突然直坠,尾巴撞到了海堤,后座的两个乘客从断裂的飞机尾巴里飞了出去,魂飞百米之外。飞机又打了三百六十度旋,硬生生用肚皮着陆,就像被人撤掉尾巴的巨大死鱼,贴在枯黄的停机坪草地上,随即,开始冒黄黑色的浓烟。柴永煌的笑脸,在那个黑中带黄、直上九霄的浓烟中,一直定格在乘务员小邱的脑海里。机舱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中,空乘人员在紧急引导乘客逃生。机尾撞击时,小邱腰部已经被撞伤,引导逃生时,一个不听劝阻的、非要拿行李箱逃生的男子的狠狠推搡,把空姐小邱再次掼在椅边动弹不得。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和飞机一起爆炸的时候,那个叫柴永煌的乘客——只有这个乘客,停下了逃生的脚步。他把她抱起,跳下了逃生充气滑梯。从死到生,没有语言,那个拯救者只是对她笑了笑。

安全的小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她只看到一个男人卧蚕如细舟的笑眼,它穿越了连接天地的黑烟。安全后的空姐,动辄哭号尖叫不止。故事情节就那么走下去了,治疗、理疗、牵引、瑜伽。柴永煌好像一有空就送花安慰。拯救者夸赞空姐的勇敢,小邱则说乘客是英雄、是最好的心理医生。腰上康复了七成,她就嫁了二婚的柴永煌。然后,因为腰伤,因为大宠爱,她辞职了。柴永煌的笑脸,改变了一个鲜嫩女孩的一生。

这些八卦,都是过往信息拼接而来。信息源主要是邱家那个鬼——邱来琦,还有牙医小柴的大嘴巴母亲。小柴是在老妇人赏赐的第二巴掌后,痛定思痛,悟出了他挨打的原因:至少在形式上,他太像他父亲了,尤其是那个卧蚕如小舟的积极笑脸。

在畸牙矫正患者的指点下,牙医小柴开始假冒人像摄影师,混迹人群。他反戴棒球帽,身穿摄影背心,在街头粗鲁洒脱地寻找模特儿。但是,他遭遇的打击,比成功多得多。他在商场外,截获了一个提着蛋糕的小姐姐,出示摄影家协会会员的假证件后,牙医小柴请求为她拍几张。她信任并尊重地配合照了好几张。但是,没有一张在笑。无论牙医小柴怎么启发,她都不笑。

牙医小柴忍不住说,你张嘴我看看。

提蛋糕的女孩,就困惑地张了嘴。

一口好牙!你凭什么不爱笑?!

她对牙医小柴语气里的不满很敏感,立刻还以不耐烦的语气:我不会笑!我十几年就没笑过!她几乎把牙医小柴怼哭了。

牙医小柴又找到一个像是导游的会议接待穿西服男人。男人配合他的请求,每一张都努力微笑,他不明白摄影师为什么一直反复地拍。够了够了,男人托着腮帮子停了下来,说,够多了。我还有事。这是我的地址。

牙医小柴哀叹地接过他的名片,说,你是假笑知道吗,每一张都是。我在等你真笑啊,你看我不是一直在跟你说话,我等你真情流露啊。

服装整齐干净的男人并不生气,他说,我们一年接待上百个会议,我必须随时保持最友好的笑容。假不假我不知道,但是,笑多了,我的脸会抽搐。我现在就不行了,肌肉一直发紧。但是,我老婆说过,我的职业笑容比真笑更诚恳。再说,你看看满大街,那些笑得好的,哪个不都有职业培训背景?你天真了兄弟!

三个拿着篮球、肩上搭着运动外衣的高中生,三个人合影抓拍得都还不错,但是,单独拍他们的笑脸,全部失败了。一个真的嘴角抽搐,假笑得非常不自然;一个想用做鬼脸,假冒一个无羁的快乐脸,眼睛里却是掩饰不了的暗沉与疲惫;还有一个只是用力往两边拉扯嘴角,上庭、中庭依然严肃得像法庭辩论;三个少年还互相揭短:哈哈,老师早就说他笑起来像活死人;喂!红蜻蜓说你是面瘫好不好?还好意思说我,上次说谁的脸,一看就是葬礼进行曲……

年轻人打打闹闹着远去。

更多的人,直截了当拒绝了牙医小柴:

——有什么可笑的!艺术创作,不就是“真实”吗?

——现在人的笑脸,都太恶心人了!

——我也想笑一个,但是,我心肺这里,卡住了。

——我不配开心!

——我朋友说,我不笑时非常酷,一笑起来就很淫荡。

——好好地笑?我又不是神经病!

…………

但有一对摸奖摸到一件羊毛毯的六旬老夫妇,笑得非常動人。合照时,牙医小柴抓拍到老先生为老奶奶整理鬓角发丝的瞬间。两人嘴角的笑意,蜜汁流淌;他们各自的单独照,也拍得不错。拍老奶奶时,老爷子在镜头外,不知做了什么逗乐表情,让老奶奶笑得上齿龈都露出来了,不算美,还有点傻气,但是,真是快乐溢满镜头。

还有一个中年男子,也笑得好。一开始,牙医小柴都想放弃这自作聪明的浑蛋了,因为一开始,他像警察一样审问他。

你拍这个干什么?

《城市表情》人像摄影大赛我怎么不知道?

你这会员证是真的吗?有没有参赛通知书我看看。复印的也行。

我怎么知道我这张照片,有没有入选呢?

地址还是也给你一个吧。电话我不一定都开机。一等奖是三万吗?我一年的工资呀!

如果你获奖了,作为模特儿,我有没有奖金分?

一般都没有吗?哦,那你会额外给我多少,我是说,万一获一二等奖的话。

爱审查的男子,有非常好的镜头感,他的门牙,21号牙,有点翘,就像一扇大门微启的样子,但他的笑容显得非常自然随性,笑得亲切而春风微醉。小牙医忍不住说,你是我今天拍得最好的几个人之一。

——才之一呀。我可是非常努力了。情绪都酝酿得十分到位,对吧。

你真的笑得自然又感动人啊。看他认真签名的时候,牙医小柴心怀感激。

男子说,一看到你的镜头对着我,我就想,笑好点,半年的工资就到手了!你看我的眼睛,一点不空洞,它看到了一万五是很厚的一沓!数钱的时候,我不能伸出舌头用口水沾,我得先靠近有水的地方……卫生。

省城的摩尔大厦夹层承租到了刻不容缓的当口。牙医小柴把合计四十七个人的笑脸照片,拿到了金丝竹小院。他知道“小姑姑”不会给好脸色,但是,他预计他哀求她,也许能先借一部分钱,剩下的笑脸照片,他会继续完成。

牙医小柴照例带给她了一大捧他从路过的茉莉花田买的花。因为上次她说,这个比玫瑰好闻。但今天进院子的时候,那个身份不明的、穿硬木底拖鞋的男人,开门就把花接了过去。牙医小柴说,插到大花瓶,搬到我姑姑房间去。

那个身份不明的人说,她不喜欢花。所有的花。

开局就不祥,照片的结果,果然更加不妙。

那个叫“小姑姑”的老妇人,今天一袭长及脚面的灰色薄丝袍,胸口挂着可能有一百零八颗的像菩提籽一样的长链。这样的龙钟老态,按理是该配一副老花镜什么的,但她的视力好像不错,并没有拿眼镜,就把照片浏览了一遍,然后,像整理扑克牌一样,把它们在手里,颠来倒去地洗。无论怎么洗、怎么翻牌、怎么端详,她的脸上都是一副早已预料、不过如此的神情,她也会出现些饶有趣味的神态,但看深了,牙医小柴才感到,她只是在享受自己蔑视与傲慢的意趣。

连半数都没有,还有一大半假笑的脸。

做牙医的,你是不是更容易看到别人哭?老妇人的口吻,有幸灾乐祸,也有调侃的意思。牙医小柴被这个问题弄得发蒙,他太想借到钱了,他飞快地说,是——呃,也不是了……

什么意思?

有,但不是经常看到,有的人哭得比较意外。比如,有一个很高大的男人磨牙,打了麻药的,磨着磨着,可能麻药失效了,他疼得把手机屏幕捏碎了,他真的哭了,他哭喊,你他妈把我的脑浆子磨出来啦!

老妇人的惊异兴奋表情,鼓励了牙医小柴。……还有一个女病人,没有哭出声,就是一直默默流眼泪的那种,弄得我很心慌。我说,你是不是很痛?她又摇头。无意间我忽然发现,操作盘上还有一支麻药,我的天!就是说,我打了一边,还有一边漏打了。我对她非常生气,我说,姑娘!你痛,怎么都不说呢?

她说,我以为弄牙齿,都是这样痛的。

“小姑姑”第一次让牙医小柴看到她笑出声的笑。那个声音如清水滴玉。牙医小柴也跟着兴奋起来,又讲了几个职业趣闻。“小姑姑”突然打断了他,说,够了,我不会借你钱,我们言而有信。一百张笑脸照片一到,只要都是我认可的真笑,钱马上就打给你——看在你是那个风流浑蛋的鬼儿子的份儿上。

牙医小柴当场泪水就夺眶了。他掩饰地低下头,就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没有抬头说:

我真的……拼尽了全力……那个承包诊所,病人终于开始多的时候,我从上午开门,干到晚上十一点,三分钟吃一顿饭,那时又要考职业医师资格,我经常回去抱着书就睡着了,醒来,还是看的那一页……很多个早上我醒来,皮鞋还在脚上……小姑姑,如果不是承包的诊所突然收回,本来,我可以越来越好,不会麻烦到你,也不会……满街乞丐一样,给人拍照……现在,我拿不出合资的钱,那个市中心的夹层诊所就……

他吧嗒吧嗒一直说,并因为害怕“小姑姑”赶他走,而加快了语速。

老妇人并不在乎牙医小柴是否跪地。她站起来,像一只灰色的鹰隼,在房间里游荡,那衣服的动感,让牙医小柴觉得她随时会飞离。老妇人哼了一声说:你可以不拍呀,谁逼你拍了?牙医小柴再也忍不住悲傷,交替而落的鼻涕与泪水,肮脏地滴在木地板上:被戏弄的感觉,让他口干,胸口发烫。

老妇人看到了他的泪水,她并不顺手递给他纸巾,她把身子转向了跪地的窝囊年轻人。

好啦,你能像那个短命鬼那样笑笑吗?

牙医小柴错愕。

笑一个好啦。

笑啊!笑一个试试。

牙医小柴第一反应就是,如果他笑得“很父亲”,必定要获得第三个大耳光,她干得出,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不笑,一切也就结束了。这个狗急跳墙的年轻人太需要钱了,所以,他纠结的是,要不要死撑起胆子,问她“我笑一个,你是不是就能援手我?”尽管,他已经知道,自己永远也笑不像柴永煌。形似神不似。父亲那个天真的、宽广的神识,他永远也不具备。

老妇人鄙夷夸张地啐了一口干痰:现在你明白了吧——你父亲那个浑蛋,糟蹋了世上最好的笑。

牙医小柴挣扎抵抗:……如果爸爸当初没有停下来救你,你早就和飞机一起炸成碎片了……

很好,你这么说,非常好,老妇人停在年轻人背后,谢谢你这么说,知道吗,这十四年来,我每天都在问自己,是宁愿和飞机一起爆炸,还是愿意看到笑脸后面长期的欺骗?弥天大谎,没羞没臊,还有成群结队的贱货!他身边那些管钱管账的鬼,一个个心知肚明,到处为他寄钱,却上上下下一起蒙骗我,还有你妈那个丑八怪,包括你!他们也一直在给你们这些吸血鬼打钱,这么多年啊——谁告诉我一个字了,没有一个浑蛋告诉我真话!满世界都是见钱眼开、没有良知的浑蛋们!

年轻人警惕着后背会不会遭遇一脚猛踹。

……每一个晚上,我都能看见你父亲的鬼魂,他还是那么无羞无耻地笑。我不知道一个撒谎成性的鬼魂,怎么还能保持那么好的笑脸,让你相信人间,相信爱情,相信友谊和男人。我只问一句为什么,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为什么?!

老妇人声音变调,有令人恐惧的颤抖和滑音。牙医小柴不明确最后这句,是质问父亲的鬼魂,还是质问做儿子的他。他小心翼翼地扭转一点点身子,一方面是想看她哭泣,一方面也是防备挨踹。就在他转身的同时,那个叫“小姑姑”的脚,还是踹向牙医小柴的肩胛骨:听着!如果可以重选,我宁愿和飞机一起炸成粉末!

有防备的牙医小柴,一把抓住她的脚说:刚才,我告诉你牙医故事的时候,你笑了。你忘记仇恨的笑脸,非常好看,非常美。如果我是我父亲,就会马上按下快门,收藏下它。但是,我不是他,我不敢造次,我从来没有他的勇气,也没有他的不节制。

“小姑姑”收脚,她转过身去。

牙医小柴感觉她落泪了。她垂臂不动,后来她动了动指头示意他走。隔天,她致电牙医小柴:也许……我可以帮你一点小忙。

原刊责编    崔    欣

【作者简介】须一瓜,本名徐萍,女。1984年开始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太阳黑子》《白口罩》,中短篇小说集《淡绿色的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蛇宫》《提拉米酥》等。作品多次被各选刊选载,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及《人民文学》等刊优秀作品奖。长篇小说《太阳黑子》被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短篇小说《灶上还有绿豆羊肉汤》《红痣》《灰鲸》获本刊第十三、十四、十七届百花奖。现居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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