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来,米多姨妈不痛快的时候,偶尔会把当年难产的厄运拿来训诫女儿多霞。你个死娃儿,咋就不记得差点要了老娘的命?!米多姨妈的眼睛原本有点吊梢,这会儿全立了起来,像两把霍霍作响的柳叶刀。多霞怯怯地瞄一眼米多姨妈,屏住呼吸,吸了吸腮帮子,腮帮子凹陷下去不少,再瞄一眼米多姨妈,再努力把腮帮子吸紧了,吸出来两个小窝窝。可米多姨妈的双眉依旧像两根冰棍儿,丝毫没有解冻的迹象。
喜上姨父见不得米多姨妈翻旧账,粗声说,你别老是拿那点事来吓唬孩子,那又不是多霞的过错。又朝多霞挥挥手,说,去,拿只塑料桶来,咱们上水库钓鲫鱼去。
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要的又不是你的命!痛痒也不在你身上!米多姨妈的“柳叶刀”挥向了喜上姨父。
喜上姨父难免心虚气短,不接话,埋头弓腰只顾往外走,走到门边才咕咕哝哝说,这水门镇上的人哪个不知晓你受了苦,还嚷嚷个啥嘛?!多霞拎着塑料桶,腮帮子依然吸得紧绷绷的,跟随在喜上姨父背后,同他一样低着头,耷拉着耳朵往外走。
短暂的战争结束了。米多姨妈失去了回应,身体晃荡了一下,好像失重了,就一个来回,又稳住了。不,应该说闷住了。也难怪米多姨妈发闷,那一年,正是水门河湾里蓼子花开的时节,米多姨妈的预产期到了。那会儿,米多姨妈正处在即将当妈妈的憧憬中,内心除了抑制不住的激动,还有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应该表现出来的骄傲和霸道。她像个女将军似的指挥喜上姨父干这忙那,将他抽打得像只陀螺,从早到晚,一刻也不能停止转动。她发出的都是不容违抗的命令,就像她早已给肚子里的孩子取好了名字,根本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她只是告诉他,就叫多霞吧。作为孩子的父亲,播种的任务完成后,收获就是她这个当母亲的不许旁人染指的崇高事业。米多姨妈算准了孩子出生时正是蓼子花怒放的季节。几乎每一年,她都会去河湾里观赏蓼子花盛放的景象,粉色的花海仿佛粉色的云朵,给水门河镶上了一道精美的花边,将河湾装点成一个情窦初开的世界。当年,米多姨妈的父亲给她取名米多,而现在,米多姨妈的孩子仅仅继承“米多”肯定是不够的,她应该“多霞”,应该拥有更多璀璨的云彩、更多灿烂的霞光,宛如无垠的蓼子花海一般。
米多姨妈把深一层的憧憬和向往掩藏在她的颐指气使之下。在经过推算得出来的那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她吩咐喜上姨父扶她上床,并在她的脑袋下垫两只枕头。她叉开双腿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如高耸山峦的自己腹部。她带着英雄从容就义的悲壮期待着新生命敲门的第一响。可是,从镇医院请来的助产师却不让她自由自在地躺着,助产师将米多姨妈撵下床,让喜上姨父搀扶着去爬镇子东边的草坡。米多姨妈高一脚低一脚地爬上草坡,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草坡,上上下下大半天,临到半下午,她的肚子才疼痛起来。刚开始,米多姨妈喊疼的声音近乎歌唱,像调味品似的带有某种快乐的成分。随着疼痛加剧,她慢慢就失去了殉道似的欢乐,演变成动物遭受杀戮时绝望的哀号。到第二天早上,哀号声也低落了,呻吟声时断时续,快要奄奄一息了。助产师不时提醒她,要她爱惜气力,不要乱动。助产师的提醒纯属多此一举,米多姨妈有限的气力所剩不多,早已无法战天斗地了。她在呻吟声中夹杂着对喜上姨父的咒骂,甚至诅咒肚里的孩子。后面发生的事情就有些诡异了,米多姨妈并不知情。当时,米多姨妈被一阵阵剧痛折磨得快要昏迷了,助产师以为一个新生命就要呱呱坠地,谁知从产道里拱出来的不是婴儿的脑袋,而是一只纤细的手掌,五根指头就像五根细瘦的火柴棍儿。年轻的助产师可能还没见过类似的情况,显然被吓坏了。她结结巴巴让喜上姨父赶紧叫车,将米多姨妈送往县上——镇医院那会儿还没能力开展剖腹产手术。后来米多姨妈被抬上一辆老掉牙的吉普车,走到半道上却折了回来,因为助产师发现那只小手不见了,替代它的是一颗溜尖的小脑袋。助产师怀疑自己先前看花眼了,但现实不容许她多想,一个小家伙从米多姨妈的肚子里钻了出来,赤裸裸地掉在了吉普车的后座上。
二
助产师可能心生怜悯,或者怀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没有将她可能看花眼时看到的东西及时告诉米多姨妈。直到百日宴那天,米多姨妈抱着多霞接受亲友们夸张的赞美时,才突然觉察到某种说不出口的异样。她将乳头放进孩子嘴里后感受到的不只是吮吸,还有抓挠,像有只虫子在玩命地咬啮她的乳头。那只深藏不露的虫子好像故意逗她,小嘴一咬一放,痒痒的,又有点疼,带给她一种别样的兴奋。她的脸潮红了,心跳也跟着加快。她不敢在人群中心待下去了,找个理由,躲回了里屋。将乳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不见有什么异样,红嘟嘟的像颗新鲜的草莓。那吮过乳头的嘴唇也没什么不同,正常得很,像两片多汁的水果片。她皱了皱眉头,不知哪儿不对劲。后来,她还是放不下疑问,小心地捏开了孩子的嘴。就一眼,她就看清楚了,问题可能发生在哪儿。她好像被什么不明昆虫蜇了一下,猛然缩回了手。她怔怔地瞧着孩子的嘴巴,吓傻了似的,脸在褪色,迅速变白,连呼吸也屏住了。过一阵子,她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惧再次掰开了孩子的嘴,那最不愿意看到的、强迫她接受的绝望的真相的事物,像条水蛇般冰冷地卧在那里,不时还翘动一下精致的尾巴。
多霞的舌头超出了米多姨妈的想象,舌头的前半部分裂开了,像只手掌,长着五根肉芽似的“手指头”。米多姨妈瞬间明白了,那导致乳头又痒又疼的,不是虫子在咬啮,而是那五根细小的“手指头”在作祟。孩子吮吸奶汁的同时,肯定用那“小手”不停地揉捏她的乳头,好像给奶牛挤奶一般。天啊,这不是真的,谁告诉我,这不是真的。米多姨妈一脸惨白,仿佛整個世界都坍塌了,脑子里像是没有画面的荧屏,全是深不可测的白色。她沉默了大半天,稍微清醒时将头埋在孩子胸前,呜呜咽咽地哭了。后来,她觉得长时间不露面似有不妥,才忍住悲伤,强作欢颜回到了客人们中间。待到宾客们散去,米多姨妈才拽住喜上姨父的胳膊,让他进到里屋去。喜上姨父那会儿酒劲上头了,上重下轻,被米多姨妈一拽,脚底下一个趔趄,差点就撞在门框上了。你个臭婆娘,还让不让我活呀?!喜上姨父嘟嘟囔囔说,又挣扎着要往外走。米多姨妈死拉活拽,硬是把他拽进了里屋。她掰开孩子的嘴,将真相展示给他。瞧个啥嘛?!喜上姨父醉眼迷离,心不在焉。米多姨妈恼怒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迫使他弯下腰来。之后再度掰开多霞的嘴,让他看着孩子的口腔。她嘴里有啥?有啥嘛?!喜上姨父看了眼孩子的嘴,转过头狐疑地盯着米多姨妈。她的舌头!米多姨妈提醒说,痛苦把她的脸都扭曲得变形了。我的宝贝女儿居然长了一条蜥蜴的舌头!喜上姨父竟然嘻嘻笑出了声,但忽然好像意识到什么,刹住了笑声,脸随之僵硬了。
多霞的舌头成了喜上姨父和米多姨妈难以启齿的隐秘。这个隐秘像块巨石,沉重地压在他们的心上,令他们惶恐不安,有如末日来临一般。他们在人前佯装欢笑,背地里却哭丧着脸,甚至为要不要治疗、去哪里治疗多霞那犹如树枝般分叉的舌头而剑拔弩张。他们的感受并不一致,米多姨妈更为悲观,一张脸全被凄凉的表情所遮蔽。相反呢,喜上姨父要乐观一些,虽有愁容,但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在喜上姨父看来,多霞的舌头变成了一只手,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顶多女儿将来会成为一个哑巴,除此之外,还能有啥厄运呢?
你见过谁的舌头长成一只手的?!在哪里见过?!争执中,米多姨妈为女儿的舌头头痛不已,而又不得不绝望地说出内心的想法,她就是个异类!
异类?啥叫异类?喜上姨父摸不着头脑。
异类就是……非我类,非人类,说白了,就是个怪物!米多姨妈几乎喊叫着说,你说,有哪个人的舌头长得跟蜥蜴一样?跟青蛙一样?!
别说得那么严重好不好?孩子只是个别地方长得与众不同而已,这种事情也不是她一个人才有的,有的人还全身长毛呢,屁股上长着尾巴呢,那是返祖现象!喜上姨父压抑着嗓音劝慰米多姨妈,最后又义正词严指出,依我看,抱有你这种想法的人才是怪物哪。
一番唇枪舌剑后,他们俩偃旗息鼓,坐在女儿的摇篮边低语,商量该拿女儿的舌头怎么办。一阵小心翼翼的争议过后,喜上姨父妥协了,完全听从了米多姨妈的安排。米多姨妈偷偷找到镇医院的妇科医生开了个证明,对外谎称有病,向镇中学请了假上省城去检查。理所当然,喜上姨父得陪着她一同前去,因此也向镇水电站告了假。他们成功地骗过了镇上所有人,特别是米多姨妈脸上悲寂的神情,更让别人信以为真,米多姨妈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不少人闻信赶来看望米多姨妈,祝愿她早日康复。喜上姨父一家外出的时间非常短暂,不到一星期又回到了水门镇。这一趟外出的结果令米多姨妈非常沮丧,省城的医生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办法,只说孩子尚小,先观察着,待孩子长大后视情况再定夺。米多姨妈询问,是将五根“指头”缝起来还是将它们切除呢?省城的医生没有回答她,因为这种病例实属罕见,他们也没有遇见过。
米多姨妈用母乳喂养了多霞六个月,后来数落多霞时不止一次说到,那不是喂奶,简直是在受酷刑。多霞一天天长大,吮吸乳头的气力不断增加,特别是嘴里的那只“小手”,比刚开始时更灵活、更刁钻,揉捏乳头的力量不知翻了多少倍,称得上野蛮了。米多姨妈的乳头因此像是经过了二次发育,比先前几乎增大了一倍,比乒乓球小不了多少。断奶前,多霞的舌头再怎么不安分,也是藏在嘴里。断奶后,情形就变化了,那只灵巧的“小手”就像蛇芯子,不时从嘴里探出来。米多姨妈给她喂米糊糊时,她的舌头竟然主动伸了出来,迎接勺子上的美食。再往后,那只“小手”就更放肆了,有时直接伸到碗中来取食。
米多姨妈忧虑重重,甚至在人前的伪装都无法维持了。她是镇中学的语文教师,兼带教音乐课。她有副好嗓子,不知得到过多少赞美。多霞出生之前,她走到哪里都会哼上几句,有时人还没进门,喜上姨父倒先聽到了她的歌声。当她目睹了多霞的舌头后,近乎失声了,每周的音乐课都变成一种漫长的煎熬。
多霞将来会不会唱歌?有天,她给女儿喂过米糊糊后自言自语,要是女孩子不会唱歌……那该多么可怕!
喜上姨父那会儿在清理鱼篓,准备晚上拿到水库上去捞鱼。他都没空看她一眼,却不假思索将话头接了过去,你就会瞎操心,不会唱歌有啥要紧的,不会唱歌又不会死人。
三
多霞的舌头被米多姨妈当宝贝似的,捂得严严实实,就差没放在柜子里锁起来,连一墙之隔的邻居都没有嗅到半点异常。米多姨妈原想请个保姆帮忙带孩子,但那样,多霞的舌头就再无隐秘可言了。所幸喜上姨父的时间宽裕,他上的多是晚班,白天多数在家休息,遇上收电费,自由支配的时间就更多。米多姨妈就同喜上姨父轮流照看多霞。轮到喜上姨父时,米多姨妈事先给他圈定了活动范围,室内室外加起来,面积不超过两百平方米。这仅限的两百平方米也让人提心吊胆,特别是室外那一半以上的空间,随时都有暴露的危险。多霞的舌头越来越不安分,有事没事总喜欢伸出来溜一圈,就像被关起来的小猫小狗出来放风一样。如果恰巧有人经过,后果不堪设想。米多姨妈将假设的种种危险情况一一对喜上姨父讲明,并制定了相应的防范措施,总之是无懈可击。
米多姨妈也明白,纸终究包不住火,是秘密迟早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可在没有公布于众之前,能捂一天是一天,捂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只有天知道。不承想怕什么来什么,问题还是出在了喜上姨父的“任期”上。喜上姨父对米多姨妈的嘱咐嘴上答应,私下里却不以为意,转个身,她的话就像荷叶上的水滴,被他洒得一干二净。米多姨妈好不容易从教室里逃出来时,喜上姨父正坐在一只小杌子上清理渔网,破旧的渔网就像水塘里泛起的脏兮兮的泡沫,在他的脚边堆成一堆。离他不远的树荫下,两名年轻的女教师和几个下了体育课的学生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在说着什么。那瞬间,米多姨妈像被喜上姨父脏不拉叽的渔网给罩住了,脑子里旋转的都是不祥的念头。她的双腿仿佛被抽去了骨头,软绵绵的,没有一丝气力,几步远的距离好半天才走到。她透过人隙窥见,多霞正像蜥蜴似的吐着舌头,那五根指头状的舌尖前面是某个不明主人的手,它微微张开五指,眼见就要同多霞嘴边的“小手”相握。滚!都给我滚开!米多姨妈将备课本朝人堆里掷了过去,边掷边咆哮着说,你们这帮落井下石的家伙!没人性的坏蛋!都给我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你们!又尖着嗓子吼叫,你们不是把她当猴耍吗?既然耍猴了,就不能白耍,来呀,给钱呀!那些围观多霞的人被骇着了,四散逃开。待惊魂甫定,回头再看,只见米多姨妈孑然立在多霞的摇篮前,绿着脸,嘴唇哆嗦着,都说不出话来了。
后来,是喜上姨父解了围,向围观者道了歉,将米多姨妈劝进了屋。歇斯底里过后,米多姨妈将剩余的怨气撒在了喜上姨父身上,他自知有错,也不还嘴,由着她说。米多姨妈的喉咙都干哑了,才没再说话,委屈地坐在多霞跟前,悄无声息地流泪。过去两天,米多姨妈还在埋怨喜上姨父,他们把她看成啥了?你都视而不见,好像她不是你女儿。喜上姨父这才分辩说,她是咱们的女儿不假,可不是咱们的囚犯,咱们不能把她关在屋子里,就是囚犯也不可能关他一辈子,今后她还要步入社会,要同别人相处,不然该咋生活?
喜上姨父的话让米多姨妈黯然了,她不是听不进道理,可内心实在没法接受女儿那样被人围观。还有对女儿未卜的前途的担忧。你同一群怪物有啥可生气的?他们把你女儿当怪物,他们就不知他们自己是怪物。喜上姨父宽慰说。米多姨妈到底还是无法释然,依旧像当初那样,坚持要在女儿和那些不怀好意的围观者之间筑起一堵高墙。可她的坚持纯属一厢情愿,上帝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人们就趁着她打瞌睡或分身乏术时,聚集在多霞跟前。他们找得到各种借口,用以消除接近多霞时的尴尬。他们自认为聪明的是,在米多姨妈即将出现的时候,总能抢先一步安全撤退。这演变成了旷日持久的游击战争,她走了,他们来了;她来了,他们全都避而不见了,好像不曾来过。米多姨妈的鼻子异常灵敏,从混杂的气味中嗅到了不该有的汗臭、粉笔灰中的石灰味、带着脂粉气的暧昧香味、油腻的洋葱气味。可她只是徒劳地翕张了几下鼻翼,多霞孤零零地坐在一张旧毡子上,捧着一块积木玩。那小巧的舌头宛如章鱼的触手,试图将积木牢牢抓住。
没过多久,多霞的舌头在水门镇已不是什么秘密。那段风暴似的日子逝去,米多姨妈似乎没有之前敏感了,遇见有人围着多霞逗乐子时,只不过皱皱眉头,再也不会那样神经质似的发作了。米多姨妈被另一种揪心的现实给攫住了。到了教多霞说话的时候,她从“爸爸”“妈妈”开始,一遍遍给孩子示范,引导孩子说话。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每重复一遍,内心的失望就增加一重。终有一天,多霞的嘴唇跟着在动了,却怎么也发不出准确的声音。米多姨妈不厌其烦,一次次纠正她的发音,结果仍旧没有什么改变。多霞嘴唇的开合没错,可发出来的声音就是不对,好像漏风一般。这肯定是舌头的缘故,如果不是那只该死的“手”……米多姨妈丝毫也不怀疑自己推测到的原因。多霞真要变成一只不会说话的蜥蜴了!她悲哀地胡思乱想。有一天,米多姨妈在教多霞说话时,喜上姨父也在跟前,等待女儿喊他爸爸。可多霞吐出来的声音照样跑风漏调,让人无法分辨。你瞧瞧,女儿要成结巴了。米多姨妈满脸凄怆。应该庆幸啊,至少不是哑巴。喜上姨父安慰说,你耐心点,多教几次,说不定就正常了。
米多姨妈虽然付出了极大的耐心,但她的教学经验在多霞面前还是失效了。她敌不过多霞疯长的舌头。多霞嘴里的“小手”简直是要人命的,那五根“指头”不知不觉变得同真的手指头一个模样,就缺指甲了。连接“指头”的部分也在不断拉长、变粗,活动范围越来越宽。多霞的口腔被舌头塞得满满的,两边的腮帮子鼓得老高老高。终于有一天,米多姨妈听见了一种特别的叫声,咕咕,咕咕,声音虽然低微,但听得出像是青蛙在叫。她不敢把听到的告诉喜上姨父,生怕一语成谶,多霞真的会变成青蛙。
四
米多姨妈做过一个梦,梦里多霞的舌头好像一根茁壮的橡皮筋,越拉越长,无休无止。它远远地朝她抻过来,叉开五指,一把攥住了她的喉咙。她的脸憋得发紫,就快窒息了。她从惊恐中醒来,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她语无伦次地将梦里的情形重现给喜上姨父,喜上姨父将她揽在胸口,抚了抚她的后背说,睡吧,别瞎想了,你这是杞人忧天,哪会发生这种事情呢。不管他如何抚慰她,她始终无法释怀,無法安慰自己。后来,米多姨妈提议,带女儿去省城再检查一次,要么去远点,去广州或者上海。她的提议没有得到喜上姨父的附和,喜上姨父反驳说,去啥?上回医生都说明白了,等孩子长大了视情况再做决定。你没看见孩子已经长大了?米多姨妈固执己见。才多大啊?要是把多余的部分做手术割掉了,以后再长呢,是不是还要割第二次、第三次?喜上姨父有他的逻辑。你真忍心看她长成一个怪物啊?!米多姨妈愤怒地叫喊起来。一番激烈的争吵过后,带多霞去就医的事情又搁浅了。
米多姨妈的担心是多余的,多霞的舌头并不像她梦里见到的那样长出嘴外,但它的功能显著增强了,既像蜥蜴的舌头长有分叉,又能像青蛙捕食时那样用舌头实施突然袭击。它受主人的控制,收放自如。它的主人可以随心所欲驱使它。有一天,米多姨妈有个恶心的发现,多霞用她的舌头在捕捉苍蝇。一只苍蝇在餐桌边飞舞,忽上忽下,当它经过多霞身边时,多霞的舌头突然弹出来,像青蛙捕捉昆虫那样一矢中的,将苍蝇捉住了。苍蝇是多么肮脏的东西,身上还携带着恶毒的病菌。吐出来!赶快给我吐出来!米多姨妈大叫,好像慢一刻多霞就会没命似的。所幸多霞没将苍蝇吞进肚子,被掐死的苍蝇被吐在了地上。事后,米多姨妈警告说,你要是再敢这样……小心我剪掉你的舌头。多霞受了恐吓,脸蛋都白了,嘴巴闭得死死的,好像米多姨妈真的要剪掉她的舌头。
米多姨妈从多霞熟练的动作来判断,女儿不是第一次捕捉苍蝇。都不见她的嘴唇有什么动静,就那么闪电式的一击,苍蝇就不见了。女儿背地里捕捉过多少苍蝇,米多姨妈不敢去猜想,就算她有一百双眼睛,也不够盯着女儿。多霞被送进镇上那家只有一架脚踏风琴的幼儿园,这是经过米多姨妈同意的。喜上姨父说得对,他们不能将多霞当成囚犯,囚禁她一辈子。多霞在幼儿园的表现,只能向老师打听,老师的回答虽然每次措辞不一,但都是赞赏的语气。多霞乖着呢,或者多霞好棒,这一类的回复都听得米多姨妈起茧生疑了。也难怪她敏感,幼儿园的老师害怕影响生源,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多霞在幼儿园不只捕捉过苍蝇,还捕捉过蜜蜂。有一次,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蜂闯进了幼儿园,是那种半截黑半截黄的马蜂,身体壮硕,模样凶狠,就是大人也轻易不敢招惹它。马蜂在操场上飞舞、盘旋,吓得老师赶紧招呼孩子们回到教室去。那马蜂飞经多霞身边时,多霞的舌头那么敏捷的一击,像往常捕捉苍蝇一样,那只马蜂都来不及亮出毒刺,就一命呜呼了。
米多姨妈提醒喜上姨父,该管教一下女儿,别忘了当父亲的责任。女儿虽说有可能会落下残疾,可做人的规矩和道理不能丢。舌头是用来吃饭和说话的,不是用来捕捉昆虫的,就是会捉也不能捉。舌头的作用改变,等同于宣称自己不是人,是个兽,或者叫“两不是”,既不是人,也不是兽。喜上姨父嘴上答应着,却不见采取任何行动,连句责备女儿的话也没有。更可恨的是,背地里喜上姨父居然同多霞沆瀣一气,父女俩合伙来欺骗她。有一天,米多姨妈课间回家去取学生的成绩单时,开门的刹那,只见喜上姨父同多霞在饭桌边相对而坐,在他们中间,摆着两小堆花生米。从当时的情形来看,父女俩正在比赛吃花生米,喜上姨父十指当筷,多霞则把灵巧的舌头当成了最有力的攻击武器。他们大概没有料到米多姨妈会突然回家,一瞬间都怔住了,可过会儿父女俩竟然相视一笑,若无其事一般。他们的表情在米多姨妈看来足够厚颜无耻。
米多姨妈后来为多霞上小学的事颇费了一番脑筋。她很清楚,女儿的这种状况很难学到什么知识,可多霞有了两年在幼儿园的经历后,更愿意待在小伙伴们中间。米多姨妈特意去了趟一百多里外的县城,可那会儿县城也没有特殊教育学校,只有一所小学开设了弱智班,招收的学生也不过十几人,还不能在学校寄读。如果多霞要去县城上学,就得有人照顾。权衡再三,只能就近入学,这对多霞或许不公平,可在客观现实面前也是无可奈何。进入小学后,多霞舌头的活动空间就更广阔了,那些反复表演过的节目在孩子们看来依然新奇精彩,百看不厌。孩子们不懂什么禁忌,对多霞的舌头羡慕不已,甚至恨不得自己也有一条同样的舌头。多霞因她的舌头拥有了众星捧月般的优越,课余时间全让孩子们给包围了。多霞对此很是享受,还有点人来疯,追随的人越多她就越兴奋,表演就更卖力。班主任也没什么忌讳,挺喜欢这种融洽的气氛,不惜开动脑力,设计了一些新游戏,让多霞给孩子们表演。抛黄豆、接乒乓球、玩玻璃珠、捉泥鳅、提灯笼……花样迭新,层出不穷。这些节目米多姨妈一个也未看到过,全都被蒙在了鼓里。她从老师那里得到的反馈是,多霞比在幼儿园时不知优秀多少倍,那些溢美之词摞起来恐怕够得上三层楼的高度。对此,米多姨妈始终将信将疑,如果不是老师们心胸宽广,能够包容多霞的缺点,那他们绝对在掩盖什么。米多姨妈被女儿可能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那些课本从封面开始,烂掉了大半边,留下极少数几张半旧不新的纸页,上面都是蜗牛爬过的痕迹。米多姨妈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到,女儿恶作剧般地用舌头舔舐书本的情形。为此,每个学期开始,她不得不多购置几套课本,以备女儿不时之需。仅有一次,米多姨妈感受深刻的是,多霞生日那天,女儿像个魔术师似的,突然从嘴里取出一朵粉红色的花来,当礼物献给了她。那是朵野花,肯定是在田野上采摘的,有点像雏菊。米多姨妈接过花朵,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有一股来自田野的清新的香味。那一刻,泪水在米多姨妈的眼眶里打转,差点就涌了出来。
五
多霞十三岁时,喜上姨父险些独自做主,把女儿交给一个外地来的陌生男人。那年,多霞正上初中二年级,书显然念不进去多少,可是那条独特的舌头给她赢得了巨大声誉。她在校园里是明星,在水门镇上也是明星,甚至走出镇子,参加全县的中学生文艺会演,捧回一张张奖状。那些奖状被喜上姨父视作荣耀,齐齐整整张贴在客厅的墙壁上。每一次米多姨妈都极力反对,毕竟孤掌难鸣,拗不过女儿和喜上姨父,还有前来做说服工作的学校领导。多霞拼命吮吸着自己的腮帮子,努力不让它鼓起来。喉咙里的蛙鸣也沉默了。她的目光是怯生生的,一脸无辜,那模样很让人心软。就让孩子去吧,只要她高兴。喜上姨父也劝说。米多姨妈让步了,可在心底,她仍认为多霞哪是去表演什么节目,分明是耍弄她的舌头。他们观看的何尝又是节目,还不是多霞那条分岔小径似的舌头。就连墙壁上的那些奖状,在米多姨妈眼里,都是女儿的舌头,鲜红的舌头、被嘲笑的舌头、被侮辱的舌头。
那天,碰巧米多姨妈带领孩子们春游去了,只留下喜上姨父在家。喜上姨父给水池换水,水池里放着吃不完的鱼。他先将鱼用网兜捞起来,放在水桶里,再把水池放干,注上清水。一条鱼从水桶里蹦了出来,喜上姨父将鱼从地上抓起来,直起腰,就看见厨房门口站着个穿棕色皮夹克的中年男人。“棕色皮夹克”瞅着喜上姨父将事情忙完,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喜上姨父只好邀请他进屋坐坐。“棕色皮夹克”也不推辞,跟着喜上姨父的脚后跟进了门,也许他正等着主人邀请呢。喜上姨父给他泡了茶,敬了烟,然后搬把椅子同客人面对面坐下,准备聆听一些什么。“棕色皮夹克”自称是某某杂技团的团长,给喜上姨父递过来一张名片。又唯恐喜上姨父不相信,从随身带着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堆证件,来证明他的身份。过了这道程序,“棕色皮夹克”就开始介绍他们杂技团,有多少演员、有哪些著名演员、能够表演多少为人称赞的节目,去过哪些地方演出,等等。喜上姨父也就笑笑,那些演员不管著名不著名,他一个都不认识,那些地方他也压根儿没去过,有的地名还是第一次听说。翻过这一页,“棕色皮夹克”才说明此行的目的,是冲着多霞来的,他看过她的表演,认为她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极具表演天赋,不把她招进杂技团就浪费了。说句您别见外的话,您女儿的舌头称得上是稀有资源,是资源就有开发的价值,就有开发的必要,就要把它转化成看得见摸得着的财富,谁不热爱财富呢?不热爱财富的人肯定是个傻瓜。“棕色皮夹克”郑重其事,好像在同喜上姨父探讨一个影响多数人前途命运的重大话題,此番话后又扬起叉开的手掌说,您猜猜,咱们杂技团的演员一年的工资加奖金是多少?至少有这个数,有的还能翻倍。喜上姨父瞪大了眼睛问,五千元?要知道喜上姨父一年的工资三千元还不到,五千元可是他的双倍。您小看咱们杂技事业了。“棕色皮夹克”的话里藏着些得意,又兼带些鄙夷。
喜上姨父被“棕色皮夹克”描绘的灿烂前景打动了,如果不是多霞随同她母亲去春游了,说不定他当场就将她托付给了来客。喜上姨父自作主张,以多霞的名字填写了客人递给他的表格,还以监护人的名义同对方签下了协议。“棕色皮夹克”因此留了下来,等待多霞春游回来,然后带走她。后来,是米多姨妈极力阻拦,“棕色皮夹克”的阴谋才没有得逞。这是米多姨妈的说法。当她听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也许因为对方是初次见面,还是杂技团的团长,才委婉地拒绝说,多霞还小。杂技演员都是从小培养的,拿我的经验来说,多霞的年纪还稍微大了些。“棕色皮夹克”的劝说还带有威胁的意思。这下米多姨妈冒火了,刀戳般地回击了几句,您不是嫌我家多霞年龄大了吗?您让您老婆生个小的,打小培养。“棕色皮夹克”大概没有料到米多姨妈会这样,白了半张脸,半晌才说,咱们可是签了协议的。协议算个屁呀!我没签字就是张废纸!米多姨妈一把抢过协议,三下五除二,撕成了无数碎片。随手一扬,宛如下雪般,碎纸片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棕色皮夹克”的来访打碎了多霞原本不怎么平静的生活。米多姨妈后来多次讨伐过喜上姨父,如果不是他招神惹鬼,“棕色皮夹克”哪会找上门来呢?没过多久发生的一件事情,急得她险些要同他拼命。那是星期日,母女俩都闲着,米多姨妈再次听到了那种青蛙才有的咕咕的轰鸣声,扭头一看,只见多霞的腮帮子圆溜溜的,鼓胀得像只河豚。你能不能把腮帮子收敛点?米多姨妈当时的心情没来由地灰暗,就责备了多霞两句。不承想那天就见不着多霞了,吃午饭没回来,下午还是不见人影。米多姨妈着慌了,喜上姨父被紧急召了回来。夫妻俩向在校的师生打听,没得到女儿的消息,又到镇子上找了个遍,还是没有结果。夫妻俩不得已报告了镇派出所,米多姨妈怀疑是“棕色皮夹克”拐走了女儿,可她的怀疑无法得到印证。到晚上,才听有人说,下午曾见过多霞,在通往省道的公路边走来走去。毕竟那么大个孩子,所以看见她的人也就没怎么在意。第二天,在米多姨妈快要崩溃的时候,镇派出所接到另一个镇派出所的电话,说那个长舌头的女孩在他们那里,让孩子的父母赶快去领人。
经过这一吓,米多姨妈的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落在多霞身上。人背后,米多姨妈还是将女儿出走的罪愆全部归结到了喜上姨父头上。喜上姨父无处争辩,闷着头不搭理,权当没听见。米多姨妈后来也思忖,可能是自己太过紧张了,太在意女儿的舌头了。有一天,她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观看学生做课间操,那么多学生聚集在操场上,一眼看过去,多霞同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是她把女儿看得同别人不一样,让她孤独地立在人群中央。她如此自宽自解,可还是不能去除内心潜在的恐惧,这种恐惧让她彻底放弃了孕育二胎的想法,她很害怕再生出一个像多霞一样的孩子来。多霞就是她这辈子的全部。
六
几年转眼过去,多霞初中毕业了,十六岁了,出落成了大姑娘。她的个子高挑,像喜上姨父。眉眼则像米多姨妈,稍有些吊梢,也是柔美的那种。只是腮帮子有些宽大。不敢说是美人坯子,但容貌是出众的,远在一般女孩之上。在米多姨妈不辞辛劳的拘管之下,多霞的性子比小时沉静,都有些接近沉默了。唯一的毛病在于,她总是不自觉地让舌头溜出来,这似乎是她永远改变不掉的坏习惯。米多姨妈不得不一次次提醒她,闭紧你的嘴巴。有时在饭桌上,多霞的舌头冷不防探出来,抓上一把菜肴就往嘴里塞。每逢这种时候,米多姨妈恨不得立马拿把大剪刀,咔嚓一声,剪断多霞的舌头。
多霞长大了,不可能长期把她局限在家里,往哪儿去?偌大的世界好像根本没有多霞的去处。米多姨妈一脸迷惘,内心无限悲凉。想一想,还不如当年让多霞去杂技团,至少有属于她的世界。多霞离开学校后,她的舌头就失去了表演的舞台,再说镇上的人对她那一套把戏早已乏味了,没法再让他们的视觉神经亢奋起来。后来,有人替喜上姨父出主意,不如让多霞去镇上的火柴厂上班,喜上姨父将这主意告诉了米多姨妈,米多姨妈沉吟了好半天,才说,试试吧。
镇上的火柴厂还是老旧的,生产设备没有更新换代,多数活儿都是手工的。生意也很清淡,为数不多的产品主要销往各地的酒店宾馆。在火柴厂上班的鲜有年轻人,几乎清一色都是闲着无事的中老年妇女,不在意赚几个钱,全为了消磨时间。多霞在其中就显得格格不入。那些老妇人中也有毒嘴毒舌的,暗地里挤对多霞,说她有三只手,糊火柴盒肯定比她们快。这些话是传不到米多姨妈耳朵的,过几个月,米多姨妈倒是听到一则传言,说有个送木柴给火柴厂的司机看上了多霞,每次来送木柴时都往多霞跟前凑,同她套近乎。还送过诸如木梳子一类的礼物给多霞。米多姨妈为此特意去火柴厂门口守过好几回,想亲眼看一下那个司机的模样,却一次也未能遇到。往后,就再无消息,估摸那个司机被多霞的舌头给吓跑了。
多霞在火柴厂上班时还是闹出了不少风波。有个锯木头的小伙子,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或许是感情的冲动,同多霞有了一次较为亲密的接触。这次接触的后果是小伙子的舌头差点被多霞拽断了,舌根裂开,去县城的医院缝了好几针,一个多月才痊愈。出院后,小伙子落下了后遗症,说话也不利索了。多霞的舌头上也留下了小伙子的几处牙印,有两处还见血了。发生这种尴尬,双方都无颜面对镇上的人,谁也不想把事情扩大,后来不了了之。另一个年轻的家伙,是火柴厂的搬运工,也许仗着有身蛮力,闯入了危险区域,被多霞的舌头猛地一击,一只眼球险些就爆裂了。多霞嘴里的“小手”就像拳击手的拳头,凶狠,且落点准确,一招制胜。
不能再保留它了,必须赶紧去做手术。米多姨妈对那几个没安好心的年轻人愤怒至极,特别是对那个锯木头的家伙,如果他在跟前,她恨不得掌他的嘴,掴他几个耳光。他们不是来拯救多霞的爱情,而是将她推向黑暗无底的深渊。米多姨妈不再听从喜上姨父的劝阻,执意要带女儿上医院去。可多霞并不顺从,无论她怎么劝说,威逼利诱,多霞总是摇头反对。再逼下去,多霞就眼泪汪汪向着她,甚至眼眶里有了怨恨。终于有一天,朝霞灿烂的时候,多霞不见了,趁着黑夜出走了。
此后两年多时间,米多姨妈没听到过多霞半点消息,女儿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向乐观的喜上姨父也变得沉默寡言,夫妻俩谁也不敢轻易谈及女儿,虽然彼此没有透露内心的想法,但似乎都已接受女儿不在人世的事实。后来的一天,多霞突然由县上几名警察送了回来,当女儿由两名女警搀扶着走过来时,米多姨妈几乎认不出她了。多霞的脸惨白得有些吓人,身体瘦弱不堪,都不成人形了。让米多姨妈深感意外和庆幸的是,多霞嘴里的那只“小手”不见了——多霞自个儿把它咬断了。米多姨妈后来慢慢了解到,多霞出走后落入了一个受人控制的草台戏班,那里有身高不超过一米的小人儿、高位截肢的摇滚歌手,以及百步穿杨的盲人神箭手。她同他们一样都成了背后那只黑手的摇钱树。戏班为多霞设计了更为诡异的节目,让她用嘴里的“小手”举起特制的哑铃、投掷飞镖,安排她用舌头同蛇搏斗,有几条蛇被她拽断蛇芯子,丢了性命,多霞也被蛇咬伤过。多霞不堪受辱,在嘴巴里藏了把小刀,半夜里割斷捆绑她的绳索,逃跑了,结果却被他们抓了回去,打得遍体鳞伤。多霞后来似乎意识到了,她的舌头就是灾难的源头。有一天,当众表演的现场,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那个戏班的暴行因此浮出水面,进入公众的视线。多霞被好心人送到医院,才捡回了性命。
多霞静养了一段时间,身体慢慢康复了。在喜上姨父和米多姨妈的陪同下,多霞去了趟上海,在某医院做了一次舌头修复手术。多霞与嘴里的那只“手掌”完整地告别了。再不会有人说多霞是只蜥蜴了。米多姨妈哽咽着对女儿说,妈妈为你骄傲。多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动不动躺着,像一截死去的木头。出院时,医生叮嘱,多做些康复训练,说不定还能说话呢。多霞后来还是成了哑巴,因为她的声带多年不使用,已经变得肥厚,葬送了发声的功能。
火柴厂勉强支撑了几年,结果负债累累,倒闭了。多霞不得不另谋出路,到一位女同学的理发店做帮工,慢慢学会了手艺。那个女同学出嫁后将理发店转让给了多霞,多霞因此成了理发师。其间,有个外省来的中年男人,主动找到了米多姨妈,说是愿意娶多霞为妻。还信誓旦旦表态,他绝不会亏待多霞,他已有两个孩子,多霞嫁过去立刻就做母亲了。米多姨妈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他不会同多霞再要孩子,也就不必惧怕多霞的舌头会在下一代身上重现。米多姨妈虽然觉得有些屈辱,但内在的坚定多少有些动摇了。她向喜上姨父求助,喜上姨父说,听多霞的吧。两个人的目光全落在多霞身上。多霞的态度很坚决,当即就摇头否决了。
后来,还有一些事情传到米多姨妈的耳朵,但都是只闻花香,不见果实。多霞的舌头去除了一部分,大约它的阴影还在。到如今,多霞都快四十岁了,仍是独自一人守着理发店。她早出晚归,日子过得很平静。米多姨妈暗自嗟叹,也暗暗自责,多霞恐怕要单身一辈子。她老是抹着眼泪幻想有奇迹发生,就像当年面对那片浩瀚的蓼子花海时一样。米多姨妈期待着,她不知道时常发呆的女儿正被一种恍恍惚惚的幻觉纠缠。多霞总是觉得那只“小手”仍在,会不由自主张开嘴巴,要把它吐出来,可是当她收紧双唇时,口腔里却空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存在。
原刊责编 梁智强
【作者简介】樊健军,江西修水人,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当代》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首届《星火》优秀小说奖,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