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的女儿

2021-07-10 16:29侯磊
小说月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厂子海燕孩子

仿佛一觉醒来,海燕又出现在她成长、工作过的纺织厂对面,那沸腾如群山一般的工厂消失了。仿佛大自然集中所有的力量发了场洪水、刮了场龙卷风,像地震那年一样,把整个厂子在视线里和地图上一并抹去。宛如海燕刚刚还睡在宿舍楼下的地震棚,余波还在敲击着她的心。

和当年比起来,海燕已经发胖,眼泡有点浮肿,脸颊发硬且有雀斑,她面无表情却似心事重重,在一个阿姨的年纪活成了北京大妈的样子。她看到纺织厂一带的几番变迁,这个她不愿离开的地方,想工作一辈子的厂子,预估在自己死后还会万万年永不停工的车间,已先于她离开了。当年风华绝代的纺织女工们,除了她这样病退的,那些来自郊区农村的,一直盼着转正留厂的、转成城镇户口的同事,她们都哪儿去了?自己班里那几个小姐妹已经失联许久,她才想起,自己在车间里当过管着七个人的班长,领着全班评过优秀。

而现在,楼盘压住了厂子的根基。

她仿佛看到车间里的所有物件被席卷一空,只剩下黢黑的水泥梁架如一具骷髅;水泥的地面已成为崎岖不平的土地,堆满了弃物长满了野草;车间顶上的玻璃全部破碎,混着木料、砖头和阳光四处撒落。那车间的横梁上垂下一条粗绳,坠着个满脸浮肿的人,那人的面孔近了,是父亲。

这是她做过的梦。梦醒来时车间轰然倒塌,瞬间腾起的烟雾中有一个年轻纺织女工的身影,那是年轻时的自己。身影原地不动,就在那里站着。

她还记得童年时的自己,穿着白衬衫背带裙,踩着小红皮鞋,抹着红嘴唇红脸蛋,左右梳着两根麻花辫子。男女同学一起举着花束,到天安门广场欢迎周总理出访归来。车一过长安街,海燕和同学们都一起举起手中的花,车路过天安门广场前,海燕和同学们跳起来欢呼着。总理打开黑色红旗车的车窗,探出头来和孩子们招手。她和伙伴们的欢呼声飘荡在天安门广场上空,也飘荡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那是她童年时期最为激动的一天。

回到家后,她忍不住地骄傲。她问父亲:“爸,你见过毛主席吗?”

“没有。”

“见过周总理吗?”

“见过,没说过话。一起开大会,我离得远。总理很严肃,很少笑。”

父亲操着一口浓重的乐亭话,她想李大钊说话也就父亲这个味儿。乐亭话和唐山话很相近,却比唐山话更乡土、方言味更浓重一些。

她想起那天的情景兴奋得睡不着觉,那天北京的天空比往日要高了许多,男同学们也个个画着红脸蛋,离远了看像一群可爱的小银娃娃,而近了看,则像年画上的哪吒。

北京的东郊区改了名,叫朝阳区。那片广袤的荒村与田地永远朝向太阳,有顶着天然气包的公共汽车在麦田中奔驰,一路向东的地方有运河,孩子们在运河边游玩,一片河湖稻香。转眼之间,厂房搭积木般搭起来,宿舍楼树林一般长出来,配套的医院、学校、商店、游乐场蘑菇一般冒出来,来自上海、武汉、青岛、石家庄等纺织重镇的人在此结成夫妇,养育后代,如眾鸟投林在大树上做了窝。她便生长在纺织厂的宿舍楼群中。那里的路边种满了哨兵一样的杨树,守卫着厂房和宿舍区。人们相信孩子、工厂和那成排的杨树,不几年便都能排列成行。

厂区里的人在增长,各种机器、原料沿着铁路、公路运来。整个工厂便是一架纺织机器,它自己在运转,自己活了。

海燕童年时,有个洋气的名字叫菲菲,后来,革命如风暴般到了,她不要做资产阶级的“想入非非”,而要做高尔基笔下迎着风浪的海燕。

海燕的父母都是一九四九年前的老革命,都是严肃而老派的人,从读大学时便参与了地下革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直接参加了工作,他们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绑在一起。在似熔炉之火的年代,他们抛弃了原先的家庭,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把北京只有农田和荒村的郊区,建设成一片到处是烟囱与厂房的工业区,让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像给新生儿喂奶一样,想让祖国的工业快快长大,快快站起来,奔跑到世界的前方。

于是,海燕的父母走出了市区的机关,到郊区来从事纺织行业。为了研究纺织,母亲去了青岛进修,后来回厂子里搞技术,再后来去了工会。而父亲则在朝阳区的各个工厂调来调去做党委书记,最后落实在纺织厂里。海燕只有一个比她小很多的弟弟,两位革命干部挣钱养两个孩子,在那时是少有的宽裕。小时候,同学们都穿布鞋,海燕有双小红皮鞋,也有好几个布娃娃、赛璐珞的洋娃娃、各种彩色积木,还有铁皮做的小火车、小型的玩具钢琴、小手风琴……她能无师自通地捣鼓出“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音阶来。填表写家庭出身时,全校只有她和很少的几个人,会认真地填上“革干”——革命干部。

海燕的家就位于纺织厂马路对面的宿舍区里,在那个碉堡一样的礼堂旁边。礼堂作为电影院和食堂,如同一口座钟,坐落在纺织厂宿舍区里,兼任着从物质到精神的双重抚慰。每逢下班,纺织女工们从工厂的大门口过马路走向宿舍区,有人头发上还沾着棉花。海燕便是看着纺织厂门口上下班的女工,想着工厂里的炒饼、香肠、猪头肉和凉拌心里美萝卜的香味儿长大的。

一进厂子门,是个苏联样式的办公大楼,楼前楼后都有花园。尽管父母都在纺织厂里当干部,但她没怎么去厂里玩过,上中学后学会了骑车,她也没有去过纺织厂几次。不是怕看门的老大爷轰她,而是怕厂子大门内那个世界的神秘。她时常站在宿舍区门口,隔着马路看对面的纺织厂大门。每逢节庆日,大门上便会一边出现一个白地红色的大字,连起来是“春节”,或者“元旦”“国庆”“五一”。她以厂子门上的两个大字作为日历,那两个字是什么,她便要准备什么。

纺织厂里有条龙一样弯曲的铁路。她的家边上有座铁路桥,她总是到桥上去看神出鬼没的火车。火车晚上五点或七点才来一趟,附近纺织厂的宿舍楼里传来剁菜声,或飘来炖肉的香味儿。她想也许有一天,没准会去厂子里上班。想到此时,一辆不多见的汽车从东向西呼啸而过,那马路上的空气仿佛被车刷新了一遍,她再看那工厂的大门,变得更加清晰,那是她的未来。

海燕从小就过着校门、家门、厕所门三点一线的生活,规律得如任何时代的乖乖女一样。她上附属幼儿园,也要系着白围裙,像是缩小的纺织女工。接下来便是子弟的小学、初中。她的功课很好,便去考了较远处的高中。那些没考上高中的初中同学,直接进了厂里半工半读的四年制技校,在第三年实习期拿每月十八元的学徒工资,毕业能进厂里工作。很多功课好的女生都去念技校,以便接父辈的班。海燕身边最要好的几个女伴都去了技校,或护校、师专,给家里省了学费,在校住宿还为家里腾出地方,将来的工作也有了保障。如此一举三得,恨不得能马上结婚、早生孩子。

她像其他女生一样爱美。家里有保姆,她并不用干许多的活儿,后来社会气氛骤紧,似一下子扎紧的布袋,厂里开会批评她的父母,说雇保姆是剥削劳动人民,吓得厂里其他孩子多的人家也不敢雇保姆了。为了与学校的同学统一,她不再穿那双小红皮鞋,偶尔庆祝节日的时候,她才会穿出来。临近小学毕业,她赶上了史无前例的一段日子,学校停课了。过了两年,她才上了初中,像同学们一样穿黑色的布鞋。功课已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学军、学农活动。有一次,她用白色的粉笔试着在布鞋两边画上两条白道,当作可憐的装饰。全班不论男女,只有她的布鞋和别人不同。而淘气的男生一拥而上,看见了都上去踩,要把那“不一样”立刻踩掉。她哭了,去报告老师,而老师说,她是小资产阶级观念作祟,思想不健康。既然不健康,那么就不打算健康了。她神游了一遍又一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幻想着遇到穿军装的保尔,而自己是穿布拉吉的冬妮娅。

高中毕业时,她有着一米六五的身高,在女生中鹤立鸡群。她的腿并不长,但很粗壮,她想自己如果胖了,那一定是个圆柱体。她留着两根粗大的麻花辫子,薄薄的嘴唇,嘴角左下方有个并不明显的痦子。女同学之间说,有这样痦子的人就贪吃,她笑了笑,想想自己是爱吃好的,但什么都不贪。她和母亲一样,强势得像个男人。母亲留着齐耳短发,如果那发型再往后梳一下,并用发卡别上,那便近似于“红军头”,那是长征时女战士的发型。她想大学能考到哪里算哪里,毕业了便听从国家分配,分到哪儿是哪儿,哪怕是天边的工厂,那是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可现在工厂不招人,大学不招生。海燕只好去郊区插队,但她犹豫了许久。

那阴霾般的日子里,父亲有一天去厂里开会学习,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她只记得小时候,父亲在主席台上穿着白衬衫、戴着大手表做报告时的英姿,以及告诉她和周总理一起开过会的事。父亲临走前留给她的,是一张有些浮肿的脸、灰黄的面色,挺直的腰杆,以及头戴鸭舌帽和身穿蓝大衣的背影。那天的工厂大门口仿佛翻滚着浓雾,父亲就消失在那喷涌而出的浓雾中。她一次次向厂子里的人询问,没有人告诉她;她去厂子里找,在厂子门口哭,没有人让她进去。

母亲在下放劳动时已经不大正常,重新回厂时已是年过半百、处于半退休的老奶奶状态,从精神到身体都受了刺激,没人敢去接近她。母亲一身蓝色干部服,银丝悄悄地爬上了短发,因为体弱而显得走路有点不稳,且大幅度地发胖,像自己小时候赛璐珞的不倒翁。如果父亲能回来,父母在一起,该有多好。

很快,母亲查出了癌症,不时要去医院化疗,便跟单位请了病假。弟弟一直在上学,还想着以后考大学试试。母亲在临回家休养之时,海燕的命运似乎已经被安排好了:进厂子接班。两年后,海燕插队回来,在家先休息了几天,才去厂里报到,那一周她不敢走近厂子,甚至不敢向厂子的方向看一眼。厂子像一口井,吞没了父亲,弄伤了母亲,现在又来吞没她。她没有父母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取得的大学学历,回厂不是当干部,而是做工人。甘心被纺织机吞没的原因,是母亲能因此欣慰,如果不是接班,她根本无法从插队的农村回来,说不定会与贫下中农“结合”,就像她身边的同学一样。

能回到厂里已是她脚下最像条路的路,哪怕是去当学徒。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厂子再度辉煌,又扩招了一批工人,都是应届的初高中生和纺织学校的毕业生,高中生多是没考上大学或是厂内子弟来接班的。

厂子里三班倒永不停工,还有个词叫“四班三运转”,分为早、中、夜班和正常班四种。正常班上九个小时(多一个小时是午休),早、中、夜班不计午休,但早班上午六点半就上班、中班晚上十点半才下班、夜班白天补觉,都有不便之处。上下班都会打铃,特别是在临上班前一刻钟打一遍铃,这样人不论在厂子哪个地方,哪怕是在厂子门口,都能轻车熟路赶到自己的车间或办公室,绝不会迟到。海燕不论什么班都提早半个小时到,以便在换工作服时更加从容。换完后,她脸上戴着口罩,头戴工作帽,双手戴着套袖,身系白围裙,围裙上面有四五个兜子,胸口绣着厂名。

纺织车间的女工叫挡车工,每人负责若干台机器,要管下料、换纱、接线等,一个班上下来在纺织机之间能走上八公里。纺织机像巨大的蜘蛛,不断喷吐着线,车间里的她们一刻不停。不论是纺纱机还是织布机,都需要手工接线,线断了,机器就停,海燕就赶紧去用手打个扣儿接上,同时手里还攥着小刀,接完一把就把线头划掉了。车间里最不能偷懒,每项劳动能拆解成若干标准动作,都有比赛和记录,接十根线头只需要四十三秒。如果检查织布的质量,一人负责二十四台织布机,一上班就在机器之间穿梭,看车、验布。一天下来,能走上若干公里的路。机器仿佛是翕动的怪兽铁牙,如果女人被视为心灵手巧之人,那么在那个年代,在铁牙前接一辈子线头便是天经地义。

刚上班的时候,海燕一天走下来,就累得回家趴在床上,恨不得把自己的四肢都换一遍。上班比插队时种地割麦子还累,干农活儿可以休息,而当工人满打满算,上厕所都要飞奔,别人也有自己的机器要看,不能老帮你看着机器。到了夏天,厂房里有空调,但海燕热得一身是汗,汗水顺着脸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既难受,又难为情,上一会儿班就总想着换衣服洗澡。但很快她习惯了,更能走路,也更厌烦走路了。

厂子里给她分配了三个月的师傅,师傅也是女的,是厂里少有的白净漂亮的人,上了几岁年纪,但年轻时必是美人。师傅教她给线头打结,非常有耐心,但师傅不爱说话,在厂子里似乎有些边缘。

海燕工作永远拔尖儿,跟长辈说话永远小心翼翼,每一次考核评比都如临大敌。工作就是一项考核接着一项考核、一个评比接着一个评比,她的任务就是完成一项再等着下一项。她自己设想的合格,比实际评为优秀的标准还要高,她付出十成的能力与心血来对待每一次成品审核,得到好评才如释重负,她像在继续自己学生时代一次次的考试和评三好学生,也像在战争年月里突破敌人的一个个哨卡。相应的犒劳是去礼堂看场电影,或去食堂打个贵点的菜,那些作为奖品的笔记本是战利品,而一纸薄薄的奖状就是军功章。厂里人高看她,领导人接见她,但海燕是女工也是女人,比男人要流更多的血。

她改进的一个零件,为厂里节省了不少资金,被厂里评为先进,当月多发了一百元的奖金。厂里看她表现不错,很快就让她当了班长,管着七个小姐妹,并负责检查她们的工作。

她记得小时候厂里宣传过“铁姑娘”,此时厂里不再用这个词,但她还要和母亲一样,做个铁姑娘。

铁姑娘也是要被介绍对象的。

厂里凡是正式工的未婚女工,很快被所纺出的线划分出一群:大龄女青年。各种领导、车间主任、师傅、财务、总务、工程师、机械师……只要是个年长的人,都会张罗着为“大龄们”介绍对象,首选是兄弟厂里的男工。当初建厂时来自哪儿的人都有,厂区的人经过南北混血,远比周边乡村的人要精神许多,一眼就能看出来。多是由工会出面来组织舞会和联谊。

仿佛每个螺母都要配个螺栓,每个女工也要配个男工做丈夫。

海燕个子高,漂亮,脸盘开阔,大气干练,烫成大波浪状的长发集中了纺织女工的朴素与时髦。给海燕介绍对象的人到处都是,厂里的老人和干部都知道她的父母,给她介绍对象也得介绍个干部。

海燕不愿相亲,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新青年,一提相亲便成了未过门的小媳妇。但一个不见似乎也不大合适,她决定挑一个去见见。

见面在一个普通的冷饮店。她穿上用第一个月工资给自己买的紫红色皮鞋、米色的女士西装去见对象。裤线熨得坚挺笔直,左手戴了一块精工舍手表,是亲戚探亲回国时送她的,家里还放着一块西铁城。货真价实的干部子弟来了,她目测对象,“四舍五入”向前推進一下,身高将将一米七,比自己还单薄些,一脸南方人的气质。几句话谈过,便知道彼此父母入党的时间、级别都差不多。

文文弱弱的对象没什么不好,海燕开始与他试试相处。他们下班后偶尔去走走,在街上看人、看车,去电影院看电影。每次都是海燕没话找话,如此几个月,已到了夏天。街上的热浪如同单位的厂房,不一会儿烘得人汗流浃背,这一天他们正走在一大片空场上,四处没有阴凉也没有一丝风。海燕能走路但怕热,浅色的衣领被汗水浸透,见不远处有卖冰棍儿的老太太,正掀开冰棍儿车上的被子,凉气在车里翻腾。她便问身边这个男人:“你想吃冰棍儿吗?”

那男人说:“啊,不用,不用。”

“现在挺热了啊。”

“啊,我不热,我不怕热。”他也用手背擦了擦汗。

“我热,你买根冰棍儿给我。”海燕起了急,卖冰棍儿的老太太走远了,谁也不愿再走那段暴晒的回头路。此时海燕才想起来,几个月来不论干什么,大多是自己掏钱。他们继续走着,谈来谈去,无意间聊到家里的条件。

“我父母补发了一笔工资,能有两万元,都给我结婚用。”那男人说,他知道人不应该露富,但他掩饰不住自豪。

海燕想起自己的父亲前些年去了厂里就没再回来,母亲还时常要去医院。或许是刚才晒得有点中暑,她一阵阵地没精神。她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男人感到刚才没买成冰棍儿有失体面,很快又拉她坐进一家冷饮店里喝橘子汁。

海燕说:“咱俩掰腕子吧。”

“好啊,那我让着你。“男人说。

海燕从小喜欢游泳和打乒乓球,放学就去参加田径队的训练。她厌恶自己每月有几天不能游泳,也不能运动,还不能吃小豆冰棍儿。若像男生一样,没有那几天该多好。老师总想让男生当班长,就让她当语文课代表。她细心地收发作业,每天把作业内容写在小黑板上。她力气很大,掰腕子一般男生掰不过她。除了班长,她觉得一米八的班长挺帅,赢了他不大合适,便让着他。

父亲消失后,她逃向农村,去郊区插队,住在农民家里,两三个女生住一间土房。刚去的那段日子,她整天不说话,只是喂猪、起猪圈、扬粪(施肥)、挑粪、挑秧苗儿、挖河泥……春天,她到河边挖出一锹锹的河泥,用独轮车推走沤肥;冬天,猪圈里的粪和泥混冻成坚硬的冻土层,她用镐敲碎冻土,用担子挑走、晒干,作为肥料撒入麦田。担子磨得她肩膀生疼,她的手上长了老茧,她想用身体的劳动与疼痛来麻痹自己,累了就不再梦见父亲,乏了就能睡着觉了。为此,她每天什么都不想,一心把自己变成农妇。

她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一个人能干两个女生的活儿,每天挣六个工分,这是女性的最高值,更高的只有当地人才行。她第一次弯腰割麦子,一镰刀就把鞋带如切豆腐般割断了。她害怕了很久。有人不小心一镰刀把腿划开,露出白惨惨的迎面骨,跑到大队里找赤脚医生。要是把肚子划开了,还不得割断肠子。郊区插队的地方,离家不过一百二十里,但她两三个月才回一次家。从家回厂后拿出家里带的一大罐酱豆腐和一大罐炖肉外加十个油饼,每个油饼二两粮票六分钱,油晃晃的一大张。这便是全屋人最幸福的时刻。海燕的幸福是收工时坐在拖拉机的麦垛上看风景,呼吸着田地中的麦香。

两年的插队生涯让她有了更健壮的身子,但每逢劳累之时,天空似乎有点恍惚。那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她不知道自己的作为是什么。力气是有的,她不是不使劲,只是觉得南辕北辙。就像她觉得《暴风骤雨》写得好,但不如《青春之歌》能感动她,后者写的就像她的父母。每当这时,她一边自责扎根农村不够坚定,一边又想到童年的纺织厂,那才是她成长的地方。而她坚持来到农村插队,是因为在厂里,要面对自己内心的阴霾和亲人的血。

那天在冷饮店,两个人刚一搭手海燕就知道,男人从小没干过活儿,连自己班里的女工们都比不上,而自己是班里的第一,即便不舒服,赢他也有富余。他根本不会把半边身子的力气用在胳膊上,再用于手腕子上,他的力气都撒在谈笑里了。

男人暗中使劲,他仿佛握住了一截铁棍,或要掰弯一个扳子。

海燕稍微用了用力,她心里有数,让男人掰了过来。

“啊,你力气好大啊,一定很能干活儿。”男人生硬地笑了笑,他调皮地抖了抖酸疼的手。海燕陪着他笑,她觉得这是一生中第一次陪别人笑,她从长辈到领导都不陪着笑,就像一只燕子,没必要陪着鹦鹉说话。

他们放下没喝完的饮料往外走,海燕稍稍退后,看着那男人的背影走在前面,她想:男人可以矮也可以瘦,但不能又矮又瘦。

这是她的第一个对象,一位老同志介绍的,老同志说对象的父母参加过解放战争,差一点没把他生在辛保安的战场上。她想这帮小崽子,从小上房上树,什么都敢干,怎么长大了都跟柴火似的,攥巴攥巴就没了野气。

对象又约了她几次,赶上那两天她带着全班参加厂里的劳动竞赛,一阵忙乱,又真的不大舒服,就拒绝了。一连几次,那男人也不再找她了。

纺织厂经常接受各级领导的视察,总有领导来车间参观。看挡车工们表演接线头,和厂里的女劳模握手,到附属幼儿园里抱孩子,是历来领导视察的三大事项。每一次接待领导访问,都是一件大事。厂里先全员开个准备动员大会,分派接待任务,组织提前排练,并由系统内资深的老干部、老前辈前来指点,哪里不合格,哪里容易挑毛病。领导年高德劭,哪些是要照顾的,哪些是领导喜欢亲力亲为,不能照顾太过而有失颜面的。每次参与接待的工人,必然是要根红苗正,出身好、形象好且劳动技术好。为了筛选,厂里总是搞一些“大比武”来组织各个岗位的工人们比技术,连食堂都搞过切萝卜切洋葱比赛,并炒了菜请领导来评味道。海燕想,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又不是在部队里,还用这么老的词儿。

老工人们则对此很是不屑,当年毛主席、周总理都来过,这次不过是个部里的领导来,哪儿至于呢?

视察的日子到了,领导在人群的簇拥下进了厂子,厂里立刻安保严格,剑拔弩张,闲杂人等一概回避,劳动模范准备演练,宣传科室准备照相,积极分子准备“台词”。一切都按照事先安排的步骤在走,领导终于来到了车间,车间里瞬时气氛凝结,仿佛连机器和空调声都整齐划一了,水泥梁架上白地红字的标语格外显眼:“迎接新征程,人人把好质量关。”

进了车间的领导由厂领导陪同,车间主任引领,并有年轻姑娘,穿着刚时兴的黑色套裙和高跟鞋担任讲解员,比小学生背书还认真。领导沿着车床一架一架地看,下意识地点着头。众人一起来到海燕操作的纺织机前,讲解员介绍说海燕是厂里的劳动优秀分子兼班长,她曾带病坚持技术比赛,领导全班获得了全车间里的第一。海燕细致地演示着,她并没有去看领导。领导听得很有趣味,他多停了一会儿,盯着戴口罩的海燕多看了几眼,神情没有任何起伏。海燕下意识抬了一下头,与领导目光相遇,但仍旧安心操作她的机器。

演示结束,领导们参观完毕,整体往外走,去办公楼里开会座谈。车间里一切如常,很快打铃,到了午休时间。海燕出了车间摘下口罩,去位于办公楼一楼的医务室拿点药。领导们开完会从办公楼里下来。办公楼的一楼有厕所,海燕去厕所时,正好与领导在厕所门口相遇。这时的海燕才盯了他一眼:一身灰色的四兜中山装,脖领子上的扣子紧紧地扣好,袖口垂下将将盖住腕子上的手表,年纪并不算大但梳成了背头。

“海燕,你怎么都不理我了?我是你——”领导没说出口,他是海燕父亲的秘书,海燕从小就被他哄着玩,从父亲消失以后再也没见过,一晃也有数年了。“你在厂里上小学时,我还接你放学。”

海燕眼睛一翻:“你还认识我呀?”

领导一时没话可说,他原本想关心几句,甚至海燕来求他帮忙他都会帮。同时,他不想让别人看到。

“我先走了,问你爸妈好。”领导掏出手绢擦擦手,转身走进楼门口接待他的人群中。

我爸爸死了快十年了,我妈妈肺癌化疗掉光了头发。你说好不好呢?

海燕心里在质问他,她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扭身去吃饭,并准备下午的工作去了。

当天夜里,海燕做了噩梦。她梦见车间里的物件被席卷一空,只剩下黢黑的水泥梁架如一具骷髅;水泥的地面已成为崎岖不平的土地,堆满了弃物长满了野草;车间顶上的玻璃全部破碎,混着木料、砖头和阳光四处撒落。车间的横梁上垂下一条粗绳坠着个满脸浮肿的人,那人的面孔近了,是父亲。

海燕不知道,目前巨大的经营困难笼罩在厂子上空,厂领导为了出路找到这位大领导,而这位大领导从此再也不敢来这座纺织厂了。

她再也不想找个干部子弟的对象了,经一位工人师傅介绍,海燕认识了援朝,一个当过知青的公交车司机。

跟干部子弟相比,援朝仿佛是群众光荣的化身。他有一米八的个子,一百二三十斤的体重,长方脸,留着平头,朴实得令自己无所适从。一件的确良衬衫洗得干净,虽然有时他会戴一块两百多块的天克诺,但仍不改他工人本色。他的脸膛黑中透红,笑的时候龇着一点门牙,嘴略微有点鼓。海燕觉得,他如果嘴巴再鼓一点,就像还没进化好的原始人。

援朝见海燕时有点不知所措,对方是人人羡慕的纺织女工,而自己是个公共汽车司机,每天饱受烈日的鞭挞和冬天寒风的刺骨。那时公共汽车没有空调,玻璃上没有遮阳的镀膜,车里只有个小电扇。他每天仿佛驾驶着一个大铁箱子,任凭人在车厢内挤成沙丁鱼罐头。

他知道海燕住的是楼房,而自己家在北京北城的胡同。海燕父母是上过大学的革命干部,自己家人是北京土著,老实、本分,普普通通。母亲是认不了几个字的家庭妇女,父亲生前是个小职员,连自己今年多大了都不清楚。

他和海燕吃过一次“老莫”(莫斯科餐厅),点了满桌子的俄式冷酸鱼、红烩牛肉、法式炸猪排、首都红菜汤。他盯着那三块四一道的大虾沙拉,在俄式装潢的餐厅心里念着佛祖保佑,幸好海燕放过了它。那顿一共五块多的饭吃掉了他一周的伙食费,他從前只和十几个返城的知青战友,每人出了三块在这里聚过餐。两个人点菜要贵上许多,他每花一分钱都希望物有所值。他看海燕点菜时不看菜单的样子,就知道她家的条件差不了。

“你工资用交给家里吗?”

“我要交,但家里不要。我妈有时还要塞给我钱,怕我不够花。我就给家里买点菜,有时带他们出来吃,可每次还是我妈结账。”海燕吃得很开心,她无意间露出左手腕上那块精工舍,闪闪地眨着两只不大不小的眼睛,好像是在问,你呢?

“我主要都攒着,给家里换大件的东西。”援朝主动说了,他非常实在。

“你住的胡同,是什么样子?我姥姥、姥爷家在西单辟才胡同,有个大院子,好几进,我小时候总去。我跟我表哥表姐他们一起玩骑马打仗,一个男的背着一个女的,在院子里把别人往下拽。”她用勺轻呷了一口奶油鸡片蘑菇汤,随手用餐巾沾了沾嘴,不发出一点声音。援朝这才想到,自己家仅仅是一进小院里的两间南屋加一间西屋。冬不暖,夏不凉,房顶上有时候跑耗子,家里睡觉有时还要现搭板子。他抬头望望装修如冬宫的餐厅,盯着头顶吊灯闪灿灿金光的玻璃珠子,扭头看到旁边餐桌有人把餐巾系在脖子上,心中纳闷,这么大的人了,吃饭还戴个围嘴儿?

“哪天我去你家看看吧。”

他没想到海燕能这么直接。

那天海燕是坐无轨电车来的,援朝想要正式一点,要提前忙一下家务。海燕说自己按照门牌号能找到,援朝信了,就没有去公交车站等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胡同里还没有什么私家车,不少老头老太太戴着“首都治安守卫者”的红箍在胡同里坐着闲聊。海燕捋着门牌号挨家地找,走着走着发现门牌号跳跃了,怎么二十几号接上八十几号?哦,原来中间有个路口要拐弯,她就沿路拐弯、拐弯再拐弯,拐进死胡同又原路退回来,才发现门牌号在死胡同里甩了一大截又接上了。这里挺有趣,每一步都有个不同的景象,如同每户门前窗下的花池子里,都栽满了层层叠叠的花。

援朝家的院子很小,本该一户人家住的院子,现在住着好几家街坊,但各家窗台上都是指甲草,地面是鸡冠花,而院子中间用砖头码起矮墙,上面大盆的月季开得正艳。

海燕穿过漆黑的门洞,一进院子,就见援朝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地上扔着半块土黄色的灯塔牌肥皂,人在一个巨大的白铝盆前,用一个古老的似门板的搓板,吭哧吭哧地洗衣服。海燕看了一眼窗户,窗户上没有玻璃,糊的白纸,有的已破了窟窿。

“哎,你来啦!”援朝站起来,满手并没有多少肥皂泡,搓板上往下直流黑泥汤子。

不一会儿,援朝洗好衣服,把屋子略微收拾一下,撑起一张油腻的折叠桌,招待海燕吃饭。援朝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是个有点驼背的小老太太,一脸的严肃与慈祥,一直不停地擦桌子。屋子里窄小又阴暗,家具新老混杂,什么样子都有,似乎各种舍不得扔的破烂和杂物都能找到,但就看不到一本书。

援朝的母亲招待着吃饭,端上桌来的是肉皮冻儿、熘肝尖儿、韭菜炒血豆腐、炒蒜苗还有整盆的熬白菜汆丸子,热气腾腾的,看上去很香,但吃起来既寡淡又烫嘴。海燕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她受不了从冬天捂到春天的臭白菜帮子味儿。她理解的,白菜帮应该剁了做馅儿,白菜心儿凉拌,白菜叶才熬着吃或醋熘儿,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从小吃到大的纺织厂食堂,伙食普遍比城里的平民百姓好得多,起码永远有肉菜和熟食可卖。

援朝却吃得很开心,比起去纺织厂找海燕时的拘谨与“老莫”里的局促,他习惯平房的自在,那一大盆白菜粉丝汆丸子,他加上酱油泡到米饭里,呼噜呼噜地吃着。因为烫,他每次嘴唇和舌头一起吸溜吸溜着上下翻飞,吧唧嘴的同时一阵风卷残云。铁勺与铁锅、木筷与瓷碗、瓷碗与桌面都一起奏打击乐,如同一头饥饿的瘦猪一猛子扎进了食槽。

吃完饭出房门时,援朝的母亲悄悄在海燕身边说:“哎,他就是这么狼乎,你别在意。”

海燕没说什么,她心里想:“没事,习惯了,又不是没见过。”

出门后,援朝推来一辆二八锰钢自行车,几乎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他一跨就上了车,请海燕坐上来,他把她送到公交车站。海燕想都没想就跳了上去,侧着坐在后座上,双腿朝向车的左面,右手扶着援朝的衣服。她不好意思扶得太紧,但她相信援朝带她足够稳当。

援朝也喜欢运动,特别迷恋滑冰和游泳,他痴迷于运动的速度感。每当他在什刹海或颐和园里下了水,双手一划像一艘大船。这点很让海燕喜欢,如果说自己游泳像一条鱼,那么援朝就像一艘不熟练的艄公驾驶的大船,游得很猛,但一看就是什刹海里狗刨出身。两个人难得有点共同爱好,一起出去游玩的时候就多了。

援朝比她大六岁,处处照顾她,完全服从于她,要怎样就怎样,冰棍儿要奶油的就不给小豆的,饮料要健力宝就不给北冰洋。海燕在他面前,永远是个穿布拉吉与小红皮鞋还梳着两根麻花辫的公主。援朝自知伺候不起公主,但他爱面子,咱是爷们儿,该伺候时绝不含糊。海燕在家里是老大,父母工作很忙,从小便脖子上挂着钥匙,要给唯一的弟弟做饭,或到食堂去打饭。有一次弟弟在床上乱蹦把床蹦塌,她说是自己蹦的,免得弟弟被骂,而自己对着墙角跪了一个小时的搓板。现在,终于能有人让着自己了。

有一天他们一起骑车去逛西单,在等一个红绿灯时,车多人多,他们被车流分开,援朝骑过了十字路口,在海燕这里变了红灯,等红灯变绿,她过去就找不到人了。她不好意思大喊,心想自己连个大活人还找不到吗?就反反复复在这条街里找,盯着每个男人的脸看,把街边每个小店都翻了一遍。她找不到人,又羞又气,只好哭着回家了。风吹着树在摇曳,仿佛树们商量好了一起嘲笑她。回家后过几天,援朝来找她,道歉说自己骑得太快,一扭头人不见了,气得海燕当天没跟他出去,一连好几天都不理他。

两个人出身迥异,但海燕觉得这个男人从修理桌椅板凳、自行车,到换灯泡,装水龙头,买菜做饭……什么都会,甚至能接电线、自行车拿龙、修话匣子,就差能组装电视机了。这要进了厂子,车、钳、铆、电、焊,肯定都是好手,没几年就能干到四级工了。

很快,他们举行了简单却郑重的婚礼,在援朝家从屋里到院里摆了几桌,各路七大姑八大姨都冒出来了,街坊邻居们都来道贺。他们沿着北京、天津、南京、无锡、苏州、上海、杭州、九江、黄山……旅游了一番,援朝在上海花了两个月工资八十块,到最好的影楼拍了一组西服婚纱的结婚照。好几年以后,他們还没有孩子。

当了班长的海燕更加严肃认真,她凡事都小心,工作以外的事什么都不想,每天忙完自己的还要检查班里的,这使得她比别人更集中精力,也使她下班后身心疲惫。日久天长,海燕发现大家似乎不那么爱上班。中国商品经济这朵曾经萎缩的花又重新开放。街头卖各种新鲜东西的多了,衣服、手表、太阳镜、口红、眉笔、粉扑都在吸引人。越来越多的女孩子把嘴唇画成猪血的颜色。一面是纺织厂的劳累和死工资,另一面是社会上各种翻着花样的消费和娱乐,实现“四化”与争当万元户,出国热与跳霹雳舞。都是女人最好的年纪,难免不让人多想几分。

进了厂子,唯轻松的,是她打饭、吃饭的时候,唯伤神的,是她在班里带领的几个小姐妹。

为群是班里的骨干,与海燕年龄相仿,一来二去就熟了。两人一起吃饭,每人打两个菜,两个人就可以吃四样菜了。但日久天长,她发现为群的日子不好过。为群结了婚并有了孩子,公婆总指使她干这干那,丈夫喝酒,还打过她,她想和丈夫分开,但没有离婚这个念头。海燕为为群愤愤不平,想着厂里怎么也得帮为群一把。

小三是郊区的农村户口,她是合同工,签约五年,五年后怎样,到时再说。她干活表面上很卖力气,领导在的时候更卖力气。但细算来,她总请病假,私下里,总是叫苦叫累,每临下班便会早早收拾好东西,只要一打下班的铃声便立刻冲向更衣室。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和社会上的男人单独逛街、看电影,或去舞厅跳舞。如果你等在厂门口,在第一拨下班的女工中,肯定会有她,晚一会儿就别想找到她。

在工作面前,她总是嘴上说好好好,背后蔫儿有主意,不会考虑说话你爱不爱听,也不会考虑活儿交出后别人怎么接,当你批评她时,她会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好像万事随风过,一问三不知。而在男人们面前,她总是那么娇小、柔弱,盼着男人们好歹能帮她做点事情或出点钱。不论远近,她会让男人骑车来接她,帮她找紧俏的商品,她想,做女人,要给男人展现能力的机会。这让海燕很是惊奇,自己在郊区插队时,村里的女孩子都土得掉渣,而小三这样的姑娘,她还从没见过。她想,也许小三的家境特殊,起码比城里的小娟要好。

小娟是个闷头不响的女工,单纯得惊人。论文化,她比海燕差得远,但一心努力学习,只要社会上有个什么打字班、缝纫班、服装设计班一类的,她都不顾一切去报名,包里装满了各种听课笔记,哪怕上厕所,她也要揣着红色塑料皮的小笔记本进去温习,别人还以为她在学习纺织技术。平常的晚上或者周日,她不是在上补习班,就是在赶去补习班的路上,不给自己留一点空闲,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入睡,不至于百爪挠心地在床上翻饼烙饼。

小娟的家离得远,家里挤得住不下人,她不方便和长大的弟弟同住一间房,搬进了厂里的集体宿舍。宿舍里都是木质的上下铺,爬上爬下嘎嘎吱吱地响。屋子大得像兵营,二十几个女工,都是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床头的衣裳架上挂满了女士内衣、内裤和袜子,公用的桌子上放满了大搪瓷缸子和铝质的饭盒,墙角的垃圾桶永远满满当当。即便住在角落里,也能听到每天房间里接连起伏的歌声、呼噜声、收拾东西声,混在一起。一个人只要问一声:“哎,那个《庐山恋》里女的亲完男的,接下来该什么剧情了?”随后便响起一片炒了蛤蟆坑般的回答声,每个回答都不一样,房间又像鲜鱼放进了油锅里迸起了油点,吱吱啦啦响声后泛起某种腥臊。空气里弥漫着年轻女性潮湿的气息,仿佛只有回到宿舍,女工们才会变成女孩子,充满了不到二十岁的骚动。

那两年社会上正在严打,到处都是法制故事,女工们议论纷纷,她们急于找个男人嫁了,又怕被男人骗了身子后踹了,更怕的是怀上孩子。她们还不知去哪里领计生用品。小娟生性老实、保守,她听了同宿舍女工之间的私房话脸红,觉得她们不该这么说,但她们偏要在自己面前这么说,不带停的。

“哎,你们能不能……”

“小娟还没处过对象呢吧?改天给你介绍一个。”

有個女工过来用手一捅她屁股:“长肉了啊?”

“哈哈哈,”女工们先是一阵嘲笑,“哎,这是什么?”

小娟在下铺,她的墙上有个布帘子,上面有各种兜子放生活用品,其中一个里面放着卫生巾。她的上铺伸手就拿了出来。“这是什么?你没长吗?许长不许说?”

“你给我。”

“哈哈哈。”上铺把卫生巾扔到另一个女生身边,几个女生围成圈,球场上遛猴儿一样,把她的卫生巾扔来扔去。小娟不会断球,卫生巾几下就被扔向门口,她气得哭了。

一觉过后,大家早把事情忘到脑后,照样嘻嘻哈哈,小娟却好几天谁也不理。

海燕知道后,她先批评了自己班里的人。下班时送小娟回了宿舍,特意找了捉弄小娟的几个女工,女工们都笑了。

“多大点儿事啊?”有个女工说。

“不许你欺负人。”海燕急了,但女工并没有急,她们一向如此,知道自己不对也不愿让人说,特别是海燕这个干部子弟。

“就你妈是干部啊?”女工们悄悄议论着,且故意让她听见。

海燕气急了,眼睛瞪起多大,眉毛立得老高,宿舍里仿佛要展开一场混战,看势不对的人把海燕劝走了。海燕心里也难受了很久。母亲已是肺癌,还不到六十岁,尚在工会主席的任上,正住在厂里的医院化疗。头发都已经掉光了,只在头上戴个毛线帽子。不时有从前的老同事、老领导来探望她。女工们常年被钢铁磨砺得粗糙,但她容不得她们说自己的母亲。

就援朝而言,生活就不那么轻松了。

海燕刚刚嫁到胡同里的时候,她什么都新鲜,觉得住平房也挺好,头顶苍天脚踩大地。一推门就出来,一抬头就望见天,头上和脚下都没人家。而婚后新鲜劲儿过去了,她才发现生活的种种不适。

夫家给她腾出了房子,援朝找自己的小哥几个帮忙,一起打了新的家具和大床,他还亲自用绒布、鬃和弹簧做了一只沙发,原本想做一对儿,但家里实在没地方。结婚那天,海燕的母亲硬撑着病体参加了婚礼,到下午就和海燕的弟弟一起回家了。到了晚上收拾已毕,海燕才发现自己成了别人家里的人。一个女人进到一大家子里,就像一滴香油滴在一碗混浊的汤上。

新婚之夜,海燕就听房屋顶棚上一阵咚咚咚的响,又一阵咯吱吱的叫声,好像先是有只狗在挠门,然后有黄鼠狼把鸡咬死了的声。

“援朝,这是……”

“啊,房顶上有耗子。”

“它……不会掉下来吧?”

“不会不会,掉下来有我呢,到时候我拾掇拾掇顶棚。”

婚姻带来了亲密,也带来了窒息。

平房的一切都很小,很嘈杂,冬天很冷,夏天闷热,各种破旧的家什杂物像阴天一样压下来,远不如厂房里透过屋顶玻璃窗的阳光。

厨房和新房是套间,援朝的妈妈起得早,慢慢用手扶着墙,一点点从他们的新房穿到厨房里做早饭,让他们早起有饭吃。驼背的婆婆在身边走,儿子和儿媳还在被窝里睡。海燕觉得自己在婆婆面前被扒光了似的,每次她醒了也在装睡,甚至恨不得把头埋进被窝里,忍着援朝温热的脚臭屁臭。最让海燕难受的,是上厕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胡同里逐渐没有了时传祥们来院子里淘粪,原有的厕所都改成了下水道,或用作洗漱的水房,只能上大街上的公厕。晚间便用塑料或搪瓷的尿盆。第二天早上,各家的女人们穿着秋裤,迷迷糊糊地到离家最近的公厕里倒尿盆,成为胡同里的一景儿。

海燕从没想过住平房要在屋子里用尿盆,她刚开始,在屋里根本尿不出来,比在公园小树林里都难堪。早几天半夜她都不惜跑到胡同里上公共厕所。黑夜的胡同里寂静无人,她好像一匹脱缰的小马在路上嗒嗒地跑着。有时路灯坏了,四周黢黑一片,她在家门口也觉得害怕。但她更受不了倒尿盆这事,她几乎不去,偶尔去一次还难为情。她想起学农时一个人挑一担子粪,或一个人推一车河泥,从来不嫌脏。而现在,一想起跟那些掐着腰骂街的小老妈儿为伍,恨不得赶紧回厂里去。

她每天很早起床上班,周日用来补觉,把倒尿盆尽可能地躲过去。

嫁到胡同里以后,上班的距离远了很多,海燕赶上这阵子上六点半的早班,也加入晨起赶公共汽车的队伍中。她要倒两趟车,第二趟一路向东,直达总站。每向纺织厂近一站,车里的女工便多了一分,最后几站便有熟悉的女工叽叽喳喳地聊天,欢声笑语的,仿佛去郊游。她在车上忍不住打盹儿,遇到熟人也没精神打招呼。一进了厂子,听到上班的铃声,她便如上了弦的机器。车间的大门敞开着,她自身的电门也打通了。下班后,她来不及去厂子对面的娘家,早早坐车回家,在路上找地方买菜,因为援朝下班要做饭。又一阵赶上她上中班,晚上十点半才下班,赶最后一班车回家。这趟车开得飞快,她打开车窗让风沿路吹来,看着一盏盏金黄的路灯亮成一个个小太阳,一时全天的机器轰鸣声都吹散了,随之吹来的是困意与疲劳。

到了冬天,胡同里要干的活儿更多了。搪炉子、劈柴、拢火、换煤气、搬蜂窝煤。这些粗活儿由援朝来干。但每天添加煤、倒炉灰、封火这样的杂务,海燕还是躲不开。她看着新鲜,尽管弄得满脸土灰也耐心地学着干,但日久心烦。她不是不愿做家务,是没想到平房这么多活儿,这么浪费时间。一旦她干得慢了,援朝的老妈就会猫着腰、驼着背、手扶着墙,一点一点地干。先拿出一个白布帽子戴上,再含一口水“噗——”地一下,喷在炉灰上,扫地时也先喷上一口,均匀如喷壶。老太太已经毫无怨言地干了一辈子,她认为女人天生便应该如此。

海燕看着这“噗——”的神功,暗想自己实在干不出来。她想起住西单辟才胡同姥爷家的三进大四合院,觉得住平房家里人口多的话,怎么也得雇个老妈子,最好还能雇个厨子。现在家里就她和婆婆两个女人,谁来当老妈子呢?

时间一长,她便觉得厂子比家好,下了班也不想回家。厂里的活儿再累也没那么琐碎,有多少事都是固定的;跟人打交道也简单,东西不用轻拿轻放,女工之间说话都不必多想,扯着嗓子喊就行。她像一个搭积木的孩子一样心里有谱。而胡同里的日子,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援朝有时候调侃她:“你现在可算下凡了。”

她没好气地回上一句:“厂子又没盖在天上。”

一旦劳累和忙碌起来,上班就觉得乏味了。并不是力气不够用,而是时间不够用;工作很卖力气,但不愿被家务和通勤瓜分。

海燕这般乏味地过了几年,便觉得生活不过如此,世界上能干的都干过了,不能干的下辈子也轮不到她。她默默习惯着这种上班的奔波,车间里的噪声和污染把文静的她逼成了急性子和大嗓门。她经常耳鸣且睡眠不好,也总担心自己老了会耳背。

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她怀了孩子。

海燕刚上班那两年没太考虑攒钱,只攒了一大抽屉张蔷、程琳和邓丽君的歌曲磁带。她不会像别人那样算细账,遇到好看的衣服和鞋就买两件。她最爱干的三件事是:看电影、下饭馆和逛公园。老北京的那些名馆子很多都歇业了,她爱吃“老莫”、维兰和大地餐厅。可现在,她不得不把钱攒起来,留着给孩子买奶粉和尿布,母亲也不时给她钱,让她千万别委屈了自己。此时她才发现,人生最快乐的时候,便是刚工作没结婚的时候。

怀孕七个月,海燕被暂时调入单位食堂去蒸馒头、蒸花卷、蒸糖三角,都是机器和面,并不累,算是照顾孕妇。海燕这时才知道,从小吃到大的糖三角,红糖馅儿里要和上白面,要不然包不住。

孩子在三九天出生,她掐指算算:帶工资的产假只有五十六天,再延长就要扣工资了。纺织女工大多无法一边上班一边给孩子喂母乳,一忙一累就没奶了。只有极少人能把孩子放在厂里的托儿所,中午跑来跑去,当移动的奶瓶。出了产假已是隆冬,三更半夜地顶着西北风追公共汽车,她有点跑不动。最好的方式是住在娘家,住楼房条件好,离厂子也近。婆家的条件摆在那里,只能给她熬大骨头汤,骨头缝儿里都没什么肉,她也顾不得样子拿起骨头就啃,差点把牙硌了。她看到援朝和婆婆都在吃熬白菜,便也不说什么了。

只是,生于清代末年的婆婆并不乐意看儿媳总回娘家。但婆婆朴实厚道,恪守一切旧京的老礼儿,凡事看在眼里,沉着脸色,并不说。援朝想说,可夹在中间,哪边都惹不起。每月的死工资令他捉襟见肘,四处拆兑。婆婆当儿媳妇时,在大家庭里忍辱负重,对生活的艰辛见怪不怪,唯一渴望的就是能自己带孙子,连请保姆都不愿意、不放心,外加舍不得花钱。婆婆坚信,只有自己带的孙子才是自己的。让亲家带,那儿子不成上门女婿了?

海燕在心里给自己列了张表。

第一,家离单位去时一个半小时(堵车),返程半个多小时,往返接近两小时。带孩子上班没地方寄存,没可能。

第二,把孩子放在娘家,不仅给母亲添麻烦,而且婆婆不乐意;让婆婆带,不放心。婆婆是好心,可在现实面前成了麻烦。

第三,厂子里有宿舍和幼儿园,可以问问能不能让孩子上厂里幼儿园,自己住厂里宿舍,一边上班一边自己带孩子。听说,有种宿舍可以妈妈带着孩子住,就叫“妈妈宿舍”。能洗澡做饭,运气好的话能申请到一个小单间。平常没事可以带着孩子回到娘家,炖条肥大的胖头鱼给孩子补脑子,免得长成二傻。还能和母亲、弟弟说话,看看比婆家多几个频道的电视节目。周末带孩子回婆家,自己再陪陪援朝,援朝要是不忙也可以来宿舍,忙就不用来了。

又过了几天,奶水不是很足,她看别人家同龄的孩子小脸都是圆鼓鼓的,而自己的孩子嘬着腮,像个出生没几天的小猴子。她回家去看望母亲,把孩子留在家里,由婆婆喂奶粉和米汤。母亲带着病痛的身子,给她炖鱼炖鸡,奶油沙拉子的一顿补。那是她从小就爱吃的沙拉子,用奶油、蛋黄来调配沙拉酱。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带她和弟弟,在家里做罗宋汤、炸鱼排。她想在婆家做一次,但婆家人从不接受新鲜事物,抗拒一切不习惯的饮食乃至生活方式。

傍晚时分,她不想走,但还是坚持出家门,到宿舍区里找同事打听,去看看那种能带孩子的“妈妈宿舍”。

向同事打听到了楼号,她直接进了楼。楼道像办公楼的样子,两边的房间正对着,都是漆黑的老式木头门。楼道里灯泡高挑,灯光昏暗,堆满了烂纸箱子、木头衣架和锅碗瓢盆,还有缝纫机和一些破柜子、梳妆台……仿佛到了旧货市场,或到了破烂市儿。她看着揪心,要是闹了火灾,跑都没地儿跑。

“咔”的一声,海燕一脚踩碎了一个玻璃罐头瓶,瓶子里还有水,她的鞋被浸湿了。

“谁呀?”面前的门一推就开,一个正在洗头的女工顶着一头黑白相间的肥皂泡从里面出来,一脸睁不开眼还气呼呼的样子,“谁把我家东西踢坏了?你哪儿来的?”

海燕看她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的样子有点硌硬,仿佛是在滴答擦完厕所地面的脏水,马上能挥发到自己鼻孔里来。她本想说我也是厂里的,但她下意识地说:“谁看得见?”

“你……你这么晚来人家门口,你干什么的?”

女人嗓门儿很大,周围几家的灯都亮了起来,有人渐渐从自家门里出来。两边的墙更阴暗了,仿佛要把海燕围堵起来。

“哎,海燕。”出来一个人,把女工们分开。

“一车间的,算啦算啦,罐子我赔你。”来人边说边拉海燕,海燕一看,竟是为群。她还想说什么,已被为群拉进了房间。房间被一个帘子隔成了两间。为群一挑帘子:“你进来,那边是别人家的,幸好今天她带孩子回娘家了。”

海燕坐在方凳上,为群坐在床边说:“那是小六,二车间的。她脾气不好,糙人一个,连车间主任都敢杠,别在意。”

“哦,我给你添麻烦了。”海燕没想到对一起吃饭的为群还这么客气。她第一次进为群的宿舍,也很久没关注她的个人近况了。海燕还未定神就问:“你怎么住这里?”

为群很干脆地做个压言的手势:“嘘——孩子睡了。前一阵离婚了,带孩子在这里。”

海燕环视一下宿舍:房间很小且不通风,窗户也被隔成几个一尺见方的玻璃块,旁边是枣红色的窗框子。屋里被帘子一隔,就像是进了一间裁缝店,或一家极小的照相馆。更像一间烂纸糊成的窝棚。窝棚里拉着绳索,晾满了万国旗般用大人衣服拆改的孩子衣服和尿褯子,东西很乱,湿气冲冲。床是上下铺,上铺堆满了纸箱子,为群的孩子不过两三岁的样子,躺在下铺睡了。两个人用几乎耳语的声音在说话。海燕想,再艰苦的大学宿舍也比这个强一些。

“哎,什么‘妈妈宿舍’,几乎都是我们这样离婚的。孩子归我,房子归他。我又回不去娘家,只好住这里。我就像让他们家取了件东西,又被赶出来一样。”

海燕说:“有孩子就好。”

为群说:“是女儿,他们家才不要。我在产房里刚生完时,他妈在产房外一听是女孩,一眼没看,转身就走。”

海燕说:“那你不再找一个?”

为群叹了口气:“哪有那工夫?上班时先把孩子送到幼儿园,下班时再接回来。接回来我就不出门了。现在年龄不上不下,正学走路。我不能总抱着她,更不敢把她一人放家里。”她凝视了一会儿说,“过两年,孩子大几岁再说吧,兴许还好找点,省了人家嫌弃。”

“妈妈宿舍”里的为群头上竟隐隐地有了几根白发,与上班时判若两人。海燕掀开了帘子一角,看到了女人背后的心酸。她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也没表明自己想住“妈妈宿舍”的意愿,便匆匆走了。

第二天,班上的为群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昨晚“妈妈宿舍”里是不是这个人,海燕都有点恍惚了。没人知道每个人下班后是什么样。

她打消了住宿舍的念头,孩子还是没法带。时间在计时沙漏里哗哗流淌,产假的时空即将关闭,回车间里的日子又近了。可家與工厂两边的奔波,面前隐忍的婆婆,都逼得她难受。她知道,婆婆每月都取自己原本很少的退休金来贴补家用。她两边都折腾不起,无轨电车只能一站一站地停靠,纺织女工们蜂拥地上上下下,而纺织机永远在转。

海燕一狠心,在第四十天一下子给孩子断了母乳,决定在五十六天的产假后照常上班,孩子只能丢给婆婆喂米汤了。

孩子一断母乳,援朝不乐意了。当初找她就是因为身体底子好,想着将来孩子能健壮,怎么现在连奶都没有?援朝的老妈有时对援朝念叨:“上头还有几个哥哥姐姐,可你那会儿吃奶吃到三岁,我连口热水都喝不着,单喝凉水都有奶。生你头几分钟,我还在擦地,一使劲,哎哟,羊水破了,不行了,赶紧让人上骑河楼请老娘儿(产婆),就跟(在)家里生,跟(在)地上直接生的,哪有现在的人这么金贵?”

援朝刚想说两句时代不同了一类的话,老妈又说:“哎,援朝,你打听打听,谁家媳妇奶水足绷,给匀两天。”

援朝憋不住笑了:“瞧您说的,人家自己还不够吃。也没奶妈这么一说。您说这奶妈得多残酷啊,自己的孩子不能喂,喂别人家的,现在谁干啊?您放心,过两天我去她们单位一趟。纺织厂都是女的,我打听打听别人家生了都怎么办,横是不能全纺织厂都不给孩子喂奶?也看看怎么跟领导说,晚上几天班。您别跟海燕说,要不她不乐意。”

这是话赶话说了,平常援朝不愿跟老妈说海燕单位的事,特别是海燕想去单位住宿舍更不能说。一想到只是一点事却要在老妈和爱人之间两头瞒,援朝不由得一阵苦笑。

援朝请了假,坐公交车来到海燕的单位,走到厂子里,他听到巨大的噪声,连心情都跟着烦躁起来,仿佛一支鼓槌在胸口咚咚地砸,要把心脏从嘴里砸出来。他不由得咂了下嘴巴,海燕的工作真不易。

厂子规模不小,一切井井有条,但人的脸上有暗藏的阴云,仿佛是要下雨而大家都没带伞的样子,只要背过身去就会唉声叹气。援朝在巨大的车间门口停下了,他也在工厂里干过,知道不能贸然进去,说不定找不到人,还叫“破坏生产”。

他在想找谁,以怎样的方式聊聊天。忽然间,他看到一位年长的女工过来问他:“您好,您找谁?”

年长的女工很是客气,甚至有点细皮嫩肉,年轻时必然很漂亮,现在也不难看。援朝知道纺织女工是五十五岁退休,这位估计离退休没几年了。

“哦,您好,找王海燕,您刚才看到了吗?”

“没有,您找她什么事?”

“您是跟她一个车间的吗?”援朝抢先问一句,看看这位跟海燕熟不熟。

“哦,我当过她三个月的师傅。今天还没看见她。”年长的女工很直接,援朝一下就明白了,他听海燕讲过她的师傅。

纺织女工是熟练工种,学徒期是三个月,不需要像技术工种那样学好几年,师徒之间也没有那么亲密。海燕的师傅在厂里是个另类,人很好,长得漂亮但一辈子没结婚,从一九五几年进了厂时就有传说,说她是从八大胡同里解放出来的。那时候有这样的事,但都不公开。有人风言风语地说过师傅,海燕还跟别人急过。

援朝仿佛见到了亲人,便将海燕早断奶早上班,甚至想着带孩子住厂里宿舍的事都说了。

师傅拉开了话匣子:“哎,我是听说,海燕她们车间又要评比,她太争强好胜了,一搞什么技能比赛来就不要命,有时候还叫‘比武’。有一回她发烧还要去比,真跟比武似的,为了退烧喝了四支庆大霉素,直接喝比打针见效快。”

“啊?”援朝有点着急,这事他不知道。“庆大霉素早不让用了,有副作用。”“她哪儿顾得?人太正。她父亲就是这脾气,老革命了,不会拐弯。她喝完第二天退烧了,还跟我说过,她做了一夜的噩梦,梦见她爸吊死在车间里,车间里什么都没有,都……荒废了。”

“她爸在十来年前就死了,也是厂里的干部。”

援朝不禁一惊,叹了口气:“她什么都不说。”

师傅接著说:“细节上她可能不知道。她什么都是骨干,写了好多次入党申请书,可她父亲平反得稍微晚了几年,就没发展她。后来想提拔她当干部,她又结婚生孩子去了,再往后就顾不上她了,年轻的还顾不过来。这不,心里有怨气啊。”

“那孩子也不能不生啊,不提拔就不提拔,不就上个班儿嘛。”援朝刚说完,又觉得不能当着师傅说徒弟,赶紧找补,“我这是站在家庭角度说……”

师傅满脸没好气:“你这样的,就不懂她。”接着,师傅又语重心长地说:“我快退休了,海燕还年轻,你想办法让她换换地方吧,厂子快不行了。唉,就怕她不乐意。”

从那以后,援朝开始努力挣钱,他想办法把自己在汽车公司里的工作从司机调到了安全科,身穿便衣到公共汽车上负责暗查司机和售票员的违规现象,看司机开车有无违规操作,停车是否按规矩进站,售票员服务是否热情,有没有上班跟乘客聊大天。他自己上班就没多累了。周日,他替人临时开中型轿子车,从东直门跑到平谷,一个人车票三毛到顺义,七毛到平谷,每次车上都挤满了人,跑一个来回能挣三十块,但这又没了周日的休息。那紧巴巴的第七天,挣钱便不能顾家,不挣钱生活不够,不顾家家里乱如猪窝。待手里有点钱了,他便开始软磨硬泡,左敲右击地让海燕换个单位。但海燕每次都回他个冷脸,他不敢把事挑明了说。

海燕顾厂不顾家,援朝和老妈都不乐意。

援朝并不是个文化很高或很聪明的人,但他手脚很灵且很务实,因为他从小受过穷、挨过饿。

援朝从小捋过地坛南门榆树上的榆钱儿,喝过柿子粥,过过一个月三两肉四两油的日子。他给海燕讲,从小一家人吃饭,回家晚了没饭了,就找块凉窝头、喝点凉水,要么就干脆饿着。他能拿半斤肥膘炼成半斤猪油。他懂得什么是大油,什么是网子油,什么是血脖儿上的,知道每种都怎么炼、怎么做最香。他二十多岁时一米八的个子,肋巴扇儿上的骨头都一根一根地凸出。因此,他对钱十分敏感,要把每一分都用在刀刃上,也把每一次可以避免的消费都视为罪恶。不论是单位发的一点米面,还是别人送的礼物,他都第一时间搬回家,如眼珠般看护好,并算好米面使用的分期,掂量转送礼物的人情。家中淘米洗菜的水用来擦地,擦地的水用来浇花,有时把还不太脏的水在塑料桶里存着,等待第二次使用。有时地面擦过还是黏黏的,但他感觉不出来。要是出门在外喝了饮料,瓶子他都会带回家留着,每个五分钱卖给收废品的,而临卖的废报纸,恨不得洒上点水添点分量。海燕的厂子走了下坡路,他时刻放在心上,有意无意地旁敲侧击,盼着海燕不那么死心眼儿。

对海燕而言,买东西排队她是习惯了的,但饥饿是她从没想到的,厂子渐渐不行了的事,她也没想过。

援朝讲的故事,海燕听着像《三毛流浪记》。她那时还小,没有什么节约粮食的记忆,更不知有什么自然灾害,至于饿死人,她更没想过。城里热火朝天的政治运动,与童年的她无关。在她印象里,只要不超过晚上七点半,食堂永远有饭在卖,每个周三都卖不用粮票的熟肉,她每周都能吃到香肠和带鱼,想换样儿了就去饭馆。窝头,家里从来不做;挖野菜,若不是插队,连荠菜都不认识。她恍惚想起来,上幼儿园那几年,每天多发一个窝头,以防止小朋友们饿着,但大家都不爱吃。幼儿园有一间铺有木地板的教室,许久不用了,她悄悄地把窝头掰碎,找到地板的缝隙塞进去。后来那教室总是闹耗子。

她看到报纸的厨艺专栏,上面讲怎么做烩窝头这道北京特色菜,她没听说过,就问援朝。

“嗐!”援朝满脸沮丧,很不情愿地回忆,仿佛要揭开一块伤疤,“什么他妈北京特色?把剩下的凉窝头当折箩,切成块拿剩菜汤一烩,穷得没辙了。”

援朝看到今天海燕的兴致不错,两人都忙,也很久没这么说说笑笑了,他想再试着劝劝海燕换工作。援朝说:“我都想换个工作,去开小公共汽车或者出租车。你也想着换一个吧,去学点打字、维修电梯或者学个会计?你就跟车间里当一辈子挡车工,接一辈子线头吗?国外早就换新机器了,等以后设备一更新换代,都是数控机床之类的。现在南方一个小厂子,就能把你们单位的活儿全干了。”

海燕说:“用你管?”她觉得自己被窥探到了隐私,在工厂怎么上班是她的小天地,生活中能做主的事本来就不多。

援朝性起,他又一次义正词严:“你一定得换个工作,你又不笨又不傻的,跟着你们厂子走下去,那是死路一条。就你们厂子那大五服布,卖到北京各个针织厂做的衬衫,又土气又不舒服,我都不穿。”

“少说我们厂,我们厂的事,碍得着你吗?去去去,你别管。”海燕也想不到,自己态度能有这么不好。

“你们厂子我不管,可家我得管。你下岗了我得养活。”

海燕生气了,这才几年?旅游结婚的钱,是自己母亲给的;嫁到胡同来的家务活,是自己每次摘了手表干的。她本不是爱计较的人,但受了累还受埋怨,她没经历过。

这是两个人结婚以来少有的一次争吵。海燕没想过自己会变得这么激烈,这么没样子。

第二天海燕上早班去了。援朝中午在汽车公司的安全科,接到幼儿园的电话。

原来,孩子上的是幼儿园的全托,每周回家一次。前一天孩子尿了裤子,没跟老师说,就那么沤着睡了一夜,直到次日中午才被老师发现。电话先是打到纺织厂,孩子的亲妈忙得没空接,就只好来找孩子的亲爹。亲爹早就对幼儿园的老师不满意了。每月工资里扣八块,可那几个老娘儿们哪配当老师?是连车上卖票都不要的主儿,说话都跟卖菜吆喝似的。

援朝请假到了幼儿园。他用湿毛巾和干毛巾给孩子擦了几遍,换上新裤子,带孩子回了家。

援朝一想起孩子就觉得委屈。个子还没桌子高,胳膊还没擀面棍粗,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脑袋,长得细皮嫩肉、圆圆的脸,怯生生的样子,总想躲在大人身后。这天他接孩子回家,推着自己那辆二八大杠,让孩子坐在横梁上。孩子瘦小,精神也很一般,一直静静的,一声不响,似乎老实得过度了,不像别人家孩子有个机灵样儿,黏上毛比猴儿都精。他自己这个岁数,都在胡同口乱跑,恨不得上树上房了。他听人说过,小时候越淘气,长大了越聪明。也听同事恭维过:“你家这孩子,心事重,有內心世界,说不定能成个作家、艺术家。”

他表面上笑笑,心想:“别价!可千万别价!”

他想到未来,这孩子肯定不让人省心,心里便如一阵阵刀扎。他不敢在车后座上弄个架子当座位,怕孩子掉下去或把脚卷到车条里,更怕自己骑上车一跨腿把孩子踹下去。援朝沿着马路的便道慢慢推车回家,孩子睁着大眼睛东看看西看看,看树叶落地,也看卖熟食的摊位,甚至低头看泛着恶心气味的臭下水沟。

援朝也难得这么放松一下赏赏街景,远处的天空白纸般明亮,连云彩都泛着银光,夕阳将人、树、自行车的影子拉长,将车轱辘拉成椭圆,车条还在转动着。人们逐渐下班了,卖熟食的人推着板儿车出来了,路边跑着红色或黄色的夏利,偶尔有能当出租车的桑塔纳。他想开辆车试试,但从没想过打车是什么样子。骑自行车回家的人很多,一辆辆自行车从父子二人身边经过。

今天,他真不愿意来这趟幼儿园,这是女人的事。他忍不住想摸摸孩子的头,这么大的男孩像只温顺的小瘦猫,但又觉得孩子像他妈那么傻,海燕像孩子一样傻,都傻一块去了。

援朝到了家,原本以为海燕会做好饭在家等他,但直至和母亲、孩子吃完饭才见海燕回来,心里便有点怨气。他问海燕怎么回来这么晚,才知道海燕到小娟家做思想工作去了。

海燕生了孩子以后,小娟也结婚有了家,她终于不再住人声嘈杂的宿舍。一开始,夫妻之间还恩爱,但很快有了孩子,要干很多家务。她好容易通过单位,找到了上夜校读大专的机会——能拿大专文凭,非常难得。但丈夫和公婆都不同意,说这样没法带孩子了。小娟没有听家人的安排,偷着在下班后去上夜校。没想到丈夫动了粗,他把小娟锁在屋子里,只在三餐时端碗饭进去,要小娟保证不再去读书了。直至厂里发现小娟两天没来上班,赶紧派人来家里找,才发现职工被职工家属拘禁了。

作为班长,海燕陪着车间主任到了小娟家,与小娟的丈夫展开谈判。这个丈夫一定要妻子保证带孩子、顾家和照顾公婆为重,气得海燕心想,自己就是没枪,要是有枪先把这男人崩了。她几次忍不住站起来争执,要不是车间主任从中调和,她会与小娟丈夫拼命。海燕想不明白,社会越来越开放,人们越来越文明,人人都知道读书光荣,都明白妇女解放,可为什么落到现实中,就走到了反方向?

最终的谈判结果,是小娟做了双重保证,一是向丈夫保证绝不耽误家务劳动,二是向车间主任保证绝不耽误本职工作,这才被放出来,第二天照常上班。海燕觉得真是荒谬,有些事单位不该来管,因为它本身不该发生。

海燕回家后还没吃饭,先到屋中看孩子,并把去小娟家的事告诉援朝。正说着话时,她想给自己倒杯水喝,杯子一时没找到,厨房的桌上有个空罐头瓶,上面贴着花哨的“糖水梨”字样,她看这瓶子不错,就刷出来倒满了热水,等着一会儿放凉了再喝。

援朝又谈起海燕换单位的事来。援朝说:“你看,读夜校和上班太累了,少学点少干点。我就说,纺织厂这活儿不能干。”

海燕的脸色非常难看,她正要说话,忽然间就听嘭的一声,孩子并不嘹亮的哭声响起,两个人连忙往厨房里跑去,看到罐头瓶子已经落地摔成片,孩子胸前的衣服都湿了,正哇哇地哭。援朝赶紧过去把孩子上衣扒下来,见孩子肚皮上有一大块红斑,像是刚用开水烫过的西红柿,用手一搓,皮就下来了。他吓得叫不出声来,一股巨大的蛮力涌在他身上,他回手一抡,啪地甩了海燕一巴掌。

他原本只是发泄力气,没有瞄准就随手抡去,仿佛是手带着他抡过去的,是空气把他的手带过去的。

援朝一米八的个子,当知青时做过端铁水的铸造工。他没想到,那一巴掌抡得很准,很瓷实。

海燕的脸肿了起来,孩子还在哇哇地哭着。

海燕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去拿自己的包,又翻出一个大点的包,随手把衣架上的几件换洗衣服都塞进去,看一下自己的钥匙、钱包、证件之类,一把抱起孩子,奔着大街门走去。援朝缓过神来,在院子里一把拉住她:“哪儿去?”

“你别管。松开!”

声音斩钉截铁,隐隐地透着寒冷,院子里不多的花草,在那一刻停止了摇曳。

援朝还是抓住她不放,两个人在不大的院子里拉拉扯扯,几乎要动手推搡起来。海燕急于把援朝挣脱开,却不料如此僵持,孩子还在哇哇地哭着。援朝的老妈出来了,她刚才在街坊家屋里聊天,街坊邻居也都从屋子里钻出来,立刻好说歹说地劝。

有几位大嫂大妈看得明白个大概其,纷纷骂起援朝来,边骂还边恨不得照着援朝掐上两把:“这么好的媳妇你還要上房揭瓦啊?我叫你对人家不好,大老爷们儿丢不丢人?”她们连着使眼色,也把两个人往屋里拥。海燕一阵子委屈,她猛地抬头问援朝:“咱俩几号结的婚?”

“啊?”

她说得快,援朝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的人也没听见。

“几号结的婚?”

她见援朝不语,又用力抱着孩子往外走,孩子哭得更凶了。

援朝的母亲来了,她颤巍巍地扶着墙走到门洞里跪了下来:“海燕,别把孩子抱走……”

“哎,哎,这怎么说的……”院子里又是一阵大乱,街坊们前去搀援朝的老妈,那位七十岁猫腰没牙的老太太。海燕放下孩子扭身回头,进屋从里面插上插销,把门锁了。

援朝一时不知道,应该先去搀母亲、治疗孩子,还是哄海燕,仿佛一时间,有十个人同时抓着他去做十件事,他要给出一百个答复来,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事最要紧。他头一回觉得过日子如此复杂,凭他再巧妙的双手也无法抚平生活的褶皱。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发愣,那些胡同里的嘈杂如风过耳,与他无关。

“啤酒白酒啊,换酱油换醋啦啊——”胡同里推着板儿车吆喝的人路过家门口,那是个大嗓门的女人,每天这时她都会来。今天她一路吆喝,一路没人出来买。

吆喝声远远而去。

援朝从街坊那里要了点獾油给孩子搽上,顺便从街坊家借了张折叠钢丝床。原先家里两间房,自己三口住一间,老妈住一间;现在海燕锁了一间,他只能和孩子、老妈挤一间。

钢丝床像一个灰色的不锈钢大梯子,往母亲屋子里一放,怎么也摆放不开,他又给还了回去。当天老妈和孩子睡一张床,援朝就在母亲屋中,拿三个方凳拼在一起,垫上条褥子凑合了一夜。他担心自己翻身摔下来,后来想摔了就摔了,只要孩子别乱爬就行。

他等母亲和孩子先睡着了,一个人去敲海燕的房门。

“海燕,海燕。”屋里没声。“开开门。”梆梆敲门,屋里还没声。

屋里挂着门帘窗帘,他从缝隙去看,什么都看不清。海燕许是蒙头睡了,还是躲进大衣柜了,他都看不清。

他想,等海燕先休息一会儿,没准就好了。他心里盘算着,每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敲一次试试。他掐着表算时间,等快到时间的那几分钟,他徘徊在房间门口,想敲门进去,又怕间隔不够,再把海燕敲烦了。好容易熬到时候了,他敲门,没人应。他拍门的声音很是急促,但房间里没声音回答。他手足无措,一时起急,有心把门踹开。这木头门上一次被踹开,是三十多年前,老妈在屋里打他不念书的哥哥,插上门拿木板子打,而自己的亲大爷,比父亲还疼大侄子,在屋外跳着脚连嚷带砸门。外面声越大,屋里打得声也就越大,哥哥的哭声也就越大。那时哥哥的作业总是得五分,考试总得一百,所以非常不爱学习,一不学母亲就打。大爷真急了,咔嚓一脚踹碎了屋门上下半部的门板,门开始打不开,大爷弯腰从门下钻过来。也许是大爷有点微胖且上了点年纪,也许是衣服穿得多,一下子卡住出不来了……

今天他太想把门踹开了,只踹碎下半部门板也能钻进来。但他忍住了。

再敲了三四次门以后,四下里人都睡下。夜深了。援朝搬了把中间断了根皮带子的马扎坐在院子当中,他拿出一支“红梅”,用打火机点燃,用力吸了一口再慢慢吐出,把全身的气息都吐出去。不一会儿烟抽没了,他拿出老妈深绿色包装的“大前门”,接着抽。

第二天一早,援朝憋着劲儿想早起、早起、一定要早起,可当他起来以后,房间已经空无一人,家什有点乱,茶几下还放着尿盆,他过去一端,几乎快满了。料想海燕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一夜没出去,她可算在屋里上厕所了。

援朝出门亲自倒了尿盆,同时问街坊看见海燕没。街坊说没看见,但有点神经兮兮地问:“你们家那口子,是不是夜里尖叫来着?我都醒了,就听见嗷——嗷——的,是不是吓着了?”

援朝被问愣了,他不知道,也没听母亲和孩子提起,还是先找人要紧。他出门去问胡同里戴着“首都治安守卫者”红箍的老太太,老太太猫腰没牙,耳朵也听不见了,也不知谁保卫谁。她老半天才明白是打听海燕,便向胡同口指了指,那意思估计是坐公共汽车上班去了,早没影儿了。路上遇到不知情的街坊二哥,还拿他打趣:“哟,今儿劳您大驾,亲自来啦?”援朝没理他,他想说声“滚蛋”——他不怕打起来,在小时候他把每片儿的人都打遍了。他就怕忍不住拿尿盆泼过去,破了对方金钟罩铁布衫。

援朝暗想真糟糕,想早起堵人还没堵上,接下来该干什么?昨晚的顶牛让他没法进行今天的安排,但每一刻的安排都跟火车时刻表似的严丝合缝,错位了就天下大乱。他先去胡同里的早点铺给孩子买了两碗豆浆三个炸油饼,白豆浆两毛,糖豆浆两毛五,孩子吃糖的自己吃白的。母亲不喝豆浆只喝茶。早点铺都用缺了沿儿的大海碗,他没法拿回来,干脆端了个铝锅,糖的白的混一起端走了。

他匆匆把锅端回家,又跑到胡同里一处公用电话那儿等开门。早晨七点,公用电话开了,他抢在头一个,先打给车队请求倒休,但车队也安排不开,让他找人替班。他又打给同事求帮忙,同事家住的是老婆的单位宿舍,还得让传达室的大爷喊一声。等了许久同事答应帮忙了,又打电话给领导好说歹说一番,无非是为了不算事假,好别扣钱。

他要面子,但仍硬生生厚着脸皮求领导,干忍着听领导说了很多酸溜溜的话,各种夸张的、无中生有的、有一说成十的训斥,估计身后排队的人听了都觉得太伤人。但援朝回头一看,排队的人早就不耐烦了,催他快挂。

援朝挂上电话交了钱,他再次回家,推着自行车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又跟幼儿园老师说了些道歉和请帮忙看管的话,隐含着说出:孩子每天只能去捡次的玩具玩,别人家的孩子总抢了他的玩具,还说你的玩具不如我的好。

幼儿园老师不吃这一套,一个个泼辣得很,援朝又被这几个他死也看不上的老娘儿们抢白:“孩子都受家里影响大,我们这儿就是看着,他自己会长。”

老师接着说:“有一天,你家孩子想撒尿不去厕所,跑到个没人的屋子里,也不知从哪儿翻腾出一个尿盆来尿了。那尿盆是搪瓷的,漏了,多少年都没人用。”说完便皮笑肉不笑的,援朝也想附和着笑一下好结束谈话,但他没“呵呵”出声。

从幼儿园出门,已经上午九点半快十点了,他赶紧坐车去海燕单位找人,怕海燕下班后直接回娘家,再请回来就麻烦了,甚至由此分居……孩子由谁管呢?他不会往离婚方面想,两口子吵架动了手,哪至于?家门口这片胡同里的人家,时而有打架动菜刀、动擀面杖的,摔个炒菜锅、飞起把铁剪子砸了玻璃……不新鲜,没听说谁家真离了。

十一

赶到单位以后,援朝自报家门是海燕的丈夫,厂里的人给他指路,在车间门口等海燕。时间临近中午,他想海燕要是给面子,就一起在食堂吃午饭了。

他来过厂子,这一次心里有底,就直接去车间。可到了车间,听说海燕不在,她作为优秀员工代表到纺织厂配套的纺织机械配件厂参观去了。

纺织厂是一大片厂区,海燕在一厂,还有二厂、三厂、配件厂、印染厂等,都属北京东边的棉纺织集团。配件厂就在纺织厂后面,援朝赶过去,刚进了大门,就见一群工人抬着一个人走向辦公楼,好像是去医务室的样子。人围得如同平地上长满了灌木,他想挤进去,但被拦住,又挤进去,看到那个脸色苍白的人正是海燕。他的头脑仿佛被撞钟一样猛敲了一下,耳边听到嗡嗡的回声:“快打120,叫救护车。”

昏迷的海燕被送到医院,援朝事后更责备自己没拦住她,早知如此就干脆把海燕锁屋里,就学他们厂那个把妻子锁屋里不让上夜校的丈夫。

这一天原定是单位组织去配件厂参观,海燕一夜没睡好,总是隐隐地做着噩梦,她梦见车间的横梁上垂下一条粗绳坠着个满脸浮肿的人,那人的面孔近了,是父亲。这一次,她在梦中尖叫。早早醒来后,她还是晕着头、肿着双眼上班去了。

配件厂跟纺织厂不一样,里面都是金属车间、精加工车间等等,比纺织厂的车间要小,工人九成都是男的,不像纺织厂是纯粹的娘子军连。每个车间按照车工、铣工、铸工等不同工种来划分,都要学徒三年。海燕跟着众人进了精加工车间,这里的工人一身长衣长裤,用松紧带扎紧袖口,不系围裙。她好容易见到一位守着一个CA620型号精密小车床的女工,她看这场景是如此熟悉,甚至那女车工都很面熟,才反应过来,这跟人民币上“车工贰圆”的图案一样。

海燕听讲解员讲,回味着工人之间的俗谚:“紧车工,慢钳工,溜溜达达是电工。”车工是用车床加工金属零件,是个技术活儿。车刀要停得及时、到位,停慢了零件就废了,还得快干,否则不出活儿。讲究如何下料、卡位、调试机器,用手和千分尺来量。车工有危险,容易出事故,配件厂里有位女工眼皮上有个红斑,是操作时烧红的铁屑溅上留下的,好多年都不褪去。

众人一起去看车工的演示,海燕的困意上了额头,仿佛有一块铁在脑袋里,坠得自己的头四处摇晃,要大头朝下一猛子栽倒。

一阵恍惚间的错觉,海燕刚刚眨了眨眼睛,猛觉得头顶上空乌云密布,是哪位大罗金仙掷来的法宝,还是飞来一只翼龙或巨大的蝙蝠。“呼”一下,海燕被人狠命地一把推开,一个跟头摔了出去。

“哐当!”

一块长方体铁块砸破了水泥地面,落在摔倒的海燕身边,铁块距海燕的头不过二尺。那是一块准备车的铁料,它没有被卡紧,从刚刚开动的车床上甩了出来。刚才,它正在海燕头上鹰隼般盘旋。

而海燕这一摔,一时没有醒来。

尾声

海燕昏迷了三天才醒来,这次她摔成了脑震荡,摔得瓷瓷实实。但同样她真得感谢推她的同事,算是捡了一条命。自她醒来以后,有时一阵明白一阵糊涂,有时昏睡不醒,有时彻夜不眠。她一遍遍地想自己从进厂以来发生的事,却几乎想不起什么。关于厂子,她首先想起来的是,车间里的所有物件已被席卷一空,只剩下黢黑的水泥梁架如一具骷髅;水泥的地面已成为崎岖不平的土地,堆满了弃物长满了野草;车间顶上的玻璃全部破碎,混着木料、砖头和阳光四处撒落。那车间的横梁上垂下一条粗绳坠着个满脸浮肿的人,那人的面孔近了,是父亲。

从此以后,海燕因为有一阵经常部分失忆,援朝帮她办了手续——请病假吃劳保。海燕的母亲因癌症去世,弟弟卖掉了他继承的纺织厂宿舍,拿了钱并入赘到外省市当寓公去了。那是一个海燕不知道的小地方,弟弟不再正经干什么,照样活得优哉游哉。

过后,厂子真不行了。

年轻的都下岗,合同工不再续签,有能力的调走,科室只保留几处,在宿舍区找个角落负责给职工报销。在歇了几年病假、援朝跑厂子报销了几年医药费以后,劳资科把海燕叫过去办理病退手续,她三两下就办完了,从此每月有几百的退休金(后渐渐涨到两三千),与厂子再无瓜葛,时年四十一岁。

海燕打听了一些同事的下落:师傅退休了,为群调走了,小三被她多次试验后遇到的唯一真爱甩了,哭着回了农村;而小娟终于补了个夜校文凭,调到仅存的几个科室里去坐班,再也不用进车间了。她觉得这样挺好,每个人都有个出路,自己这个班长没白当。

如今,再次来到她成长、工作过的地方,她好像只是度了个周末,在家睡了一大觉、周一早上继续上班一样,但这个世界开始将她遗忘。当她回到厂区的时候,才发现这片挥洒了她和父母青春和生命的地方已经荡然无存。仿佛是一列火车拉着鼻儿从站台前呼啸而过,而把原本下车透透风的自己留在了站台上。

火红的年代过去了。她站在马路对面,觉得厂子就像浮出海面喷水的巨鲸群,现在鲸群寿命已到,它们下沉到海底成为鲸落,它们该离去了。

原刊责编    张    菁

【作者简介】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诗人,昆曲曲友。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热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铭掌故。著有长篇小说《还阳》,小说集《冰下的人》《觉岸》,诗集《白鹅的羽毛》,非虚构文学三部曲《声色野记》《北京烟树》《燕都怪谈》,社科图书《唐诗中的大唐》《宋词中的大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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