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义给我打电话说,哥,俺大爷又给你找了一个老太太。我大惊:不是说好不找了吗,怎么又找了?厚义说,你别紧张,这回找的是保姆,不是给你找的后娘。这个老太太就是年龄大点,身体差点,还带着一个40多岁的傻儿子。我听得一头雾水。我说,你给我说清楚,什么保姆,什么傻儿子?厚义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你问问咱四叔吧,他可能知道。
我给四叔打电话。四叔说,你爸这么大岁数了,找个保姆是好事,已经说好了,管吃管住不给钱,试用三个月,不行就让她走人。我说,父亲的身板一直很硬朗,除了偶尔头疼脑热,没啥大毛病,有必要非找保姆吗?再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找了她,是让她给父亲当保姆,还是让父亲给她当保姆?四叔说,你爸他愿意找,谁管得了啊?我问,怎么还带着个傻儿子呢?四叔不耐烦地说,你常年不在家,有个傻儿子不是坏事。
我是某集团军政治部的一个处长,手头上一大堆事儿,可我的心乱了,再也坐不住了。父亲这是要干什么呀?找了一个无处安身的老太太,还带进一个40多岁傻儿子,这不是胡闹吗!虽说找的是保姆,可万一老太太病倒了,能把她撂在大街上?万一傻儿子闹出点事来,能看着不管?我不是慈善家,我家也不是收容站,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我决定回老家一趟,把老太太和她的傻儿子赶走,不能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父亲叫章德元,这年76岁。按说到了这个岁数,找个保姆,我不该大惊小怪。可是,我对父亲太了解了,他今天找的是保姆,明天就可能让她变成老伴儿。在这之前,除了我娘,他已经先后找了两个老伴。
我不愿意回忆我的童年。童年,在我眼中是灰色的,在回味中是苦涩的。
我3岁那年,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我的生父病饿交加,溘然离世。不久,那几间破房子塌了,母亲为了生计,带着我改嫁了四门和村的章德元。更大的不幸接踵而至。7岁的时候,母亲又病逝了。我听父亲说过,娘快不行的时候,气若游丝,不能说话了,就是合不上眼,只是流泪。父亲说,我给你治病,把家当全卖光了,你还不满意吗?娘不闭眼。父亲说,你这个儿子,我把他抚养成人,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你满意了吧。娘还是不闭眼,父亲就哭了。父亲哭着说,不给你儿子说上媳妇,我也打光棍,不让他落在后娘手上,这行了吧?娘的眼睛就闭上了。
我从7岁没了娘到18岁出门当兵,十一年,父亲没给我找后娘。我对父亲说,你找个老伴吧,一个人怪孤单的,我又照顾不上你。父亲说,我大老章说话算数。又过了六年,到我25岁结婚成家了,父亲才动了找老伴的心思。不过,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的脾气又不太好,没有女人愿意上门。父亲便发狠道,我就不信,我大老章会打一辈子光棍!他拼命干活挣钱,两年后盖了新房,随后就把一个姓卢的孤老太太招进了门。那年他56,卢老太太63。
卢老太太陪父亲生活了九年,最后被他送走了。卢老太太辞世不到一年,父亲又把一个姓王的老太太领进门。王老太太也是个孤寡老人,无儿无女。那年父亲66,王老太太71。
我当兵在外,老婆小那后来又随了军,家里只剩了一个老爷子,我支持甚至怂恿父亲找个老伴。我说,我会像孝敬你一样孝敬她老人家的。但是父亲找的前两个老伴,我是反对的。理由很简单,两个老太太年龄都比父亲大,身体都比父亲差,并且无依无靠,所以嫁给父亲,是因为父亲有个在部队当军官的儿子,是指望靠父亲养老的。
父亲的脾气很倔,他认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我反对无效,只能面对现实,先后把两位继母认下来,像供养父亲一样供养着两位老太太。
第二个老太太,也就是王老太太,跟了父亲十来年,后两年基本上是在炕上度过的。父亲不离不弃,端屎端尿,去年十月份把王老太太送走了。当时我对父亲说:“老爸,你已经送走两个老太太了,可不能再找了。”
我这话是当着二叔、四叔的面说的。我这么说,是想把父亲的后路堵死。我隐约有一种担忧,老爸说不定哪一天还会把一个老太太领到家里来。
父亲叹口气说:“过了年我就76了,哪能再找呢?不找了。”
我趁热打铁地追问:“你真的不找了?”
父亲似乎有些犹豫,至少是不够坚定,说:“不找了。”
我笑了,说:“二叔、四叔,这话你们可都听到了,我爸他不再找了。我爸可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吐口唾沫砸出个坑。”
我接着对父亲说,“我在部队上给你找间公寓房,你在老家呆够了,我就把你接过去,照顾你也方便,省得来回跑。你想老家了,我就把你送回来。多好啊。”
二叔章德亨瞥瞥父亲,哼了一声,说:“你不能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要为厚大想想。”
四叔章德贞说:“大哥,咱不找了,厚大在外面是大官,享享清福吧,不能再给自个儿找累赘了。”
我见父亲表了态,二叔四叔又都向着自己,心里便踏实了许多。
我怎么也没想到,还没过半年,父亲又找了第三个老太太。
我驱车300多公里,匆匆赶回我的老家——唐湾市芳河镇四门和村。
我家的院子,与一般农家的院子差不多,若说不同的话,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枣树上拴着一头老驴。父亲早就不用这驴干活了,但一直养着,还特别上心,又是草,又是料,每天还要牵出去遛一遛。几年前我就劝父亲把这头驴卖了,光吃东西不干活,养着干吗呀!父亲恼怒地瞪我一眼说,你说的这是屁话,这头驴跟着我出了大力,卖了,就让人家宰了吃了,我要养着它,养到老死,扒个坑子埋了它。
我一进院门,就看到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在屋门口靠墙坐着,头垂在胸前,大概在温暖的阳光下迷糊着了。听到大门的动静,老太太抬起头,迷迷瞪瞪地往大门口的方向看,然后扶着墙站起来,回头向屋里喊:德元,你看这是厚大不?说是喊,其实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有点颤抖,像在呻吟。我看了看她,她的年龄可能比父亲还要大,个头不足一米五,头上顶着稀疏的白发,很乱,扎煞着,脸色发黄,脸上满是皱褶,干瘪得像没有一点水分。她的眼睛是干涸的,眼珠呆滞,好像不会转动,脸上的肌肉僵硬,木木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或者根本没有表情。她迎着我走了几步,脚拖着地,颤巍巍的,像随时会摔倒的样子。我没和她说话,径直进了屋。对家里突然冒出的这个老太太,我心理上一时还难以接受。
父亲勾着头,坐在椅子上抽烟。方桌上搁着他的大茶杯子,那杯子本来是透明塑料的,已经污成咖啡色的了。墙上挂着他那根铜拐棒,还有一盘快散架的算盘。父亲这几年是明显见老了,头发已经灰白,耳朵也背了,过去他的腰挺得很直,头也硬硬地昂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习惯勾着头了。他抬起脸来,面无表情地问了句:你咋回来啦?过了一会儿,又说,傻子你还没见着吧,他看牌去了,你去街上弄几个菜,叫你四叔过来,中午一块儿坐一坐。
我想,父亲说的傻子,大概就是老太太的儿子了。我问老太太姓什么,父亲说不知道,又说可能姓杜。我又问了有关老太太的一些问题,比如老太太有亲戚没有,傻儿子是怎么傻的,等等。父亲不耐烦地说了三个字:不知道。看着勾着头抽烟的父亲,我无奈地想,这就是我的父亲,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人家姓什么都不清楚,就敢收留在家里。
从我一进家,老太太就拖拖沓沓、屋里屋外地忙活着,似乎并不关心我和父亲说什么。
父亲喊老太太:“给我满上水。”
暖瓶就在父亲身边,他的大茶杯里还有不少水。我赶紧给父亲把水满上。
我说:“她傻儿子不是常年在外打工吗,怎么到咱家里来了?”
父亲眯着眼抽烟,烟雾在他灰白的头上缠绕。他瞪了我一眼说:“你别傻儿子、傻儿子地叫,他姓杜,叫憨头。”又说:“他娘在咱家,他来了,咱能堵着门不让进啊!”
老太太把炕上的被子抱出去,晾在天井里。又打扫外屋的炉灰,一瘸一拐地用簸箕端出去。然后又进了里屋,给父亲另倒上白开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方形的塑料瓶子,拧开盖,递给父亲,说,你该吃这个了。那是我带给父亲的深海鱼油。
老太太说:“不是告诉过你吗,俺姓赵,怎么忘了?”
听了这话,我心念一动。我和父亲说的话,她是非常留意地听了,耳朵真够好使的!看来,她是个有心人。
我隐约感觉到,老头子已经被老太太黏上了。
我家与二叔家是斜对门,中间隔着一条路。我先去二叔家看了看,然后去找四叔。
四叔一家住在芳河大街的两层楼上。四叔不在家,到街上玩儿去了。我与四婶说了会儿话,说话中自然提到了老太太和她的傻儿子。四婶说,这个老太太更差劲,还带着一个拖累,趁你回来了,抓紧把她轰走。四婶说,一开始谁也没见过这个傻小子,后来老太太在你家站住脚了,就和你爸说,她还有个傻儿子,不知跑到哪儿打工去了,整天唉声叹气、哭鼻子抹泪的,说想儿子了。你爸心就软了,说能联系上不?能联系上,就让他家来吧。你爸一放这话,第二天傻小子就上了门。说是出去打工,还不知猫在哪儿等着呢。你见到你的傻兄弟了吗?不是一般的傻,40多岁了,连个媳妇也找不上,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能抽烟,能喝酒,喝醉了还耍酒疯,有时还抽风,抽起来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满口吐白沫。说他傻吧,也不是真傻,会花钱,经常向你爸要,你爸就十块八块的给。你爸买了烟,他见了就装进兜里,你爸还龇着大牙笑。你爸这哪儿是找保姆啊,是找了俩帮他花钱的。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越听心里越沉重,渐渐地就生出一个念头:我必须当机立断,把老太太和她的傻儿子赶走。
我去找四叔。下了楼,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家小酒馆,见里面挺干净的,就要了六个菜,还要了20个肉包子,说好让人家送到家里去。人家问你家在哪儿?我说就是大老章家,铜拐棒大老章。人家就笑了,连声说知道知道。在这个街上,父亲的名气很大,一说大老章,没有不知道的。结了账,还不到150块钱,我正感叹着老家的东西便宜,突然被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街对面有家商铺开业了,门口聚了不少人,巨大的牌匾围着红绸子,有人正往门楣上悬挂。我躲闪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走过去,一眼看到,四叔章德贞正在那儿吆吆喝喝帮忙呢。四叔越发胖了,脖子里的肉叠着,腰带在大肚子下面勒着。我与熟悉的人打着招呼,拉着四叔往家走。
路上,我问四叔,这个老太太是谁给找的?四叔说是我父亲自己找的。我问是怎么找的?四叔说在大街上找的。接着他就笑了,他说:“你爸真有两下子,和人家老太太一见面,当天晚上就留下了。”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四叔忍不住笑了两声,给我说起来。
一日,父亲闲来无事,拄着他的铜拐棒,到芳河大街上转悠。说到他的铜拐棒,有必要解释几句。这根铜拐棒,是用高射机枪的子弹壳做的。当年我在老山前线轮战的时候,有个战友做了这么一根铜拐棒,我便要了来,作为参战的礼物送给了父亲。父亲自得了这根铜拐棒,便如获至宝,擦得油光锃亮,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以致闹出不少笑话。
在大街上,父亲碰上一个乡下的熟人,两人天南海北地神聊,那人就聊到他村里一个老太太,聊到老太太多么多么可怜。原来老太太多年前死了老伴,带着一个傻儿子,几间破房塌了,娘儿俩住在小学校废弃的一间库房里,夏不避雨,冬不御寒,傻儿子四十多了,连个媳妇都找不上。父亲就动了恻隐之心,拍着胸脯说,让她来找我吧,我收留她。当天下午,那人就把老太太给带了来,在家里吃了晚饭,熟人走了,老太太留下了。
据四叔说,父亲对这个老太太不是很满意。老太太比父亲倒是小一岁,父亲问她是不是有病,她说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前几年脑子被栓住一回,已经全好了。父亲问她傻儿子的情况,她说也不是实傻子,就是脑子转得慢点,常年在外打工,很少着家,不会拖累人的。父亲就有些犹豫,但他拍着胸脯说了“我收留她”的话,不好食言,硬着头皮把老太太留下了。那熟人竖着大拇指说,“大老章,仁义啊!”
家里凭空冒出个老太太,父亲总得有个说法。他把四叔叫到家里来,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四叔说,我没意见,二哥不同意也当不了你的家,就是厚大那里,你总得对他有个交代吧,他要是反对,就不好办了。父亲说,我是老子,他是儿子,我做事还非得经他同意吗?四叔说,厚大对你够孝顺了,你不能蹬着鼻子上脸,真把他惹恼了,你靠谁去?父亲觉得四叔说得有理,想了想说,那就说是找了个保姆吧,我76了,找保姆他不会反对吧?
事情的后续发展,想来父亲也是没有预料到的。老太太进门不到半个月,她的傻儿子找上门来,接着就在家里住上了。
我对四叔有些不满。我说:“你知道我爸的脾气,脑瓜一热,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这个事儿他和你说了,你该拦着他呀!老太太病殃殃的,还有这么一个傻儿子,除了我爸,谁会找这样的保姆哇?”
四叔有点不高兴,“噔噔”地在前头走了。我赶紧跟上去。
我家的院子里,有个汉子正抡着长柄大斧劈木头。
四叔说:“傻侄儿,别干了,来见见你哥。”
那人住了手,转过身,站在原地未动,一脸的茫然。这人中等身材,不算瘦,但脸色发黄,营养不良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胡子多日未刮。我走过去,伸出手,想和他握手。他却撇了斧子,用手指着自己的脚说,运动鞋,新买的,100多块呢。这裤子是军装,我大爷给我的。我当然知道那是军装,还是涤卡的,还有他光着上身穿着的迷彩服,也是纯正的军装。我没再理他,进了屋。四叔却在天井里和他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给厚义打了电话,让他中午来家吃饭。二叔比父亲小几岁,身体却远不如父亲,心慌怕乱,一着急就上不来气,我一般不打扰他。厚义是他的大儿子,在镇上开车。我出门在外,家里有事都是厚义帮着操持着,我们哥儿俩感情不错。
今天这顿饭,本来是要说事儿的,因有老太太和憨头在场,我就想另找机会。四叔却老是往敏感话题上引。
四叔对父亲说:“人老了身边离不开人,有个说话的,总比一个人好。大哥,你说是不?”
四叔转过脸,对我说:“人老了,活也干不动了,身边没个年轻的也不行。憨头并不是真傻,就是脑瓜不太灵光,反应慢一点,可他有的是力气,刚才你也看到了,像劈木头这样的活儿,还能让你爸干吗?”
我觉着话不对味,只是听着,没说什么。
父亲一开始也是一言不发。这会儿,他端起酒杯使劲喝了一口,瞪着眼睛,挥一下胳膊,大声说:“老四,你也不用拐弯抹角的,累得慌。直说吧,这个保姆我找定了。我大老章做事不悔,一辈子就这个熊样!”他的酒量很小,喝了没几口,脸就涨红了,说话的口气很冲,像要和谁打架似的。父亲向来喜欢直来直去,用他的话说,“该死该活屌朝上”。
我看看父亲,心里便有些焦躁。“谁也没怎么着你,你着什么急呀!”
厚义笑笑说:“你当然不悔了,撞了南墙也不悔。”多年来,厚义对父亲的事儿管得最多,但父亲很少说他的好。厚义是个实在人,就是性子太直了,往往出力不讨好。
父亲说:“小子哎,你说对了,你大爷敢作敢当,天不怕,地不怕,就这德性!”
厚义又笑笑,说:“你敢当什么呀,你找上个老太太,我哥不同意,你硬弄到家里来,你伺候了好几年,花了不少钱,还不都是我哥顶着。”
这话说得太直了,直接捅了父亲的肺管子,父亲如何受得了这个!果然他发作了,站起来,指着厚义的鼻子大骂:“你算老几,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给我滚!”
四叔也责怪道:“你这孩子,也是40多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这是怎么和你大爷说话!”
厚义已经站起来,情绪激动,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忍住了,扭头就走。
四叔大喊:“你给我回来!”
我几步抢出来,追到天井里,拉住厚义说:“你这么走了不合适,别和你大爷真生气,他耍了一辈子,没治了。”
厚义苦笑,说:“哥,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倒是有好戏看了。”
回到桌上,见四叔在和憨头喝酒,父亲低着头一个劲地叹气,“唉——”了一声,又“唉”了一声。父亲叹气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叹气一般不会出声,而父亲叹气那个“唉”很有爆发力,拖着很长的余音,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他的情绪。
我说:“爸,你也不用叹气了,你说,你到底想怎么办吧?”我想,话题已经挑开了,那就索性说透了吧,老太太和憨头算不得什么,用不着顾忌他们。
四叔酒量大,一斤八两的醉不了,只是前几年得了糖尿病,医生让他忌酒,他不听,一上酒桌浑身都是精神,喝酒也不用劝,是真喝,二两的杯子不会超过三口。他的杯子已经见底,让我满上,端起来,凑到父亲的杯子上碰一下,说:“大哥,厚大是个孝顺孩子,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父亲又是一声重重地叹息,说:“老太太是回不去了,没地方回了,那间破房子已经拆了;憨头也不是吃闲饭的,稀里糊涂挣点就够他自己吃的。”
父亲这话的意思,我一听就明白了。我不想和他多说什么,有些事与他说不清。我扭头对老太太说:“你自己说,你这个样子能照顾我父亲吗?总不能让我父亲再照顾你吧,总不能让我再找个保姆来照顾你吧?我看你也挺难的,你看这样行不,我给你两千块钱,你和你儿子再找个地方,以后有难处,我还会帮你的。”
老太太像听不懂我的话似的,脸色木木的,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不置可否。
父亲底气很足地“哼”了一声。
我又对父亲说:“你这次跟我走吧,房子是现成的,你跟我到那儿看看,先住一段,如果住不惯,我再把你送回来……”
父亲又是一挥胳膊,断然回绝:“我不去。”
我问为什么。父亲说:“不去就是不去,没为什么。”又说:“我离不开老家的土腥气。”
我在心里算计,父亲不愿跟我走,又想找个人照顾他,如果不要这个老太太,那就只能另外找一个。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我耐着性子对父亲说:“这个老人家能进咱的门,也是缘分,我不会亏待她,我给她租间房子,给她点生活费,以后可以当亲戚走着。你要找保姆,我给你找,保姆的钱我出,你看这样行不?”
突然院子里那头老驴叫起来。“儿,啊——,儿,啊——”叫声高亢而又苍凉,没完没了,有些躁人。
我已经看明白了,父亲没有把老太太当成保姆来看,而是当成老伴了。我也想明白了,就是破费点钱财,也要把老太太和憨头轰走。现在的破费是暂时的、有数的,如果让这两个人赖在家里,让老太太发展成为我的继母,我就得给老太太养老送终,还要照管她的傻儿子,那将是个无底洞,多少钱能填得满?
父亲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招呼四叔和憨头喝酒。憨头能喝酒,烟也抽得凶,一根接一根。屋子里乌烟瘴气,烟味混着酒菜的气息,逼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把窗户打开,把内门打开,让外面清新的空气吹进来。
“唉——”父亲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好像他有多么大的憋屈和无奈。“章厚大,实话我给你说吧,找个保姆照顾我是次要的,我的身体还行,我是缺少在身边晃悠的人,缺个说话的。”
果然如此,父亲是要找老伴,找保姆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这就是说,先前他和我说的话,四叔和我说的话,都是蒙我的。从我进门发生的这些事,包括父亲对老太太的指使,包括老太太给父亲晒被子、拿药瓶,包括憨头劈木头,都是做给我看的!
父亲脾气不好,直爽、粗糙、偏执,还有点邪,说话办事常常不合乎情理,甚至不止一次地让我伤心,让我寒心。但是他是我的父亲,抚养之恩大如山,我恪守孝道,不敢有丝毫懈怠。我希望父亲能够替我想想,能够尊重一次我的意见。我见老太太出去了,说:“老来见人亲,我理解你,不过你也不能光想着你自己。我一个月就那几千块钱,小那才一千多,你孙女还在上大学,我在外头买房子,欠了人家十来万,也挺难的。如果负担太重了,我承受得了吗?”
四叔喝酒吃菜,没说话。
父亲一摔筷子说:“这两年我花你多少钱啊?”
我苦笑。我说:“我知道你手头上有几个钱,上个老太太给你留下了两万六千多,村里每年给的地钱还有你的养老金也有几千块,可这些钱你花了多少?还剩了多少?还能花多久?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说到这儿,我心里来了气,责备他:“有了钱你就大手大脚,还要找人来帮着你花钱,这些钱花完了呢,你能靠谁去,还不都是我的事儿吗?”
四叔还是一声不吭,脸色阴沉着,兀自喝酒吃菜。
父亲就有点急了,说:“我不让你负担,你该给我多少,还给我多少,我一分钱分成三份花。”
我说:“你过去吃大包子,现在让你吃窝头,你可以不抱屈,我能这么做吗?再说啦,老太太以后病了,能不给她治?憨头万一闹出点事来,咱能不管?”
父亲低下头,又是沉沉的一声叹息。见父亲这个样子,我心里不好受,便不再说什么了。我向四叔敬酒,四叔没和我碰杯,端起来自己喝了。四叔冷冷地说:“你不用想这么多,如果你实在负担不起,不是还有这套房子吗?”
我一愣,不知四叔是什么意思。
这顿饭几乎吃了一下午。晚上,我本想找几个老家的朋友聚聚,却是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便在镇上找了家宾馆住下,和衣躺在床上。半夜里我醒了,喝了点冰凉的矿泉水,却再也睡不着了。耳朵里隐隐约约有父亲的叹息声,眼前晃动着四叔阴沉的脸。“不是还有这套房子吗”,四叔当时的口气很轻,像是随口这么一说,这会儿想起来声音却大得刺耳。难道四叔在打这套房子的主意?我们四门和村,东傍芳河,背倚横岭,南有芳河大道,是块风水宝地。镇政府驻地要迁过来的消息已传了两年多,我这次回来听说,规划已经批下来了。现在看,我家的房子又破又旧,但一拆迁情况就不同了——一溜五间,还有一个大院子,其升值潜力可想而知。四叔为什么要提房子的事呢,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家的这套房子,是在我婚后第二年盖的。原先是三间土房,新盖的时候向西扩了两间的地基,当时想盖五间,因为钱不够,只盖了三间,留下东面的两间土屋没动。院墙是后来砌上的。盖新房的时候,我专门请假回来,和小那一起忙活了20多天。男怕盖房,女怕生郎。当时,我对这句俗话的感触非常深刻,那真是累断了腰,操碎了心。
我印象中,当时盖新房好像花了四千多块钱,父亲借了些钱,具体数目忘了。我在部队上挣钱很少,好像几十块钱吧,自然是倾其所有了。小那也出了五百块钱。为这五百块钱,小那和父亲之间还闹了一场矛盾。
婚后,小那在家里住了下来。家里没有多少地,她就到镇上去干临时工,除了花销,还攒下了五百块钱。她把这个钱存进银行,把折子放在了衣橱里。一天晚上,小那悄悄地说,我的存折有人动过了。我说:不会的,谁会乱翻你的东西呀?她说:不对,不是你翻的,就是你爸爸翻的。我说:你小点声,别让爸爸听见。她追问,是不是你翻的?我说是我翻的,折子不是还在这儿吗?别没事找事啦。她不再理我,气呼呼地去找父亲,我拉了一把没拉住,就听西间屋里两人闹起来。父亲说,是我动的,怎么啦?小那说,你凭什么乱翻我的东西,儿媳妇的东西也是你随便动的吗?我赶紧跑过去,把小那拉回我们的房间。小那气得哭了,说:这算个什么事啊,有这么当公公的吗?我顾不上安抚小那,几步跨进西屋,父亲正坐在椅子上喘粗气呢。我说,她毛病多,你没事翻她的东西干么呀?父亲说,前日我找线绳子,找到你屋里,看到橱子的门没锁,就拉开门子看了看,没承想看到了存折子。要是依着我,就不给她了。盖新房的钱是借的,她也有份,有钱就该拿出来。是你四叔让我把折子放回去了,说她挣点钱不容易,平时贴补家用也花了不少。停了一会儿,他说,行了,我没事,你劝劝她去吧。过了两天,我见小那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就动员她把这个钱拿出来。我以为父亲不会收这个钱的,没想到他非常坦然地收下了,还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在这个家我是户主,不听我的就两个灶筒眼冒烟。”
我从18岁出来当兵,在家里没住过多少时日。再后来,父亲找了老伴,我的房间里不是老太太住着,就是脏乱得一塌糊涂,我和小那回去就不能在家住了。我们在四叔的楼上住过几次,后来嫌给四叔一家子添麻烦,就在附近找宾馆住了。不过,我对这几间房子、对这个院子的感情,浓浓的,像蜜;甜甜的,也像蜜。
第二天上午回家,我要和父亲说说房子的事。四叔提到房子,最大的可能是让父亲以房养老,或者直接把房子卖了换成钱,或者把房子抵押出去先花着人家的钱。这是我不能接受的。房子是我的老根,如果把这个根拔了,我在老家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
父亲和老太太在,憨头不知干什么去了。快九点了,吃饭的桌子还没收拾,菜是昨天剩下的,包子被蒸得爆了皮。我把碗筷收了,洗了,又把桌子抹干净,给父亲在大杯子里泡上茶。父亲喜欢喝茶,最普通的茉莉花茶,一放一小把,很酽,喝着发苦。我给父亲带过绿茶,上等的,他喝了一杯就不喝了,说太淡,没味道。
我正琢磨着怎么开口,父亲倒先提起来。他说:“昨儿晚上,你四叔过来了,又喝了半斤多。我看,他以后非吃亏在酒上不可……我琢磨了一夜,房子我得给你留着,不能卖,在咱老家吃喝花不了几个钱,好对付,卖了房子就把你的后路断了,别人说下大天来,我也不能干这个事儿。”
我点点头,心里涌动着一股热流。父亲是做了不少糊涂事,但在一些大事上还是明白的。
我这次回老家,本意是想把老太太撵走,父亲不忍心,实际上老太太已无处容身。后来我又想,只要老太太离开我家就行,哪怕我给她租房住。父亲又要留她在身边说话,也不知老太太耍的什么手腕。不仅如此,我回来这一趟,还让她的傻儿子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上了门。这就是我的尴尬和无奈。不过我也心存侥幸,老太太毕竟是以保姆的身份来的,可以在我家呆着。但她无名无分,以后我待她好,是我厚道;我待她不好,别人也不会有什么话说。至于她那个傻儿子,我完全可以把他视为路人。
不过,老太太的一句话,让我又嘀咕起来。返回部队那天,我到家里与父亲告别,父亲把我送到大门口,老太太在后面赶上来,说:“下次再回家,让媳妇和孙女一块儿回来。”
我说:“一个上学,一个上班,哪这么容易啊。”
接着她就说了一句很有意味的话:“她们回不来,你也不用回来啦。”
她的脸上一直没有表情,说完这话,大概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勉强。我觉得这话刺耳,便有些恼怒:这是我的家,我回来不回来,还用听你的吗?你以为你是谁啊!不过,我没说什么。心想,也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又想,即便是无意之言,也潜藏着一种主人意识。这让我感到不快,同时也觉得这个老太太可能不简单,至少不会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的揣测没有错。
老太太进门以后,事情就像预谋好了一般,一步步朝着与我的愿望相悖的方向发展。
先是老太太和我父亲住到了一个炕上。
原先父亲住西间,她住东间,憨头回家就和她住在一张床上。后来憨头不愿出去了,说在家好,能吃饱,有酒喝,有烟抽,还不用受累。父亲对憨头是出奇地好。二叔看不下去了,对父亲说,40多岁的汉子,成了吃闲饭的,还打麻将,像个什么样子!父亲觉得二叔的话在理,就张罗着给他找活儿干。先是和管市场的说好了,让他去扫大街,可憨头早上起不来,父亲喊不醒,老太太推不醒。又让他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当小工,他过去干过这活儿,又有父亲罩着,就干上了。如此,他便很自然地在家里常住下来。一天,老太太对父亲说,和这么大个儿子睡在一张床上挺别扭的。又一天,老太太对父亲说,憨头就是头猪,躺下就打呼噜,呼噜得人心烦。父亲说,我打呼噜比他厉害。再一天,老太太对父亲说,要不,我搬到西间来吧,夜里也好和你说个话。父亲说,那就搬过来吧。
从老太太和父亲睡到一块儿的那天起,她的身份实际上就变了,不再是保姆了,成了我事实上的继母。而我呢,除了在心里埋怨父亲几句,别无他法,只能顺其自然。
没过多长时间,老太太又和父亲领了结婚证。事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是老太太找了四叔,四叔给悄悄办的。此后不久,老太太户口也迁过来了。这就意味着,老太太是彻底地和我父亲捆在一起了。和我父亲捆在一起,就意味着和我捆在一起,即便父亲百年之后,我对老太太也必须担起一份责任。还有那个憨头呢!我的心里升腾起对父亲的不满:76岁了,还要找老伴儿,还要领证,还要迁户口,这不是胡来吗!尤其让我不能忍受的是,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和我商量?难道这仅仅是你自己的事儿吗?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儿子!
我越想越窝火,就给父亲打电话,我要问问,你到底是要老太太和那个傻儿子,还是要我?你要是要他们,我就不进那个家门了。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我问心无愧。父亲的耳朵背,加上他的小灵通信号不好,我说的他听不到,我嘶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喊,他却在一个劲地“喂喂”,我气得把话筒摔裂了。去年我刚给他换了新手机,憨头进了门,他顺手给了憨头,自己又用上了那只淘汰下来的小灵通。
我给四叔打电话,我说:“咱爷儿俩这么多年来,你这个侄子还可以吧?”
我心里恼着,说话自然不太好听。他肯定听出来了,但是他的口气是平和的。他说:“这孩子,怎么说起这个来了,你对你爸,对咱家里人,都是没说的,谁不夸你呀。”
我说:“那你怎么就不能替我想想呢,你对我爸的脾气摸得最准,他也听你的,在一些大事上,你不管也就罢了,怎么总是让他和我拧着呢?”
四叔说:“你这是怪罪你四叔了?”
我说:“我不敢怪罪四叔,我只是希望你老人家把我当成你的亲侄子。”
我豁出去了,我不怕他有感觉,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不是面团,像怎么捏就怎么捏。
四叔说:“要怪怪你爸,你不能怪我呀。”
我说:“你不是说她是保姆吗,怎么又给她领证啦?这么大年纪了,有必要领证吗?”
四叔说:“是老太太想领的,你爸点了头。”
我说:“四叔哇,你是和老太太亲,还是和我亲?”
我又问户口的事。四叔说是你爸提出来的,你爸说把户口迁过来,在村里能多分一份钱。四叔还说,光迁了老太太的,她傻儿子的没迁。
我冷笑一声,说:“把她傻儿子一块儿迁来多好啊,不是又能多领一份钱吗?”
四叔说:“那个不上讲,他40多了,还能跟着他娘改嫁呀?”
四叔总算说了一句良心话。
我这是第一次不恭地和四叔说话,我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在这个家庭里我感到累了,不想管那么多了。
过去,我和小那每年春节都要回老家看一看,给父亲送点钱,置办点年货,陪他过个年。如果赶上部队战备值班,我就提前几天回去,从来没落下过。我今年不想回去了。那个家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我最恼的还是父亲。你领证了,不仅从事实上而且从法律上给我找了继母,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不能和我说一声呢?以后你还让我管不管?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家离开我行不行,老头子离开我行不行?
小那说:“每年都回去,今年冷丁不回去了,好吗?”
我说:“没什么不好的。”
小那说:“钱还给不给?”
我想来想去,觉得钱还得给。你家里有个老爷子,过年了,你人不回来,钱也不给,会让人说闲话的。在孝道这两个字上,我是容不得别人非议的。腊月二十,我让厚义给父亲送去六百块钱,并让他转告他大爷,过年我在单位值班,脱不开身,不回去了。
厚义把钱送到家里,父亲当时收下了,叹口气没说什么。没想到第二天,他在芳河大街上制造了一出闹剧。厚义除了在镇政府开车,还在芳河街上开了一个百货门市部。他的门市部就在四叔家的斜对面,那儿是个丁字路口,村里人大都在此处摆摊,每日里熙熙攘攘挺热闹的。上午十点多钟,正是市面上人多的时候,父亲提着铜拐棒来了,怒气冲冲的样子。“大老章,这是怎么啦?”“是谁惹你生气了?”父亲不理,气呼呼地走,走到厚义的门市前,也不进去,在门口大呼:“章厚义,你给我出来!”
厚义慌慌张张地出来,满脸都是疑问:“怎么了大爷?有事咱里面说。”
厚义上前来拉父亲。父亲挥胳膊一挣,从兜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一下子甩在厚义脸上。小风一吹,那几张粉红色的钞票,飘飘悠悠的,有的落在地上,有的飘出了很远。厚义就恼了,瞪了父亲一眼,二话没说,扭头就走。这会儿就围上来好多人,多数是本村的。有人把地上的钱还有飘到远处的钱捡起来,往父亲兜里塞。有人拥着父亲往厚义的门市里走,劝着,“别在大街上闹,让外人笑话。”
父亲挣扎着,冲着门里大喊:“你告诉章厚大,我不要他的臭钱,你让他给我滚回来,他敢不回来,这个年谁也别想过顺喽!”
四叔听到动静,从他的楼上下来,把父亲拉到他家里去了。
厚义给我说这个事儿的时候,还生着气呢。我安慰他说,他这是冲我来的,不是冲你,你就不要生气了。厚义说,大爷越老越不招人喜欢。我说:摊上这么个老人,没有办法,面对现实吧。
腊月二十六,我还是回去了。我不能不回去。如果不回去,父亲会到二叔家闹,到四叔家闹,搞得一大家子人不痛快。那样一来,我的罪过就大了。
父亲不止一次地闹过。先说说早年的一件事吧。某一天,四门和村来了一个算卦的,父亲凑上去看热闹。他这一凑,二婶和四婶都走了,不知什么原因,脸色都不太好看。父亲就是凑个热闹,他是不算的。他不敬神,不怕鬼,也不信命,就信他自己。但是他没经得住别人的鼓动,有人说你两个侄子都抽了一签,你不给厚大抽一签?于是他就随意地抽了一签。那算卦人眯着眼睛,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他就睁大了眼睛,问家里可有你儿子的相片。那年,我已经当了兵。父亲赶紧回家拿了张相片递过去。那人看了半天,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纸片,在父亲眼前晃了晃。父亲在纸片上看到了一顶官帽,顿时得意,便问官能当多大。那人说天机不可泄露。父亲一得意,便想知道他的侄子们算得如何。那人说各安其命,无须多问。父亲瞪着眼说,我是这家的老大,你不说,别想离开这个村。那人无奈,说附耳过来。父亲就听到了六个字,提篮水,望水月。父亲就更得意了,一得意便忘了顾忌,大声说,他小哥儿仨,一个顶官帽,一个提篮水,一个望水月。有人故意问,谁顶官帽啊?父亲张开大嘴,哈哈一笑,当然是俺厚大啦!
父亲的得意忘形,激起章家门一场风波。二婶、四婶对父亲强烈不满,找上门来声讨父亲;家门前便聚了好多人,有劝架的,有看热闹的。父亲嗓门尽管大,也就是一张嘴,他对付的是四张嘴,特别是二婶、四婶嗓子又尖又高,父亲的气势便被压下了。父亲从来没服过输,在那种情势之下,他更不能输在两个弟妹手里。无奈之下便放了粗,指着二婶、四婶大骂:“我操你娘!”一想,不对,她两人的娘也是自己的娘,随即改口:“我操你娘家你娘!”因为他是大哥,二叔、四叔打不得,骂不得,二叔气得吐了血,四叔气得把头“哐哐”地往墙上撞。
这是陈年旧事了。最近一次是因为憨头。憨头刚来那段时间,无所事事,喝酒、抽烟、打麻将,花钱就问父亲要。二叔实在看不下去,就说了父亲几句。二叔说,傻小子是个什么东西,整天像个二大爷似的,你赶快给他找点事干,要不就把他轰走。你养着他,供着他,拿他当爹呀!二叔说话向来尖刻。父亲当时没有发作,夜里睡了一觉,人就恼了:我是大哥,他是兄弟,兄弟这么和大哥说话,就是以下犯上。他一大早找上门去,二叔一家子正在吃饭呢。父亲指着二叔的鼻子骂,章德亨,昨日你敢那么和我说话,你算老几呀!我是不如你,一辈子不如你,可我不怕死,不像你胆小如鼠。二叔也是70出头的人了,如何受得了如此羞辱,火冒三丈地站起来,说,你这是要我的命来了,好,我奉陪。父亲说,我不要你的命,你要有种,咱哥儿俩跳河去,谁不敢跳,谁不是咱娘养的。二叔一口气没上来,憋得脸色蜡黄,身子出溜在椅子上。二婶赶紧给厚义打电话,又找来医生给二叔输上液。父亲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厚义说,大爷,你还呆在这儿干吗?你回去吧,我不送你啦。
这个年,我能不回去吗?我不回去,还不知父亲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女儿放了假,小那要照顾女儿,我只好一个人回老家。当我走进家门的时候,父亲正在和那头老驴斗气呢。驴拴在枣树上,父亲手里倒抓着鞭杆子,高高地扬着,转着圈追着驴打,边打边骂:“操你娘的,我再让你跑,我打死你个老东西!”
老太太倚着门,木木地看着。
我又好气又好笑,大声说:“行了,你,这么大岁数了,和驴斗什么气呀!”
父亲是真的生气了,眼睛瞪着,脸涨红了。“真他娘的是个畜牲,给它好好的草不吃,偏偏啃树皮,你看这树让它啃的。”我看到,枣树上确实有块巴掌大的白茬儿。
老太太问:“媳妇和孙女咋又没回来呢?”
老太太的脸色比我上次回来好了许多,精神头儿也旺了许多。没见到憨头,父亲说憨头看牌去了。
我揣摩父亲逼我回来的意图。他逼我回来,也许就是想一家人一块儿过个团圆年。他刚娶了老太太,第一个年对他来讲非比寻常。即便儿媳和孙女回不来,只要我回来,就等于认下了他给我找的这个继母。这样他就有了面子,有了底气,在庄乡爷们儿面前,会一如既往地牛气。如果他这样想,我理解。我既然回来了,就给他长个脸吧。我可以多串串门,多在人前晃晃,让更多的村里人知道我回来过年了。
我没想到,父亲逼我回来是另有考虑。
父亲说:“你请个客吧。”
我说:“不请了,二叔身体不好,在酒桌上坐不住了。四叔的糖尿病越发重了,不敢让他再喝了,喝出毛病来不是闹着玩的。”
父亲欲言又止。我感到奇怪,父亲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经大脑似的,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点上烟,抽了半截,叹了口气说:“不是请他们,是……是想请请村里人。”
我更感到奇怪了,问:“咱家又没什么大事,请村里人干吗?”
父亲说:“老太太进门后,咱也没办个酒席,藏着掖着不是个事儿,你请几桌,每家每户都请到,愿意来就来,不来咱礼数也到了。”
我定定地看着父亲,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他的心里去。父亲却不看我,我看到的是他的侧面,灰白的短发,脸上的老年斑和深深的皱褶。老人的这个要求,不难满足,办上四五桌,两千块钱足够了。我考虑的不是这个。我在想,我要不要当个完美的孝子?如果我要当这样的孝子,我就给老爷子办这个婚宴,村里的人们肯定会对我赞赏有加,甚至会被老人们当成教育儿孙的典型。过去我会这么做的,但是现在我在犹豫。我不想做给人家看,也不愿再违背自己的心。在对待父亲的问题上,我总是违背自己的心,我的心已经很脆弱了,像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只需一点小风,就会跌落下来,“叭”的一声摔得粉碎。我不想让自己心碎。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婚事。
我在上高一的时候,父亲就给我订了亲。记得是在一天夜里,我睡着了,父亲从外面回来,把我叫醒,说,给你找个媳妇吧。我坐起来了,揉揉眼睛,头一歪又要睡。父亲拍拍我的头,吼我:醒醒,我和你说话呢。我吓了一跳,醒了。父亲说,给你找个媳妇吧,是你叔家的小那,已经说好了,人家不嫌咱,亲上加亲,倒是一桩好事。
父亲说的我叔是河东王后村的恒叔。恒叔是国家干部,在公社窑场工作,官不大,权力不小,所有卖出的砖瓦必须有他的条子才能运出去。当年,我父亲靠运砖瓦挣了不少钱,全仗着恒叔。父亲和恒叔也就是我后来的岳父,脾气相投,久而久之成了莫逆之交。我们两家走得很近,犹如亲戚一般。我隔三岔五便跑到岳父家去,岳父岳母待我比儿子还亲。
我那时还没开窍,又睡得迷迷糊糊的,说,好事就好事吧。身子一出溜,便睡过去了。就这样,我和小那订了婚。订婚以后,我们两家走得更近了,不料双方家长商量婚事的时候却出了岔子。那时我在部队已经穿上了“四个兜”。一日突然接到老家发来的电报,只有四个字,“急事速回”。我不知是父亲病了,还是出了其他意外,请了假,心急火燎地往家赶。父亲见了我,吃了一惊,说:你回来干吗?我说:电报不是你发的吗?父亲就有数了,说:赶明儿到你恒叔家去一趟吧,电报可能是你恒叔发的。我问出了什么事,父亲不肯说。第二天我去了,岳父岳母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小那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打,躲了。岳母气呼呼地问我,婚事还办不办?不办就拉倒,要办就拿八百块钱,少一分也不行。起初,我不明就里,后来我就清楚了,岳父岳母是跟我父亲斗上了气。
父亲这人好吹牛,不该吹的时候也吹。这次又是这样。他当着好多人的面说,儿子结婚还要花钱?我就不信这个邪。我不花钱,照样把儿媳妇娶回来。村里人就说他厉害,牛逼,没人能比。他就更上劲儿了,见人就说这话。后来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岳父岳母的耳朵里,他们就不依了:我家闺女又不是嫁不出去,谁家娶媳妇都得花钱,你凭啥这么牛逼?父亲去商量婚事的时候,岳父岳母就没给好脸色,一口咬定八百块钱,不拿这个钱,婚事就免谈。父亲是点火就着的脾气,脸一沉,免谈就免谈,一甩手走了。
父亲可以甩手,但岳父觉得不是个事儿,就打电报把我催回来了,想看看我的态度。那年头办喜事,男方一般是给女方六百,多的是八百,也有四百的。岳母要八百确实多了点。我对两位长辈说,我家的事我知道,我爸存不住钱,就是拿四百也得去借。如果非要八百,我从我的工资里攒,攒够了一百就给你们寄回来。岳母的气还没消,她说不要我的钱,非要我父亲的钱不可。我见谈不拢,便生出一个主意。我说,叔,婶子,你们商量一下吧,我出去和小那也商量一下。我叫上小那,来到后院一间偏房里。实际上我和小那没啥商量的,我是要了解她的态度。如果她坚定地和我站在一起,事情就好办了。如果她也非要八百不可,或是犹豫不定,我就打算走人了,至于这门亲事成不成,只有听天由命了。小那先是把我父亲埋怨了一顿,后对她娘的做法表示不满,说:又不是卖闺女,非要人家的钱干吗呀?我很受鼓舞。我说,那咱俩一块儿,再和你爸你娘商量商量?小那从小脾气就挺愣的,对她爹娘说,这是我的事,给不给钱给多少钱,我都嫁给他,你们就不用管了。岳母气得抓起笤帚疙瘩要揍她,被我抱住了。小那说,让她揍,揍死了干净。我把小那撵出去,耐心地劝说岳母。岳父是个厚道人,见我挺难的,说就按孩子的意思办吧。最后商定的结果是,我父亲拿四百块钱,我们在部队结婚,当时连结婚的日子都定下来了。事情这么一定,我就是准女婿了,岳父岳母的态度大变,晚上留我吃饭,还喝了酒。
晚上回到家里,我对父亲非常不满。本来事情挺顺溜的,就因为他贪图一时的口舌之快,让我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我说,人家夸你的那些话,你认为是服你呀?人家是要看咱的笑话,你这个大老粗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呀!我进一步说,你认为你甩手一走就没事啦,这门亲事还要不要?你还给不给我说媳妇?当父亲能这个当法吗?我这么说他,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后来,他仰起脸,说,明天我买上几斤肉,给他送钱去。我说,我还是陪你去吧,你一个人去还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呢。
我主张在部队举行婚礼,主要是考虑省事省钱,同时也是因为房子的事儿。
自打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家就三间土房,没有院子。后来我当了兵,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父亲说要盖新房,说了几年因为缺钱也没盖得起。三间房子一明两暗,父亲说他不动了,还住西间,东间给我做新房。当时的东间屋,因为常年不住人,四面透风,风一吹墙上就哗哗地掉土。婚期已定,再整房子是来不及了。我回部队之前,特意交代父亲,让他把东间屋收拾一下,至少要用石灰刷一刷。不知是父亲过于粗心,过于懒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我和小那婚后回家一看还是老样子。当时父亲不在家,我要出去找。小那说:找什么呀,抓紧收拾屋子吧。我和小那没顾上喝口水,换上旧衣服,开始收拾我们的新房。小那噘着嘴,冷着脸,一言不发。我们把放在屋里的柴火抱出去,把炕上和地上厚厚的尘土清出去,把透风的墙角用旧棉絮堵上,把支离破碎的窗户纸清干净再糊上新纸,然后再把簌簌掉土的墙用报纸糊上。不过,我们的新房里也有新的东西,立柜是新的,立柜里面的被褥是新的,墙上的大镜子也是新的。这是小那她娘家陪送的。还有我们的床也是新的,是父亲找镇上的木匠打的,不知是父亲给的料不够,还是给木匠黑了去,新床看上去很单薄,床腿跟凳子腿似的,床板坐上去嘎嘎响。几年后这床板真的被我坐塌了,找三合板补,薄了;找人家的旧床板补,厚了。凑合着用了,一躺在上面就硌得腰疼。我和小那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新房才有了点模样。
我私下里责问父亲,我不是和你说过吗,让你把房子收拾一下,你怎么没动呢?父亲说,怪麻烦的,收拾啥呀,你在家又住不了几天。我说,小那是要在家住的呀。父亲就不吭声了。
小那对这件事很生气,把火发在我身上,说没见过这么当爹的,他根本就没把你当儿子看。小那哭了半夜,表示坚决不跟这样的公公生活在一起,我一回部队,她就回娘家去。我只有苦口婆心地劝。
父亲却对村里人吹上了:“不就是娶个媳妇吗,还盖什么新房子?我大老章旧房子都没收拾,不一样让媳妇进了门!”人们就说,大老章确实有一套,四门和村无人能比。父亲走路就晃起来,腰板挺得更直了。
我对父亲这样办事,很有感觉。作为一个父亲,还有比儿子结婚更大的事吗?多少父亲为了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操劳一生,无怨无悔,而自己的父亲就连举手之劳的事情都没办,这让我非常不解。我不知道当时他是怎么想的,但不管怎么想,当父亲的责任是不该丢的呀!
我说过,我不愿回忆过去,回忆带给我的,没有甜蜜,只有苦涩。
父亲不说话,开始叹气。我受不了他的叹气声,他的叹气声让我揪心。
我说:“我不给你请客,要请客你自己请吧,我走了以后你再请,钱我出。”
他大概没听清,不耐烦地说:“你说慢点。”
我大声说:“要请客,等我走了你再请,我出钱。”
这时,老太太说话了:“你爸这么大年纪了,就别让他操这个心啦。”
老太太说话不看我,她看窗户,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的大枣树。在我的印象中,她很少说话,我和父亲说话,和四叔说话,她不声不响地在一边听着,表情麻木,眼睛总是盯着一个地方,就像我们说的与她无关。但是她只要张口,说出的绝不是废话,够你琢磨一会儿的。比如刚才这句话,是说父亲年纪大了,不要办这个婚宴了,还是说让我替父亲把这个心操了?父亲的脾性我清楚,逼我回来办婚宴的主意太过完美了,父亲找的上面两个老太太,都没有办过婚宴,父亲对这个老太太就是再看重,也不会想到这个层面上去,说不定这个主意就是老太太自己出的。如果老太太真有这么重的心机,那我可就不得不防了。我看看她,既有刮目相看的味道,也有居高临下的审视。
我对老太太说:“你把父亲照顾好了,什么都有你的;照顾不好,什么都没你的。我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老太太看看我,脸上的表情依然如故。
这时四叔来了。父亲说:“正想叫你去呢,你倒自个儿来了。”
我忙给四叔让座、倒茶,赔着小心说:“四叔,我本该先去看看你和四婶的,和我爸一说话就耽搁了,给你带了几瓶酒,还没给你送过去呢。”前些时,我情绪失控,在电话上冲撞了四叔,我不得不小心一点。
四叔坐下,浓眉紧蹙,瞪着大眼,直直地看着我,带有几分凶相:“你这么大官儿,还认得你这个四叔啊,操你娘的。”
我知道他对我有气,这次见了面不会给我好脸色,没想到他居然直接骂我。我也是40多岁的人了,你对我不满,怎么说我都行,这么露骨地骂我,我接受不了,我脸上的笑容肯定僵住了。我把桌上乱糟糟的东西收拾到窗台上,把哩哩啦啦的水抹干净,然后板着脸坐在炕沿上。
四叔大概意识到了他的过分,回过头来瞅我一眼,随即又扭过去,说:“你对老太太客气一点,进了咱家的门就是咱家的人,以后还要一块儿过日子呢。”尽管还是在教训我,口气却是温和的。
我不冷不热地说:“我心里有数。”
饭店刚把我订的菜送过来,憨头就进了门。见了我吭哧半天叫了一声哥,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碎票还有钢镚,悉数放在桌子上,说:“我赢了五块五。”
父亲把钱抓起来,递给憨头,说:“你赢的,自个儿留着吧。”又对我说:“快过年了,才让憨头玩几天,憨头打牌也不是光输。”
我满上酒,敬过父亲,敬过四叔,敬过老太太,酒是我带回来的,过去喝感觉不错,这会儿喝却又辣又苦,像是假酒。四叔和憨头却喝得有滋有味。一晚上,我也没说什么话,觉着没话说。
喝了一会儿,我感到头晕,加上旅途劳顿,有点支撑不住了。四叔说,你回宾馆歇着去吧。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父亲,说:“这是两千块钱,请客你自己请,我后天一早回去,我走了以后你再请。”
四叔说:“你不过了年再走吗?”
我说:“我得回去值班。”
我回到宾馆,早早地睡了。第二天上午,我先回家看了看,父亲好像有话对我说,犹豫着,叹口气,终究没有说。我以为还是要我为他请客的事儿,他没说,我也懒得再提。我告诉他,我要去看看岳母,中午不回来了。晚上几个朋友请我吃饭,也不一定回来。父亲有点急:“你出去一天也不着家吗?”我只好说,“那……我晚饭前再回来看你。”
中午在岳母家喝酒,几个连襟联合起来劝我,我喝着喝着就多了,靠在被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已到了四点多。想到晚上还有事,还得回家去看看父亲,便匆忙往回赶。
进了村,远远地看到我家院子里明晃晃的。走近了,便看到了枣树上高挑着的电灯,电灯很亮。天还没有黑,这是干什么呢?大门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我忽然就想到了父亲说的请客的事儿,心里顿生怒气,几把就把喜字扯下来撕了。
我进了门,果然院子里正大摆酒宴,一共摆了四桌,每桌都坐满了人。四叔眼尖,首先发现了我,大声说:“厚大回来了!我说对了吧,厚大最孝顺了,这么大的事,哪能不出面呢?”
我一阵恶心,胃里的东西一蹿就上了喉咙,还好,就吐了两口,没有翻江倒海地折腾。我抹抹嘴,走上去。我看到在座的大都是长辈,我二叔没来,厚义也不在。我笑着,一个桌一个桌地敬酒。中午的酒还没醒,喝到后来舌头就直了,身子就晃了,脸上的笑容就僵硬了,一口酒喝呛了,呛出了满眼的泪。
父亲穿着我给他带回来的毛料军装,脸喝得红红的,哈哈笑着,底气很足。老太太穿着紫红色的新棉袄,脸上也挂满了笑。原来她是会笑的。
憨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端着杯子晃悠到跟前,要与我碰杯。我与他碰,用劲大了,啪——杯子碎了,我一甩手,把杯子腿儿扔到了院墙外。
这时,我听到了四叔的声音。四叔说:“厚大晚上还有事,让他去吧。”然后凑过来拉我一把,体贴地说:“你快走吧,照照面就行了。”
我大声说:“谢谢四叔!”
这次回来,我还听说,老太太本想把憨头的户口一块儿迁过来,找了支书好几趟,支书没松口。支书说,你的可以迁,你和大老章是夫妻。憨头的不能迁,一个40多岁的大老爷们儿,还能跟着七八十岁的老娘改嫁呀!再说啦,没有厚大的话,我把这事办了,厚大回来,我怎么和他交代呀!
我听四叔说过这码事,还以为憨头的户口是他给挡下的,没想到不是这么回事儿。
事后,我想,这个老太太真的不简单!
我再次回老家,是来年的四月份。
家里来电话说村里要建楼,我以为是拆迁,可实际上不是。村里多年没有新增宅基地了,而人口添了不少,政府为老百姓考虑,从村里原有的土地上划出一块,建两栋住宅楼,与拆迁没啥关系。新建的楼,每平方比市场价便宜不少,不要房的,每人给四千块钱补贴,但村里人没有不要的。我手头上没有多少钱,又不想放弃这个便宜,便决定回去一趟,想找个朋友把钱先给我垫上,把房子的手续办下来,以后能卖就卖掉,不能卖就租出去。
父亲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要钱。他给我算账,如果要房子,需要拿出九万多;不要房,村里白给八千块,白给的钱为啥不要?我说还是要房子上算,借钱也该要。如果要钱,不过是八千,一花就没了。他说,你又不在家,要这么多房子干吗?还说不要房子的话,那个钱让我拿走。我很清楚,就是要钱,这个钱我也不能拿走,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呢,我把钱拿走了算个什么事儿?可这个钱要放在父亲手里,我敢断定,用不了一年就光了。
父亲这人从来都是只顾眼前的,有钱就花,没钱再说,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上一个王老太太会过日子,养羊、养鸡,在院子里种菜,跟父亲过了九年,竟私下攒了两万六千块钱。在弥留人世的最后一刻,她歪着头,直瞪瞪地盯着山墙上的胖娃娃。那胖娃娃穿着红肚兜,骑着大金鱼,咧着小嘴,很是喜庆——那是贴在山墙上的一幅年画。父亲把她的头扶正,她固执地又歪过去。如此三番五次,父亲起了疑心,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就看到了胖娃娃。父亲把胖娃娃揭下来,发现了一个塑料包。解开密密麻麻缠着的线绳,打开塑料包,竟是一本存折。仔细看看上面的数字,父亲就笑了。老太太嘴唇在动,似有话说,父亲把耳朵凑过去。老太太张开嘴,头似乎想抬起,终究没能如愿。她的眼睛里就有两滴泪渗出来,在枯萎的脸上慢慢地向下滚,瞬间便干枯了。我想,老太太把这个钱交给父亲,也许是非常不甘心的,但是当时只有父亲在她身边,她别无选择。她最后流泪,也许是想告诉父亲,不要乱花这个钱。我把这个意思和父亲说过,父亲不以为意,甚至很是得意:“钱这东西我是看透了,省,省,窟窿等。老王倒是会过日子,可有屁用,攒了十来年的钱,不还是给我花吗?”
我想,如果没有这个钱,父亲也许不会这么快就找这个老太太。花他自己兜里的钱,毕竟比花我的钱来得爽快。
事实上,自从老太太和憨头进了门,父亲手里的钱就像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流。年前我那次回来,曾问过父亲还有多少钱、父亲说还有一万多,我大吃一惊,粗略算了算,一年零四个月,他竟花了一万六。其实不止这个数,村上给的钱呢,还有我给他的钱呢!这样算来,他每个月就要花掉一千好几。厚义曾跟我说过,他爸和他娘一个月连三百都花不了。
父亲的钱大都花在打麻将上了。我向来反对父亲打麻将,父亲那不是打麻将,是给人家送钱的。一是他上了年纪脑子反应不过来,常常出错牌。二是他固执,总认为自己打得对。比如,外面已经有了三个六条,他听了六条坚决不换,说只要手气好,照样能抓来。我说,如果人家占上呢,你不就白听了?他反问,如果人家没占上呢,他不往外打?三是他不会算账,都是旁人替他算,赢了,别人给多少他就收多少;输了,让他掏多少他就掏多少。父亲手头有钱了就天天打,一般是一拨人凑到我家来打。父亲赢的时候很少,点背了,一天输个五六十是正常的。天长日久,这不是个小数目。
不光是输,还有吃。打牌到了饭点,有人就会说,咱散了吧,回家吃了饭再来。父亲一般会说,再来一圈。那人就说,算了吧,你这儿又没酒。父亲就会拍拍胸脯,敞开嗓门说,笑话,我没酒?我还有肉呢!于是他就会抽出几张票子,很豪爽地递给旁边看牌的,说,去街上买猪头肉,买肉包子。其他人包括四叔没一个主动到街上去买点什么。
由于深谙父亲的脾性,我很少给他大钱,能保证生活就行,就是保证生活的钱,我也不是一次性给,让厚义隔一段时间给他送一点。他向我要钱,一般都会找个理由,这一年说要把门楼修起来,过一年说要预备寿材,又过一年说房顶漏雨。可我回家一看什么事儿也没办,钱却花光了。我自然要问一问,比如,整房顶花了多少钱?父亲说花了一千七,实际上整个房顶花个三五百也就够了,余下的钱我不用问也知道,打麻将输了呗。我曾请求四叔,你劝劝我爸,别让他打了。四叔白我一眼说,不让他打,让他干吗去?这么大岁数了,哄着他高兴呗。
年前他请客,我给了他两千块钱,没花了,余下六百多。我还劝过他别再打了,他答应得很痛快,不打了。上了岁数,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受不了,还有两个累赘,是得节省着了。他冲我笑笑,很诚恳的样子。事实上,我前脚离开家,他后脚就上了麻将桌。别人逗他,大老章你刚办了喜宴,还有钱吗?他就掏出那几张百元的新票子,在手掌上“啪啪”地摔几下,捻成扇面,底气很足地说,我大老章没钱?看看,这是什么?新的,连号的。有人说,这是厚大留给你过年的钱吧,别动了,留着过年吧。父亲脖子一梗说,就当没给吧,我还缺过年的钱吗?又不服气地说,谁说我会输啊,我还要你们给我凑俩过年的钱呢。有人就撺掇他长博儿,打两块的。厚义告诉我,请客余下的那六百多块钱,父亲不到三天就输光了。
在要钱还是要房的事情上,我没听父亲的。他只顾眼前,我不能没有长远打算。我说:“八千块钱在你手里不算个钱,手指一松就漏了。我还指望要了这套房子给你养老呢。”我看出来,他心里不是很痛快,不过也没再说什么。
我找朋友借了钱,到银行取出现金,到指定的一个大厅交上钱,拿着票据又到村委签订了购房合同,这一折腾就到了中午。几个朋友约好了中午要请我吃饭,我正准备到宾馆去,厚义打来电话,说老爷子又闹上了,让我赶紧回去看看。我问闹什么,厚义说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说着就扣了电话。我觉出厚义的情绪不对,气呼呼的,像和谁打了架似的。我只好先回家。
我家门前有一条路,东西向的,是村里的一条主路。我一进村,就看到了大门口的父亲。父亲坐在马扎子上,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拴在路对面的一棵榆树上,怀里揽着他的铜拐棒。见了我的车,父亲把绳子拉起来,扭着头,定定地瞅着看。
我下车冲他喊:“你这是干什么?”
他伸出一只巴掌向我晃:“收费,一块!”完全是一副不讲理的样子。
我气得七窍生烟,冲过去解绳子,冲他吼:“你赶紧回家去,不嫌丢人啊!”
他拦着不让解,说:“涨价了,五块!”
厚义听到动静,从家里跑过来。他一脚把马扎子踢飞了,马扎子“咣”地一声撞在大门上。厚义和我合力把父亲连拉带拽地弄进家里。
厚义说话向来是直通通的,心里有什么说什么。他说:“你不怕丢人,我们还怕丢人哩,你这个闹法,让我们以后还怎么管你!”
父亲“啪啪”地拍着桌子,情绪很激动,大吼:“我老了,不要脸啦,我不让你们管,你们不管拉倒!”
厚义知道和父亲讲理是讲不通的,转过头来呵斥老太太:“你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拦着他?”
从一进门,老太太脸上就木木的,睁着一双木木的眼睛,旁观,一句话不说。这时,她不能不说话了,她说:“我拦得住吗?”
我非常气恼。父亲闹这一出,完全是冲着我来的。他是要让全村的乡亲们都知道,我大老章没钱了,来劫道了,我的儿子不管我了。我的心又疼又冷,对父亲感到深深的失望。
我对厚义说:“别生气了,他愿意闹,就随他去吧。”
我送厚义出来,厚义站在天井里和我说,父亲吃了早饭就出来了,绳子一拉就收钱,本村的一块,外村的两块,谁不给他就耍横,要么举着他的铜拐棒要砸人家的车,要么就躺在车前,让人家从他身上轧过去。厚义见了,气得浑身发抖,先是劝他回去,哪儿劝得动!就想把他拖回去,他就举起了铜拐棒,瞪着眼睛,说要砸烂厚义的狗头。厚义把头伸过去,让他砸。父亲倒是没真砸,声嘶力竭地喊,你要是把我气死了,我让你偿命。
厚义说:“他这出戏就是演给你看的。”
我说我知道。
我本想一走了之,又一想不行,父亲再出去拦道怎么办?有些话我必须和他说清楚。我回到屋里。父亲坐在椅子上,勾着头,抽烟。我看着他,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我说:“你闹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他说:“没意思,我就是想看看,有朝一日没钱花了,我大老章会不会饿死?”
我说:“你是个挺要面子的人,怎么这回不要了?”
父亲说:“谁说我不要面子?我就是想看看谁敢不给我这个面子!”
我冷笑,挖苦他:“你要砸人家的车,你躺在车前不让人家走,你有面子吗?”
父亲眼睛一瞪说:“你懂个屁!一上午就那两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其他人都给了,笑着把钱递到我手上。不少人都说,在咱四门和,只有我大老章有这个面子。”
我赌气说:“你再去吧,我不拦你了。”
他反而笑了,说:“我听你的?你让我去,我还不去了呢!”
我这次回来,没有见到憨头,说是出去打工了,月初走的,也不知去了哪里。过去他出去打工,事先很少和家里人说,打个电话回来,人早就走了。父亲和老太太也习惯了。
让我愤愤不平的是,父亲对我是这个样子,对憨头却俨然是一个慈父。
年前我送给他一套新军服,是毛料的冬常服,穿在身上御寒又挡风,还挺好看。他请客的时候穿过一回,人显得很精神。没想到他过了年就把这身军服给了憨头,自己又穿上了那身涤卡的旧军服,油渍麻花,皱皱巴巴,胳膊肘上带着洞,裤脚开了线。我不满地说,我就这一身新的了,我都舍不得穿,你怎么给了憨头?他说,他出去打工,害冷。我说,给他穿,还不如我自己留着穿呢。父亲立马上火,说,你愿意给就给,不愿意给拉倒,你给了我就是我的,我爱给谁给谁,不就是身破军装吗?我的眼还没夹着它呢。
父亲对憨头的好,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就在这天下午,我听到风声:父亲正张罗着给憨头说媳妇呢!乍听我还不相信。憨头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找个老婆谁给他养啊,总不能让我都包着吧?父亲做事有时不着边,可在大事上还是清醒的,他怎么会给傻小子找媳妇呢?
据说,父亲从年前就张罗开了。父亲说,人家不挑咱,咱不挑人家,撩起尾巴看看,是个母的就行。已经相过两个了,头一个身子有病,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人瘦得皮包骨头,张口就要两万块钱,说先治病,治好了就嫁过来。父亲动了心,可他没这么多钱,向二叔四叔去借,都没借给他,只得罢了。后来又相了一个,是个聋哑人,个头和老太太差不多高,年龄五十上下。一日,人家来了,在院子里和憨头见了面,不过很快就走了,连屋都没进。不是嫌憨头的长相,是憨头大概被尿憋急了,当着人家面,转身掏出来就尿,把人家吓跑了。
我想,这么大的事儿,父亲怎么不和我讲呢?这事儿是能瞒得住的吗?莫非又想直接做成熟饭端给我?
对我来说,这是个非常严重的事件。别看过去憨头说不上媳妇,现在不同了,有我父亲罩着,还有一溜五间房子和一个大院子,要找个女的,恐怕不是难事。憨头是有点傻,但傻不会影响生孩子,只要找上了媳妇,说不定第二年就能给我生个小侄子或者小侄女。那这个家除了需要我养活的父亲,赶不走的老太太和她的儿子、媳妇、孙子或者孙女,还有我的什么?我就是像憨头一样傻,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我要和父亲直接交流一下,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他说,他是想给憨头找个媳妇,还说那次差点就成了,让傻小子一泡尿给冲了,怪可惜的。我说,你给他找上媳妇,再生个孩子,就等于把这个家送给他了,也等于你不再需要我这个儿子了。我说,你混了一辈子,你想把什么都折腾完了,一点也不给我留吗?因为他耳背,和他说话挺吃力的,我得提高嗓门,放慢语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希望他能听明白。
他看着我,我的话显然他是听到了,但是他却说:“憨头挺可怜的,40多岁了,找不上个媳妇。过去找不上是没条件,现在有条件了,怎么能不找呢!咱给他找上媳妇,全村老少爷们儿都得给咱竖大拇指。”
我说:“你有这个条件吗?”
他口气很冲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大老章做事从不前怕狼后怕虎。”
我说:“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替我考虑吗?”
他的口气不那么冲了,说:“你用不着我考虑。”
他想了想,又说:“你也不用担心,这房子终归是你的,我可以给你立遗嘱。我是想,这房子你现在用不着,就让他们住着,有啥大不了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能光顾着自己看粮食囤的尖尖,让人饿死。”
父亲这话有个典故,说是一个守财奴,守着囤里冒尖的粮食不让动,不为别的,就为一睁眼能看到粮食囤的尖尖,最后竟把自己饿死了。这个典故,父亲不知和我说过多少次。
我有几分悲哀地说:“你给他找上媳妇,咱这个家的门我就进不来了。”
他勾着头,抽烟,过了一会儿,突然对我的话有了反应,猛地站起来,大骂:“你敢!你个臭小子,无法无天了还!”一转身,从墙上取下他的铜拐棒就往外走。
我说:“你干什么去。”
他气哼哼地说:“我砸你的车去。”
我的车就停在院子门口,父亲上了火是不计后果的,真让他给砸上几拐棒就苦啦。我拦住他,说,你砸我行,车你不能砸。我没像厚义那样把头伸给他,我退后两步,离他的距离刚好让他抡起拐棒能打到我的头。我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我豁出去了,就是他真的抡起拐棒,我也不会后退一步。我说,我是你养大的,今天还给你得了。我们对峙了有一分钟。从表情上看,一开始他怒目圆睁,脸色涨红,像是真的要砸我。后来他的眼神软化了,把拐棒“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坐回椅子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
我该怎么办呢?我从屋里走出,在天井里站了一会儿。天井里的枣树,长出了翠生生的叶子,还有鲜黄的小小的枣花,在清风中似乎能闻到枣花的香气。这棵枣树,是当年我和父亲在窑场扣砖坯的时候,从野地里挖回来栽上的。那时我十来岁,它还不及我高,瘦巴巴、干巴巴的。父亲说,有小不愁大,等它长大了,你也就长大了。父亲给它浇水、施肥、嫁接、剪杈,没想到它竟活了下来,长成了大树,每年的枣能收一箩筐。那个时候,我家的日子过得艰难、清苦,爷儿两个,一对光棍,可父亲整日乐呵呵的。学校放了假,我就跟他去窑场扣砖坯,那是个技术活,他教的我,可我扣得比他还要好,就是没耐性,累了就在旁边玩摔“泥凹儿凹儿”的游戏。见了人,父亲就会呼我过去叫叔或叫大爷,咧开大嘴高兴地向人家介绍,这是我儿子。有的时候,我跟他去推砖,就是用小推车到窑场装上砖,运到工地上去,挣那个运费钱。推砖有一个相对固定的队伍,四叔也在这个队伍里。重车我拉车,父亲不停地大呼小叫,上坡时他叫:快使劲!绳子拉弯了!我赶紧弯下腰使劲,还回头看看,绳子直了没有。下坡时他叫:快跑,让车撞上啦!我紧跑几步,有时跑过了头,被绳子拽个趔趄。空车,父亲常常推着我,让我骑在推车中间的梁上。父亲就会放开嗓门唱,唱包龙图,唱四郎探母,也唱李玉和。四叔对父亲说,大哥,你别让厚大跟着了,他又没有二两劲,还不够照应他的。父亲笑呵呵地说,你懂什么,我高兴!
在这个傍晚,我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痴痴地看着这棵枣树,竟流了泪。
晚上,我特意把四叔请到家里。四叔不太情愿地来了,对我说,吃了饭还说什么事儿,明天中午不行吗?我说:我明天一早就得赶回去。我知道四叔想喝酒,就打开几包袋装的花生米、核桃仁、干鱼片、牛肉干,放在盘里端到桌上,又打开一瓶酒倒了两杯。四叔没等我让,就喝上了。父亲的茶是新泡上的。老太太知道我把四叔请来是要说事儿的,知趣地躲开了。
在给憨头说媳妇这件事情上,我和父亲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我请四叔过来,是想让他评评理,同时也作个见证。我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我的态度,讲了我的理由,最后我放了狠话,我对父亲说:“我不想当善人,也不想当冤大头,如果你一定要给憨头说媳妇,这个家我就不回了,房子也不要了,就让憨头给你们养老送终吧。”
四叔大睁着眼睛盯着我,大概他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的确,这么多年来,对父亲,对这个家,我从未说过过头的话,从未做过出格的事,今天晚上一下子扔出这些话来,连我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四叔说:“这么说,你是要和你爸爸断绝父子关系了?几百年来,章家的子孙没有一个不孝的。你是要开这个头喽!”
我没理会四叔,怎么想是他的事。我对父亲说:“我三岁没爹,七岁没娘,是你千辛万苦把我拉扯成人,你为了给我娘治病,花光了家底,你为了对我娘的一句承诺,十多年没娶,这个恩情我终生不忘,你永远都是我的父亲。可你也得让我过得去啊!我当了兵,你说盖新房给我娶媳妇,你没盖;我结了婚让你整理一下我住的屋子,你没管;我劝你花钱省着点,你不听。对这些,我理解。你可能认为你儿子当军官,有本事,用不着你操心。我不能理解的是,你76了还要找老伴,说是要找个说话的,我认了;你让憨头进了门,说他娘在这儿,咱不能堵着门不让进,我也认了;我想不通的是,你为什么非要给憨头找媳妇呢?就是为了让村里人竖大拇指吗?你给憨头说上媳妇,再生上孩子,这个家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这时说了一句话,“老章,你不要给憨头找媳妇了,别为了一个傻子闹得你们父子不和。”
这话说得别有用心,却又合情合理,真是恰到好处!我说:“老人家,你就别掺和了,你还嫌不够乱吗?”
四叔怒视着我,站起来,像是要揍我的样子。父亲瞪了他一眼,他坐下了,依然怒视着我:“我看他是想乍翅!”
这时父亲说话了。父亲说:“有些话,我想让它烂在心里,不想说出来……当年,你娘带着你无处存身,托人找到了我,你娘见到我就哭了,说,你收留这个孩子吧。我这人一辈子见不得别人的眼泪,我把你娘扶起来,拍着胸脯说,咱合到一块儿过吧,就是我饿死了,也不能饿着咱儿子。那时候,你的腿像麻秆,扶着都站不稳……唉,不说了……”
父亲哭了,满脸是泪,他用手抹了几把,说:“都说我傻,放着黄花大闺女不要,偏给自个儿找累赘。我不信邪,我要做的事儿谁也挡不了!怎么样,咱不是挺过来了吗!我大老章不是吃素的,你章厚大也不是窝囊废!在咱四门和村,在芳河大街上,谁敢小瞧我大老章!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过去我打光棍,我心甘情愿。后半辈子我不想打了,不是有人说我是打光棍的命吗?我从56岁到76岁找了仨,到老死我也不打光棍。我大老章没有做不成的事儿!”
说着说着,那股子邪性劲儿又回到他的身上:“章厚大,你也别和我说绝情的话,我不吃你这套。对我,你愿意管就管,不愿意管拉倒。你当着官,你有钱,你有老婆孩子,憨头有啥?我就是要给他找上媳妇,只要有跟的就要,我要看着他结婚生子,成个人家,过上人过的日子。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就不信,给憨头说了媳妇能塌下大天来!”
四叔也流了泪。人一流泪也许心就软了。四叔说,“厚大,你也别强拧着了,憨头这个样子,就是想找,谁愿意跟呐?”
我感到非常虚弱,犹如大病了一场。我这是第一次听父亲说到母亲嫁给他时的情形,我不由得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不是他傻,也许我活不下来,更不会有我的今天。我知道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出生的人,饿死的不止一个两个。
我说:“你愿意给憨头找,就给他找吧。”
后来,给憨头找媳妇的事不了了之。不是因为我的反对,也不是父亲变了卦,而是憨头失踪了。憨头从四月初离家后,就再没有回来。据说,他是跟他的一个朋友出去的,后来在火车上又跟一个女人走了。那朋友依稀记得,女人开着一个养鸡场,男人下煤井死了,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她请憨头帮着她干,管吃,管住,还给零花钱。至于这个女人叫什么,哪里人,憨头的朋友不知道,家里人谁也不知道。父亲急得不得了,托人到处打听,一点线索也没找到。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你得管呢,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找不着呢?还说,在跟前的时候,晃来晃去,梗梗着脖子不听话,挺烦他的。眼下不在跟前晃悠了,还真放不下他。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安慰父亲说,总会有消息的,你不用着急。憨人有憨福,说不定憨头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呢!父亲只是“唉,唉”地叹气。
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憨头,但愿老天眷顾,他能活得好一点。
憨头失踪不到半年,也就是这年的十月份,老太太脑血栓复发,躺倒了。她比我父亲只小一岁,这一躺恐怕很难再起来了。我给了父亲一笔钱,没再让厚义转交,直接打到了父亲的卡上。过了一段时间,父亲给我打电话说,老太太好不了也死不了,天天炕上拉、炕上尿,我可怎么办呢?我知道他这是心烦了,可我帮不了他,我不能放下工作,回去帮他伺候老太太。我提出真的找个保姆,替他照看老太太,没想到父亲却不同意。他说,怎么也是夫妻一场,我自个儿承揽的,我自个儿尽心吧。
我想,抽个空我得回老家看看了,算是给父亲一个安慰吧。
张书江,男,山东宁津人,山东省作协会员。1961年5月出生,长于农村,上过10年学,当了30年兵, 2008年转业,现居青岛胶州。2009年开始发表小说,至今已在《前卫文学》《创作与评论》《青春》《西湖》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多部,出版中篇小说集《那女》。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