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瑞霞
(沈阳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沈阳 1 10136)
在物理学家看来,自然界在纷繁复杂的现象中具有一种朴素的美。爱因斯坦曾经这样说,“尽管科学研究成果完全独立于宗教和道德,但科学史上的重大创造性成果都和科学家们执迷于宇宙是完美的这种宗教式的信念相关。”[1](P61)法国著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庞加莱也认为,“如果自然不美,那么还值得研究吗?”[2](P8)实际上贯穿在物理定律中的简单性、对称性、和谐统一性也普遍存在于自然界中。那么,在语言这种既具有生物属性又具有社会属性的客观存在之中,是否也具有自然界中的美呢?
实际上,对于语言的完美性,乔姆斯基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有此想法,而且这个想法一直贯穿了乔氏的各项语言学研究。随着语言学及相关学科研究的深入发展,到了90年代“语言是完美的”听起来不再是无稽之谈了,这种观点从直觉变成了可能,也成为了值得认真研究的问题。
现代科学研究是以“伽利略范式”为指导思想的,乔姆斯基也深受伽利略思想的影响,而在乔氏的著作中也一直在强调语言科学的研究要遵从这种指导思想。
乔姆斯基一直将语言视为自然的产物。语言是人类的一种认知能力,而这种认知能力是人类生物属性的一部分,因此对于语言的研究是可以在自然科学的方针指导下进行的。有些人认为,对于人类思维及行为的研究应该采取阅读历史或小说的方式,而不是采取什么自然主义的研究方法。乔姆斯基指出,人们之所以有这种看法是因为自然主义研究方法除了在极小的范围内有所成效之外,在其他领域的应用很肤浅、无望。[3](P134)因此,乔氏在语言研究中没有采取实证的方法,而是使用了“公理式推导”的自然科学研究方法。
如果说自然界是完美的,那么语言作为自然界中一份子的人类的产物也应该是完美的。语言的基因属性为其展示完美性奠定了物质基础。在达尔文看来,语言这种“奇妙的发明”在一岁的婴儿中,甚至是在胎儿中就已经存在了,就像儿童具备双眼的视力一样。语言是遗传天赋的一部分,尽管只有经历了特定的成熟阶段和适当的外部环境条件影响才能显现出来。[4](P46)
乔姆斯基认为:“语言理论首要关注的是某一完全相同语言的语言共同体里理想的说话者—听话者,他们十分精通自己的语言。在实际应用语言知识的言语行为中他们不受记忆限制、精神涣散、注意力不集中等因素的影响。”[5](P3)乔氏的理想听话者—说话者本质上来源于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即忽略次要的非本质的因素,合理地将研究对象抽象为简化的模型,而这个简化的模型应该具备值得研究的恒定不变的性质。这也被乔氏称作“伽利略—牛顿范式”[4](P104)的研究方法,即在理论构建过程中忽略那些有可能影响到理论解释力的现象,同时牢记科学研究的领域与人们常识中所理解的领域是不同的。
乔姆斯基在《对语言的思考》中曾假想了一个以观察者身份出现的科学家S,当他在研究人类如何认知周围的世界及运用语言表述时运用“理想化和抽象化”的方法,研究得出了人类具有常识和语法两类知识。抛开常识不谈,S认为人类的语法知识是由原则和规则组成的一个系统,这个系统赋予无限表达用法中每一个用法语义、语音及句法表达式。[6]这里不难看出乔氏是借科学家S之口阐述了他自己的语言观。
自然界中的上下、左右的对称造就了自然界的美,从人类及动物自身结构来看,正是对称性为其生存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条件,也制造了和谐与美。除了生物体结构这种宏观的对称外,微观的物理世界也是如此。原子中有带正电荷的质子就必然存在带负电荷的电子,发现了正夸克的存在也就意味着负夸克必然存在于人们尚未发现的某个地方。那么广泛存在于物理世界中的对称性是否在语言之中也能找到?
在生成语法早期,语言的“句法结构”模式是指短语结构规则和转换规则,短语结构规则生成句子的基本结构,转换规则将基本结构转换成各种句式。短语结构规则是一种表达句子中结构关系的方式,早期的短语结构规则也称作改写规则,如 S→NP VP,VP→V NP,NP→DN。这个时期的短语结构规则虽然也能够反映句子的非线性结构,但还不能十分规范和清晰的描述句子的层级关系,而且有些问题是无法解决的,如副词、关系从句等作为附加语出现的语言成分应该出现在哪个位置等。生成语法发展到“扩展的标准理论”时期乔氏提出了X阶标概念,用来表达最大投射和词汇范畴之间的层次,该理论在“原则与参数”阶段得到了完善,并且成为了一种广泛应用的的句法模型。
X阶标理论是使语言中的词项在不同结构层次上构成短语结构的句法技术,根据X阶标理论任何一个短语结构都可以用下面的形式来表述:
X阶标模型利用普遍原则取代了大量描述性的个体规则,XP代表的是所有类型的短语,XP的中心语X可以是词汇范畴如V、N、A、P等,也可以是功能范畴如I或C。中心语X与补语合并得到 X’,X’再和指示语合并得到XP,所有短语结构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短语中心语特性的描述。从模型的外观来看,XP的投射过程中每个节点都是两叉分支,而且在以后的理论发展中生成语法也力求遵循短语结构中的两叉分支原则。两叉分支结构本身就体现了一种平衡、对称关系,其中X作为中心语贯穿模型的中轴,左右两侧以指示语和补语作为平衡。生成语法认为指示语和补语中可能因中心语的特性而为零词项,但是它们的位置是一直存在的,这也体现了生成语法对于理论一致性的追求,为研究不同语言提供了便利。
附加语并不是短语结构中的基本成分,因此附加语只能存在于中间层次,附加在X’上。因此,在 The man[who paid the bill]was John中,[7](P145)关系从句 who paid the bill附着在 X’上,与X’合并再次生成中间层次X’。我们可以设想,句子中的附加语可以是一个、两个或多个,正是X阶标中的这种两叉分支模型使附加语可以不停地进行合并操作而不影响短语结构中的基本框架。X’这个中间层次的反复循环出现也体现了语言中的一种经济规则,即语言的递归性。
此外,X阶标模型的两叉分支可以清晰地概括指示语—中心词,中心词—附加语,中心词—补语之间的顺序关系,一旦X阶标的参数确定下来了,那么也就获知了某种语言的短语结构。
这一部分只讨论了X阶标模型中的词汇范畴,而没有涉及功能范畴,如I和C,功能范畴与词汇范畴的分支模型是一样的。
物理学在纷繁复杂的自然现象中不断寻找秩序与规律,在这个过程中简洁美则是指导物理学发展前进的一个重要原则。生成语法在遭遇了描写规则的详尽性与恰当解释语言习得的简洁性之间的冲突后,摒弃了规则与结构,取而代之的是可以在特定的条件下应用的普遍原则,如将某个语言成分移位至某处的移动原则;同时出现的还有参数选择,如中心词是在结构的首部还是尾部,主语位置是零主语还是非零主语。在原则与参数的制约下,语言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多样与复杂。语言的简洁性从以下两个方面来分析:
1.简洁的语言构成。最简方案中语言只有两个组成部分:词库和计算系统。词库中的词项带有个别特征,词库中被指定的词项进入计算系统,经过一系列推导过程,通过A-P(发音—知觉)和C-I(概念—意向)两个接口层面输出语言表达式。词库中既包含实义语类也包含功能语类,被计算系统挑选的语类在标示完句法标签后进入推导运算过程。
任何一种具体的语言都是由词库和计算系统构成的,这就大大简化了生成语法初期的理论。早期的生成语法为具体语言编写了复杂的规则体系,并且试图从中抽象出指导语言生成的普遍性原则。但是,这个规则体系随着研究的深入变得越来越庞大复杂,而且这种人为归纳的复杂规则体系与儿童几年内迅速习得语言的事实相悖。规则体系越详尽其描述性越强大,但同时这种描述充分性要以理论的简洁性和灵活性为代价。因此,从原则与参数体系的产生开始生成语法可以说是发生了革命性的变革。在原则与参数理论下,设想是这样的:所有的原则都来自于UG,语言间的差异仅限于原则应用过程中的不同选择,而对语言事实细致的规则描述则不复存在,也不再为不同结构设定制约条件。
2.语言生成过程的最简设计。生成语法一直以来奉行的假设就是语言是基于简单原则的,而这些简单原则相互作用产生了复杂的结构,在语言生成过程中,经济原则是语言设计的基础,在语言生成过程中语言的运算及语言表征的产生都要受到经济原则的制约。[8]关于语言的经济性,早在洪堡特时期就已经提出了“语言是运用有限手段表达无限用法”的观点。而在乔姆斯基看来,有限手段指的是语言中特定的生成步骤,从而能产出无限的SD结构,每个SD结构携带有具体语言的语音、语义、句法特征。乔姆斯基也明确指出,语言中能够产生无限多的句子正是因为递归机制的存在,递归性是语言的基本性质之一,也是语言中经济原则的表现。[5]
(1)语言运算的经济原则。运算中的“经济”指的是运用最省力的正确的运算步骤将D-结构中一个合格的表征通过S-结构最终输出PF结果。在句子生成过程中,合并与不移动最经济,但是如果语类X为了核查特征而不得不移动时,移动的距离要尽可能的短。如:Johniseems that it is likely to tiwin[8](Pxiv),这句的错误就在于John远距离地移动至主句的Spec的位置,而距离这个位置最近的it仍留在原地,John的这种移动不省力,违背了经济原则。
语言运算中的“省力”也并非完全是推导过程中语言成分移动的距离越短越省力,移动距离的远近还要依具体情况而定,如:John seems[t’to have been expected[t to leave]]就是从D-结构 e seems[e to have been expected[John to leave]]经过John的循环移动而形成的。[8](P44)因此,语言成分移动时只是在情况允许的情况下选择最短的距离,“省力”并不仅仅是计算推导过程中的步骤数量。
移动是最简方案中两个重要的句法操作手段之一,另一个是合并。合并是生成系统中的核心操作,在句法构建中具有基础性作用,这个过程也是一个二元操作,其原理就是按照语类的特征,将中心语和补语合并,然后将合并得到的X’再与指示语合并,可以用1+1=1来形象地表述这个过程,合并操作可以连续进行。由此可见,合并不但是一种经济性生成操作,而且这种两个成分之间的合并也体现了语言的对称性。
马志刚在解释最简方案中合并基础性作用的深层原因时这样说:“最简方案和管辖与约束理论的主要区别之一就是进一步还原,把一切都还原为概念上最为必要的操作手段,最好是还原为概念上、生物意义上以及生理特征上都最为必要的概念和工具,……语言器官的完美优化设计依赖于不可再被简化和还原的合并操作,即把两个物件并联起来这种最简单、最原始的语言操作方式。”[9]“最简单、最原始”的方式是最简方案力求寻找并用于解释语言的基本动力。
另外,由于词库的出现,动词的屈折变化过程也与以前大不相同。在ST理论阶段,动词要经过一系列的转换步骤才能与词缀结合发生形态变化,最终生成合乎语法的词形。在最简方案中,动词无需在以往的屈折I位置发生黏着等形态变化,原来发生屈折变化的位置演变成特征核查位置。名词赋格过程也简化了。在最简方案中,词库中被选中的词项已经带有相关特征,然后再进入计算系统,格标记也由格特征核查所取代。
(2)语言表征的经济原则。语言运算中受省力原则制约不会产生多余的运算步骤,在语言的表征系统中也是如此,不会有多余的符号存在。在原则与参数理论中,乔姆斯基认为,语言L的每个SD表征都是由序列(π,λ,δ,σ)组成的,这个序列中的符号分别代表来自于PF、LF、D-结构和S-结构层面的短语标记。在D-结构中,δ反映的是词库中被选中的词项所携带的特征,经过计算系统的一系列运算后产生S-结构和LF层面的表征符号σ和λ,此时的σ和λ具有δ的一切特征,而π是PF层面的表征符号,带有音节、音调等语音特征。
在最简原则中,乔氏把语言L的SD表征设计为由运算生成的(π,λ)结构对,与原则与参数理论的序列相比较,最简原则中的表征序列简化为PF和LF层面的表征符号,而摒弃了S-结构和D-结构。最简原则规定,如果运算D能够在PF层面生成合法的π则该运算“成功”,否则,该运算“失败”;如果运算D能够在LF层面生成合法的λ则该运算“成功”,否则,该运算“失败”。其中,π和λ之间的关系不存在的一种可能性是运算D生成合法的π和合法的λ,但二者却无法配对成合法的SD表征。
最简原则SD表征序列的简化大大减少了表征符号之间关系的可能性。PF和LF层面的分别运算及降低彼此关系变化的可能性不但体现了语言的经济性,更体现了语言设计的局部经济性。
(3)局部经济性是最佳设计。说到语言运算的经济性,初看起来,运算过程的整体经济性似乎才是最完美的。但是,仔细推敲一下,整体经济性要求将句子推导运算的步骤尽量减少,这就要求对于不同推导中所涉及步骤数量的整体评估,但在多种可能性中作出选择反而会增加运算的负荷,也就违背了经济性的原则。因此,最简语法强调的是运算的局部经济性,只有实现局部经济性才能够以最省力的方式最快速度的生成合格的推导式。
在最简方案之后,乔姆斯基提出的语段推导理论也赋予局部性非常重要的意义,将经济原则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在语段推导中,组装成句的片段分别拼读,每个语段拼读一次,这也能够大大减轻大脑的记忆负荷。
语言中形态的存在是否影响其完美性,乔姆斯基认为,形态是人类语言的特性,同时也是缺陷,但是这种不完美性恰恰具有某些最佳的计算功能。[4]语言的最佳设计在于其能够与人脑内部的其他系统相互作用、互相配合来完成各种正常功能。乔氏还以意大利人为例,说明意大利人因为喝酒过多易得肝病不能证明意大利人肝脏的设计不佳。[4]
如果说自然界有多完美人类的语言就有多完美这个论断过于绝对,乔姆斯基的说法“语言在尽可能的满足外部条件限制的情况下是个近乎完美的系统”似乎更加易于接受。[8](P1)
方法论上的最简原则已经是科学研究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转换生成语法从最初的经典理论阶段发展到最简方案,经历了几次重大修改,解释能力不断增强,虽仍然不如牛顿的经典力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那样具有众人认可的地位,也不如那些重大科学理论成熟,但是转换生成语法在理论性质上与上述理论一样都属于解释性理论,目的在于为自然事实的成因提出科学解释理论,而“其变化发展的永恒动力即为乔氏对其理论经济、简约、对称和完美的不断追求”。[10]
[1]Einstein,Albert.Ideas and Opinions[M].New York:Bonanza Books,1954.
[2]Poincare,Henri.The Value of Science[M].New York:Dover,1958.
[3]Chomsky,N.New Horizons in the Study of Language and Mind[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4]Chomsky,N.On Nature and Language[M].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4.
[5]Chomsky,N.Aspects of the Theory of Syntax[M].Cambridge,Mass.:MIT Press,1965.
[6]Chomsky,N.Reflections on Language[M].New York:Pantheon Books,1975.
[7]Cook,V,Newson,M.Chomsky’s Universal Grammar:An Introduction[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Blackwell Publishers Ltd,2000.
[8]Chomsky,N.The Minimalist Programme[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The MIT Press,2008.
[9]马志刚.语言器官与最简思想的唯简唯美追求[J].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009,(1).
[10]易小玲,彭定金.乔姆斯基生成语法的理论基础与发展[J].哈尔滨学院学报,2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