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武汉大学,湖北武汉 430072)
“范式转换”(paradigm shift)这一术语近年来在学界得到广泛使用,当旧范式无法继续囊括新的社会现实,一套能够解释不规则现象和新发展的综合性新范式将取而代之。库恩以科学研究和科学革命的视角最先界定了“范式”和“范式革命”的概念。“我所谓的范式通常是指那些公认的科学成就,它们在一段时间里为实践共同体提供典型的问题和解答…我选择这个术语,意欲提示出某些实际科学实践的公认范例——它们包括定律、理论、应用和仪器在一起——为特定的连贯的科学研究的传统提供模型。 ”[1]如今“范式”一词已成为一个普遍的哲学范畴,它是不同学科和理论内部自我反思的一种视角、思路和方法。本文并未将“范式”的概念仅仅限定于“哲学的基本思维方式”[2],而更为强调其对经济和政治运作的实践意义。经济范式转换,意指社会转型时期经济模式及其运行规律的路径变迁;政治范式转换,则是指经济体制运作背后的政治思维逻辑与价值理念的转型。资本主义社会向零边际成本社会的转型过程中,经济范式转换的同时,必然还涉及政治范式转换的问题。
在《零边际成本社会——一个物联网、合作共赢的新经济时代》(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以下简称《零边际成本社会》)这部著作中,里夫金为我们描述了从资本主义时代下的“垂直整合”到零边际成本社会的“协同共享”这样一种经济范式转换。他断言,21世纪下半叶,资本主义走向没落,协同共享将成为主导经济生活的新模式,零边际成本社会的到来意味着资本主义历史的终结。然而,资本主义的终结并不意味着政治的终结。广义政治观认为,政治生活是整个人类社会各种政治现象的共同本质及其一般规律性的表现,政治与人类社会同生共存,它贯穿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的始终。所谓广义政治论,“就是要把全部人类社会的政治活动和政治生活作为整体的客观对象,放进政治整体认识论的视野里来历史地、具体地考察”[3]。相比于传统政治理论而言,广义政治论并未将观察社会政治现象的眼界局限在人类历史发展的某些阶段,即阶级和国家存在的政治社会中。当人类社会的政治生活向新的社会阶段迈进时,传统政治理论表现出脱离现实政治生活的局限性。由此,广义政治理论为我们研究人类社会新阶段的政治现象提供了新视角。零边际成本社会的政治依然存在并表现出其独特性。既然政治并未终结,那么零边际成本社会的政治生活又表现出怎样一副图景呢?本文从广义政治理论视角出发,对里夫金着力描绘的经济模式变迁背后的政治范式转换作出阐释,试图总结出零边际成本社会的政治理念,期冀对中国深化体制改革有所启示。
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在管理大型一体化的企业时,集权化的、自上而下的垂直整合模式是最有效的。垂直整合模式的要义在于,“管理的每个层级都经过精心规划,几乎不留一丝随意发挥的余地,任务被分解到各个部门,每个员工都在详细的操作说明之下开展工作。公司内部的晋升依据的是员工的价值及可量化的客观标准”[4]。在集权式管理模式下,垂直整合型公司将供应链、生产过程、流通渠道进行整合,这极大地降低了交易成本,提高了效率和生产率,降低了生产和流通的边际成本。但垂直整合的商业模式需要高度集中的生产资料以维持自身运作,其必然结果则是经济权力和生产资料愈来愈集中于少数企业手中。资本主义社会走向终结的根本原因即在于生产资料的高度集中化、私有化,而生产力的社会化要求实现生产资料的分散与共享。
零边际成本社会中产消者的出现标志着生产资料发生转移。“产消者”是指那些参与生产活动的消费者,他们既是消费者又是生产者。阿尔文·托夫勒在其著作《第三次浪潮》中首次提出“产消者”一词,并将那些为了自己使用或者自我满足而不是为了销售或者交换而创造产品、服务或者经验的人命名为产消者。自此,生产资料由集中走向分散,在垄断集团与普通民众之间实现了重新分配。制造业的民主化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获得生产资料,这使生产资料拥有者和控制者以及与之相应的资本主义体制变得不再重要。例如,数百家公司正在以软件生成视频、音频和文本格式信息的方式来生产物品,这就是所谓的3D打印,它是伴随物联网经济产生的制造模式。再如,维基百科是基于wiki技术,参与者自己创建和发布词条的百科全书,经过十年的发展已成为世界最大的维基网站,其发展速度远远超过文本式的、由专家撰写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国内的模仿者如百度百科、互动百科等发展也十分迅速。此外,某些影像与文字资料的共享网站、评论网站及问题答疑网站等,都是由消费者自己上传信息资料,并相互交换,如YouTube、flicker、优酷网、豆瓣网、百度文库等。
生产资料的转移意味着消费者参与到价值创造的过程中,体现出消费者主权意识和个性化的诉求。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被动接受生产资料垄断者提供的信息,为了实现信息对称,他们投身于产品的生产过程中。生产资料垄断者为了分享产消者生产出来的商品和服务,不得不作出妥协而让渡部分生产资料。广义政治观强调马克思提出的“劳动人本政治论”,正如刘德厚教授所言,“作为社会的人,在复杂多变的社会中,即使处于不同的阶级地位上,也需要谋求一定的社会合作和共生。没有社会合作和共生,任何阶级都不会单独存在下去”[5]。在零边际成本社会中,阶层对立的旧有范式将被打破,人们越来越多地通过协作生产、消费和分享商品和服务,这就带来了经济生活的全新组织方式,从而超越传统的资本主义市场模式。生产资料的转移与产消者的出现意味着劳动权和劳动成果为任何阶层的人所共享。因此,零边际成本社会基于共享生产资料的基础上实现了商品和服务的集体占有。
此外,在零边际成本社会,物联网的出现为共享集体利益提供了可能。“物联网的运营逻辑在于优化对等生产、全球接入和在公民社会中培养并创造社会资本的敏感度。建立物联网平台的根本初衷在于鼓励分享型文化。”[6]新型企业能够很快适应物联网,开展开放的、分布的、协作式结构,经济主体由垂直整合的大型企业转变为以中小企业为主的新型合作社。里夫金指出,“在零边际成本社会,合作社是唯一可行的经济模式”[7]。合作社的出现旨在实现资源共享,它是“一个出于彼此共同的经济、社会或文化需求,通过共享机制和民主管理方式,由人们自愿、自发地建立的组织”[8]。成立合作社是出于合作而非竞争,是为了照顾广泛的社会利益,它建立在自我帮扶、自我负责、民主、平等、公平以及团结价值的基础上,其成员恪守诚实、开放、社会责任和关心他人的价值观。在当前由资本主义市场和功利主义思想主导的社会里,一切人类行为都被视为自私且竞争性的,而零边际社会则倡导基于共享、公平、可持续性的合作经营模式。在零边际成本社会,中小企业在生产合作社中联合起来,利用分散性、协同性的优势,在通信和能源产业中充分发挥其功能。总之,新经济模式提高集体利益和公共福利的方式是通过基于“协同共享”的横向整合网络,而非通过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的垂直整合商业模式。
新型合作社具有明显的自治性,它排除了传统企业垂直整合的运营弊端,转而采取横向合作的企业模式。经济范式的转换必然导致政治范式的转换。因为,零边际成本中的经济范式从根本上改变着传统的阶级结构,用里夫金的话来讲,即“业主、工人、销售商与消费者的旧有范式被打破”,产消者、新型合作社的出现反映着新的社会力量期冀通过制度化的渠道获得表达其政治诉求的空间。如果说,垂直整合下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与之相对应的政治范式是具有“权威—服从”特征的“权力政治”,那么横向协作下的零边际成本社会中的政治范式则是以“平等—自由”为特征的“权利政治”。前者强调的是组织和权力,后者则侧重于合作与共享。笔者认为,“权利政治”作为零边际成本社会的政治形态,保障了人的政治主体性,而政治主体对其政治主体性的诉求构成政治范式转换的触发机制。
如何成为政治主体,如何实现人的政治主体性,是一切政治制度构建中不可绕开的基本问题。在阶级统治的社会中,只有少数统治者或管理者才是政治主体,大多数民众都是政治客体、政治管理的对象和政治统治的工具。广义政治强调人的政治主体性,虞崇胜教授曾指出,所谓政治主体,“就是现实政治关系中的人,他们既支配政治又被政治所支配。作为政治主体的人,他应该是政治权力、政治权利的掌握者和运用者,政治文化、政治思想的承载者和传播者,政治行为、政治规范的发动者和制定者,政治制度、政治设施的创建者和铺设者。总之,现实政治生活中的人应成为一切政治活动的中心”[9]。依据这一定义,有些学者将政治主体性界定为“政治主体在政治生活中形成的掌握和借助公共权力、承载和传播政治思想文化、创建和铺设政治制度设施、发动和规范政治行为规范的自觉性、自主性和创造性”[10]。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旧有政治范式下,政治生活中人与人的关系仍是主客体间的关系,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旧有政治范式下的主流政治意识形态与政治主体的自觉性、自主性和创造性之间存在明显的张力。在社会转型时期,原有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导向功能逐渐弱化,从而出现的权威真空使政治主体失去了政治上的精神依托,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政治主体对政治范式转换的渴望。直到过渡为零边际成本社会,由于阶级的淡化,作为政治主体的人已成为政治生活的中心,人们的关系是主体间的关系,人们逐渐意识到自我价值的实现为他人价值的实现创造着条件。零边际成本社会中的人们分享着共同的价值理念,即实现人的政治主体性。“权利政治”的价值关怀是尊重每个政治主体的权力和权利,人的政治主体性得到保障,因此,对政治主体性的诉求是实现政治范式转换的根源。
广义政治论作为一种方法论,已成为政治学研究中的有力工具。刘德厚教授指出,“广义政治就是所有人类社会政治生活的共同性、一般性,其基本含义,即社会的政治主体并由其历史惯例或法律规范的社会利益全局关系所支配的公共权力活动和过程”[11]。该定义集中概括出人类社会构成政治生活和政治活动的基本要素,其中之一便是以社会的人为中心的政治主体。虞崇胜教授更为明确地指出,“广义政治观实质上就是以人为本的政治观,就是充分尊重人的政治主体性和切实保障人的政治主体性实现的政治观,广义政治观内在地要求实现以人为本,实现以人为本是其出发点和最终归宿”[12]。广义政治的核心主题是实现政治权力和政治权利的社会化、人民化。刘俊祥教授在对广义政治进行论证的基础上提出了民生国家理论,“广义政治的利益关系分析方法以及政治的利益本质、政治的本质核心不是权力民主化,而是利益公平化。从这个视角,可以揭示民生国家的利益本质和公平价值,体现广义政治论对民生国家建设的理论论证力”[13]。王惠岩教授在置评《广义政治论——政治关系社会化分析原理》这部著作时指出,“社会政治”是政治的理想状态,“就是要让那种从社会中产生又凌驾于社会之上的权力回归社会,回归人民…就是自由人联合体的政治,因而也就是人民自己管理自己的政治”[14]。
上述学者们的论述无不体现出广义政治论所倡导的以人为本理念。有些学者指出,以人为本的“本”包括三层含义:第一,相对于人对人的依赖、人对物的依赖而言,它把人当作主体;第二,相对于人被边缘化而言,它把人看作一切事物的最终本质和中心;第三,相对于人作为手段而言,它把人当作目的[15]。可见,以人为本理念与实现人的政治主体性的政治理想相契合,即尊重人的政治主体地位,使人成为政治活动的中心,且以自我价值的实现为归宿。实现人的政治主体性又是零边际成本社会政治范式转换的触发机制与价值取向,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零边际成本社会的政治范式转换体现着广义政治所主张的以人为本理念。
为了更加清晰地理解上述问题,我们不妨从政治范式转换的具体情境中进行探讨。笔者认为,资本主义社会遵循以私利为本的价值理念,零边际成本社会则倡导以人为本的价值理念。里夫金指出,“资本主义市场在私利的基础上受功利性驱动,而社会共有受集体利益和与他人分享的精神驱动。如果说前者奉行的是产权、购者自慎和自治,那么后者推行的则是开源创新、透明度和对社区建设的追求”[16]。以人为本的政治基调就是各阶层的政治主体享有平等的地位及获取利益的机会,这类似于罗尔斯的正义原则之一,即“在机会公平平等的条件下,职务和地位向所有人开放”[17]。零边际成本社会基于以人为本的政治理念,营造了一种各阶层走向正义平等的氛围。广义政治论倡导的“以人为本”的价值理念与零边际成本社会中的政治关怀相得益彰,它为我们分析零边际成本社会的政治范式转换与政治运作规律提供了有效的分析框架。
此外,新政治范式更为强调社会的公共性,重视人们之间的合作与交往。马克思曾指出,人总是社会的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新型合作社的兴起正是人的社会关系化的直接反映。广义政治认为,“政治生活就发生在人们的交往过程中,人们的交往并不是毫无目的的自在行为,而是目的十分明确的自觉行为”[18]。因此,零边际成本社会中政治主体的合作与共享行为是自觉的,新型合作社的非营利性决定了其构建更多的是出于道德自觉而非利益自觉。如果说某一社会的组织模式能够有效反映该社会的政治生态,那么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新型合作社体现着零边际成本社会更为重视人的政治主体地位,这也是以人为本理念的政治关怀所在。
在上文中,笔者阐释了资本主义社会向零边际成本社会的转型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其一,经济范式由垂直整合转变为协同共享;其二,政治范式由权力政治走向了权利政治。进而提出经济范式的转换必然导致政治范式的转换,原因在于人的政治主体性的诉求。零边际成本社会践行的政治理念又与广义政治观强调的以人为本理念相契合。但是我们必须清楚地认识到,里夫金在《零边际成本社会》这部著作中描述的未来世界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美好畅想。零边际成本社会必须以里夫金所谓的“极致生产力”为前提才可能成为现实。换言之,零边际成本社会的构成要素都是在生产力极致发展的前提下才会出现的。因此,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中国而言,在生产力相对比较落后的条件下,不可能照搬西方发达国家的发展模式或未来规划,我们必须结合中国国情,从生产力发展的实际状况出发来正确认识零边际成本社会。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当一概否定里夫金以资本主义预言家的视角对未来社会作出的畅想。零边际成本社会的经济范式和政治范式所倡导的模式与理念对中国深化政治体制改革仍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我们应当在遵循广义政治所强调的以人为本理念的前提下,汲取零边际成本社会的精华所在,从而指导政治改革的伟大实践。
我国政府在2015年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立国之道,惟在富民。要以增进民生福祉为目的,促进社会公平正义与和谐进步。”广义政治强调以人为本,尤其在社会治理领域,期冀实现社会公平正义。然而,在当前中国各领域的治理工作中,出现了很多有失公正的现象,与以人为本的政治理念背道而驰。笔者认为,有效的国家治理应当基于以人为本的政治理念,合理调解政府与公民之间的利益关系,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国家治理可视为政府与公民两个政治主体之间基于信任与共识而达成的合作,换言之,国家治理是协同共享在政治层面的表现形式。然而,在现如今的社会转型攻坚期,中国政府在主动调整与公民关系方面存在一定的滞后性,各种公共危机事件的产生以及政府官员腐败问题的揭露,导致现实生活中的公民的信任缺失与认同危机。就国家治理而言,如何在政府控制与公民自治之间找到平衡点,从而实现合作共治,关系到国家治理现代化的进程。政府控制是政治秩序稳定的基础,它能够有效塑造政治权威,但政府控制无法解决所有的治理困境,唐皇凤教授指出,“在一定意义上讲,无论多么严密的政治控制和组织网络渗透都无法完全填补中国这样超大规模社会的所有空隙”[19]。因此,单一的政府控制完成不了国家治理现代化的使命。因此,国家治理的现代化需要公民自治,这是以人为本理念的当然要求,也是平衡政府控制与扩大政治参与以增进政治认同的当然举措。政府控制与公民自治的合作模式,是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未来走向。
广义政治所说的人民国家的最高本质就是以人为本。因此,政治必须是服务于人民的。就当代中国政治体制的改革实践而言,其目的是建立“人民宪政”,具体而言,即国家政权实现人民宪政,把宪法上规定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的原则,具体化为人民看得见、摸得着、参与的了的现实性的政治行动,并用制度化和法律化加以切实保证。宪政国家应是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追求模式,即“以宪治国”的国家。一方面,国家运作在一部支持人民主权原则、公民认同的国家基本法即宪法基础上。另一方面,国家哲学是一套权利哲学,公民权利足以限制和规范国家权力。再一方面,国家权力被分权制衡所约束和规范,根据依法行政的原则有效地运行,从而有力地限制了暴政。中国现实语境下的“人民宪政”包括两个面向,其一是政党实施“依法执政”,其二是社会发展“基层自治”。就前者而言,中国共产党在作为执政党,应创新民主化、法制化的领导方式,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协调好 “党与民”、“党与政”、“党与法”的关系;就后者而言,推进基层群众自治,让权力回归社会,使人民直接参与管理自己的公共事务,这两种进路正是“人民宪政”的构建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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