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蓝棣之症候式分析看重写文学史中“人”的维度

2015-08-15 00:45
黄冈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症候文学史文学作品

甘 婷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65)

旨在把过去受到束缚的文学从意识形态的捆绑中释放出来,确立全新的审美原则和多元化研究格局的重写文学史,自1988年发声以来,一直是个未完成的、不断发展的命题,在更为宽广自由的视野下,众多批评家们纷纷对这一重要历史进程的进行实践,不断丰富重写文学史的内容。

在重写文学史的实践中,一个核心的观念便是用审美的标准来观照文学作品,打破过去在“文学工具论”的指导地位下形成的极具功利色彩的文学评论,让文学回归自身。在这其中,“主体性”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关键词。而蓝棣之教授所创的“症候式分析”就是对于这一主题的研究实绩。他以独特的视角,发展出了极具个人风格的批评模式,把作为大写的“人”提升到一个相当的高度,把过去被压制在政治形态下的人解放出来。这无疑是对重写文学史的核心精神的呼应与继续发展。

“主体性”是刘再复于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呼吁以人为思维中心的文学研究方法的建立,在文学研究中重视人的主体性。蓝棣之也十分重视文学创作中人的主体性作用,正如他所说:“文艺的深度不是历史事件的分析深度,更不是意识形态的深度,而是人物形象的深度,是作家洞察人、生命和世道的深度,是作家体验的深度。文艺只能从人写历史、而不可用历史事件或政治结论或意识形态来扼杀了人。”[1]231他阐发的“症候式分析”发展自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主张通过对文学作品中的“症候”之处进行深层分析,探析作家创作的心理动因,触及作品创造的内核。在这种分析方法中,“人”作为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其主体性被大大强调了,通过对处于中心地位的人的深入研究,完成了对作品的全新的、个性的、深层次的解读。作为构成文学主体的两个重要因素:创作主体作家和接受主体读者,都作为“大写的人”在蓝棣之的文学研究中占据着极重要的地位。本文就将从这两方面因素浅析作为重写文学史实践的蓝棣之“症候式分析”所表现出的以人为中心的重视主体性的研究方法。

一、发掘完整的作者

“文艺创作要把人放到历史运动中的实践主体的地位上,即把实践的人看作历史运动的轴心,看作历史的主人,而不是把人看作物,看作政治或经济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也不是把人看作阶级链条中的任人揉捏的一环。”[2]12文学研究也应如此,以人为中心,摒弃束缚,以一个纯粹的态度面对文学自身。文学创作离不开作者的能动性,正如布洛克所说“艺术基本上是一种‘情感表现’的概念。”[3]文学作品是作家内在的一种外化体现,作家作为创作的主体,其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我国古代文论就有对于文学创作中作者主体性的阐述,自古就有“诗言志”一说,后来更有“诗缘情”“童心说”和“性灵说”等观点,都阐述了作者在文学作品创作中的举足轻重的影响。蓝棣之作为一位在诗歌研究领域颇有建树的评论家,其研究诗歌的方法,多是来自于克罗齐的理论,认为作品是诗人情感的直觉表现。因此,要透过表面的形式深入到作品的深层结构中,触及诗人的情感。而“症候式分析”正是在此基础上的延伸,结合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力图排除以往表层的评价手段,最大程度的与文本下的真实作者进行交流,触摸到掩埋在形式结构下的真正情感内核,解读出作品背后的内涵。

在蓝棣之的理论系统中,作家主体的精神内核始终处于中心地位,围绕这一关键点,而精神的深层结构则是真正研究对象所在。作者的深层结构——沉淀在人的精神主体内部的潜意识[2]14,对于蓝棣之来说是一个极富吸引力的存在,是成就作品深度的关键。正如蓝棣之认为的“下意识不只是人的本能,也不是先天禀赋,而是一个人的阅历、教养、欲望、本能等等在心灵深处的沉淀,是一种潜移默化了而存在于心的东西。它在更深的地方左右一个人的行动。”[1]15因此,他在研究文学作品时,他采用的是“知人论世”的方法,从作品的悖论处、断裂处入手,结合作家的性格、人生际遇、创作观念等方面综合考虑,对创作主体的潜意识进行分析,在解决症候的过程中完成对作品的解析。如在对鲁迅的作品《离婚》的解读中,不同于以往评论家们对爱姑的同情和赞美,蓝棣之则认为作家在写作时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把自己的感情生活做了远距离的投射,展露出的是对粗鄙泼辣的爱姑的厌恶而对出轨的丈夫的同情。对于《雷雨》的理解,则超出了过去暴露资本主义制度忽然封建思想的罪恶的公论,认为这“恰恰不是两代资产阶级分子始乱终弃的故事……是两代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一往情深而不可得的恋情。”[1]59这个作品是同样有过爱上下人而不得的遭遇的曹禺的生命投射,是作家在感情受挫后的愤懑与抒发,进而还指出,作为作家最钟爱最迷恋的角色的繁漪,读者却感受不到她的可爱,而是“极端的自我中心,唯我主义”[1]69作者迷恋她,不过是因为不自觉地在她身上寄托了渴望。这位追求挚爱的女性角色是作者潜意识里的理想化身。因此,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感受是错位的。对于《围城》中唐晓芙这个人物是唯一未受到作者批评的人物,而这个人物的故事却又突然中断这个问题,则结合了杨绛的《记钱钟书与<围城>》对照研究,再参考作者个人的婚姻状态来解读出了作者在“围城者”监视下写婚姻的难言之隐的状态,作品表述的就是作者对婚姻的体验和压抑。

透过对作品中的“症候”的提出和分析,围绕着“大写的作者”这个对象,蓝棣之得出了颠覆以往的结论,对文学作品完成了一次极具个人风格的审美再创造。

二、呼吁理想的读者

“文学的历史是一种审美接受与生产的过程……作为一个事件的文学的相关性(连贯性),基本上是以当代和以后的读者、批评家、作者的文学经验的‘期待视界’为中介得到统一的”[4]除了作者,读者也是构成文学主体的另一个要素。作为文学作品两极之一的审美一极的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极需要发挥其主体性,在阅读中调动主观能动性,进行审美再创造。在此基础上,文学创作过程才得以完成,文学作品才能在发展中不断地散发出艺术魅力。阿尔都塞提出了“无辜的阅读”和“有罪的阅读”两种概念,而基于日常生活经验的认知式的直接的阅读方法,只是一种主观投射是表层的,而带有原罪的负载着理论的深入内部结合理性分析的阅读方法才是应该提倡的。因为“在许多书本中包含的人的历史,并不是一本书中所写下的文字,而历史的真实也不可能从它的公开的语言中被阅读出来,因为历史的文字并不是一种声音在说话,而是诸结构中某种结构的作用的听不出来,阅读不出来的自我表白。”[5]这样一来,就需要一种理想的读者存在,能够透过结构形式,解读出隐藏在深处的意蕴。

蓝棣之的“症候式分析”就是在呼吁一种理想的读者出现,凭借自身的艺术感知能力和理论修养,能够从作品中的含混之处、悖论之处解读出具有创新色彩的意义,对文本的空白点进行补充。在对文学作品的解读中,蓝棣之并不囿于其表面的结构形式和字面意义,摒弃了旧有的公论式的批评,进入到文章的深层结构,剥离出一个完全颠覆以往的隐形结构,完成了对作品的审美再创造,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如在对《为奴隶的母亲》的解读中,除了对典妻风俗暴露与批判的显在结构,解读出了另一重意义结构,被显在结构压抑着。在这个潜在结构里,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爱情故事,长期受到冷酷残暴的丈夫压迫的少妇,典妻到了同样受到妻子压迫的秀才家里,同病相怜的二人产生了相惜之情。在这个结构里,作为压迫方的秀才温情脉脉,而被压迫的丈夫则凶狠暴戾,与显在结构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显在结构在表现阶级压迫,阶级掠夺和阶级斗争,而潜在结构似乎在叙述阶级的调和、通融与超越;显在结构在表现故事的阶级性,而潜在结构似乎在叙述人性……”[1]180他认为,在这里,隐形结构无疑对显在结构形成了一定程度的消解。这样的见解,的确是特立独行的。在对《死水微澜》的解读中,蓝棣之更是惊世骇俗地提出了文本潜在含义是“以女人的品行,写历史的转捩”的观念。他认为小说的艺术魅力与作家的创作意图产生了偏离,小说中描写得最好的蔡大嫂罗歪嘴的爱情故事闪光点超越了作家自述的写两股势力的消长,时时透露出对于人自由追求情欲的肯定,而女人的品行,则深刻而直观地展示出来世道的转变。

“症候式分析”使得作为读者的批评家的主观能动性被大大强调了,“他们能以作品为媒介,通过自由联想和自由想象,使自己超越了作家的眼界和感觉,超越了作家的意识范围和作品提供的现实限度,也超越了自身的种种一般感觉而达到对美的冲动性的神秘的体验,以至发现作家未发现的东西,感悟到宇宙人生的潜在真理。”[6]在这个过程中,读者的地位被大大提高,但同时对读者的审美层次和理论要求也较高,只有在敏锐的艺术感知力和丰富的理论支撑下,才能完成对作品的深层次的阅读。

三、重写文学史视域中的症候式分析

重写文学史这一重要的历史事件,旨在“刺激文学批评气氛的活跃,冲击那些似乎已成定论的文学史结论,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激起人们重新思考昨天的兴趣和热情。”[7]主张在历史的、审美的美学范式的指导下,对文学作品进行重新评价,形成多元化的研究态势。在这场热烈的讨论中,主体性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参与其中的众多批评家们都祛除了过去文学工具论的束缚,以更加广阔,更加自由的眼光来反观文学作品,如王雪瑛的《论丁玲的小说创作》就以作家主体为中心点观照其创作道路,结合自己的阅读感受,完成对其作品的去除公论牵制的再评价。周志宏和周德芳的《“战士诗人”的创作悲剧——郭小川诗歌新论》也是颠覆了教科书的公论,以创作主体诗人的创作思想为研究对象,完成了对诗人创作的再思考。这些文章,都是重写文学史中主体性渗入文学研究的体现。

蓝棣之1989年在《上海文论》第3期重写文学史栏目发表论文《一份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重评<子夜>》,集中讨论了茅盾在创作《子夜》时的艺术缺陷,并把这部已获得一致高度评价的作品进行了颠覆性的再评价,指出这部作品不过是一份不成功的文学常识,“缺乏时空的超越意识,过于急功近利,是一部缺乏魅力与恒久启示的政治小说”[8],完全否定了这种主题先行罗列材料而缺少作家主观情感的介入的创作形式,甚至指出这是对文学的蔑视。这是顺应着重写文学史的浪潮所作,在以审美层次上对文学作品进行阐释的基础上,加入了作者的主体性色彩。随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对鲁迅、柔石、茅盾、丁玲等左翼作家的经典作品进行了颠覆性的评价,更跳脱出重写文学史中仅限于对左翼文学的研究的范围,对张爱玲、钱钟书和沈从文等作家作品都进行了独具匠心的重新评价。可以说,这种症候式分析是作为批评家的蓝棣之,在个人理论基础上对重写文学史的实践与继续推进。重写文学史是个未完的课题,而蓝棣之的症候式分析,也是一种属于他自己的、未完待续的小写的文学史。当然,这种分析方法自出现起就伴随着质疑,对于其过于片面、武断与主观的疑问一直存在,且作为一种研究方法,似乎独属于蓝棣之一人,个人风格过甚,作为一种普遍通用的评价手段似乎较为困难。

在文学研究中,无论是作为创作主体的作者,还是接受主体的读者(批评家)都是文学主体性的重要组成部分。重写文学史的浪潮使得过去被忽视的“人”的主体性被重新挖掘出来,在转变了研究视域的文学评论中,文学回归到了自身,以一种祛除了功利性的较为纯碎的姿态展示在人们眼前。症候式分析无疑是其中亮眼的风景,“大写的人”被放置到核心的位置,在对精神内核的剖析下,更多层次的文学意蕴被阐发出来,无论偏颇与否,都是蓝棣之对文学史的一种极具个人风格的重写。

[1]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2]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J].文学评论,1985(6):12,14.

[3]H·G·布洛克.美学新解(滕守尧译)[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125.

[4]汉斯·罗·姚斯.文学史作为对文学理论的挑战(朱立元译,选自《美学文艺学方法论续集》)[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346.

[5]阿尔都塞.读《资本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6.

[6]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续)[J].文学评论,1986(6):14,15.

[7]陈思和.主持人的话[J].上海文论,1988(4):4.

[8]蓝棣之.一份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重评《子夜》[J].上海文论,1989(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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